六十四 又是一年春来到

临过年之前,赵家的亏空终于是堵上了,可长河的漕运却易手给了梅家,大笔的银子流向梅家,殷富了梅家上下子孙,包括外嫁的女儿们。

“昨晚上我去书房拿夫人要的书,瞧着桌上放着一盅参茶,觉得那盅子眼生,问了才知道是兰草堂送过去的。”芳如觉得最近府里的守备有些松懈,往常兰草堂的东西是送不进去的,如今竟能摆到桌上,不得不提醒夫人一声。

小七正在妆匣里选首饰,听说这事后,嘴角微微一勾,心说她如今有钱收买下人,就让去吧。只简单应了一声,没做其他表示。

今日是东府除夕大宴,穿着上不能太过随意,低眉在一堆盒子里选出一只小金凤,一串粉色绒花,一条金褐色镶珠抹额,外加一朵金丝扣花领扣。

芳如原本觉着这搭配略显小气,哪知扮上之后却十分贵气,最点睛的就是额上那条抹额。

李楚早起饭都没吃就去了东府,小七晚一些,吃过早饭后才领着两个孩子,两位老姨奶奶和梅赵二人过去。

今日是除夕,一家老少要在东府大院用饭,此刻院里早已熙熙攘攘。

恒哥儿一下轿子就见父亲提了一串爆竹站在院里,撒欢的冲了过去,一个纵身跳进父亲怀里,惹得一旁的李贺直呼跟他老子小时候太像,跳的比猴都高。

一众兄弟开始打趣起彼此的童年。

这厢,小七先给大太太黑氏行了礼,一众女眷围上来看襁褓中的轩哥儿——小七和李楚的二小子,全名李亦轩。

一众女眷都夸孩子长得好看,白嫩嫩的皮肤,杏核似的眼睛,连李贺等人看了都说这孩子会长,像他娘亲,李楚也不恼,转头跟大儿子说男人就要长得糙一些。恒哥儿瞅瞅他,再瞅瞅娘亲,突然说了句:我要像娘亲。

惹得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快到正午时,老太爷才从后堂出来,满院的子孙,连带子孙媳妇都过来给老人家拜年。老爷子看着一众子孙,尤其那几个小的,笑得合不拢嘴,不论大小,每人赏了一只红布荷包,荷包里塞着两只银元宝,每只足有五两重。

因为男人那边要放爆竹,荷包都塞给了自家女人,小七一个人拿了四份,满怀都是荷包,赶紧唤来芳如让她先收起来。

李楚一手拎着大儿子,一手拎着爆竹,嘴里衔着火折子,过来跟小七低语两句,马上要点爆竹,轩哥儿还小,让她多照看着点,别让吓着。

梅婉玉和赵厢绮远远坐在角落里,瞧着夫妻俩的亲密劲,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好整以暇。

毫无预警的,赵厢绮转头问梅婉玉,“听说参汤送进去了?”同在一个院里住着,谁不知道谁啊?

梅婉玉没睬她的奚落。

赵厢绮则上下审视一番梅婉玉今日的打扮,啧啧两声,“丫鬟的身子非要去操小姐的心,又不是正室,装什么清廉勤俭,满屋里的人谁不知道你们梅家如今是白银铺地,黄金做床,装给谁看?”示意一下大太太的方向,又示意了一下小七,“瞧见没?人家比你会试脉。”两人的打扮如出一辙,刚大太太身边的梁媪还夸她们家主母身上的衣服好看又喜庆。

大房梅氏恰巧这时让人来叫梅婉玉,她起身去了,独留赵厢绮一个人坐在原处。望着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景象,赵厢绮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她们赵家今年欠了外头不少银子,家里怕是连个正经年夜饭都吃不上了吧?

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下午,太阳西落时,男人这边还在胡侃,黑氏见他们没尽兴的样子,便让女眷各自先散了。

小七因带着奶孩子,早早就陪两位老姨奶奶回了西府,恒哥儿不愿意走,留在了李楚身边。

直到掌灯时分,爷俩才一步三摇地往回走,恒哥儿闲不住,拖着一根放爆竹的竹棍在前头“咚咚啪啪”的口动制造声响。

转进往西府去的小巷子时,恰巧遇上刚从大房梅氏那边回来的梅婉玉主仆。

“哥儿可小心些,千万别戳到眼睛。”说话的是梅婉玉的丫头兰珍。

李楚听这声音陌生,快走几步转进巷子,见是她们主仆俩,眉头不自觉的微蹙起来,原本有些昏昏的头脑也清醒了。

兰珍见李楚来了,想在他跟前表现一下,便俯身哄着恒哥儿把手上的竹棍扔掉,防止摔跤戳到自己,哄着哄着手就碰到了小家伙的后脑勺上,却不知恒哥儿有个坏习惯——不让任何人摸脑袋,爹娘都不行,据说跟李楚小时候如出一辙,李楚为此还沾沾自喜儿子像他。

小家伙一把将兰珍推了个屁股蹲,并怒目瞪着她。

不光地上的兰珍,连一旁的梅婉玉都呆住了,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脾气?是有人故意教么?

“哥儿倒是个急脾气。”梅婉玉也蹲到小家伙身前,似是想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将来定然也是个说一不二的。”

“他只是不喜欢没规矩的下人。”李楚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地上的兰珍,不再刻意掩藏身上杀气时,他的眼神一向慑人。

兰珍被看得后背发冷,手脚不自觉的开始微颤。

“管好你的人,守好你的本分,不该伸手的不要伸手。”这话明显是对梅婉玉说得。

梅婉玉半咬着下唇蹲在原处,直到父子俩出了巷子,这才缓缓站起身。

兰珍知道是自己闯祸连累了主子,连连叩头谢罪之后,还是心有余悸,怕梅婉玉嫉恨她,认为她办事能力不强,把她打发出去。她们这位姑娘是个面慈心狠的,对身边人也是如此,上回就借着大房裁减院里开销,趁机打发了两个丫头,其中一个还是自小跟着她的,因觉着没眼色,怕将来连累了她,直接让梅家领回去配了人。自己是半路跟了她的,更没什么情分,不小心伺候着,怕也会被打发回去。

她是决计不出去的,在这里过得锦衣玉食,运气好,搭上府里哪个爷啊,哥的做个通房,更是一生享不尽的富贵,即便是给前头管事的当娘子,那也是呼奴唤婢的,像大房那个红拂,嫁给大管事后,搬进了后巷小院,听说一进门男人就给配了两个小丫头服侍,外头还有粗使婆子和小厮,比那些嫁入乡绅家的都滋润。她也不贪心,比不上红拂那种体面,就算嫁个小管事也算这辈子圆满了。所以,在这之前,她绝对不能被赶出去。

梅婉玉没心思听她念叨那些赔罪的话,眼下她心里五味杂陈,总觉得李楚刚才话里有话,他是不是查觉了什么?

主仆俩各怀着心思回到西府。

这厢,李楚也领着儿子回到梅院,小七正忙着给床上那个小的换睡袍,恒哥儿嫌不够乱似的,把竹棍子一扔,爬到床上躺在弟弟身边,抬起两只小腿,也想让母亲帮他脱衣服。

自从这个弟弟来了家里后,他就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他娘似乎越来越没空管他了。

李楚倚在窗台上,看好戏似的看着床上的母子三人。

小七先是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嘴角堆起温柔的笑意,哄着大儿子道,“听嬷嬷说我们恒哥儿现在可能干了,昨日还给弟弟画了张画,可是真的?”

咦?娘亲居然知道这事儿?终于抢到了娘亲的关注,小家伙一骨碌爬起身,地鼠似的钻出房门,一会儿又钻了回来,手里拿了张纸。

说实话,小七真没看出来纸上那一坨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但还是违心夸了他,没法子,自己生出来的,该骗还是得骗,“恒哥儿自己画的?”

小家伙自豪的点点头。

“都学会握笔了,了不起。”拍拍他的小肩膀,“好好学,等弟弟再大一点,你就可以教他写字画画了。一会儿也给娘亲画一张吧?”

小家伙心说娘亲既然这么喜欢他的画,他肯定要好好表现一下,说画就画。

“等等,先给爹爹画一张我瞧瞧,画好了,娘再给你画。”顺便把老的也给赶出去,省的帮不上忙还跟着添乱。

李楚领会其意,这是赶他们爷俩走呢,一把抱起大儿子,顺便伸手指点起媳妇的下巴,好好看了眼这只小狐狸。刚才见过梅婉玉后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年愿意亲近她,如今却不喜欢亲近兰草堂那两个?大约是因为她眼里的这只小妖精温暖且有趣吧?让人不自觉想靠近。

人越聪明,欲望就会越大,想得到的东西也会越多,像刚才那个梅婉玉,他几乎一眼就能看懂她想要什么,不是因为他会窥探人的内心,而是自小见多了这种人。这种人在达到目的前,会非常小心的隐藏好自己的喜好,甚至本性,等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又会变得极度癫狂,因为想找补回先前失去的那些东西。奇怪的是她在这丫头身上找不见这种情形,她的欲望似乎很浅显,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五彩绚烂,却能让人一览无余,似乎只要丰衣足食,她就没有了更进一步的要求,是因为莫家人教的好?可是他明明能从莫长孟身上感受到那种鲸吞似的欲望——他自己也是这种人。

“为什么吴家人会喊你小七?”他知道月君这个名儿是吴家临时给她取的,她的真名叫元衿。

“……”头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还有点不太习惯,“我自己取的。”刚来这世上时,不习惯元衿这个名字,别人喊她老会忘了答应,到了吴宅后,正好赶上孙媪给青薇她们取名字,她也就顺手把自己的改了,她前世的名字里有个“期”字,便想摘下来一用,可惜孙媪误会了,写成了“七”,便一直叫到了今日。

“怎么取了这个字?”他问。

“若说是随便取的,你会不会信?”笑笑,“其实原本是佳期的期,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得家乡种了很多石榴树,有两个人在我耳边念过一句诗:一朵千英绽晓枝,彩霞堪与别为期。”至于念诗的那两个人……她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下巴离开他的指尖,情绪突然有些低落,“我觉得好听,就取了这个名儿。”当作是与家乡的最后一丝牵连吧?

很少有人和事能令她伤感,那两个人大约就是她的父母吧?同为父母早逝的人,他理解这种感受,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想安抚一下她的低落情绪,“你还有我们呢。”

在他的胸口微微苦笑,是啊,她还有他们三个,在这世上也不算是孤家寡人,心下刚安慰了些。忽觉头皮一紧,疼得她眼皮直哆嗦,“恒哥儿,松手!”这小子从小就对揪她头发有种偏执的喜爱。

在李楚的帮忙下,小七终于从儿子手里救出了自己的头发,反手就拿掉小家伙的帽子也揪了他一下,小家伙先是怔一下,继而看看父亲,心说你媳妇欺负孩子,你怎么都不管管?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边整理发髻,一边教训李楚怀里的小人,“画画之前先去门后罚站!”

小家伙一看娘亲不但抓他头发,还罚他,哇一声哭起来。

哭泣中,亲爹将他放到门后,并通知他,除了抓母亲头发有错外,哭闹也有错,两罪并罚,罚他在门后站足半个时辰才能出来。

小家伙起初想用耍赖蒙混过关,得了亲爹一巴掌后,乖乖站到门后,一脸委屈地看着父母在屋里来来往往,无论他做出多么凄惨的表情,那对狠心的爹娘都不予理睬,唉,长大了真不好,小时候就不用罚站,也不会挨揍。

******

正月初三,李楚在羊城的几个亲信来京城述职,顺便到家里拜访,便在前院摆了一桌,几位女眷则由小七请去后院招待。

除了桑籍的妻子小冯氏,另外几位都是头一次随军,年前刚来到京城,打算年后等男人述完职就跟着一道去羊城。

几位女眷由小冯氏一一引见给小七,在见识了黑氏和万夫人如何笼络女眷后,小七也有样学样,对这些家眷嘘寒问暖,并与她们亲切交谈,又让芳如拿了些孩子戴的小首饰散给各家,权当新年彩头。

聊了一阵儿,该用饭时,先让丫头领她们往后园子去,小七则留下小冯氏单独说话。

李楚昨晚交代她给桑家送些银子去,因羊城那边出了些事,有人求到他这儿,他不方便出面,就让桑籍帮着给摆平了。桑籍肯定是花了银子的,桑家家底本就不厚,不能让他贴这个钱。

小七左思右想,这钱不能明着给,给了他们肯定也不会收,就想到桑家大姐儿如今也十一二了,到了该准备嫁妆的时候,便顺着这条线问了问小冯氏,桑家果然正在打听人家,这就好办了。

两人边聊着存嫁妆木料的事,边往后园去,途经园门时,远远瞧见几个婆子抬着什么人熙攘着出门,小七不动声色的看一眼身边的芳如,芳如领会其意,快走几步到前头。

小七则继续跟小冯氏聊着刚才的话题,等两人来到后园入席之后,芳如才转回身,趁着服侍小七用餐时,在她耳侧低语几句。

原来是梅婉玉在后院折梅花时,被花架子砸伤了腿。

手指在茶碗盖上轻轻敲几下,心说这位梅娘子最近出现频率有点高啊,看来已经不满足于送茶送饭了,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是想李楚去看她,还是因为梅家老祖要来东府述职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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