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燕知刚想说“你怎么可能被吓死”,护士进来了,“今天住院最后一天,换了新药,如果有不良反应立刻告诉我。”

“好。”燕知配合地伸手,等着护士扎针。

他身后一直有手在轻轻揉他的后颈,“没事儿,不疼。”

燕知很怕扎针。

但是有人陪着,他皱皱眉也就忍过去了,末了还跟人家护士说“谢谢”,“请问这个新药主要是做什么的呢?”

林医生告诉过他会跟医院的医生保持沟通,所以这个药应该是林医生也认可的。

对于“安全”这点,燕知倒是不担心。

他主要是怕身边的人突然会消失。

“放心吧,今天的药主要是舒缓呼吸紧张为主的。除了针对你贫血和体重过轻的问题添加的补剂,还有一些镇定成分。”护士说话很温柔。

她跟燕知解释:“只是部分人肠胃敏感,容易对个别镇定剂有反应,所以刚开始难以避免轻微的肠胃不适。但如果疼得厉害,就马上按铃喊我。”

燕知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输了几分钟他就忍不住伸手搂身边的人。

“肚子难受?”牧长觉的声音轻轻问。

燕知点头,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儿疼。”

“疼得厉害吗?”那人一边问,一边小心给他揉着,“宝贝不忍着,疼我们就喊护士来。”

“不算很疼,”燕知低声说着,稍微出了些虚汗,“只是有点酸胀。”

“揉揉看看能不能好点儿,我把流速调慢一点儿好不好?”对方的一只手护着他的小腹,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稍抬起来举了一阵,接着就两手环着他,交叠在他腹部,微微用力压着。

可能是因为一直被安抚着,燕知弓着腿靠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把脸蹭进身边的怀抱,低声说:“你别拿走,这样压着比较舒服。”

“知道了。”对方极尽温存地拢着他的下腹,“我不拿走,陪天天说说话吧。”

“说什么?”燕知一舒服就犯困,在他喜欢的肩膀上枕了几下,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正好能用眼睛贴着对方侧颈。

“说说天天的愿望,等出了院最想干什么?”对方亲了一下他的额角,问他。

“我想跟牧长觉结婚。”燕知说完自己就笑了,“我逗你的。”

“最想跟牧长觉结婚?”牧长觉的声音重复。

“很久以前了,”燕知闭上眼睛,“我许的生日愿望,是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当时确实是最想跟他结婚的,连去哪儿领证都想好了。我在斯大的时候甚至还抱有幻想,经常去教堂。但现在不算数了。”

“为什么不算数了?”对方问得温和而平静。

“因为实现不了。”燕知睁开眼睛又重新闭上,“我没愿望了。”

“那我能跟天天许一个愿望吗?”牧长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一点难过,让他难以拒绝。

“什么愿望?”燕知又张开眼睛,认真地听。

“天天给我画一个手表好不好?”

“手表?”这个要求让燕知有点意外,“可是我现在看不见,可能画不好。”

“画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捉着他的右手食指,点在自己的手腕上,“别人又看不见,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燕知指尖的触感温热干燥,能感觉到紧绷有力的腕骨。

他先画了一个大圆套小圆当表盘,又前前后后地画了四根线条当表带。

燕知的头发有点蹭乱了,软软地卷在他额头上。

因为没有聚焦,他向上仰着的眼睛被淡蓝色的眼白衬得极为纯净,“你想画几点?”

“画一个你喜欢的时间吧。”

燕知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沿着对方中指指骨的方向画了一个短横,又垂直向下画了一道长竖。

“让我看看,我们天天画这么好呢?”对方像是在仔细看表,“好,我记住时间了。”

燕知靠着他,“你能看出来是几点?”

“你心里想什么,我会看不见吗?”牧长觉的声音轻轻叹息。

燕知一想,说得也对,又在对方怀里蹭了两下,“那你应该看到我知足了。”

“是,你知足。”对方的语气里有点莫名的酸楚,“天天多懂事。”

燕知有点忍不住笑了,“我怎么感觉你跟骂我似的?”

“我怎么舍得?”对方摸了摸他的肚子,“好点儿了没有,还疼吗?”

要不是他问,燕知都把这事儿忘了,舒服地团了团身子,“反正你先揉揉。”

“困了吗宝贝?”他肚子上的手言听计从地小幅度揉动着,“睡会儿吧,给我们多揉揉。”

燕知揪着手里的衬衫,不出声了。

他确实精神很短,一天里能有一半都在睡,几乎是他平常睡眠时间的两倍。

但现在就是一有人哄他就困,而且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一个。

等他踏踏实实睡醒一觉,跟充好电似的伸了一个懒腰,一摸身边就立刻坐起来了。

空的。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喊人,就被扶住了。

但说话的不是他想要的声音,“燕子?怎么了?不急不急,你慢点儿,手上还有针呢。”

望松涛来了。

燕知吞咽了一下,极力维持镇定。

但他心跳得很快,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没事儿。”

“躺好躺好,怎么了,怎么突然出这么多汗?”望松涛有点不知所措,“要不……”

“嘘。”一个简单的音节把他打断了,燕知立刻凝固了。

望松涛被打断了,也就是望松涛也听见了。

所以那个声音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床边稍微一沉,他被小心地搂住,“放松,燕老师,呼吸。”

燕知强忍着颤抖,手指只敢抓着床单,“你怎么来了。”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回。

不可能。

这些天在他身边的不可能是牧长觉。

牧长觉怎么可能知道?

他明明就把所有路都切断了。

如果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要过牧长觉,林医生应该只联系过望松涛。

他的确让林医生用自己的手机给牧长觉发过消息。

根据林医生的风格,她不仅不会主动联系和燕知病情不相关的人士,应该还会叮嘱望松涛保护他的隐私。

那牧长觉怎么会在这儿?

燕知感觉到肾上腺素一瞬间的飙升,让他的呼吸一下子快了起来。

“放松,燕老师,不抓着床单了,抓着我。”牧长觉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慢慢的,跟着我呼吸,不急。”

燕知下意识地跟着他呼吸的节奏,把牧长觉的衬衫牢牢抓着。

但他呼吸的力气太重,一吸气眼泪就往下掉。

“特别好,我们慢慢的,放松一点儿。”牧长觉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的,“燕老师最厉害了,马上不难受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牧长觉顺着他的胸口帮他调整呼吸,“不能急,医生都说了我们今天就准备出院了。”

燕知好不容易能说话了,声音没有一点力气,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这我得问燕老师,”牧长觉叹气,“跟我说在斯大,人却在医院躺着。如果不是遇上松涛,我还被蒙在鼓里。”

燕知微微皱着眉,朝着望松涛的方向“看”。

望松涛支支吾吾的,“我当时本来想拍张照片给你,然后我闪光灯忘关了,被剧组抓住了,差点给我送保卫处……”

“你……”燕知一听就有点喘不上气,立刻被扶住了胸口,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没事儿,不着急。”牧长觉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说:“我替松涛说,当时正好我找你。然后怎么问他都不说,他可为你坚守秘密了。”

燕知稍微整理了一下,至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牧长觉刚来,没看见他最糟糕的状态。

他支撑出一点坚强,想把牧长觉推开,“我没事儿了,牧老师不用扶着我……”

“嘶……”牧长觉轻轻哆嗦了一下。

燕知立刻就慌了,“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真受伤了?”

那天在微博上看见的消息到底还卡在他心底,只是之前见不了真人他只能往乐观的方向安慰自己。

“就是擦破点皮儿。”牧长觉没让他推开,带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胳膊,“这包了一下,但是不影响活动。”

燕知摸了摸,放松下来的同时更确认了。

前几天的牧长觉身上都没这块包扎。

他放心了。

“我眼睛这几天不太好,所以住院观察一下,问题不大。”燕知垂下眼睛,“牧老师收到我消息了吧?”

“嗯,燕老师具体说哪一条?”牧长觉的声音带着点笑,“是‘我准备再在斯大留一段时间’,还是‘我现在挺好的’?还是‘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您还不是他的朋友’?”

前两句已经被揭穿的谎言让第三句也变得没什么分量。

好像对牧长觉来说,这些话他原本就都没当真。

对于燕知来说的“定局”,突然好像又从灰烬里擦出一两点火星。

“你跟我玩‘真心话大冒险’,里面有一句实话吗?”紧接着牧长觉又仿佛要亲自替他解围,“还是说其实你都选了‘大冒险’?燕老师的确胆子很大。”

燕知随着他的几句话又紧绷起来,“你什么意思。”

“牧老师牧老师,”望松涛站到燕知面前挡着,“我们燕子还病着呢,你别吓唬他行吗?”

“你也一样。”牧长觉的声音慢慢冷下去,“你也胆子很大,明知道他不舒服住院了,还帮着他瞒着我。”

像是一种本能反应,燕知突然就知道怕了。

他这一觉睡下去之前还觉得自己有一个幻象就什么都能扛过去,现在听着牧长觉这么说,又觉得这件事里最严重的事并不是他“不舒服”,而是他不舒服却没有告诉牧长觉。

“我……我……”望松涛抱着头蹲到地上,“我哪个也惹不起!”

“那燕老师之后是怎么计划的呢?”牧长觉放过了他,又转过头问燕知。

燕知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以后”,只是微微仰着头,“计划什么?”

“我听松涛说今天接你出院。”牧长觉问他,“你现在眼睛不方便,准备自己回学校公寓吗?”

要是换成幻象,燕知可以坦率地跟他说自己有多丰富的“独立”经历。

但是跟真正的牧长觉,他到底不敢。

“我跟松涛说好了先去他家住一段时间。”燕知只能说出这种走投无路的谎来。

“松涛那么忙,有空管你?”牧长觉是真生气了,甚至当着他向望松涛求证,“他真跟你说好了?”

“嗯……昂!”望松涛结结巴巴的,“对对对!他、他要来我家,我都跟我家里说好了,我姐好多房子都住不过来,他去了就住……”

“那我问问你吧,”牧长觉的语气和缓下来,“他眼睛现在不行,路都走不稳,吃东西肯定也不会老老实实听话,你打算怎么办?”

燕知顾不上自己难受,不想让望松涛被为难。

他皱着眉“看”牧长觉,“你说人家干什么呢?他只是帮我的忙,又没有错。”

“那为什么他能帮你的忙,我不能?”牧长觉的声音里有了淡淡的鼻音,“为什么他能知道你住院,我不能?为什么他能接你出院,我不能?”

燕知第一次听见牧长觉这种语气,有点无措地摸他的脸,“怎么了?你别哭,我没说你不能,我只是……”

“你只是分远近亲疏。他是你的朋友,我还得通过再次验证,是不是?”牧长觉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拿下去。

燕知的手指尖上有湿润。

他一着急就说不上来是哪有反应。

但燕知把这种五内俱焚的感觉归结于肠胃反应,立刻就捂着肚子动不了了。

好像他这几天条分缕析告诉自己可以靠着幻象过一生的疼一直攒着,集中在这一个时刻尖锐地爆发出来。

“不压,你松手,”牧长觉扶住他,把他压着肚子的手替下来,“你不动了,嘘,放松放松。”

燕知实在是撑不住,伸手搂住牧长觉的脖子,哽咽的声音低不可闻:“不行……牧长觉,太疼了。”

“好了好了,天天。”牧长觉一直护着他安抚,“放松一点,你不用力,没事儿了,我们马上不疼了。”

好像只是被他拍着背,五脏六腑的疼就在慢慢减轻。

燕知死死抓着牧长觉的肩膀。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不想松开过。

“你刚才叫我什么?”燕知难以置信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不再是因为疼。

“三点半了,不管天天多勇敢,”牧长觉的声音靠着他的耳畔,“我都得来接我的宝贝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