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保卢斯的副官亚当斯上校站在一只打开的皮箱跟前。

司令官的勤务兵里特尔蹲在地板上,依次翻看着摆在地上的报纸上的一些内衣。

这天夜里,亚当斯和里特尔烧掉了元帅办公室里的公文,烧掉了司令官本人的一张巨幅地图,亚当斯曾把这张地图视为宝贵的战争纪念品。

保卢斯一夜没睡。早晨他没有喝咖啡,他用淡漠的目光注视着手忙脚乱的亚当斯。有时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一会儿,跨过堆在地板上等待焚烧的一摞摞公文。貼在粗麻布上的地图似乎不乐意被焚烧,堵塞了炉箅,里特尔只好用炉钩清理一下炉膛。

每当里特尔稍稍打开炉门,元帅便把两手朝炉火伸过来。亚当斯把大衣披在元帅身上。但保卢斯不耐烦地耸动一下肩膀,亚当斯又把大衣挂回到衣架上。

大概元帅此刻看见自己待在西伯利亚的战俘营里,他和士兵们一起站在篝火跟前,正在篝火上烤手。他的前方和身后全是荒漠。

亚当斯对元帅说:

“我已吩咐里特尔在你的皮箱里多放几件暖和的内衣。小时候我们所想像的最后审判是不准确的,因为它与火和燃烧的煤炭毫无关系。”

这天夜里,施密特将军来了两次。由于电话线被切断,电话机一直在沉默着。

从陷人包围那一刻起,保卢斯就清楚地意识到,他所指挥的部队已无法在伏尔加河上继续战斗。

他看得出,他在夏季得以取胜的那些决定性条件,无论是战术条件、心理条件、气象条件还是武器装备条件,都已不复存在,优势变成了劣势。他向希特勒请求:第6集团军应该与曼施泰因密切配合,在西南方向突破包围圈,打开一条通道,把所属各师带出去,因此,不必计较局部得失,及早把大部分重武器扔掉。

12月24日,叶廖缅科在梅绍夫卡河地区成功地打击了曼施泰因所属各部。此时,任何一个步兵营长都开始明白,在斯大林格勒进行抵抗是不可能的。只有一个人对此不甚清楚。他把第6集团军重新命名为从白海至捷列克河的漫长战线的前哨阵地。他宣布第6集团军为斯大林格勒的坚强堡垒。而在第6集团军司令部里,人们却在悄悄议论,说斯大林格勒已变成一座战俘营。保卢斯再次通过无线电报告,尚有一些突围的时机。他等待着元首可怕的暴怒,因为从来无人敢于两次反驳最高统帅的决策。他听说,希特勒曾一把揪下了龙德施泰特元帅胸前的骑士十字勋章,当时在场的布劳希奇吓得心脏病发作。千万别同元首开玩笑。

1月31日,保卢斯终于收到回电:他被授予元帅军衔。他再次进行尝试,试图证明自己意见的正确性,却获得了帝国的最高勋章——带橡叶的骑士十字勋章。

他逐渐意识到,现在希特勒同他打交道,是把他当成一个死人,是向他追赠元帅军衔和带橡叶的骑士十字勋章。现在元首需要他,仅仅为了塑造一个指挥英勇的保卫战的领导人的悲剧性形象。国家宣传部门已经宣布,他指挥下的几十万人成了圣徒和殉难者。他们还活着,还在煮马肉,在捕捉斯大林格勒的最后几条狗,在草原上捕捉灰鹊,在掐死虱子,抽着用空纸片卷成的没有烟末的纸烟。而在这时,国家广播电台却在为这些活着的英雄们播放庄严的哀乐。

他们还活着,还在向冻得通红的手指呵气,鼻涕从他们的鼻孔里流下来,他们头脑里还闪动着一些可爱的念头,他们想饱餐一顿,想偷窃,想装病或投降当俘虏,想在地窖里同俄国娘儿们暖和一会儿。而在这时,太空中却在播放由男孩和女孩组成的国家合唱队演唱的乐曲:“他们死了,为了德意志的生存。”只有在国家灭亡的情况下他们才可能复活,重新过尘世的美好生活。

事态的发展同保卢斯的预言完全一致。

此时,他感慨万端,心情沉重,集团军以全军覆没证实了他的英明预言,集团军的覆灭使他违心地得到一种痛苦而又奇特的满足,使他找到了高度评价自己的依据。

在取得最大胜利的日子里被压抑和磨灭的那些念头重又浮上他的脑海。

凯特尔和约德尔吹捧希特勒是一位“神奇的元首。”戈倍尔曾预言,希特勒的悲剧就在于他在战争中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比的统帅的天才。蔡茨列尔讲述说,希特勒曾要求他把战场摆成一条直线,因为弯曲的战线破坏了他的美感。然而,他疑虑重重,不假思索地放弃进攻莫斯科是怎么回事呢?他突然丧失了斗志,命令停止进攻列宁格勒又作何解释呢?说穿了,他不惜一切代价地采取疯狂的防卫战略是害怕丧失威信。

现在一切都彻底明白了。

然而,正是由于彻底明白他才感到害怕。他完全可以不服从命令!当然,不服从命令元首会杀掉他。但他却挽救了下属官兵们的性命。他看出许多人的眼睛里流露出责备。

他本来可以挽救集团军!

他怕希特勒,他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前几天,帝国保安总局派驻集团军司令部的最高代表哈里勃902

飞回柏林之前,曾向他暗示说,元首真是太伟大了,连德意志这样伟大的民族也明显感觉到这一点。是的,是的,这是勿容置疑的。

这些全是装腔作势,全是欺人之谈。I

亚当斯打开了收音机。一阵噼噼啪啪的杂音过后,响起清的音乐声:德国在为那些战死于斯大林格勒的将士们举行安魂祈祷。音乐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力量。也许,对人民来说,对元首策划的未来的大会战来说,编造神话比挽救那些饥寒交迫的将士们的生命更重要。也许,你在阅读条令、安排作战日程、察看作战地图时,无法理解元首的逻辑。

也许,在希特勒迫使第6集团军蒙受的苦难命运的灵光之中,保卢斯和他的将士们已形成新的生活方式,他们正在以新的方式参与未来德国的生活。

在这里,铅笔、对数尺和计算机都无济于事。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那位古怪的少将军需官,他的计算方法与众不同,他有自己的储备物资。

亚当斯,讨人喜欢的忠实的亚当斯,然而精神高贵的人却往往不可避免地具有多疑的毛病。统治世界的是那些目光短浅、但却具有毫不动摇的自信心的人。精神高贵的人既统治不了国家,也做不出伟大决定。

“他们来了!”亚当斯喊道。他命令里特尔:“快收起来。”里特尔把敞开的皮箱拖到一旁,整了整军装。

匆匆装进皮箱的元帅的一双袜子后跟上有几个破洞,里特尔心里大为不安。他不是担心丧失了理智、提心吊胆的保卢斯会穿这双破袜子,而是担心俄国人挑剔的眼睛发现这些破洞。

亚当斯站在那里,两手放在椅背上,扭过脸去不再看即将打开的房门。他用关切而爱慕的目光望着保卢斯,他以为,元帅的副官就应该保持这样的姿势。

保卢斯稍稍离开桌子,紧绷着嘴唇。此时,元首希望他演戏,他已做好了演戏的准备。

眼看门就要打开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马上就会看见这黑暗的地下室里的房间。痛苦和悲伤消失了,余下的只是恐惧,他害怕前来开门的不是那些也准备表演这个庄严场面的苏军指挥部的代表,而是那些习惯于勾自动枪扳机的剽焊的苏军士兵。前途渺茫,他感到惴惴不安。这出戏眼看要收场了D他即将开始过人的生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度过,是在西伯利亚,在莫斯科的监狱里,还是在集中营的草棚里?……

四十六

这天夜里,人们从扎沃尔日耶镇看见,各种颜色的信号弹照亮了斯大林格勒上空。德军部队被迫投降了。

于是人们当夜便从扎沃尔日耶镇出发,步行前往斯大林格勒。一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说留守在斯大林格勒的居民近日来遭受了残酷的饥饿,闻讯赶来的军官们、士兵们、伏尔加河区舰队的水兵们都随身带着面包和罐头。有些人还带着伏特加酒和手风琴。

可是说来奇怪,这些于当夜首批赶到斯大林格勒的没有带武器的士兵,在向城市的捍卫者分发面包时,在拥抱和亲吻他们时,却显得很悲伤,既没有人欢笑,也没有人唱歌。

1943年2月2日早晨,大雾弥漫。伏尔加河上,未结冰的水面和冰窟窿冒着水蒸气。太阳在驼色的草原上冉冉升起。无论是在炎热的八月,还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季,这里的草原都同样呈现一派阴沉、冷峻的景象。一团团干雪在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飞驰盘旋,像乳白色的车轮似的飞快地转动着,有时忽然间失去了毅力,慢慢沉落下来。东风吹过之处,便留下自己的足迹:吱吱作响的带刺儿的灌木丛戴上了雪的衣领,沟壑的斜坡上留下凝滞的波纹,有的地方露出灰褐色的土地,有的地方鼓起高低不平的雪撤……

从斯大林格勒的陡岸上望去,只见人们纷纷从结冰的伏尔加河对岸走来,仿佛从浓雾笼罩的草原上走出来,满身都带着风雪严寒的痕迹。

其实在斯大林格勒并没有他们的任务,上级也没有派他们前来。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是自动走过来的,他们中间有红军战士、筑路工人、帕霍沃镇的面包师、参谋人员、驭手、炮兵、军用缝纫车间的裁缝、修理厂的电工和机械师。和他们一起走过伏尔加河,爬上陡岸的还有一些缠着头巾的老人、穿着士兵的棉裤的村妇,男孩和女孩们拉着满载包袱和枕头的小雪橇。

城里的情形却令人纳闷。不断传来汽车喇叭声、拖拉机发动机的轰隆声,带着手风琴的人们唧唧唆喳地走过,跳舞的人们在雪地上踏着舞步,他们的毡靴渐渐把雪踏实,红军战士们不时地欢叫、哈哈大笑。但城市却没有因此而活跃起来。它好像是一座死城。

几个月前,斯大林格勒便停止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城内的学校、工厂、妇女服装店、业余歌舞团、警察局、托儿所、电影院都已不复存在……

在笼罩城市各街区的熊熊大火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城市:战争中的斯大林格勒。它的街道和广场有着独特的布局,它的地下有着独特的建筑模式,它有独特的街道交通规则,有独特的商业网,有自己的工厂车间,有自己的手工业工人,有自己的公墓、酒宴和音乐会。

每个时代都有闻名世界的城市。它是时代的灵魂,表达着时代的意志。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的一个时代。斯大林格勒一度成为这个时代闻名世界的城市。它表达着人类的思想和激情。各类工厂、转轮印刷机和整行铸字排版机都在为它工作,议会的领袖们为了它而登上讲台。但是,当成千上万的人们从草原拥向斯大林格勒,荒无人烟的街道重新挤满人群,响起第一批汽车的吵闹声时,这座闻名世界的战争之城便获得了新生。

这天,各家报纸都报道了德军投降的详情,欧洲人、美洲人、印度人已经得知保卢斯元帅走出地下室时的窘态,得知在舒米洛夫将军的第64集团军司令部对德国将军们进行初审的情形以及保卢斯的参谋长施密特的穿戴。在这一时刻,世界大战的都城已不复存在。希特勒、罗斯福、丘吉尔开始把眼腈转向别处,寻找世界军事局势紧张的新的中心。斯大用手指敲着桌子问总参谋长,将驻扎在斯大林格勒的部队从后方(此时的斯大林格勒已成为后方)调往新的集结地区,所需要的交通工具是否有保障。尽管这里还充满着战将、巷战能手,还充满着武器,保存着由交通壕构成的活的作战地图,但这座闻名世界的战争之城已不复存在。这座城市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此时的雅典和罗马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历史学家、博物馆的解说员、教师和那些总是感到寂寞的中学生们,已在无形中成了它的主人。

一座新的城市诞生了。这是一座劳动的城市,充满蓬勃生机的城市,这里有工厂、学校、产院、警察局、歌剧院、监狱。

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人们曾沿着这些道路往发射阵地上运送炮弹和面包,运送机枪和装着米粥的热水瓶,狙击手、观测哨、截听员曾沿着这些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小道走向自己秘密的石头窝棚。

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通信兵曾沿着这些道路从连队跑向营部。这些道路从巴秋克师通往巴内伊峡谷、肉联加工厂和自来水厂……

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这座伟大城市的居民们曾沿着这些道路去借烟叶,去同事的命名日酒宴上喝二百克酒,去地下室的澡堂里洗澡,去玩牌,去尝尝邻居家的酸白菜;人们沿着这些道路去看望某个熟悉的玛尼娅,去看望某个熟悉的薇拉,沿着这些道路去找钟表匠、打火机修理工,去找裁缝、手风琴师、库房管理员。

成群结队的人们在开辟新的道路。他们既没有靠近房屋的废墟,也没有弯弯曲曲地绕行。

初雪覆盖了如罗网般纵横交错的战时小路。在这上百万公里长的被雪覆盖的小道上,没有出现一个新的足印。

第二场雪很快就覆盖了初雪,雪下的道路渐渐模糊起来,最终失去了自己的轮廓,消失不见了……

这座闻名世界的城市的老住户都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和失落之感。那些参加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人们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忧伤情绪。

城市变得空旷无人。集团军司令员、步兵师的师长们,老民兵波利亚科夫、自动枪手格卢什科夫,全都有这种空旷之感。这种感觉似乎不合情理,大血战胜利结束了,他们也都活了下来,难道应该为此感到难过吗?

但他们确有这样的感觉。在司令员的桌子上,黄色皮套里的电话机沉默着;机枪的套子上蒙了一层雪;炮队镜和战斗瞭望孔发出耀眼的光辉;磨破的、用手摸脏的平面图和地图从图板上揭下来,放进图囊,又从一些图囊里掏出来,装进排长、连长、营长的皮箱和什物袋……成群结队的人们在那些死寂的房屋之间走着,拥抱着,高喊乌拉……人们在相互打量着。“同伴们的样子真气派,了不起,朴实而且可爱,瞧瞧我们的穿戴,棉袄,护耳棉帽,你们的穿戴和我们一模一样。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们完成的是什么样的任务啊。我们举起了世界上最沉重的重物,以事实压倒了谎言,不信你过来试一试嘛……那些都是童话故事,而这一切可不是在童话里。”

原来他们是同乡。一部分人来自库泊罗山沟,一部分来自巴内伊峡谷,一部分人来自自来水厂附近,一部分人来自红十月工厂,还有一部分人来自马马耶夫岗。这时,居民们向他们走过来,这些居民有的住在市中心,有的住在皇后河畔,有的住在码头区,有的住在石油供应站的斜坡附近……他们既是主人又是客人,他们彼此祝贺胜利,寒风呼叫着,发出吹打旧铁皮的响声,有时他们对空鸣枪,有时扔一枚手榴弹。他们认识时彼此拍打着对方的脊背,有时他们热烈拥抱,用冰冷的嘴唇接吻,然后又感到不好意思,快活地叫骂着……他们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有钳工、车工、农民、木工、挖土工人,他们打退了敌人,把夹杂着石头、铁块的土地翻耕了一遍。

世界名城与其他城市的不同之处,不仅仅在于人们感觉到它同全世界的工厂和田野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世界名城的特色在于它有自己的灵魂。

战争之城斯大林格勒也有自己的灵魂。它的灵魂便是自由。

反法西斯战争的首府变成了一片沉寂而又寒冷的废墟,战前的工业和港口城市、州苏维埃所在地变成了一片瓦砾。

十年之后,成千上万的囚犯在这里修筑了大坝,修建了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之国家水电站。

四十七

在掩蔽部里,一名德军士官从睡梦中醒来,不知部队已经投降,于是便发生了这个偶然事件。他开枪打伤了扎德涅普鲁克中士。这件事激起了俄国人的愤怒。此时他们注视着德国士兵们从仓库髙大的拱门里走出来,哗哗啦啦地把步枪和自动枪扔在一堆收缴的武器上面,愈堆愈高。

俘虏们垂头丧气地走着,尽量不朝旁边张望,以便显示他们的眼睛也做了俘虏。只有留着满脸花白胡须的士兵施密特走出地下室时面带微笑,他打量着俄国士兵们,似乎确信自己能遇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昨天晚上刚从莫斯科赶到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的菲利蒙诺夫上校喝了点儿酒,同暂时配属给他的一名译员一起站在移交点上,接收韦格列尔将军的投降部队。

斯大林格勒的连长和营长们穿着肮脏的烧焦的军服,军帽揉得皱巴巴的,德军俘虏们也穿着烧焦的皱巴巴的肮脏的军服。在他们中间,菲利蒙诺夫上校佩戴着崭新的金黄色肩章,带鲜红镶条和黑色边饰的军大衣显得格外醒目。

昨天,在军事委员会的餐厅里,上校谈到莫斯科军需总仓库里保存着旧俄军队用来制作肩章的金线,他的朋友们都认为,得到这种用陈旧的优质材料制作的肩章是一种运气。

响起枪声的时候,负了点儿轻伤的扎德涅普鲁克尖叫了一声,上校大声问道:“谁开的枪,怎么回事?”

几个声音一齐答道:

“开枪的是个德国人,一个傻瓜蛋。已经把他带走了……他好像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上校叫道,“这个坏蛋,他杀我们的人还少吗?”他转过身来对担任译员的高个子犹太人政治指导员说:“把军官给我找来。坏蛋,他要以自己的脑袋为这一枪负责。”

就在此时,上校发现了士兵施密特那张带着微笑的大脸,不禁大声叫道:“你还笑呢,坏蛋,又打残我们一个人?”

施密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笑容会引起这位俄国高级军官的喊叫,他多么希望以笑容来表达自己的善意。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手枪的射击声(看来枪声与那喊叫毫无联系),施密特感到完全莫名其妙,只觉得脚下绊了一下,便胡里胡涂地倒在了走在他后面的士兵的脚下。他的躯体被拖到一旁,他侧身躺着,认识他的人和不认识他的人从他身边走过,谁也没有理睬他。后来,俘虏们走过之后,一些不惧怕死人的孩童们便钻进空无一人的地下室和掩蔽部,在木板床上尽情玩耍。

此时,菲利蒙诺夫上校正在察看一位营长的地下住所,赞叹住所建筑的牢固,设备的齐全。一名自动枪手押着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前来见他,那个德国军官生一双安详而又明亮的眼睛。译员说:“上校同志,这就是您吩咐押来的那个莱纳尔德上尉。”

“哪个?”上校吃了一惊。由于这个德国军官的脸在他看来讨人喜欢,加之他因平生第一次参与杀人而感到心绪不佳,于是他说:“把他送到集合地点去吧,不许胡来,要保证他的生命安全,此事由您个人负责。”

最后审判日就要结束了,已分辨不出那个被击毙的士兵脸上的笑容。

四十八

方面军政治部第七处首席军事翻译米哈伊洛夫中校,陪同被俘的德国元帅前往第64集团军司令部。

保卢斯从地下室里走出来,苏军官兵们用好奇的目光匆匆打量着他,品评着他那件从肩部至腰际镶着一块绿色皮革的元帅大衣和那顶灰色兔皮帽子。他没有理会那些看热闹的苏军官兵,昂首阔步地向等待着他的苏军司令部的一辆越野汽车走去,眼睛朝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上方望着。

米哈伊洛夫在战前经常出席外交招待会,同保卢斯在一起,他举止得体,不卑不亢,保持着冷静的谦恭态度。

米哈伊洛夫坐在保卢斯身旁,注视着他的表情,等待元帅打破沉默。米哈伊洛夫参加过对一些将军的预审,他发觉保卢斯的举止与他们大不相同。,第6集团军参谋长语气迟缓,懒洋洋地说,是罗马尼亚人和意大利人导致了这场惨败。鹰钩鼻子济克斯特。冯。阿尔尼姆中将神色忧郁地摇动胸前叮叮作响的奖章补充道:“不仅是加里巴利季和他的第8集团军,而且还有俄罗斯的严寒,缺乏粮食和弹药。”

头发花白的坦克军军长施列麦尔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要求保存好他的皮箱。他曾因五次负伤而获得骑士铁十字勋章和奖章。于是,将军们立刻说起话来。卫生部长里纳尔多将军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坦克师师长路德维希上校神色忧郁,脸上带着难看的马刀伤疤。保卢斯的副官亚当斯上校丢失了梳妆盒,显得特别激动,他两手一摊,辑了摇头,豹皮帽子的护耳随之摆动着,像一条从水里爬出来的纯种狗。

他们又变成了人,但却流露出人的恶劣本性。

米哈伊洛夫吩咐穿着漂亮的白色短皮袄的汽车司机开慢一些,司机低声答道:“是,中校同志。”

他在想着,等战争结束了,回到家里,他要向司机同伴们好好谈谈保卢斯,那时他要神吹一番:“想当初保卢斯元帅乘坐我的车……”此外,他还想在驾驶汽车方面露出点儿特技,让保卢斯心里想道。/‘瞧人家苏联司机,显然是一级驾驶技术。”

在前线战士们看来,俄国人和德国人密集地混杂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一队队欢乐的自动枪手搜索着地下室,钻进自来水管道检查孔里,把德国人驱赶到寒冷的地面上来。

在荒废的广场上、街道上,自动枪手们推推搡搡,不时地喊叫着,把德国部队重新进行编组,把不同战斗专业的士兵编成行军纵队。

德国人小心翼翼地回头打量着一双双紧握武器的手,慢吞吞地走着,尽量避免跌跤。他们做出一副驯服恭顺的样子,不仅仅是惧怕俄国人轻易勾动自动枪的扳机。胜利者的威严像催眠术似的令人苦恼,迫使他们俯首听命。

保卢斯元帅乘坐的汽车向南行驶,而俘虏们迎着他的汽车走过来。高音喇机播送着:昨曰里我出发前去远征,

心上人在门口挥动头巾……

两个士兵抬着一名伤兵走过来,那伤兵用没有血色的脏乎乎的双手搂着他们的脖颈,两名士兵的脑袋靠得很近,脑袋之间露出一张死人一般惨白的脸,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热烈的光芒。

四名士兵用毯子抬着一个伤员吃力地从地下室里走出来。

雪地里摆放着一堆堆青灰色的武器,仿佛打谷场上堆起的’草燦。

礼炮响了,一名红军战士的尸体缓缓放进墓穴。从部队医院的地下室里抬过来的德国人的尸体也横七竖八地躺在墓穴旁边。戴着高髙的白色军帽和黑色军帽的罗马尼亚士兵边走边哈哈大笑,不停地挥手嘲笑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德国人。

俘虏们被驱赶着从皮托姆尼克、皇后河方向和技术人员之家走过来。他们的步态有些特别,只有失去自由的人和动物才这样走路。一些负了轻伤和冻伤的人拄着木棍和烧焦的木板条。俘虏的队伍不停地走着。看上去他们全都面色铁青,目光呆滞,脸上带着痛苦和忧伤的表情。

真是怪事!他们中间竟有那么多身材矮小、大鼻子、窄脑门、生着滑稽可笑的豁嘴的人。竟有那么多皮肤黝黑的亚利安人,那么多生着满脸粉刺、脓包和雀斑的人。

这些面貌丑陋、身体虚弱的人慢吞吞地走着。他们也是母亲的娇儿,深得母亲钟爱。那些长着肥胖的下巴、高傲的嘴巴,头发浅黄,面皮白净,挺着坚实胸膛的恶人和民族仿佛消失了。

说来奇怪,这群由母亲生养的丑陋的人们,与1941年秋天被德寇用树枝和木棍赶往西部集中营的一群群悲惨而不幸的、俄罗斯母亲的儿子们的模样竟兄弟般的相似。仓库和地下室那边偶尔传来手枪的射击声。这群向冰封的伏尔加河缓缓移动的俘虏们,全都明白那砰砰的枪声意味着什么。

米哈伊洛夫不时打量坐在他身旁的德国元帅。司机朝反射镜里望着。米哈伊洛夫看得见保卢斯瘦长的面颊,司机看得见他的额头、眼睛以及为保持沉默而紧闭的嘴唇。

他们乘坐的汽车从一些尾部朝天的火炮和一些前部画着十字标志的坦克旁边驶过,从一些防水蒙布迎风作响的载重汽车以及装甲运输车、自行火炮旁边驶过。

第6集团军的钢铁躯体和肌肉被冻在了雪地里。人群在旁边缓缓移动着,仿佛他们也要停下来,静止不动,听任严寒将他们冻在雪地里。

无论是米哈伊洛夫、司机还是那个押解员都以为保卢斯会开口说话,会转过身来向他的士兵们打招呼。但他却沉默着,不知他的眼睛望着何处,也不知这双眼睛会对他的心灵产生什么影响。

莫非保卢斯害怕他的士兵们看见他?也许他希望他们看见他?保卢斯突然用德语问米哈伊洛夫:“请问马合烟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使米哈伊洛夫感到意外,他不明白保卢斯在想些什么。德国元帅此时担忧的是每天能否喝到热汤,能否睡暖和,有没有烟抽。

四十九

德国战俘从一座两层楼房的地下室里抬出一些苏联人的尸体。盖世太保的战地管理局原来就设在这座搂房的地下室里。

尽管天气很冷,但几名妇女和一些老头、男孩却站在地下室出口处的哨兵身边,观看德国人把一具具尸体摆放在冻结的土地上。

大部分德国人表情淡漠。他们步履缓慢,温顺地呼吸着尸体的臭味。

他们中间只有一个穿着军官大衣的年轻人,用一块脏手帕缠着鼻子和嘴巴,有时像马似的急剧晃动脑袋,仿佛有一群马蝇骚扰着马头。他两眼流露出极度的痛苦,看样子几乎要发疯。

战俘们把担架放在地上。在卸下尸体之前,他们总要站在旁边踌躇一番,因为一些尸体的手脚与身子分了家。他们要弄清楚这些肢体属于哪具死尸,才能将它们与所属的尸体放在一起。死者大部分都半裸着身子,有的穿着内衣,有的穿着军裤。有一个死者全身一丝不挂,张着嘴做呼喊状,凹陷的肚子与脊柱连在一起,生殖器部位长着浅棕色的茸毛,两腿细的,瘦骨嶙峋。

这些尸体的嘴巴和眼窝都变成了黑洞洞的窟窿。真难以想像,它们不久前还是有名有姓有住所的活人,不久前还说过:“亲爱的,我的心肝,快亲亲我,当心别把我忘了。”还梦想喝一杯啤酒,抽自卷的纸烟。

大概,只有那个用手帕裹着嘴的军官察觉到了这一点。

然而,偏偏是他最让站在地下室门口的妇女们气恼。她们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对其他的战俘却不大留意,尽管他们中间有两个人的大衣上带着党卫军徽章的明显痕迹。

“啊,你倒会扭头!”一个矮胖女人拉着孩子的手,紧盯着那军官嘟哝着。

穿军官大衣的德国人察觉到这个俄国女人注视着他,察觉到她那迟钝的、难以摆脱的目光的压力。仇恨一旦流露出来,便会寻找自己的发泄对象,并且一定会找到它,犹如停留在森林上空的雷雨云中的雷电要找到一个着力点,盲目地选择一段树干将其化为灰烬。

一个矮个子士兵与穿军官大衣的德国人同抬一副担架。那士兵脖子上围着一条方格毛巾,两腿上用电话线缠着几块麻袋片。

由于默默地站在地下室出口处的人们目光凶狠,德国人走进黑暗的地下室反倒感到轻松。他们不急于走出地下室,宁可躲在黑暗恶臭的地下室里,也不愿享受外面的空气和白昼的亮光。

每当德国人抬着空担架向地下室走去时,观望的人群中就传来他们熟悉的俄国骂人话。

俘虏们并没有加快脚步,缓缓地朝地下室走去。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只要他们一做出匆忙的动作,那群人就会立刻朝他们扑过来。

穿军官大衣的德国人突然尖叫一声,哨兵不满地说:“小孩儿,你干吗要扔石头,要是把他打坏了,你来替德国鬼子抬担架呀?”

几个士兵在地下室里议论道:

“暂时是上尉一个人倒霉。”

“你发现那个娘儿们了吧,她一直在盯着他。”

不知谁在黑暗的地下室深处说:

“上尉,这次您最好留在地下室里,他们是先整治您,最后整治我们。”

那军官无精打采地嘟哝道:

“不,不,用不着躲藏,这是最后的审判。”他又对自己的搭档说:“走吧,走吧,走吧。”

军官和他的搭档依次从地下室里走出来,由于抬的尸体较轻,他们的步速比其他人快一些。他们抬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的尸体。死者蜷缩着身子,尸体已经干枯,只有蓬乱的浅色头发还保持着可爱的淡黄色色泽,披散在那张犹如死鸟一般的阴森可怕的深棕色面孔周围。人群发出轻轻的惊叫。

那个矮胖女人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犹如一把闪光的钢刀划破寒冷的天空。

“孩子,孩子!我的宝贝孩子啊!”

那女人对别人的孩子的呼喊声震撼着人们的心。她用手抚平还保持着烫发痕迹的女尸的头发,端详着那张嘴角歪斜的呆滞的脸;望着这张可怕的面孔,她同时看见了(只有母亲才看得见)那张从襁褓中向她微笑的活泼可爱的脸。

那女人站起身来,向德国军官跨了一步。大家全都注意到她的举动。只见她两眼逼视着那军官,同时在地上寻找一块没有同其它砖块冻在一起的砖头。她那只因繁重的劳动和冰水、开水、碱水损伤而变了形的患病的手,在寻找一块可以从冻结的土地上拿起的砖头。

哨兵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不可避免,已无法阻拦那女人的举动,因为她比他和他的冲锋枪更强大。德国人也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孩子们用贪婪的目光急切地打量着她。

此时,除了那个用手帕裹着嘴的德国军官的面孔,矮胖女人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浑身充满了一种可以征服周围一切的力量,她自己也处在这种力量的控制之下。她从自己棉袄口袋里摸出一片面包(这面包是一位红军战士头天晚上送给她的),递给那个德国军官,说:“给,收下吧,快拿着吃吧。”

后来,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此事是怎么发生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遭受屈辱、孤立无援、气愤难言的痛苦时刻,她极度伤心,睡不着觉。她一生中遭受的屈辱太多了。女邻居诬蔑她偷了一小瓶素油,为此,她同女邻居打了一架;她向政府反映问题,区苏维埃主席不愿听她诉说邻里纠纷,把她从办公室里赶了出来;儿子结婚之后,就逼她搬到外面去住,怀有身孕的儿媳骂她是老娼妇,她忍受了痛苦和屈辱。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心绪不佳,气呼呼的,回想这个严冬的早晨发生的一切,她心想:“我过去是傻瓜,现在仍然是傻瓜。”

五十

诺维科夫的坦克军司令部从旅长们那里得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情报。侦察机关发现一些没有参战的德军新的坦克部队和炮兵部队,看来敌军正在从纵深地区抽调后备部队。

这些情报使诺维科夫大为不安:先头部队正在向前挺进,无法保障翼侧的防卫,假如敌人乘机切断为数不多的冬季道路,坦克部队就会失去步兵支援,断绝燃料,从而陷于瘫痪。

诺维科夫同格特马诺夫商讨了局势。他认为,必须把落在后面的后勤部队紧急调集上来,在短期内减缓坦克部队的前进速度。格特马诺夫却很想让部队急速前迸,以便为解放乌克兰奠定基础。他们决定,诺维科夫立刻赶往各部队就地巡察局势,而格特马诺夫留下来催促落后的后勤部队抓紧行动。

出发之前,诺维科夫给方面军副司令员打了电话,报告了部队的处境。他事先料到副司令员的回答,知道他不会为此事承担责任,既不会命令坦克军停止行动,也不会建议诺维科夫继续前进。

果然不出他所料,方面军副司令员吩咐他立刻向方面军侦察处查问敌军的动向,并且答应把他谈到的情况报告方面军司令员。

此后,诺维科夫同邻近的步兵军军长莫洛科夫通了电话。莫洛科夫性格粗暴,易于动怒,他一直怀疑友邻部队在方面军司令员那里讲他的坏话,提供对他不利的情报。于是,他们争吵起来,甚至双方都使用了骂人的字眼。当然,他们的谩骂不是针对个人的,而是针对坦克兵和步兵之间愈来愈紧张的关系。

诺维科夫又给部署在左翼的炮兵师师长打了电话。

炮兵师师长说,没有方面军首长的命令他不能继续向前挺进。

诺维科夫明白他的意图:炮兵不愿局限于充当保障坦克部队冲锋的辅助性角色,他们自己也想冲锋陷阵。

诺维科夫同炮兵师长的谈话刚刚结束,参谋长便匆匆跑进来。诺维科夫从未见过涅乌多布诺夫这么急急忙忙,神色激动。

“上校同志,”他说,“航空兵集团军参谋长打电话告诉我,他们打算把支援我们作战的飞机转场到方面军的左翼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是傻瓜?”诺维科夫叫道。

“这非常简单,”浬乌多布诺夫说,“有人不愿意让我们首先进入乌克兰。很多人都想率先进入乌克兰,希望因此而获得苏沃洛夫勋章和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勋章。没有航空兵掩护,坦克军只好停止前进。”

“我马上就给方面军司令员打电话。”诺维科夫说。

但他同方面军司令员的电话没有接通,因为叶廖缅科到托尔布欣的集团军去了。诺维科夫不得不再次给方面军副司令员打电话,但副司令员什么决定也不想做。他只是对诺维科夫还没有动身到部队去感到惊奇。

诺维科夫对他说:

“中将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征得我们同意,就随便取消了对我们军的航空兵掩护。要知道,我们坦克军是向西挺进的方面军的先头部队。”

副司令员气呼呼地对他说:

“至于如何使用航空兵的问题,指挥部看得更清楚。参加进攻战的不仅是你们一个军。”

诺维科夫粗声粗气地说:

“坦克兵一旦遭到空袭,我该怎么向他们交待呢?我用什么掩护他们——用方面军的指示?”

副司令员没有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说:

“快到部队去吧,我把这个情况报告司令员。”

诺维科夫刚刚放下话筒,袼特马诺夫便走进来。他已经穿上大衣,戴上了帽子。看见诺维科夫,他伤心地摊了摊手。

“彼得。帕夫洛维奇,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他用温_而亲切的口吻说:

“后勤部队落在了后面,可是分管后勤的副军长对我说,本来就不应该派汽车拉德国伤病员,不应该浪费奇缺的汽油。”

他调皮地望了诺维科夫一眼,说:

“说实在的,我们不是共产国际的分部,而是一个坦克军。”

“这和共产国际有什么关系?”诺维科夫问道。

“快出发吧,出发吧,上校同志,”涅乌多布诺夫央求道,“时间紧迫。这里的事由我负责,我尽一切可能同方面军司令部交涉。”那天夜里听了达伦斯基的讲述之后,诺维科夫就一直留心察看参谋长的脸色,注意他的举动和声音。“莫非他就是用这只手打掉了达伦斯基的两颗牙齿?”每当涅乌多布诺夫拿起汤匙,拿起插着酱黄瓜的叉子,拿起电话听筒或者拿起红铅笔、火柴的时候,诺维科夫总要这样想。

然而这回诺维科夫却没有打量参谋长的手。

诺维科夫从未见过涅乌多布诺夫态度这么和蔼,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至显得很可爱。为了使坦克军首先进入乌克兰地界,为了使所属各旅不停地继续向西挺进,涅乌多布诺夫和格特马诺夫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愿意担一切风险,不过,只有一种风险他们不乐意承担,那就是在遭到失败时为此事担负罪责。

此时,诺维科夫不由得全身充满一种昂奋情绪,他渴望用无线电向方面军首长报告,坦克军先头分队首先越过乌克兰边界。这个事件在军事上毫无意义,它不会给敌军造成特大损失。但诺维科夫却希望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想获得军事荣誉,想博得方面军司令员的表彰,想获得勋章,想得到华西列夫斯基的夸奖,想让电台播送斯大林的嘉奖令,想晋升将军军衔t想引起友邻部队的羡慕。类似的情感和想法从来没有决定过他的行动,然而,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些情感和想法此时才变得这么强烈。

其实他这种愿望并不带有任何不好的成分……就像在斯大林格勒一样,就像在1941年一样,严寒依旧是那样的残酷无情,士兵们依旧疲倦不堪,腰酸脚疼,依旧面临着死亡威胁。但战争已开始呼吸另一种空气了。

连诺维科夫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第一次这么轻松地理解了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的用意。他既没有发火,也没有生气,在共同关心的问题上自然而然地与他们不谋而合。

如果他的坦克军加快战斗行动的速度,的确可以提前几个小时进入乌克兰,肃清盘据在几十个村庄里的侵略者。那时望着老人和孩子们激动万分的面孔,他该多么高兴啊。当年迈的农妇拥抱着他,像亲吻儿子那样亲吻他的时候,泪水一定会涌上他的眼窝。然而与此同时,一些新的欲望已酝酿成熟,一种新的主导倾向在战争的士气对比中逐渐显露出来。在1941年和在斯大林格勒的悬崖上的战斗中一度成为主导的倾向,虽然还保持和存在着,但已不知不觉地变成次要倾向了。

1941年7月3日在电台发表告全国同胞书的人,第一个明白了再现战争形象的秘密。

说来奇怪,在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的催促之下,诺维科夫虽然体谅他们的急躁情绪,但却不知为什么要拖延动身的时间。上了汽车以后,他才明白了自己迟迟不肯动身的原因:他在等候叶尼娅。

他已有三个多星期没有收到叶尼娅的信了。他每次巡视部队回来,都要看看叶尼娅是否在司令部的台阶上迎接他。她成了他的生活的参与者。当他同旅长们谈话时,当他去接方面军司令部的电话时,当他乘坐着坦克冲向火线,坦克在德军炮火之下像马驹似的颤抖时,叶尼娅仿佛始终陪伴着他。当他给格特马诺夫讲述自己的童年时,仿佛他在向她讲述。有时他心想:“唉,要是我身上有一股伏特加酒味,叶尼娅会立刻闻得出来的有时他在想,让她看见了也好。有时他忐忑不安地想道,她要是得知我把少校交军事法庭审判,会说些什么呢?

有时他走进前沿观察所的窑洞,这里弥漫着烟草的烟雾,充满电话员的呼叫声,听得见枪声和炸弹的爆炸声。此时一个念头突然使他坐立不安,他想到了她……

他有时对她过去的生活充满醋意,于是他变得郁郁寡欢。他有时梦见她,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他忽而感到他俩的爱情会至死不渝,忽而又感到惶惶不安,害怕他又要落得孤身一人。

上汽车的时候,他回头望了望那条通往伏尔加河的道路。道路上渺无人迹。后来他生气了:按说她早该到这里来了。莫非她病了?他又回想起1939年,当他得知她嫁人的消息时,他曾打算开枪自杀。他为什么偏偏爱她呢?要知道,他那里有些女人并不比她逊色。这也许是一种幸福。也许是一种病态刻不停地想着某个女人。好在他同司令部里的任何姑娘都没有过暧昧关系。她一定会来的,而他的一切都纯洁无瑕。当然,三个星期以前他曾有过一次过失。这回叶尼娅在途中停歇,说不定就留宿在那座倒楣的农舍里,年轻的女主人同叶尼娅攀谈起来,一定会把他描述一番,对她说:“那位上校可招人喜欢啦。”脑子里老想着这些荒唐事,没完没了……

五十一

第二天中午,诺维科夫从部队巡视回来了。一路上汽车在被坦克履带轧坏的道路上颠簸不止。结冻的道路坎坷不平,他感到腰部、背部和后脑勺隐隐作痛,仿佛一连几昼夜不曾合眼的坦克手们的疲惫困倦传染了他。

汽车驶到司令部门口时,他仔细打量着站在台阶上的人们。他看见叶尼娅站在格特马诺夫身旁,正在朝着驶来的汽车张望。他仿佛被火烧了一下,刹那间丧失了理智,几乎与痛苦具有同等效力的喜悦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猛地向前一冲,打算从行驶着的汽车里跳下去。

然而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韦尔什科夫说:

“政委在和女医生呼吸新鲜空气呢,要是能给他家里寄张照片就好了,也让他老婆高兴高兴。”

诺维科夫走进司令部,从格特马诺夫手中接过一封信,翻转过来,认出是叶尼娅的笔迹,便随手把它塞进了衣袋里。

“好吧,我现在就把情况谈一谈。”他对格特马诺夫说。

“怎么不看信,不爱她了?”

“得了,我来得及看信。”

涅乌多布诺夫走进来,于是诺维科夫说道:“问题就在于官兵们疲劳过度。在战斗中一些人在坦克里打瞌睡。躺下去就起不来了。其中包括一些旅长,卡尔波夫还勉强支撑着,而别洛夫同我谈着话就睡着了。他们已连续行军四昼夜。一些驾驶员开着车就睡着了,由于过度劳累,吃不下东西。”

“彼得。帕夫洛维奇,你对局势有什么看法?”格特马诺夫问道。“德国人没有进攻能力。他们不可能在我们的地段上发起反击。他们的部队在这里所剩无几,力量空虚。是弗列杰尔。皮克和菲克的部队。”

他说话时手指却触摸着信封。他把信封放开一会儿,旋即又迅速将它抓在手里,仿佛这封信会从他口袋里溜走似的。

“现在明白了。事情很清楚,”格特马诺夫说,“现在我把情况向你报告一下,我同少将两人一直找到了最高领导,我同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通了话,他答应不从我们地段上抽调航空兵。”“他不直接指挥作战。”诺维科夫说着,开始在口袋里打开信封。

“诺,这话该怎么说呢,”格特马诺夫说,“少将刚刚得到空军司令部的证实:航空兵留下来掩护我们。”

“后勤部队很快就会赶上来,”捏乌多布诺夫急匆匆地说,“道路不算太坏。主要的是因为这是您的决定,中校同志。”

“他把我降为中校了,他很激动。”诺维科夫心想。

“是的,先生们,”格特马诺夫说,“他让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率先投人解放乌克兰的战斗。我对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说,坦克手们包围了指挥部,他们都梦想获得乌克兰坦克军的称号,听了格特马诺夫编造的谎言,诺维科夫大为恼火,气呼呼地说:①即后来担任苏共领导人的赫鲁晓夫。

“他们只梦想一件事,那就是能够睡一会儿。要知道,他们已经整整四个昼夜没合眼了。”

“这么说,决定了,我们继续向前挺进,彼得。帕夫洛维奇?”格特马诺夫说。

诺维科夫将信封打开一半,把两个指头伸进信封里,摸了摸信纸。由于急于看到那熟悉的笔迹,他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我打算作出这样的决定他说。“让大家休息十个小时,哪怕是缓一口气也好。”

“啊哟,”涅乌多布诺夫说,“在这十个小时之内,我们会错过世上的一切的。”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再分析一下吧。”格特马诺夫说。这时他的面颊、耳朵、脖颈已开始微微发红。

“就这么办,我已经分析过了。”诺维科夫微笑着说。

格特马诺夫突然大发雷霆。

“是的,去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没有睡够!”他大声叫道,“他们会有机会睡够的!魔鬼不会要他们的命的。为了睡觉把整个部队停留十个小时?我反对这种软骨头作风,彼得。帕得夫洛维奇!你一会儿阻止坦克军进人突破口,一会儿又要安排大家睡觉!这正在变成一种恶劣的风气!我要向方面军军事委员会报告。你领导的不是一个托儿所!”

“你等一下,别着急,”诺维科夫说,“要知道,在炮兵彻底摧毁敌人炮火之前,我曾阻止坦克部队进人突破口,为了这件事,你亲吻过我。你把这一点也写进报告吧。”

“我为这件事亲吻过你?”格特马诺夫大为吃惊地说,“你简直是在说梦话!”

接着他突然说道: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你作为一个纯粹无产阶级出身人,却总是处在异己分子的影响之下,这一点使我这个共产党员感到不安。,’

“原来是这样,”诺维科夫声音宏亮地说。“得了,明白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舒展一下肩膀,怒气冲冲地说:“是我在指挥坦克军。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格特马诺夫同志,您可以去告我,可以把我的事写成小说,可以直接给斯大林本人写信。”

他说罢便向隔壁房间走去。

诺维科夫把看过的信放在一旁,吹起口哨来了。他从小就喜欢吹口哨。小时候他常常站在邻居家的窗户下面,吹口哨招呼同伴出来玩耍……大概他三十年没有吹过这种口哨了,今天却突然吹起来了……

后来他用好奇的目光望了望窗户:不,天色还很亮,夜晚尚未来临。后来他发疯似的髙兴地说:谢谢,谢谢,为了这一切谢谢啦!

后来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死掉,但他并没有跌倒。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后来他望了望在桌子上微微泛白的信封,他恍惚觉得那是一只空心的皮套子,是毒蛇蜕下的皮,他用手在腰里和胸前摸了摸,没有摸到毒蛇。凶恶的爬虫已钻进他的身子,悄悄爬近他的心脏,用毒火刺痛着他的心。

后来他在窗前停下来,只见几个司机正在朝着去上厕所的女通信兵玛鲁夏嬉笑。司令部的坦克驾驶员提着水桶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几只麻雀在房东家牛栏门口的草垛上觅食。叶尼M曾对他说,她最喜欢的鸟儿是麻雀……而他在燃烧,像一座燃烧着的房屋:房梁倒塌下来,天花板掉下来,餐具掉在地上,橱柜翻倒了,书籍、枕头像鸽子似的在火星和浓烟之中上下翻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一生将永远怀着对你的感激之情,感谢你的纯洁和高尚,但我可以克制自己,过去的生活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无力毁坏和忘掉这种生活……请不要责怪我,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过错,而是因为无论是我,还是你,都不知道我错在何处……原谅我吧,原谅吧,我在为我们两人痛哭。”

她在痛哭!一种疯狂的情绪涌上他心头。臭气熏天的可怜虫!凶恶的毒蛇!他想抽打她的嘴巴,抽打她的眼睛,想用左轮手枪的手柄打断这条母狗的鼻梁……

这太突然了,实在让人受不了,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处于孤立无助的境地,除了叶尼娅,世界上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帮助他。然而就是她,是她把他坑害了。

于是他转过脸来,面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她应该从那里来看他。他说:“叶尼娅,你这是同我开的什么玩笑?叶尼娅,你听见了吧,叶尼娅,你看我一眼吧,看看我成了什么样子。”

后来他又想道,这是何必呢,他毫无希望地等了这么多年,但她终于拿定了主意。要知道,她不是小孩子,既然拖了那么多年,后来终于拿定了主意,那就应该理解她,因为她已拿定主意。

过了几秒钟,他又开始在仇恨中寻求解脱:“当然了,当我还是个代理少校,在尼科利斯克一乌苏里斯克一带的山丘中游荡的时候,她当然不会愿意嫁给我,直到我当了首长她才拿定主意,她想当将军夫人,你们娘儿们都是一路货。”他马上又觉得这些想法太荒唐。不,不,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是她毕竟离开了他,回到那个即将去科雷马蹲劳改营的人身边去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像涅克拉索夫诗歌里写的那些俄罗斯女人。她不爰我,而是爱他……不,她不是爱他,而是怜悯他,仅仅是怜悯而已。她不怜悯我吗?现在我的遭遇最悲惨,卢布扬卡监狱里的囚犯和所有劳改营的人,以及所有的部队医院里被截去手脚的人统统加在一起,其遭遇也不及我悲惨。哪怕现在让我进劳改营,我也毫不犹豫,那时她会选择谁?选择他!他们属于同一类型的人,而我是异己分子,她曾经管我叫异己分子。当然了,哪怕是当上元帅,也终究是农民、矿工、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我不懂她那令人讨厌的绘画……他怀着满腔仇恨大声问道:

“这到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从裤子后兜里掏出左轮手枪,在手掌里掂量一下。

“我不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自杀的,我是为了让你一辈子遭受折磨,让良心责备你。”

后来他把手枪收了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她就会把我忘掉的。”

自己也需要忘却,不要再去回忆,不要再回首往事!

他走到桌前,拿起信来重读一遍。“我可怜的人儿,我亲爱的,我的好人!!!”可怕的不是那些无情的话语,而是这些亲热的、凄凄切切的哀求。这些哀求的确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看见她的胸脯,她的双肩和膝盖,看见她去看望那个可怜的克雷莫夫。“我对自己毫无办法”。她坐在拥挤的车厢里,空气闷热,有人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看望丈夫。她的眼睛温和而又恭顺,像狗眼一样,流露出优郁的目光。

他从这扇窗户里望着,看她是不是到他这里来。他的双肩颤抖起来,他用鼻子喘息着,大声喊叫着,他极力克制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他记得,他曾派人从方面军的军需处领来巧克力糖、奶糖,他曾对韦尔什科夫说,“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砍掉你的脑袋。”

他又喃喃自语道:

“你瞧,我亲爱的,我的叶尼娅,你同我开什么玩笑,你哪怕对我有一点怜悯心也好啊。”

他迅速从床下抽出皮箱,取出叶尼娅的信和照片。有些信件和照片他已随身携带多年,那张照片是她放在最近一封信里寄给他的,另一张照片很小,是身份证上用的,包在玻璃纸里,这是她送他的第一张照片。他开始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撕这些信和照片。他把她写的信撕成碎片,一行行字迹从他眼前闪过,他从一个单独的纸片上认出那些他反复读过数十遍的话语,那些语句曾经使他发疯。他望着那些撕碎的照片,那张脸消失了,嘴唇、眼睛、脖颈都不存在了。他急急忙忙地撕着,急于快些了结此事。撕碎了她的信件和照片,他心里渐渐轻松起来,仿佛一下子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把她整个儿踩在地上,终于摆脱了这个臭婆娘。

他离开了她照样生活。他会变得更坚强!一年之后他从她身边走过,他的心不会颤抖。“我需要你,就像酒鬼需要瓶塞!”他刚刚想到这里,马上又觉得自己所抱的希望太荒唐。心灵上的东西是抹杀不了的,心灵不是纸做的,心灵中的生活不是用墨水写成的,不可能把心灵撕成碎片,铭刻在脑海和心灵中的多年的印象是永远也无法磨灭的。

他已经使她成为自己工作、灾难和思想的参与者,成为自己的软弱和力量的见证人……

他撕碎的信件没有消失,他读过数十遍的语句留在他的记忆里,她那双眼睛依旧从破碎的照片上望着他。

他打开橱柜,满满地倒了一杯伏特加酒,立刻把酒喝下去,然后点着一支烟,尽管烟卷已经燃着,但他又点了一次火。极度的痛苦使他感到头脑嗡嗡作响,内心像被火燎着,疼痛难忍。

于是他又大声问道:

“叶尼娅,亲爱的,你干的什么事,你干的什么事,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后来他把碎纸片塞进皮箱里,把酒瓶放回橱柜,心想:“喝了伏特加酒,心里的确轻松一点儿。”

……坦克部队很快就要进入顿巴斯,他就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村镇去,找到安葬两位老人的地方,让父亲为儿子别季卡自豪吧,让母亲可怜自己苦命的小儿子吧。等战争结束了,他就到哥哥那里去!就住在哥哥家里,那时侄女会问他:“别佳叔叔,你为什么老是沉默不语?”他忽然回忆起童年时代,有一天,他们家养的一条长毛看家狗去参加狗的婚礼,回来时只见它被咬得满身是伤,长毛被撕掉不少,一只耳朵被咬烂了,脑袋浮肿起来,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嘴唇歪斜,站在台阶上悲伤地低垂着尾巴5父亲打量它一眼,温和地问道:“怎么,当过男傧相了?”

是的,他当过男傧相了

韦尔什科夫走进他的房间。

“您在休息吧,上校同志?”

“是的,休息了一会儿。”

他抬手看了看表,心想:“明天早晨七点钟以前部队暂时停止前进。应该用密码电报通知各部队。”

“我还要到各旅去一趟。”他对韦尔什科夫说。

汽车飞快地奔驰着,这多少驱散一点他心头的痛苦。司机驾驶着威力斯牌汽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前进,道路坏极了,汽车不断地颠簸、跳跃。

每颠簸一次,司机都吓一跳,用哀求的目光请求他允许减速。他走进坦克旅司令部。在短短的几小时之内,这里的一切发生了多大变化!马卡洛夫也变了,仿佛多年没同他见面似的。

马卡洛夫忘记了条令规则,没有给他敬礼,而是迷惑不解地摊了摊手,说:“上校同志,格特马诺夫刚刚传达了方面军司令员的命令:取消关于休整一天的指示,部队继续进攻。”

五十二

三个星期以后,诺维科夫坦克军被调作方面军预备队,因为该军极需补充人员,维修坦克。部队长途奔袭四百公里,人员和战车都疲惫不堪。

部队接到了转人预备队的命令,同时接到调诺维科夫上校去莫斯科的调令。调令通知他去总参谋部和高级指挥干部总局报到,至于他能否回到坦克军工作,目前还不大清楚。

在他离任期间,坦克军暂时由涅乌多布诺夫少将指挥。在调令下达的前几天,旅级政委格特马诺夫就得到消息,说党中央委员会决定在不久的将来调动他的工作,他即将到顿巴斯地区一个获得解放的州去担任州委书记;党中央认为这项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关于调诺维科夫去莫斯科的命令在方面军司令部和装甲兵部引起了不同看法。

一部分人说,这一调令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诺维科夫在莫斯科停留不会很久,便会回来继续担任坦克军军长。

另一部分人说,此事与诺维科夫在进攻的最紧张阶段错误地命令部队休整十个小时有关,同时与他按兵不动,拖延部队进入突破口的时间有关。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与战功卓著的军政委和参谋长工作上配合得不好。

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秘书是一位消息灵通人士。他说,有人责备诺维科夫有一些损害名誉的男女关系。这位秘书一度认为,诺维科夫的种种不幸都与他同军政委关系不和有关。但是现在看来事情不是这样。他亲眼看过格特马诺夫写给最高领导机关的那封信。格特马诺夫在这封信中反对解除诺维科夫坦克军军长的职务,他在信中说,诺维科夫是一位杰出的指挥员,具有卓越的军事天才,在政治和道德方面是个无可指责的人。

但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在接到去莫斯科的调令这天夜里,诺维科夫第一次在许多痛苦的不眠之夜以后安安静静地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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