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学研究者桑原武夫先生被授予文化勋章时,一位年轻的记者在庆功宴上采访他。那是1987年,桑原先生八十三岁的时候。

“祝贺老师。那么,您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

桑原先生用温和又略带责备的语气回答了他,那句话我至今难以忘怀。

“你要知道,我是个老年人。这种问题,就不要拿来问八十多岁的老年人了。”

玉村丰男先生写过一本《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好》(集英社新书,2009年),其中有篇文章甚合我意。

玉村先生在信州拥有自己的葡萄酒厂,还开发了自家公司的葡萄酒品牌。据他说,每当接受采访时有人问:“您的梦想实现了吧?”他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位玉村先生讲了一件小事。2008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下村侑博士(当时八十一岁)接受采访时,记者首先提出的问题是:“可以说说您的梦想吗?”下村博士一瞬间有些退缩,然后回答:“梦想……现在才来问我梦想……我可没有。”接着又说,“我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呀。”

看到这里,我立刻想起文章开头,桑原先生经历的小插曲。

玉村先生是这样说的:

“说起来,实现了一个梦想就要立刻拥有下一个梦想吗……为什么人非得要不断进取呢?如此逼迫人们马不停蹄地追逐下一个梦想、下一个目标,不正是拼命实现逐年增长的高度成长期[1]留下的恶果吗?”他还说自己没有梦想,“梦想之所以叫梦想,就是因为不知能否实现”。玉村先生已经六十有三,人生过去了大半。

此外,他还说:“大人们拥有丰富的人生经历,非常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所以就算没有梦想,也能充实地享受每一天。”

我和玉村先生一样,从来没有过梦想。

如果有人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些坚信“只要朝着梦想努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人,都耀眼得让我无法直视。

有时会想,难道我没有“做梦的能力”吗?

我是个老于世故的现实主义者。

可以说这种性格适合研究社会学,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选择了社会学,我的职业才造就了我的性格。因为不闪不躲,直面赤裸裸的现实,就是社会学学者的工作。

一直以来,我的想法都比较悲观。很早就认识到社会的真面目,不会对他人有过多期待。每当发生什么事,我会立刻在脑中模拟各种可能性,推测最糟糕的结果。想着即使最后变成这样也没关系,但事态发展往往会比我推测的最坏情况好一些,也就比较容易解决。

因为我很务实,一眼就能明白一件事是否可行,如果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会早早放弃。所以我很少失望,也没有太深的执念。

虽然三番两次陷入危机,但也能很快想出替代方案。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胜过最坏的情况,所以大都能平安无事地解决。只要不追求完美,就能获得适当的满足。我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不仅是对自己,我对别人也比较宽容。

见了抑郁症的人,我会猜想,他们是否对自己有过高的期待。因为理想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存在差距,差距越大,人就越是痛苦。想要不痛苦,就得降低对自己的期待值,道理虽然简单,但他们性格较真,大概很难做到吧。也许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期待不高,所以才不会患上抑郁症。

我这样的性格,确实是缺乏“做梦的能力”。

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动摇,也很少吃惊。

转任到现在的学校之前,周围人都对我表示担心,有的人问:

“上野女士能胜任东京大学的工作吗……”

我泰然自若地回答:

“只要想成出国任教,去哪儿都没问题。”

好像确实不够讨喜。

外界对我的攻击都在我的预想范围之内,所以也有人说我承受能力强。若要问我是否因此沾沾自喜,那倒没有。

如果有人对我说:

“上野女士,你承受能力好强啊!”

我会回答:

“要知道,没人生下来就这样吧?”

我并不是出于喜欢才练就了强大的承受力。人的性格是由学习和经验塑造的。我只是在打击与被打击的环境里待久了才会如此。有人把学问的世界称为“竞技场”,常年置身于这个充满批判与反驳的竞技场里,性格确实会越来越差。

我并非毫不在意别人的恶意与讽刺,也没有乐观到对失败毫无感觉。很多人嘴上说的不是心里想的,这很正常,我也知道别人的话不可全信,表里如一的未必就是好人。比起无知的迟钝,故意的恶意更好应对。

自青春期以来,我在京都度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这些想法或许也跟生活环境有关。某个晚上,我跟出身西阵的狂妄京都人、人类学学者梅棹忠夫先生一起聚餐。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呀,表里如一就不会被打倒。”

不过,正因我对他人、对世界没有过多期待,所以也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恩赐。每当有人对我表示出预料之外的善意,我都喜悦不已;每当世界慷慨地对我展示期待之外的美丽,我都充满感激。

世人似乎都以为我是个攻击性很强的“厌男”人士,其实恰恰相反。我对大多数男性都很宽容,也很少生气。当然,这是因为在我心里,男人不过如此,我对他们的期待值很低,所以反而会在不同的男性身上发现意想不到的美好品质。每到这时,我就会觉得世界比我想象的有趣,活在这种环境里也不那么难熬了。

拥有梦想的人似乎都倾向于拒绝现实;而相信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的现实主义者,对现实的接纳程度更广也说不定。

* * *

[1]高度成长期:指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初期,这是战后日本经济迅速腾飞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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