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又差点忘记父亲的忌日。

我真是个不孝之女。

父亲去世于初夏,葬礼会场上全是白色的“卡萨布兰卡”[1],室内弥漫着“卡萨布兰卡”的香气。因为是牧师主持的基督教式葬礼,亲朋好友献上的供花都不能署名。幸好如此,会场才没被写满官衔职务的陌生人所赠的花圈包围。仪式过程简洁、朴素而干净。

“葬礼”这个词,总是让人联想到白色或黄色的菊花,我对菊花印象不佳。我喜欢“卡萨布兰卡”。它优雅而坚韧,无须细致打理也能自发开完所有花苞,这点很让人省心。父亲能在“卡萨布兰卡”绽放的季节离世,我暗自感到开心。如果是在寒冬腊月,要收集那么多“卡萨布兰卡”就不容易了。如果非要收集,我会产生被迫心理,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被继母赶去堆满积雪的森林里摘草莓的小女孩。

在那以后,每到父亲的忌日,我都习惯买一捧白色的“卡萨布兰卡”装饰在房间里,独自为他服丧……而日复一日,我也渐渐因忙碌而疏忽。

“别在我的墓前哭泣,因为我不在那里。”[2]这首歌曾流行一时。母亲去世后,父亲从没为她扫过墓。

与其说他深爱妻子,不如说他对妻子依赖至深,以至于母亲去世后,他陷入悲叹和抑郁中无法自拔,葬礼后在墓地举行的纳骨[3]仪式,以及后来的扫墓,他都拒绝参加。他总爱说:“孩子妈——这是他对妻子的称呼——不在那种地方。”

父亲信奉理科,认为应用学科以外的学科都不算学问。家里刚买电视机那阵,他曾一整天不知疲倦地凝视电视机的扫描线,还不断地对儿子说:“科学技术真伟大啊!老大,你以后也要成为这种干大事的人。”在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近代理性主义者心里,化作灰烬的妻子大概也不再是妻子了吧。又或许作为基督徒,他认为灵魂死后也不会离开,依然存在于自己周遭。母亲一直住到去世的房间,在她死后依然保持着原样。第二年,我打算更换房中日历时被父亲责骂,也就不再管它了。同样,父亲的时间也在母亲去世那天停止了流动。独居的他会在失眠的夜里起身,打开母亲的房门,对着黑暗一边哭泣一边呼唤:“孩子妈——”奇怪的是,他只把这件小事告诉了我这个女儿,对两个儿子闭口不提。

母亲是在与父亲结婚时加入基督教的。她长期过着基督徒的生活,到了晚年,却像是要背叛父亲似的,提出“我不要作为基督徒死去”,转而开始抄写《般若心经》。她与祖母相处不算融洽,却在祖母死后作为长子媳妇接过了看护佛龛的任务,从不忘记更换供品香花,祖母的法事也是由她出面与僧侣交涉的。如今想来,那是母亲拼命展现的对父亲的反抗。

到最后,母亲的葬礼采用了佛教形式。我当时赴任德国,被突如其来的讣告叫回来,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就坐上了飞机赶往葬礼现场。佛教的祭坛、充满室内的线香气味、不常见到的僧侣,都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母亲被授予了崭新的牌位和从未听过的戒名,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听不懂的念经声、僧侣们例行公事般冷漠的举止、鲜艳过头的僧衣,都令我无法适应。写满赠送者姓名的花圈阵更是如此。那时恰好是十月初,花圈上缀满了菊花。

与之相比,父亲的基督教式葬礼显得简洁而充满人情味。场内没有庄严的祭坛,围绕死者棺椁的除了花还是花。牧师的致辞是为父亲量身打造的,介绍了他的性格与生涯,总之通俗易懂。接着,牧师让大家齐唱“逝者生前最喜爱的赞美歌”,歌词大意如下:“即使世上所有的朋友都抛弃我,仁慈的友人耶稣也不会弃我于不顾。”简直太适合孤苦无友的父亲了。他生前喜欢唱这首歌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胸中一窒。后来听人说,基督教式的葬礼大都会唱这首歌。

父亲的癌症转移已至末期,大家都明白治不好了。我经常跟病床上的他讨论“想要什么样的葬礼”。最后,父亲作为基督徒离开了人世,我却因在他生前口出恶言而追悔莫及。

面对病床上等死的父亲,我随口说了句:

“母亲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你却要去天国,看来在那边见不到面啊。”

当父亲参透了自己的死亡,就开始频繁地念叨墓地的事了。他开始叮嘱我们,要把他与母亲合葬,还要记得给他们扫墓。我不由得纳闷:从前那个理性主义者去哪儿了?想来,他一定是对死亡产生了忧惧。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问我“要选哪个骨灰壶”时,我选了白色的瓷壶。因为它简洁素净,最为漂亮。之后,我把瓷壶带去上野家的墓地,参加纳骨仪式。把父亲的骨灰壶放在母亲的旁边,才意识到母亲的骨灰壶与历代祖先一样,都是素烧的陶壶。在一众素烧陶壶里,父亲的瓷壶仿佛在傲然地拒绝崩坏和腐朽。

人死之后,身体腐烂,回归大地。不久后,泥土色的素烧陶壶也会从容地接受腐朽的命运。而当周围一切事物皆已腐朽,那只白色的瓷壶还是无法毁灭,只能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将腐败拒之门外的白色瓷壶几乎就是孤独狷介的父亲本人,而我给他筑起一道“墙”,让他死后也无法融入周边的环境。想到这里,我便心痛不已。

研究墓地历史的井上治代女士告诉我,“历代祖先之墓”的历史,最远也只能追溯到幕末至明治时期。随着少子化的发展,社会上会出现独女家庭,双方皆为独生子的夫妻也会增多。即使上代人希望将来有人为他们扫墓,这件事也会越发难以实现。樋口惠子女士曾预言,我们即将迎来的时代不仅要考虑家庭,还应考虑墓地的合并与撤销。近来[4],不拘泥于家庭或家族的新型墓地有所增加,如个人墓、集体墓。话说回来,孤身一人的我死后也不会有人来扫墓。

墓地也会搬迁。作为长子继承家族墓地的哥哥,把远在他乡的上野家墓地迁到了自家附近的墓园,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扫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将来子女们给他们扫墓。在墓地正式迁移完毕那天,哥哥们对我说:“这是我们家族的墓地,你将来怎么办,自己要好好考虑。”

这一来,我彻底失去了归属地。

我总是忘记父母的忌日,也很少给他们扫墓,是个不孝女。新迁墓地的位置也会很快忘记吧。总觉得父母的长眠之地不是那个陌生的墓地,渐渐地,我也会不再前往。

不过……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还活在我的记忆里。而每当想起我对父亲说的那句话,复苏的悔恨又开始啃噬我的心。

这样不也挺好吗?另一个我在我耳畔私语。

那么,我自己呢?

我与许多比家人还亲的人建立了珍贵的羁绊。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依然留在他们的记忆里……这样不也挺好吗?另一个我对我说。

有着类似想法的人越来越多,“自由下葬”的观念也逐渐普及,树林葬[5]、撒骨灰[6]等自然葬的方式开始深入人心。我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法断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也没有足够的信仰去相信灵魂不灭。对我而言,墓地毫无必要。若要问为什么,只因“我不在那里”。

* * *

[1]卡萨布兰卡:此处是指百合的一个品种。

[2]出自《化作千缕清风》(千の風になって),由秋川雅史演唱。

[3]纳骨:安放骨灰。

[4]本书篇目除《紫花地丁香水》外,均写作于2008—2009年。

[5]树林葬:在具有墓地资格的山林里,将遗骨埋入土中,不立墓碑,而以植树代替。

[6]撒骨灰:把火化后的骨灰撒入海里或山中。与日本传统习俗中将骨灰纳入骨灰坛祭拜的方式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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