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盛-35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在圣迭戈国境线外的共寓里见到了妻子。凯茜赶在他之前到了家。当然了,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会面。

“从小红火星回来啦。”等埃里克进屋,凯茜关了客厅的门,评论道,“整整两天,都干吗了?把玛瑙弹球扔进圆圈里,打败了其他小孩?还是在放映汤姆·米克斯①的胶卷?”凯茜坐在沙发正中央,手里拿着杯酒,头发向后梳起扎了起来,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她穿了一件朴素的黑裙,双腿长而光滑,脚踝处忽然变细的曲线极具魅力。她光着双脚,每个脚趾甲上都有亮闪闪的彩色图案。埃里克俯身去看,发现上面画的是诺曼人征服英格兰②的场景。两个最小的趾甲上闪烁着的画面太过猥亵,让他不敢多看。他走到衣橱边把外套挂好。

“我们退出了战争。”他说。

“是吗?‘我们’是谁,你和菲莉斯·艾克曼?还是你和别的什么人?”

“大家都在,不止菲莉斯一个。”他思考着能做点儿什么当晚餐。他的胃部空空如也,咕噜作响。不过,暂时还没疼。也许之后会的。

“没带我去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她清脆的声音像条致命的鞭子,抽得他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想到即将发生的对话,他心里的动物本能感到了一阵恐惧,既为自己也为了她。她显然和他一样,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下走。她也同样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没什么特别原因。”他走进厨房,感觉有点儿呆滞,凯茜这几句开场白仿佛已经摧毁了他的感知。根据之前许多次类似的对峙经验,他学会了保护自己的肉体,如果有可能的话。只有经历了多年婚姻生活,疲惫而身经百战的丈夫,才知道该怎么做。至于新婚不久的那些人……他们不得不跟随自己丘脑的指示做出反应。埃里克如此想道。对他们来说,这一切更难应对。

“我要一个答案,”凯茜出现在厨房门口,“为什么特地把我排除在外。”

老天爷,他妻子的外表是多么有吸引力啊。在黑裙之下,她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穿,身上的每条曲线都带着诱人的熟悉感对他发起挑战。可是,与这触手可及的身体相配套的头脑呢?那柔顺的、愿意做出让步的、亲切的灵魂去哪儿了?因为愤怒,她身上诅咒的效力达到了顶峰——他偶尔会在心里将它称为斯威特森特家的诅咒。在他面前的生物,从肉体方面就是完美的化身,而在心理层面上……

总有一天,这份冷酷和顽固会渗透她整个人,这美妙的躯体也会随之石化。然后又会怎样?现在,她的声音已经含有了这份冷酷,与他记忆里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的嗓音都不一样了。可怜的凯茜,他心想。当这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寒冷冰霜流入你的腰腹、你的胸脯、臀部和心脏——它肯定早已流进了她的心脏——女性的特质就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就在劫难逃了。不管我或者其他男人为你做了什么。

“没叫你去是因为,”他谨慎地说,“你太烦人了。”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眼里充满了警觉和纯粹的疑惑。她没能理解。一时之间,她变回了一个普通人,体内那代代相传的刺激人的古老压迫感稍有减轻。

“就像你现在这样。”他说,“别理我。我去给自己做点儿东西吃。”

“叫菲莉斯·艾克曼给你做啊。”凯茜说。经过漫长岁月的累积,女性群体获得了特有的畸形智慧。由此而生的超越常人的威严感和冷嘲热讽的刻薄又回到了凯茜身上。她凭借女性的天赋,以几近心灵感应的超能力发现了他在火星之旅中与菲莉斯之间浪漫的小插曲。后来在火星上过夜的时候,他们……

他冷静地判断,她那高度灵敏的直觉也不可能探知到那一步。他背对着妻子,一丝不苟地用红外线烤箱热起冷冻鸡肉,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猜猜看,”凯茜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干了些什么?”

“你找了个情人。”

“我尝了一种新的致幻药物。是克里斯·普鲁特给的,我们在他家里闹了一场,大名鼎鼎的马尔姆·哈斯廷斯也出席了。药物起效的时候,他想跟我调情,不过那只是——嗯,纯粹的幻觉。”

“是吗。”埃里克说,在桌上摆好餐具。

“我要能给他生个孩子就美死了。”凯茜说。

“‘美死了’。老天爷,这是什么差劲的英语。”他别无退路,只能转过身面对着她,“你有没有跟他——”

凯茜露出微笑,“哦,有可能那只是幻觉。但我不这么想。告诉你为什么吧。我回家的时候——”

“别说了!”他全身颤抖起来。

客厅里的可视电话响了。

埃里克起身去接。拿起话筒后,出现在灰色小屏幕上的是奥托·多尔夫上尉,基诺·莫利纳里的军事顾问之一。多尔夫之前也在华盛-35上,帮助协调安保事宜。他是个脸颊瘦削的男人,眼睛狭长、目光忧郁,全身心都扑在保护秘书长这一重任上。“斯威特森特医生?”

“是我。”埃里克说,“但我还没——”

“一小时够吗?我们预计会在你那边的八点整派直升机去接你。”

“一小时足够。”埃里克说,“我会收拾好东西,在我共寓的大堂里等你们。”

他挂掉电话,转身走回厨房。

凯茜说:“哦,老天。哦,埃里克——我们能谈谈吗?天啊。”她瘫倒在桌上,把头埋在怀里,“我和马尔姆·哈斯廷斯什么也没做,他确实很英俊,我也确实吃了药,可是——”

“听着,”他说,继续准备着自己的晚餐,“这都是今天在华盛-35上安排好的。是维吉尔让我去的。我们两人私下谈了很久。莫利纳里比维吉尔的需求更重要。事实上,我可以继续为维吉尔提供器官移植服务,但我将驻扎在夏延郡。”他又补充,“我已经被征入伍,明天起就是联合国军队的医生了,隶属于莫利纳里秘书长。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莫利纳里昨晚已经签好了委任状。”

“为什么?”她惊恐地抬眼凝视着他。

“为了从这一切脱身。免得我们中有谁——”

“我不会再花钱了。”

“现在正在打仗,很多人正在死去。莫利纳里病得厉害,需要医疗帮助。至于你花不花钱——”

“可你是主动要做这份工作的。”

沉默片刻后,他说:“说实话,的确是我上赶着求人要的这份工作。面对维吉尔,我表现得激动极了,像一堆串在一起的烧热的保险丝。”

凯茜控制住自己,恢复了镇静,“薪水如何?”

“不少。我也会继续拿TF&D的工资。”

“有没有可能让我跟你一起去?”

“没有。”他事先确保了这一点。

“我早就知道,你一旦真的变成成功人士,就会抛弃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寻找退路。”凯茜的眼中满是泪水,“听着,埃里克,我吃的那种药恐怕会让人上瘾。我怕极了。你根本想不到它有什么效果。我想它是从地球以外的地方来的,可能是利利星。万一我戒不掉怎么办?万一你走后——”

他俯下身,将她揽入怀中。“你应该离那些人远点,该死,我跟你讲过多少遍——”和她交谈完全是徒劳的,他很清楚接下来摆在两人眼前的会是什么。凯茜拥有一种武器,每次都能用它将埃里克拉回自己身边。如果没有他,她早就会因为与普鲁特、哈斯廷斯等人混在一起而成了废人。离开她只会让她的情况更糟。多年来,俩人之间的矛盾已成了痼疾。而他计划中的行动无法根治它。只有在火星的儿童乐园里,他才有闲情为两人想象另一种未来。

埃里克抱起凯茜,走进卧室,轻柔地把她放到床上。

“啊。”她说,闭上了眼睛,“哦,埃里克——”她叹息一声。

但他无法继续。现在的情况,也一样不容继续。他痛苦地离开她身边,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必须离开TF&D,”他沉默了片刻后说,“你必须接受这件事。”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莫利纳里快崩溃了,也许我帮不了他,但至少得试一试。明白吗?这才是真正——”

凯茜说:“你撒谎。”

“什么时候?我怎么撒谎了?”他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但动作里失去了热情和欲望,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动作。

“如果那就是你离开的理由,那你刚才就会和我做爱。”她重新系好了长裙的扣子,“你根本不在乎我。”她的声音里充满确信。他熟悉这种平淡、尖细的嗓音。她总会像这样竖起一道屏障,让人无法靠近。这次他没再浪费时间进行徒劳的尝试,只是继续摸着她的头发,心想: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愧疚终生。她也明白这一点。这样一来,她就将所有责任转到了我身上,自己落得一身轻,而这对她而言恰恰是最糟的情况。

没办法,他心想,我没法和她做爱。

“我的晚餐做好了。”他站起身。

凯茜坐了起来,“埃里克,你离开我迟早要付出代价。”她抚平了身上的长裙,“明白吗?”

“嗯。”他走进了厨房。

“我会用这一生来让你付出代价。”凯茜在卧室里说,“这下我有理由活着了。有目标的感觉真好,振奋人心。特别是和你过了这么多年,毫无意义,令人憎恶。老天爷,这感觉像是重生。”

“祝你好运。”他说。

“好运?我不需要运气。我需要的是技巧,我想我有技巧。在那种药物起效的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真希望我能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那药真了不起,埃里克——它会改变你对整个宇宙的看法,还有对其他人的看法。你再也不会以同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了。你也应该吃一次试试,我可以帮你搞到。”

“没有什么,”他说,“能帮到我。”

在他自己耳中,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墓志铭。

吃完晚餐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收拾行李。即将收拾完毕时,共寓的门铃响了。来客是奥托·多尔夫,他带着军队的直升机抵达了这里。埃里克态度肃穆地为他开了门。

多尔夫环视整座共寓,说:“你和妻子告别过了吗,医生?”

“告别了。”他又补充道,“她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他关上行李箱,把它和其他行李都搬到门口,“我准备好了。”多尔夫提起一个箱子,两人一起走入电梯。“她不太能接受这件事。”电梯下降后,埃里克对多尔夫说。

“我单身,医生。”多尔夫说,“说了我也不懂。”他的态度正确又庄重。

一个男人在停好的直升机里等着。埃里克爬上了登机的绳梯后,他伸出手来,“医生,很高兴见到你。”隐藏在阴影里的男人对埃里克解释道,“我是哈利·提加登,秘书长的医疗部门主管。很高兴你能加入我们。秘书长没有提前通知我,但这无所谓——他总是冲动行事。”

埃里克和他握了握手,脑袋里想的却仍然是凯茜,“我叫斯威特森特。”

“与莫利纳里见面时,你觉得他情况如何?”

“他似乎很疲惫。”

提加登说:“他快死了。”

埃里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说:“死于什么?在如今的时代,这么多人造器官——”

“相信我,我很熟悉目前的技术手段。”提加登干巴巴地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有多么听天由命。很显然,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惩罚,因为是他让我们卷入了这场战争。”提加登沉默着,等直升机升入夜空,才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是莫利纳里精心策划了这场战争的惨败?是他主动想输?我想,就连他最疯狂的政敌也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之所以跟你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此时此刻,莫利纳里正在夏延郡,忍受急性胃炎的煎熬——不管那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在华盛-35的假期让他的病剧烈发作,根本起不来床。”

“有内出血吗?”

“暂时还没有。也许有过,而莫利纳里没告诉我们。以他的个性,有这种可能,他天生喜欢隐瞒实情。说到底,他不信任任何人。”

“你确定没有恶性肿瘤?”

“我们没发现。但莫利纳里不肯接受全面检查,他太忙了。有那么多文件要签,那么多演讲稿要写,法案要提交给联合国大会。什么事他都想自己做。看起来,他是不会把权力分出去的。就算分出去了,他也会建立起职责有所重合的组织,让它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竞争——那就是他自保的方式。”提加登好奇地瞥了埃里克一眼,“在华盛-35上,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埃里克并不想坦白他们对话的内容。莫利纳里的那些话毫无疑问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事实上,埃里克意识到,这就是他被带到夏延郡的主要原因。他能够为莫利纳里提供其他医疗人员提供不了的服务,作为医生本不该提供的服务……他不禁想知道,如果提加登知道了这件事,会作何反应。提加登很有可能会将他逮捕,并且处以枪决。而这也是十分正当的决定。

“我知道为什么你会加入我们了。”提加登说。

埃里克哼了一声,“你知道?”他并不相信。

“莫利纳里就是在遵循他的直觉和偏见行事。他往我们的队伍里注入新鲜血液,从而起到监视审查的作用。但没人反对这件事,说实话,我们都觉得谢天谢地——所有人都过劳了。你肯定也知道,秘书长的家族十分庞大,就连你那子孙满堂的前雇主,维吉尔·艾克曼也赶不上。”

“我好像读到过相关的信息,他有三个叔叔,六个堂兄弟,一个姨妈,一个妹妹,一个哥哥——”

“他们全都住在夏延郡。”提加登说,“一直如此。围绕在他身边,想方设法占小便宜,要求更好的食物、住所、佣人——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而且——”他顿了顿,“我应该告诉你,他还有位情人。”

这件事埃里克倒不知道。从来没有报道提到过,就连对秘书长恶语相向的媒体也一样。

“她叫玛丽·赖内克。是莫利纳里在妻子去世前认识的。官方文件上,玛丽的头衔是私人秘书。我很欣赏她。她为莫利纳里做了不少事,在他妻子去世前后都是。如果没有她,莫利纳里恐怕活不到现在。利利星人对玛丽充满憎恶……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也许有些我不知道的事。”

“她多大了?”埃里克猜测,秘书长的年纪应在五十岁上下。

“年轻得让你无法想象。做好准备吧,医生。”提加登吃吃地笑了一下,“两人认识的时候,玛丽还在上高中。她在傍晚兼职,做打字员。也许她给莫利纳里送了份文件……没人知道具体经过,总之他们是通过某些日常事务认识的。”

“可以和她讨论莫利纳里的病情吗?”

“没问题。她是唯一一个能说服秘书长服用苯巴比妥的人,还有百萨百镁特③。他总是说苯巴比妥让他嗜睡,而百萨百镁特让他口干。所以他就把这两种药都扔进了垃圾槽,根本不吃。是玛丽让他重新开始吃药的。和他一样,玛丽也是意大利人。她会大声责骂他,那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被妈妈骂的情景,也许吧……或者是姐姐和姨妈。她们都责骂过他,而他会默默地听着,但能真正让他听进去的只有玛丽。玛丽住在夏延郡一处隐蔽的共寓里,由特工小队保护,因为有利利星人存在。莫利纳里害怕他们有一天会——”提加登住了口。

“他们会?”

“杀死玛丽,或者伤害她。又或者损毁她大半心智,把她变成没有脑子的植物人。他们的手段多种多样。你一定不知道,我们与盟军高层之间,相处起来竟如此艰难吧?”提加登露出微笑,“这就是场艰难的战争。利利星人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他们是比我们高出一等的盟军,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些跳蚤。所以你想想看,如果我们的防线崩溃,敌军雷格一拥而入,他们又会如何对待我们?”

他们在沉默中飞行了一段时间,没人有心情开口。

“如果莫利纳里出局了,”最后埃里克说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哦,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更支持利利星的人上台,要么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可能呢?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你觉得我们会失去这位病人?万一如此,医生,我们就会失业,很可能也会丧命。你能存活在世的唯一理由——我也一样——就是保证住在怀俄明州夏延郡的那位意大利中年胖男人和他庞大的家族以及十八岁的小情人都能持续、切实地活下去。他胃疼,还喜欢在晚上吃蘸了芥末和山葵的大虾天妇罗。我不在乎其他人对你说了什么,你又签了什么文件,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会再给维吉尔·艾克曼移植人造器官了。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为维持基诺·莫利纳里的生命会占用你全部的精力。”提加登显得烦躁不快。在直升机机舱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促。“我已经快受不了了,斯威特森特。你的生活中会只剩下莫利纳里,再没其他活物;他会对你讲话,讲得你耳朵生茧。地球上存在的一切话题都会成为他的演讲题目。他会冲着你练习演讲,并征询你的意见。话题的范围从避孕手段到蘑菇——烹饪蘑菇的方法,再到上帝,还有在假设的某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诸如此类。对于独裁者来说——你应该明白他确实是个独裁者,只不过我们不喜欢用这个称呼罢了——他是个异类。首先,他可能是如今在世的最伟大的政治策略家,否则你以为他是怎么当上联合国秘书长的?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这个地方,一路苦战;他击退了地球上所有其他国家的政治对手,然后他和利利星人混在一起了,这就是他的外交手段。在外交政策方面,我们这位策略大师却失败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处诡异的栓塞。你知道那栓塞是什么吗?无知。莫利纳里一辈子学的都是如何用膝盖对别人的腹部进行猛击,可这招对弗莱涅柯西没用。他和你我一样,应付不来弗莱涅柯西——说不定还不如你我呢。”

“我明白了。”埃里克说。

“可不管怎样,莫利纳里还是采取了行动。他虚张声势,签了《和平公约》,让我们被卷入了战争。与过去那些肥头大耳、狂妄自负的独裁者相比,莫利纳里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责任。他并没这里开除一个外交部部长,那边枪毙一个国家政策顾问。他明白,这一切是他造成的。这让他逐渐走向死亡,一寸又一寸,一天又一天。从胃部开始。他热爱地球;他也热爱人民,每一个人,不管地位高低;他还爱那群像海绵一样吸附于他的可怜亲戚。他也会枪毙、逮捕人,但他并不喜欢这些。莫利纳里是个复杂的人,医生。复杂得——”

多尔夫语气冷淡地插话:“是林肯与墨索里尼的混合体。”

“在不同的人面前,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提加登继续说,“老天爷,他做过一些坏事,非常邪恶,你听了会寒毛直竖。但他不得不那么做。有些事永远也不会公之于众,就算是他的政敌也不会说出来。而他也因为这些事饱受折磨。你见过什么人能这样真正地负起责任,承担起一切罪行和指责吗?你行吗?你妻子呢?”

“恐怕没见过。”埃里克承认。

“如果你我真的要为这辈子做过的事承担起道德责任——我们非死即疯。生物本就不该真正懂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拿我们在路上撞死的,还有吃掉的动物做例子。小时候,我每个月都会到屋子外面去给老鼠下毒,那是我的任务。你见过动物中毒死去的样子吗?不止一只,而是好几十只,每个月都这样。我可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愧疚,没有重负。没这些感觉多么幸运——我也不能有。如果有,我就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整个人类种族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有人,除了‘鼹鼠’。好一个别名。”提加登又补了一句,“比起‘林肯和墨索里尼’,我倒觉得他更像两千年前的‘那一位’。”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埃里克说,“有人将基诺·莫利纳里比作耶稣基督。就连崇拜他的媒体也没这么说过。”

“也许,”提加登说,“这是因为你才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鼹鼠’转的人。”

“别把这个比喻讲给玛丽·赖内克听。”多尔夫说,“她会告诉你,‘鼹鼠’是个混蛋。在床上和餐桌边都是头猪,是好色的中年男人,目光总是色眯眯的,早该进监狱。她容忍他的存在……因为她心肠仁慈。”多尔夫发出尖锐的笑声。

“不,”提加登说,“玛丽不会这么说……除非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这样吧。我不知道玛丽·赖内克会用谁打比方,也许她根本不会费工夫去想这个问题。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鼹鼠’原本的模样。她会努力去让他变得更好,但就算他不变——他也确实不会变——玛丽也仍然爱他。你认不认识另一种女人?会看到你身上潜能的那种?只要有她的恰当帮助——”

“认识。”埃里克说。他很想换个话题,这些对话让他想起凯茜,而他并不愿意。

直升机轰隆作响,飞往夏延郡。

凯茜一个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她卧室里斑驳陆离的颜色。在与埃里克的婚姻生活中,她早就看熟了这些五彩斑斓的颜色。现在,随着光线缓缓移动,它们逐渐变得鲜明起来。在她居住的这间房子里,凯茜栩栩如生地重塑了旧日时光,而旧时光的精魂就这样被困在了这个混有不同年代的物品的空间中:新英格兰早期的一盏提灯,鸟眼枫木原木制成的五斗橱,赫伯怀特④设计的橱柜…… 她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受着每一件物品的存在,回忆着为了得到它们而用上的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她的一次胜利,以及某位与她竞争的收藏家的失败。不妨将这些藏品视为座座坟冢,战败者的鬼魂至今仍然在墓地四周飘荡,不肯散去。凯茜并不介意它们在她的地盘上如此活跃。说到底,它们谁都没有她强。

“埃里克,”她睡眼蒙眬地说,“赶紧起来,去把咖啡煮上,再回来帮我起床。拉我也行,叫我也行。”她转向埃里克,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立刻坐了起来。然后她从床上站起来,赤脚走到衣柜前去拿睡袍,冷得瑟瑟发抖。

她拿起淡灰色的毛衣往头上套,经过一番努力才穿上。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旁边注视着她。在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就一直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无意宣告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直欣赏她着衣的模样。现在他动了动,站直身体,说:“是斯威特森特夫人吗?”他大概三十岁上下,面容黝黑粗糙,看她的目光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此外,他还穿着一件暗灰色的制服。凯茜判断出了他的身份:驻扎在地球上的利利星秘密警察。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遇见他们的人。

“我是。”她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继续穿衣服,坐到床上把鞋套上,目光始终不离对方,“我是凯茜·斯威特森特,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的妻子,如果你不——”

“你丈夫现在在夏延郡。”

“是吗?” 凯茜站起身来,“我得去做早餐了,请让我过去。还有,让我看看允许你进屋的搜查令。”她伸出手,等待着。

“我的搜查令,”利利星的灰衣人说,“让我有权对此共寓进行搜索,寻找非法药物 JJ-180,也就是弗洛芬那君。如果你有这种药,现在就交出来,我们这就去圣莫尼卡的羁留所。”他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昨天晚上,在蒂华纳阿维拉街45号,你口服了这种药物,同时在场的还有——”

“我能给律师打个电话吗?”

“不能。”

“你是说我根本没有法律权利?”

“现在是战争时期。”

凯茜害怕起来,但她还是尽可能地以理智冷静的口吻说:“我可以给老板打个电话请假吗?”

灰衣警察点点头。 凯茜走到可视电话边,拨打了维吉尔·艾克曼在圣费尔南多住处的号码。过了一会儿,他那状似鸟类、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仿佛是突然被吵醒的猫头鹰。“哦,凯茜。现在几点了?”维吉尔左顾右盼。

凯茜说:“救救我,艾克曼先生。利利星——”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灰衣人敏捷地一扬手,切断了信号。凯茜耸耸肩,挂断了电话。

“斯威特森特夫人,”灰衣人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罗杰·康宁先生。”他做了个手势。另一个利利星人进了门,他穿着普通的商务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康宁先生,这是凯茜·斯威特森特,斯威特森特医生的妻子。”

“你是谁?”凯西问。

“能为你排忧解难的人,亲爱的。”康宁语气愉快地说,“我们不如在客厅里坐下,再来讨论这件事吧?”

凯茜走进厨房,转了下旋钮,等待溏心蛋、烤面包和不加奶油的咖啡。“这共寓里可没有JJ-180,除非是你们夜里偷偷放进来的。”早餐准备好了,她用一次性托盘将食物端到桌边,坐了下来。咖啡的香气驱散了她心里残留的一丝害怕和慌张,她不再觉得那么无助而恐惧了。

康宁说:“我们有连续的照片记录了你在阿维拉街45号度过的夜晚,这资料是永久性的。从你跟随布鲁斯·西摩尔上楼梯进门开始。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啊,布鲁斯。看来今晚是场TF&D内部——’”

“不完全正确,”凯茜说,“我叫的是‘小布鲁斯’。我一直叫他‘小布鲁斯’,因为他总是跟青春期小孩似的充满幻想,又愚蠢。”她喝着咖啡,端着一次性杯子的手稳如磐石,“你的连续的照片能证明我们服下的胶囊里面是什么吗,刚宁先生?”

“是康宁。”他好脾气地纠正道,“不,凯瑟琳,它们不能证明。但其他两位在场人士可以。等他们登上军事仲裁庭、宣了誓,他们会作证的。”他继续解释道,“这件事不属于你们民事法庭的管辖范围,整个案子将由我们亲自处理。”

“为什么?”凯茜问道。

“JJ-180只能从敌方获得。所以你吃这种药就构成了通敌罪——我们能在仲裁庭上证明这一点。在战争时期,仲裁庭的判决自然就是死刑。”康宁转身对灰色制服的警察说:“普鲁特先生的宣誓证词你带来了吗?”

“在直升机上。”灰衣人走向门口。

“我就觉得克里斯·普鲁特有什么地方不像人类。”凯茜说,“现在我不禁怀疑起其他人了……昨天晚上,还有谁表现出了非人的气质?哈斯廷斯?不。西蒙·伊尔德?不,他——”

“这一切都可以避免。”康宁说。

“但我并不想避免。”凯茜说,“艾克曼先生在可视电话上听见了我的话。TF&D会派律师过来。艾克曼先生是莫利纳里秘书长的朋友,我不认为——”

“不到晚上我们就可以杀了你,凯茜。”康宁说,“仲裁庭今天上午就可以开庭,一切都安排好了。”

凯茜没再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说:“为什么?我有这么重要吗?JJ-180里到底有什么?我——”她迟疑片刻,“昨晚我吃的药并没产生什么作用。”她突然极其希望埃里克并没离开。她意识到,如果他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些人会有所顾忌。

凯茜无声地哭了起来,她缩着肩坐在餐盘前,眼泪滑下脸颊,落下去,消失不见。她完全没想遮住脸,只是抬手捂住额头,将胳膊支在桌上,什么也没说。去他妈的,她心想。

“你的处境十分严峻,”康宁说,“但还不至于无路可走。这两者是有区别的。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别哭了,坐起来好好听着,容我解释给你听。”他打开了公文包。

“我知道,”凯茜说,“你们想让我去监视马尔姆·哈斯廷斯。你们想抓他,因为他之前在电视上大肆鼓吹应该和雷格人也签署《和平公约》。老天,你们渗透了整个地球。没人是安全的。”她站起身来,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吸着鼻子进卧室拿手帕。

“你愿意为我们监视哈斯廷斯吗?”等她回来后,康宁问道。

“不。”她摇摇头。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她心想。

“我们要的不是哈斯廷斯。”穿制服的利利星警察说。

康宁说:“我们要的是你丈夫。我们想让你跟他去夏延郡,继续你们的关系。夫唱妇随,地球上好像是这么说的吧。速度越快越好。”

凯茜瞪着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分手了。他抛弃了我。”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通晓一切,却不知道这件事。

“在婚姻中,”康宁带着仿佛经年累月流传下来、久经考验的智慧说道,“你们这样的关系破裂随时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变成一个暂时的误会。我们会带你去见我们的心理学家——在地球上,我们有好几位非常杰出的专家。他会教你一些技巧,来修补与埃里克之间的裂痕。别担心,凯茜,我们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说实话,这对我们十分有利,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单独见你了。”

“不。”她摇摇头,“我们永远不可能复合。我不想和埃里克在一起。没有心理医生能改变这一点,就算是你们的人也一样。我讨厌埃里克,讨厌你们掺和的这堆破事。我讨厌利利星人,地球上所有人都这么想。我希望你们能从这个星球滚出去,我希望我们从来就没有加入过这场战争。”她瞪着他,眼里蕴含着愤怒和无奈。

“冷静点,凯茜。”康宁不为所动。

“老天,我希望维吉尔能在这里。他不怕你们——他是地球上仅有的几个——”

“没有哪个地球人能那样。”康宁心不在焉地说,“你也该面对现实了。要知道,除了杀掉你,我们还可以把你带到利利星去……你想过这一点吗,凯茜?”

“老天啊。”她打了个寒噤。别把我带到利利星去,她在心里无声地祈祷。至少让我待在地球上,和认识的人在一起。我可以回到埃里克身边,甚至可以对他苦苦哀求。“听着,”她大声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埃里克。不管你们要对他做什么,都吓不到我。”我担心的是我自己,她心想。

“这我们明白,凯茜。”康宁点着头说,“如果你能不带多余感情地好好想一想,有这个机会,你应该高兴才是。顺便一提……”康宁把手伸进公文包,拿出一把胶囊。他把一个胶囊放到桌上,它滚落到了地板上。“别无冒犯之意,凯茜,不过呢——”他耸耸肩,“这药让人成瘾,就算只吃一次也一样。而你昨晚在阿维拉街45号已经吃了。克里斯·普鲁特可没法再供应你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JJ-180胶囊,递给凯茜。

“不可能一次就成瘾。”她轻声说,摇头表示拒绝,“我吃过十几种药,从来没——”然后她仔细看了看他。“你们这帮混蛋。”她说,“我不信。再说,就算这是真的,我也可以戒掉——有戒毒所。”

“没有戒JJ-180的。”康宁把胶囊放回公文包里,口气随意地补充道,“我们可以帮你戒掉,但不在这里,而是在我们星系的诊所里……这件事回头可以安排。你也可以一直吃下去,我们能提供够你吃一辈子的量。反正你这辈子也没多长。”

“就算是为了戒毒,”凯茜说,“我也不会去利利星。我会去找雷格人,毕竟这是他们的药——这可是你说的。既然是他们发明的,他们肯定了解得比你们多。”她转过身背对着康宁,走进卧室从衣橱里拿出大衣。“我要去上班了。再见。”她打开了房门。两个利利星人都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这么说,他的话一定是真的,凯茜心想。JJ-180一定像他们说的那样让人成瘾。我根本别无选择,他们清楚,我也清楚。我要么与他们合作,要么一路逃到雷格的战线去,那里是JJ-180的起源地。但就算我逃到那里了,说不定也仍然戒不掉,到最后我还是落得一场空,而雷格人恐怕会杀了我。

康宁说:“这是我的名片,拿着吧,凯茜。”他走到她身边,伸手递来白色的小卡片,“等你发现自己需要吃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吃到——”他把名片塞进了她大衣的胸前口袋里,“那你就来找我。我们会一直等着你,亲爱的,我们一定会满足你的需求。”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它当然会让人上瘾了,凯茜,否则我们怎么会让你吃上呢。”他冲她微微一笑。

凯茜关上房门,跌跌撞撞地走向电梯。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连恐惧也没有。她的体内只有一片巨大的虚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哪怕一丝找到出路的可能。

不,维吉尔·艾克曼会帮我的。她对自己说,走进电梯按了按钮。我这就去找他,他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永远不会与利利星人合作,不管有没有毒瘾。我不会听他们的话去监视埃里克。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她会的。

①二十世纪早期的美国电影明星。

②1066年,法国诺曼底公爵对英格兰的入侵与征服。

③一种类苯巴比妥药物,镇静剂。

④著名的十八世纪英国家具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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