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6月24日(星期一)

连日阴沉,不见明媚的阳光。

若槻机械地咀嚼着涂有橘子酱的吐司,借着冲泡的寡淡袋装蓝山咖啡将其灌进胃里。摆在桌上的松下CD录放机播放着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乐。

彼得·哈米尔那神经质的沙哑嗓音并不适合在早上听,可要是不放点儿音乐,他甚至提不起劲来动一动。话虽如此,听节奏欢快的曲子反而更觉郁闷。

桌上摊着《日本经济新闻》的早报,他却只扫了一下大标题,无心细看。好像有精神科医生说过,上班族不再看早报是走向抑郁症的第一步。

若槻看了看手表,叼着剩下的吐司穿起外套,把盘子拿去水槽。又是让人郁闷的一天,他不愿多想,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象今天中午会发生什么。

菰田重德仍是每天来分部报到。他本就少言寡语,若槻却觉得他这几天变得更加沉默了,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也几乎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若槻。

表面上风平浪静,自残骚动也没有再次上演,但若槻能感觉到,表面下的气氛是越发紧张了。金石的警告始终萦绕在耳边。

他很有可能对您抱有杀意。”

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人拿着匕首杀来分部的窗口。葛西副长说,当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菰田是不是也想找个机会捅死自己?他的左手几乎没法用,右手也裹着绷带,即使在身上藏了利器,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掏出来。而且翻过柜台也需要一点儿时间,若槻应该能趁机逃走。

可负责柜台业务的女职员呢?要是菰田见人就砍……

傻不傻啊,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槻关了CD录放机,仿佛是给无休止的空想画上句号,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生出全无防备的错觉。

他反复检查厨房的小窗户和阳台门有没有锁好,简直与强迫症无异。通过猫眼确认门外没人之后,他终于迈出家门,前往分部上班。

若槻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办公室,比他先到的只有葛西。讲电话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总务室中,听口气,对面应该也是昭和人寿的。

“这个我懂,不过之后要是闹出什么问题来,我们可不负责啊。呃,那是,要是人家问起来,就说是总部拍的板……”

葛西桌边有几个随意丢下的棉布袋,看着脏兮兮的,每个都能装下一个孩子。来自总公司和站点的邮件会用这种袋子装好,每日配送两次。

原本装在袋子里的大量信封与文件在办公桌上堆成小山,看来葛西刚才正忙着拆开信封,给里面的文件盖日期章。这本该是女职员的工作,但葛西来得早时经常会代劳。

葛西保持将听筒举在耳边的姿势,向若槻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手边,那里有一份用草纸印刷的文件。

若槻拿起来一看,发现那是来自总部的赔付批准通知,他的视线扫过用圆珠笔填写的姓名。

菰田和也,生于1985年5月28日。茁壮成长儿童保险,保单编号……

怎么可能!若槻呆若木鸡。让菰田重德拿到赔付?总部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葛西放下电话,一脸的灰心丧气。

“怎么回事?”若槻脸色一变,逼问葛西。他也知道葛西是无辜的,可就是忍不住。

“如你所见,总部批准了。我已经核实过了。”

“可……为什么?”

“听说警方正式答复了总部的问询,说菰田和也是自杀的。既然警方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分部再嚷嚷事有蹊跷都没用。真闹上法庭,我们也没有一点儿胜算。”

怎么会这样……若槻瘫坐在椅子上。他咬牙坚持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公司赔钱给一个杀人犯吗?

讽刺的是,总部的决定意味着长久以来困扰着若槻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他再也不用在每天的午休时间为菰田的来访担惊受怕了,寄到他家的信件也不会被偷走了。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再因为害怕菰田会打击报复而烦恼要不要调去别处了。

然而,这并不是若槻由衷期盼的结局。几乎将他逼出十二指肠溃疡的紧张,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虚脱。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上头都拍板了……过会儿就打电话通知菰田大叔吧。就说‘抱歉让您久等了,总部批准赔付了,您不用再大老远来一趟了’。”葛西语气充满调侃,表情却分外苦涩。

成为无法申辩的遗体的少年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

对不起,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若槻闭上双眼,在心中双手合十。

给菰田打电话,通知总部的赔付决定时,菰田重德的声音和蔼可亲,与之前判若两人。他翻来覆去地说,麻烦你们了,帮大忙了,简直是千恩万谢,仿佛若槻是他的救命恩人。

若槻则咬紧牙关,忍受着被杀人犯感谢的屈辱。菰田迟迟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没完没了地致谢,天晓得他知不知道若槻此刻是什么心情。

当天上午,五百万日元汇入菰田幸子名下的信用合作社账户。

“不过嘛,这样也好啊,这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大迫在四人小会上如此说道,仿佛是想驱散凝重的空气。在场的都是全程参与了菰田事件的人,包括木谷和大迫这两位次长,以及葛西和若槻。

“眼睁睁看着那浑蛋拿到五百万,心里确实不太痛快。可这样总比让他继续天天往分部跑要好吧?”

“嗯,这个嘛……话是这么说……”

见若槻吞吞吐吐,木谷也不禁苦笑。

“哎呀,我也知道你认定孩子是菰田害死的,那天我要是在场,大概也会这么想。可警方都明确说了他不是凶手,那就说明确实不是他干的啊。”

“不,警方只是无法证明菰田是凶手而已,这和他本身清白是两回事。”若槻冷声道。这是他被调来京都分部后第一次顶撞木谷,反倒让木谷一怵。

“总之!这事算是尘埃落定了,到此为止!这下总算能彻底摆脱这个菰田了。”大迫扯着嗓子打圆场,没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发表了反对意见。

“真能尘埃落定吗?”

“啊?”

只见葛西捧着胳膊,一动不动。壮实的前臂肌肉紧绷,已然发白。

“这事啊,搞不好还有后续……”

“怎么说?”

葛西指着会客室桌上的文件,那是打印出来的保单明细。

“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还有两笔单子在我们这儿,而且保额都是三千万。他们之前确实有点儿付不出保费的感觉,但有了这次赔付的五百万,这方面的问题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慢着,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故技重施?”大迫满脸的难以置信,“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至于吧?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在警察那儿是‘挂了号’的吧?”

“那种人的神经和思维方式都跟正常人不一样,搞不好这一次赔付会让他们更有信心,认定只要不留下证据就能得逞,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槻顿时毛骨悚然,他怎么就没早点儿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呢?

“我也有同感……我甚至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

“哎哟,怎么连若槻都这么说啊?”

“你有什么依据吗?”木谷神情严肃。

“他们本没有买保险的需求,却主动投保。家里缺钱缺成那样,却还是硬着头皮付保费。这只可能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想通过犯罪骗保,否则他们早就让保单失效或者退保了。”

与寿险有关的犯罪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反复性。事实上,有很多罪犯本可以选择干一票就收手,这样还不至于被发现,但他们一次次故技重施,最终被警方逮捕。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鉴于菰田家的经济状况,这次的五百万一旦用尽,他们恐怕就无力支付保费了。换言之,下一次动手必须赶在那之前,一年之内出事的可能性很高。

“别吓我啊!不过……确实有可能,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老婆了啊……”

“大迫次长,话可不能乱说啊,”木谷苦着脸责备道,“我刚才也说了,警方认定菰田是清白的。单凭主观臆测就断定人家是杀人犯,当心被人告诽谤啊。”

“可事实摆在眼前,既然这种可能性很大……”

木谷打断了若槻:“你可别昏了头,我们不是警察。预防犯罪也许是警察的职责之一,保险公司并没有这样的义务。”

这一回,木谷用了不容分说的语气,一锤定音,就此散会。

若槻不禁对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中年妇女菰田幸子生出了同情。都怪她嫁给了小坂重德这样的危险分子,害得她唯一的孩子丢了性命,这下连她自己都危在旦夕了。

这种事,真的可以袖手旁观吗?

正如木谷内务次长所说,这也许超出了保险公司的职责范围,可保险公司真的不用负一点儿责任吗?

归根结底,是保险公司没有认真筛查就跟菰田重德这样的人签订了合同,这难道不是保险公司的过失吗?如果这就是诱发菰田行凶的导火索,那保险公司与间接的帮凶又有什么差别?

那一整天,若槻都在扪心自问。

6月28日(星期五)

若槻终于拾回了阔别近一个半月的平静生活。钱到账后,菰田重德便没有再来过分部,每晚的无声电话也戛然而止。

若槻终于从紧张中解放出来,也停止了神经质的行为,在家不用不间断地放音乐了,每天也不会检查门窗几十次了。

“这两天你的脸色好多了,”葛西看着若槻,感慨万千道,“前一阵子啊,你说话的时候,脸老是一抽一抽的,你自己可能没发现……那好像是叫面部痉挛吧?我还担心你再这么下去,会不会发展成神经衰弱呢。”

直面的威胁是消失了,可若槻的内心却越发纠结了。

在菰田和也遇害一案(他坚信孩子是被谋杀的)中,若槻被凶手利用,成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而且凶手成功打造了一起完美犯罪,全身而退,这一事实令若槻耿耿于怀。

而且事情明明已经画上了句号,若槻却还是每晚都会梦到蜘蛛。两具孩子的尸骸挂在蛛网上,已然干瘪。

没能查清菰田和也死亡真相的事,勾起了若槻心底的负罪感——都怪我当年对哥哥见死不救。而负罪感对他的折磨,就体现在了尸骸的数量上。

梦中的蛛网已经开始了颤动,想必是下一个猎物落网了。他看不清猎物在哪儿,但它似乎正在疯狂挣扎,试图逃跑。就在这时,另一种振动叠加于蛛网之上。眼看着振幅越来越大,带动整面蛛网上下起伏,肯定是巨蛛捕捉到了猎物的振动,从远处赶了回来。

不知为何,蛛网在明亮的地面投下浅影。片刻后,身形怪异的八脚蜘蛛摇晃着身躯,朝他逼来……

被梦中的景象吓得一跃而起时,若槻总是大汗淋漓,心脏狂跳。

梦的含义似乎显而易见,它是在催促若槻,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行动起来。那一定是他的潜意识为自保发出的信号,如果若槻坐视不管,任下一个受害者遭殃,他的心理创伤会越发严重。

问题是,他具体该怎么做呢?

深思熟虑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分部下班回家后,他坐在了文字处理机前。

这台文字处理机是六七年前的热门款式,至少卖出了几万台,对方应该无法通过字形查明他的身份。真被人问起,就用“市面上有的是同款”糊弄过去,再说了,对方报警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

若槻慎之又慎地打好腹稿,细节处的措辞也是一改再改,最终打出一封短信。

菰田幸子女士:

您好。冒昧来信,敬请海涵。

得知令郎和也在5月不幸离世,您此刻定是悲痛万分,谨致深切哀悼。然而,和也并非自杀身亡。

我是一名警察,出于某种原因,我认定和也是被菰田重德所害。

您是否知道,菰田重德在九州时,曾故意砍下自己的拇指骗取保险赔款?他对自己毫不留情,残害他人时更是毫无顾忌。

菰田和也和菰田重德并无血缘关系,菰田重德极有可能是为了骗取保险赔款杀害了他。您也投保了,这一点令我忧心不已。据我猜测,菰田重德很有可能也想置您于死地。

警方对他进行了一番调查,可惜没有发现证据。我担心再这么下去,您说不定也会遇害,所以斗胆写了这封信。

我知道您一时间怕是很难接受,但请务必仔细斟酌一下。如您实在无法与他分开,最好将保险的受益人改成别人,或者直接退保。

请多加小心。

此致

敬礼!

谎报身份,外加无凭无据的诽谤中伤,这就是一封彻头彻尾的黑信,若槻不由得苦笑。考虑到幸子的阅读理解能力,他特意把一些汉字词语写成了平假名,反而将这封信衬托得分外诡异。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寄出这样一封信。

保险起见,若槻戴上塑料手套,将打印出来的信纸折好,塞进最常见的廉价棕色信封,贴上八十日元的邮票和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地址条。

去哪儿寄呢?三天后,他正好要去东京进修。就在登上新干线之前,将信扔进京都站的邮筒好了,总不会这两天就出人命吧。

作为保险公司的雇员,这显然属于越界行为,搞不好还会害他丢掉饭碗。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只是为了减轻自身心理负担的权宜之计。

如果菰田幸子不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或者她信了,但没能采取有效措施,那她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个被害者。不过到时候就怪不到他头上了,毕竟他早已尽了义务,发出了警告。

至于事情真发展到那个地步时,自己还能不能有这个心态,就得打个问号了。

7月1日(星期一)

下新干线换乘JR时,若槻觉得晕头转向。离开没多久,东京仿佛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

但即便是在瞬息万变的现代,城市本身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剧变的大概是他的感知。

京都也是大城市,但有一条大河流经市内,保留了不少自然风光。要想维持一个人能活出人样的环境,发展到京都那样的规模也许就差不多了。而东京在各方面都突破了极限,放眼望去,只觉得眼前是一座巨大而复杂的迷宫。

若槻先去了趟位于新宿的总部,然后乘坐京王线,前往位于调布的培训中心,见到了一群久别的老面孔。大家都是同一年入职的,工作地点却分散在日本各地,北至稚内,南至冲绳,在哪儿的都有。

平时离东京越远的就越兴奋,就在总部上班的职员脸上却全无波澜。若槻心想,一年半前的自己是不是也挂着那样的表情呢?

进修的内容很是老套。大家被分成几个小组,围绕“在寿险与财险放开混业经营之际应采取什么策略”这一主题讨论到深夜,将结论逐条写在一张一米见方的牛皮纸上。第二天上午,小组代表在所有人面前发表讨论结果,随后是问答环节和各组之间的辩论。最后投票决出大奖、鼓励奖等奖项。

这似乎不值得公司特意出交通费和住宿费把全国各地的内勤职员召集到一处,不过这种进修的另一层意图,大概是犒劳一下平时在偏远地区艰苦奋斗的员工。有些员工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却只能当小地方的站长,直到退休都没什么机会来东京走走看看。

手拿彩色马克笔,和知根知底的伙伴们热火朝天聊到深夜,让若槻感受到了阔别已久的、由衷的畅快。会场里的他们,好似一群埋头筹备文化节的高中生。

第二天下午解散后,大伙便三五成群游玩聚餐去了,只有若槻又去了总部一趟。该见的人,昨天都已经见过了,今天有别的事要办。

除了人事课、会计课等常见部门,寿险公司还设有财务课、有价证券课、不动产课、外国债券投资课等专注资产运作的部门,更有医务课、精算课等其他行业找不到的特殊部门。各部门的工作都离不开高水平的专业知识,因此位于地下一层的资料室存放了大量的书籍。

若槻在开放式书架间穿行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本书。明明不是很老的书,黑色的封面却已是破旧不堪,有些书页甚至变成了褐色,许是保管不善。翻开一看,若槻才发现褐色的那几页是被咖啡之类的东西给弄脏了。

若槻自己填写了外借登记簿,带走了那本《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其实公司有规定,只有在总部或周边分部工作的人才能外借图书。但实际管理没那么严格,公司不会跟员工计较这些,用完了再通过内部邮件渠道把书寄给在总部上班的熟人,让人家帮忙送回资料室就行了。

若槻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借了这么一本书。菰田事件也算是尘埃落定了,悬而未决的事情还有的是,事到如今再看这种书又有什么意义?

若槻没能想出一个答案,他把书装进旅行袋,上了总武线。所幸车上有空座位,但他没有立刻翻开案例集的心情,在东京的这段时间,他实在不想再因为那家人心烦意乱了。

在船桥站下车时,太阳仍高悬于天空,但时间已是傍晚。

他本想直接回老家,但这个时间段,母亲搞不好还在站点。这两个地方离车站都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他决定溜达去站点瞧瞧。

昭和人寿的船桥站点位于离市中心稍有些距离的大楼底层。若槻一进去,便有个戴眼镜的女文员说“欢迎光临”,看着像新人。

“你好,我是京都分部的若槻,是若槻伸子的儿子。”听到这话,女文员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嘴里直嚷嚷“是吗”“天哪”,都顾不上请若槻坐下,也不知道倒杯茶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若槻很是无语地在一旁瞧着。就在这时,母亲恰好回站点来了。

“咦,慎二?”

“我回来了。”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若槻顿时一肚子气:“不是都说了我要回来进修的吗?”

“是今天吗?”

“就是今天。”

母亲反复念叨“是吗”,又问那文员“站长呢”。对方回答“站长今天不会回来了”,她便草草填完了工作日报,转头对若槻说道:“走吧。”

母亲这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千叶分部数一数二的优秀员工。但站长跟他提过一嘴,只要是跟客户约好的事情,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会牢记在心。

“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都没提前准备。”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了吧?”

母亲没有理会若槻的抗议,继续说道:“要不去吃寿喜锅吧。”

不可思议的是,母亲走进店门报上名字之后,服务员立刻就领他们去了包房。若槻意识到,母亲是订了座的。

她肯定也盼着见到久别的儿子,只是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谎称自己忘了这事。

用啤酒碰杯后,母亲连连劝若槻吃肉。

“别了吧,我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这个年纪,总得控制一下体重。”

“你现在多重啊?”

“七十四公斤。”

“哦……”母亲狐疑地打量着若槻,“但我感觉你好像瘦了?”

“有吗?”

“脸颊都凹下去了。”

“没事,反正肚子鼓出来了。”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往他碗里夹了好多肉和葱。

“干保全是不是很辛苦啊?”

“倒也没有。”

“可最近不是老出事吗?我们分部前两天也碰上了……就是那什么,谋杀骗保……”

“谋杀?”若槻惊得合不拢嘴。

“错了……就是诈骗啦。有对夫妻大吵一架,然后老公留下遗书人间蒸发了,老婆跑来要我们赔钱。其实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计划好的,老公隐姓埋名,跑去东北的一家小钢珠店打工了。”

“哦……常有的事。反正要等七年才能宣告失踪,在那之前是不会赔付的。”

“这居然算常有的事?”

“是啊!哦,我们分部是不太有的。京都可是千年古都,民风文雅,没什么人犯罪的。”

“哦,那你岂不是很闲?”

“是啊,闲得要死。”

“闲着没事干还能拿那么高的工资,真是好福气啊。”

“可不是嘛,我们公司可真阔气。”

母亲又岂会把若槻的话当真,但这样总比实话实说害她操心要好。

虽说她早已走出阴霾,但若槻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让她想起十九年前的悲痛了。

7月3日(星期三)

若槻提着旅行袋走上公寓的楼梯,却不禁停下脚步,只见自家房门口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看着像四十五升的,和油漆罐一般大,和若槻平时用的是同款。袋子的中段扎着白色尼龙包装绳,细看袋口,他发现垃圾袋似乎有两层。

若槻用鞋尖轻戳垃圾袋,里面好像没装什么东西,感觉很轻。

会是什么呢?难道是哪个邻居懒得下楼倒垃圾,于是就把垃圾袋撂在了他家门口?

若槻蹲下身,抬手去解袋口的结。打的是死结,无法轻易解开。

他正要撕开垃圾袋,却听见电话铃声从门后传来,于是起身掏出房门的钥匙。大概是去进修前忘了开答录机,从他开始数起,铃声足足响了十多声,却仍未停歇。

开锁的金属声回荡在深夜的空气中。若槻胡乱脱下鞋子,大跨步穿过厨房,拿起床头柜上的子机。

“喂?”

听筒那头分明有啜泣声传来,惊得他心头一凛。

“请讲?”

“若槻……”竟是阿惠的声音。

“喂?怎么了?”

阿惠说得很轻,再加上她不停地抽泣,若槻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太清楚,你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佩托……佩托……奥的孩子们!”

阿惠号啕大哭起来,若槻焦急地等她平静下来。佩托?若槻想起阿惠养了两只猫,一公一母,母的就叫佩托西奥。她前两天还在信里说,家里多了一窝刚出生的小猫。

“阿惠,你慢慢说,不然我听不明白啊。佩托西奥不是你养的猫吗?猫出什么事了?”

哭声又大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么可怕的事情?”

若槻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仿佛是提前预见了惊愕,想象逐渐在脑海中成形。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若槻先生吧?我替你说……喂,若槻先生?我是石仓。”

开口的是阿惠的房东石仓治子,阿惠上本科时便租住在她名下的公寓,若槻都跟她混了个脸熟。年过五旬的她性情和善,比阿惠还喜欢猫。阿惠总也不愿换住所,也是因为那套房子可以养猫。

“哦,您好,好久不见。请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小惠的猫……被人砍掉了脑袋……”

阿惠撕心裂肺的哭声隐隐传来,石仓也带了哭腔。

“猫妈妈和小猫都被……我刚打电话报警了,天知道谁会干出这种事情。可警察说这算损坏他人财产,就随随便便做了个记录……他们说猫算财产……可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啊?”石仓的声音瑟瑟发抖。若槻听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呃……我这就过去。”

石仓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啊,小惠哭个不停……”

若槻表示“二十分钟就到”,然后挂断了电话。

有一件事得在出发前搞清楚。若槻走向门口,只觉得两脚发软,迟迟迈不出第一步,但必须尽快赶到阿惠身边的念头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慢慢走过去,打开房门,把垃圾袋拿了进来,深吸一口气,狠狠撕开打着死结的袋口。

令人作呕的臭味扑鼻而来,他随即意识到,那是血腥味。

若槻屏住呼吸,扯开袋子,才往里扫了一眼便迅速扭头。即便如此,袋中的景象仍像照片一样,烙印在他的眼皮上。

袋子里有几个白乎乎的球状物体,几个小球紧挨着一个大球,都是被齐根割下的猫头。小猫几乎都闭着眼睛,死的时候肯定都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位于中央的大头应该是猫妈妈的,目眦欲裂,眼珠白浊,龇牙咧嘴,形容凄厉,仿佛正要拼命保护它的孩子。

7月4日(星期四)

松井警官面露难色,不停地抽烟,这已经是见到若槻后抽的第三根了。

“我都说了,事关隐私,这些细节是不能告诉你的。”他一边抖腿,一边将烟灰掸落在茶几上的铁烟灰缸里。

“猫的事嘛……反正黑泽小姐也报警了,我们会将其定性为情节恶劣的恶作剧,妥善开展调查。可你也没有证据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吧?”

松井警官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放在胶合板桌上的照片。照片是用一次性相机拍摄的,由于闪光灯亮度不够,画面略显模糊,但七只猫头清晰可辨。

“恶作剧?警方只当这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若槻抓住松井警官的破绽追问道。

“也不是小小的恶作剧啦。毫无疑问,情节是非常恶劣的……”松井警官似乎也很为难。

“你们就不管了?在闹出人命之前,警方是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了吗?”

“到底谁会死啊?”

“我不是都解释过了,下一个出事的一定是菰田幸子,她身上有一份保额三千万的保单啊!而且从猫的这件事就能看出,我和黑泽小姐也随时都有可能被他盯上。”

“慢着,”松井警官用左手揽着椅子的靠垫,举起握着烟的右手,“我怎么没听明白你的逻辑呢?如果,我只是在假设啊,如果菰田重德先生真的企图杀害妻子幸子,那他又何必这么骚扰你呢?”

“这……”若槻不禁语塞。被警官这么一问,他发现自己确实无法解释清楚凶犯的意图。

“是不是?孩子的赔款都到手了,事到如今,他又是何必呢?再说了,一个正准备行凶的人又怎么会故意做这种事惹人注意呢?”

……一定是因为那封信。若槻终于想到了这一层,肯定是他寄给菰田幸子的那封信被菰田重德看见了。他是一大早就把信扔进了京都站的邮筒,如果当天就寄到了,菰田重德在一天之后的今天采取行动便顺理成章。

他那么丧心病狂,当然有可能“审查”妻子收到的邮件。

若槻在信里谎称自己是警察,但这是一个很容易被识破的谎言。除了警察,还有谁知道内情?菰田重德一琢磨就会猜到寄信人是谁,于是反过来用这种形式发出警告,言外之意,要敢多管闲事,这就是下场。

这也意味着,菰田是真打算动手,不然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槻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菰田是真要铤而走险,杀妻骗保。

然而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向警方透露这封信的存在,说了也无济于事。

“话是这么说,可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恐怕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所以您能不能告诉我,警方凭什么认定菰田和也是自杀身亡的?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就没法安心,时时刻刻都怕自己被他盯上。猫出事以后,黑泽小姐也有些神经过敏了。我想告诉她,杀猫的人就是想找乐子,跟案子没关系,这样她才能安心啊。”若槻双手撑住矮桌,深鞠一躬。

“求您了!”

“哎呀,你求我也不行。”松井警官语气冷淡,若槻却愣是不起身。

也许因为他平时就是管窗口业务的,在立场对调时,他自然能想到怎么做最能让对方头疼。不知为何,松井警官非常不愿意若槻来府警本部找他。今天他也是全程轻声说话,生怕被人听见。

既然是这样,那他肯定更受不了这种会让自己沦为笑柄的画面。

“行了行了,别闹了。”

坐满刑警的大办公室响起隐隐约约的窃笑,似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若槻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出松井警官的窘迫。

“求您了!”

若槻故意大声喊道。松井警官沉默不语。“求您了!”他又喊了一遍。笑声四起。很好,其他警官好像看得很起劲。堂堂警察,总不能用蛮力赶走一个低三下四求自己的人吧。每隔十秒钟就喊一嗓子好了,再不行就当场跪下。

“好吧好吧,快起来。”松井警官低声说道,语气恼怒。若槻终于抬起头来。

“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姑且算是成立了。”

“啊?”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就是菰田重德的不在场证明啊。法医推测菰田和也死于上午十点到正午,而我们找到了那段时间跟菰田重德在一起的人。”

若槻愕然。

“可……可能是那人受菰田重德之托,帮忙做了伪证呢?”

“几乎不可能,”松井警官没好气地说道,“那人在酒馆跟菰田重德萍水相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交集。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他连菰田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一看到菰田的照片就说,那天他们确实在一起。”

“但……”

“哎呀,你先听我说。我们根据那人的证词,试着复原了菰田重德当天的行动轨迹。那人说,他俩一大早就跑去了河边,一直在玩骰子,当时还有几个闲人在一旁看热闹。我们就找到了那几个围观的人,证实了那人的说法。也就是说,5月7日上午十点到正午,菰田重德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

若槻顿感天旋地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设计伪造不在场证明?这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但……

“那……菰田和也当天做了些什么?”

松井警官叼着烟,点了点头。

“算了,顺便告诉你好了。那孩子当天早上确实去上学了,不过他有点儿那个什么……好像是叫学习障碍吧,都上五年级了,却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利索。大概因为听不懂老师在教什么,他经常逃课,那天也是上午第二堂课就没了人影。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学校也没当回事,班主任按规矩给家里打过电话,但没人接。”

“他妈妈幸子上哪儿去了?”

“打小钢珠去了。她好像很迷这个,稍微有点儿闲钱,就会打着出门采购的旗号,去小钢珠店泡上一天,傍晚才回来。听说和也都吃不上一顿像样的午饭,动不动就吃泡面。”

死去的男孩是那样可怜,若槻心里堵得难受。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他都受尽冷落,活着的时候怕是也没享受过一天快乐的日子。

松井警官仿佛读出了若槻的心思。

“那孩子命苦啊。听说他在自杀的前一天刚被他妈痛骂过一顿,因为考了零分。要我说啊,当妈的这么失职,哪有什么资格训孩子啊。

“出事那天,孩子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举了手,好像是数学课,因为他妈妈命令他在课堂上举手发言。老师点他回答问题,可他答不出来啊。答不出来还拼命举手,烦得老师忍无可忍,就把他撵去走廊罚站了,还说‘反正你待在教室里也只会捣乱’。”

若槻沉默不语,难道菰田和也真是自杀的?

“这下你总该服气了吧?”

若槻无力地道了谢,起身离开。种种迹象表明,菰田和也的死确实只可能是自杀。然而,垃圾袋里的猫头也证明威胁确实存在。

难道寄出那封信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菰田重德其实是无辜的,是那封信气得他杀猫泄愤?

不,不对,清白无辜的人干不出那种事情。冒险杀死七只猫,割下它们的头送到人家门口……单纯的骚扰做不到这个份儿上,这无疑是警告。

可是……为什么呢?

在从警察局回家的路上,若槻给金石的研究室打了一个电话,想征求一下犯罪心理学家的意见。接电话的女士却说,金石助教不在,据说他已经无故缺勤好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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