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6月12日(星期三)

老式电梯的梯门嘎吱开启,约两米开外,就是印有“昭和人寿”四个字与标志的自动门。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坐在柜台前或沙发上等待叫号的客人。

若槻凝神望去。看到沙发最远端坐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工作服的男人,他顿觉胃袋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妇罗荞麦面骤然变成了铅。

他从左边深处的员工专用门悄悄走进总务室。刚回到自己的工位,坂上弘美便带着一沓需要审核的文件走了过来。

“今天也来了。”她背对柜台,一边放下文件,一边用只有若槻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从菰田幸子现身分部的第二天起,菰田重德每天都来“报到”,至今已有整整两周。不知为何,他专挑午休时间来。

“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十二点零五分。”

这意味着菰田重德今天已等了近一个小时。中午当班的女职员称,他总是往柜台跟前一坐,然后一动不动地等待若槻。

“葛西副长倒是想出面接待,可他偏说‘我平时都是跟若槻主任沟通的’……副长去会客室忙别的事情了,他吩咐我们有需要就去叫他。”

葛西曾多次试图替若槻接待菰田,奈何菰田每次都心平气和地婉拒称:“反正我闲得很,等几个小时都行。”客户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葛西只得作罢。

菰田许是认定若槻比葛西更好对付。可惜若槻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没错。

若槻下定决心,走向柜台。

菰田正盯着这边看,视线相交时,他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

“抱歉让您久等了。”在他对面落座时,若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很是僵硬。

菰田搁在柜台上的左手映入眼帘,手上戴着脏兮兮的劳保手套,里头貌似塞了东西,大拇指处异常鼓胀,很不自然。

菰田向柜台前探出身子,用叽里咕噜的独特发音说道:“我是为和也那笔钱来的,应该已经批了吧?”

“这……总部还在核实,可否请您再稍等一下?”

沉默片刻后,菰田沉声道:“哦,还没批啊……”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同样的问答每天都要重复一遍,仿佛是某种仪式。

“实在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

“哦,还没好啊……”

“我再联系总部催一下。有消息了会立即联系您的。”

“哦……这样啊……还要等啊……”

若槻暗中观察菰田的表情,只见那双乌黑的眼睛如玻璃珠般空洞,读不出任何情绪,唯有小得出奇的嘴边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菰田缓缓起身,背对若槻。

“不好意思啊,麻烦您特意跑一趟。”若槻如此说道,菰田却一言不发,拖着脚步走了出去。

眼看着自动门渐渐合上,若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迄今为止,菰田从未动过粗,甚至没摆出过带有威胁色彩的态度。换句话说,他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从表面上看,他就是个因理赔迟迟不批频频前来询问的受益人而已。

然而,这显然是一场精神之战。

菰田每天都来分部“打卡”,然后又跟跑腿的孩子似的乖乖离开。那是因为他深知,让客户白跑一趟能让保险公司的人背上心理包袱。

要是菰田中途大动肝火,拍案怒吼,若槻心里定会轻松许多。因为他早已习惯与这类客人打交道。菰田的老实,反而叫人毛骨悚然。

最初的一两天还算好,奈何一连两周下来,若槻的恐惧不断膨胀,生怕菰田哪天突然爆发。毕竟对方干出过为钱断指的事情,而且还极有可能犯下了谋杀罪。他明知道这么想也许正中对方下怀,却无从纾解心中的恐惧。

葛西回来了。他碰巧在电梯口遇到了菰田,交谈了几句。只见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等菰田所在的电梯关门之后才进了总务室。

“那大叔还挺有毅力的,天天来都不嫌烦,”他用坐在柜台前的客人听不到的声音对若槻说道,“他要是把这份气力用在本职工作上,怕是早就腰缠万贯了吧?”

若槻知道,葛西开这样的玩笑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不管怎样,我都盼着这事赶紧了结。”

若槻故作平静,却终究没能骗过葛西的眼睛。

“我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那么执着的还是头一回碰到,”葛西的语气中竟有几分佩服,“想当年,每个分部都有那么几个难缠的客户。在会客室砸烟灰缸是家常便饭,怀里藏着匕首的危险分子比比皆是。听到那种人在电话里说‘你们给我等着,老子这就过去’,那心情别提有多郁闷了。不过人这个东西吧,还真是挺不可思议的。哪怕是这样的家伙,见过几次之后也能发展出些人际关系来。”

“人际关系?”若槻自然而然听出了兴致。

“嗯,据说人有种奇怪的习性,会对自己见多了的人产生亲切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你听过没?被劫持的人质跟绑匪待久了,就会对绑匪生出感情。”

若槻在记忆中翻箱倒柜。近年来,日本频频发生劫持人质的案件,因此那种现象也通过媒体逐渐为公众所知。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吧?”

“对,你知道的还挺多。我说的习性就类似于这种现象。哪怕对方是混黑道的,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就会相互熟络起来。混熟以后,我们就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着对方通融通融,而对方也不会动不动就大吼大叫,给我们出难题。哪怕要来,都会主动避开分部比较忙的时间段呢。”

“那算是体谅吗?”

“当然,那也是笼络我们以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啦,但这也算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吧,”葛西换上严峻的神情,“和那些人相比,菰田重德不是一般的反常。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再说了,你不是都告诉他了,批不批是总部说了算,可他还是天天对着分部的一个小主管施压,你说这有什么意义啊?”

木谷内务次长外出归来。葛西与若槻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告诉他今天菰田又来了。

“哦,今天也来了啊……”木谷看着若槻,面露忧色。

“我出面都没用,他死活不肯跟我谈。眼下压力都在若槻主任一个人身上。”

“总部还没消息吗?”

“没有,因为警方还没表态。”

见木谷陷入沉思,若槻鼓起勇气说道:“内务次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私下里调查一下这件事。”

“调查?昭和保险服务公司不是已经介入调查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他们肯定不会抱着菰田重德是真凶的观点去查,天知道能挖到多深。我觉得与其继续等待观望,倒不如换个角度调查一下,说不定效果更好。”

“可你具体打算怎么查呢?”木谷看起来兴致缺缺。

“我想先找拉来这笔单子的人当面聊聊。她跟菰田幸子不是老同学吗?也许除了签约的经过,还能打探出别的东西。”

“内务次长,就眼下这种情况,若槻主任不在分部不是更好吗?”一旁的葛西也帮腔道,“这几天的文书工作也不是很忙,我一个人也搞得定。”

毕竟没有先例,木谷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若槻松了一口气。他想亲自调查,并不仅仅因为菰田重德施加的压力。

发现菰田和也的尸体后,他每晚都会做一模一样的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某个类似山洞的地方,不知为何,他感觉那是“死亡的国度”。面前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巨型蜘蛛网,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纤细的蛛丝能被双眼捕捉到,仿佛一根根会发光的线。

过了一会儿,挂在蜘蛛网上的白色物体隐约浮现在视野中。起初,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枚正在孕育生命的茧。但他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专为死者缝制的白色寿衣。那是一具被层层蛛丝缠成了蚕茧状的尸骸,已然沦为蜘蛛的吃食。

细细望去,尸骸长着人的面孔。

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像是菰田和也;换成别的角度,又像他的哥哥。

尸骸突然颤动起来,因为整张蛛网都在剧烈摇晃,蜘蛛回来了……

梦总是终结于此,无从得见蜘蛛的真容。然后,若槻便会醒来,浑身挂满黏糊的汗水。他觉得,除非菰田和也的事情尘埃落定,否则他下半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噩梦了。

“哎呀,你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呗。”葛西用力拍了拍若槻的肩膀。

6月13日(星期四)

明明都八点四十分了,若槻把头伸出公寓的窗口一看,外面仍昏暗得可怕。抬头望去,整片天空都被散发着朦胧幽光的云层覆盖。日本海一侧更是乌云压阵,福井那边兴许已经下起了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琵琶湖吹来的东风让若槻略感湿润,他往包里塞了把VIVA折伞。一辆佳能戴尔山地自行车斜靠在他家门口,他平时都骑这辆车上下班,但今天公司准许他直接去目的地,无须先去分部报到。

从公寓出发,往南走一段,便是足有五十米宽的御池大街。在横贯京都的街道中,它与五条大街的宽度是首屈一指的。这是因为在战争期间,政府强制疏散了街道两旁的居民,通过拆迁强行拓宽了路面。不过这条路全长只有两千米左右,好不容易得来的宽度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一年最多只能用上两次,供祇园祭和时代祭的游行队伍通过。

即便如此,走在宽阔的街上终究是一桩快事。透过行道树,还能看见不少上班途中的工薪族,他们个个西装革履。

从地铁乌丸线的御池站上车,坐一站到四条,然后换乘阪急京都线,坐上开往大阪梅田的红褐色特快列车。从京都到大阪需要四十二三分钟。若槻一路忧心天气,果不其然,列车穿过淀川的铁桥时,窗玻璃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水珠。他本以为是福井那边飘来的雨,但转念一想,那边的乌云哪里追得上快车,这肯定是别处飘来的。

在终点站阪急梅田站下车,穿过梅田的地下街,坐地铁御堂筋线前往难波。过了难波CITY,再从南海难波站换乘南海电铁高野线。

快车驶离难波站时,雨已经下得相当大了。

右手边是南海老鹰队转让后被原封不动改造成住宅展示基地的大阪球场,它在雨中冒着烟。

若槻回忆起昨天与葛西的闲聊。葛西说,大阪的私营铁路一直比国营铁路发展得好,因为当地素有不靠官府的风气。好比南海电铁,虽然名气不大,却是日本最古老的私营铁路公司。近铁的路线总长也超过了六百千米,据说是日本私营铁路之最。

葛西得意扬扬道,所以关西的私营铁路比关东的发达多了。见若槻面露疑色,葛西顿时急了,说关西比东京更早普及了自动检票机,说明关西更为先进。他唾沫横飞,极力强调若槻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全线普及了自动检票机。

高野线驶出大阪市,途经堺市、狭山市、富田林市等大阪府南边的卫星城市。若槻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车,换乘每站都停的慢车。

下一站便是狭山。这一带还保留着不少田园风光,雨点落入水田的美景尽收眼底。透过车窗,也能看到雨滴在水面上激起细腻的涟漪,鲜绿的稻叶随风摇曳。许是这一幕十分契合自古种稻的日本人的心象风景,看着看着,若槻心中竟莫名平静了几分。

他的思绪飘回了童年。星期六下午,他常常会等哥哥放学回家,结伴去附近的稻田。有时钓钓小龙虾,但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捕捉水生昆虫。说来也怪,每逢下雨天,虫子就特别好抓。所以遇上飘小雨的日子,他们也撑着伞照去不误,专心致志地用竹竿顶端的网兜扒拉泥泞的农田。水黾和豉甲司空见惯,他们一旦抓到呈动人流线型的龙虱,便是激动万分。大多数水生昆虫都是吸食其他生物体液的吸血鬼,却有种莫名的可爱,让人恨不起来。若槻最喜欢的莫过于前肢神似螳螂的水斧虫和红娘华这类。

有一次,兄弟俩撞了大运,抓到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田鳖。哥哥用麻利的动作挥动网兜,成功捕获,可年幼的若槻被它巨大的体形吓得够呛,都不敢碰一下。当天夜里,他一想到自己正和田鳖共处一室,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哥哥在水箱里拉了网,想在家里养养看,可惜那只田鳖很快就死了。那段时间,若槻经常梦见田鳖。

列车抵达了若槻的目的地——金刚站。一路坐到终点,便是和歌山县的圣地高野山,高野线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若槻下车看了看表,早已是十点多了。雨仍下个不停。

站前设有环岛,正前方是平缓的上坡,两侧则是新村小区与独栋的商品房。

若槻打开折伞。分部没有大阪的住宅地图,只能照着通电话时记下的大致路线走。所幸雨势渐渐转小,很快便找到了要去的那栋新村居民楼。

确定铭牌上写着“大西”二字之后,若槻按下门铃。片刻后,铁门轻轻开启,一个戴眼镜的高个中年妇女盯着若槻,一脸困惑。她身边还有个五岁模样的小女孩,紧紧地抱着大人的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若槻。女孩瞳仁乌黑,眼白却带着几分青色,活像个法国娃娃。

“您好,我是昭和人寿京都分部的若槻,之前打电话联系过您。您就是大西光代女士吧?”

“对,请进。”大西光代请若槻进屋,却没有要和他进行眼神交流的意思。也许她本就不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若槻心想,若真是这样,那她确实不适合当保险公司的销售代表。

进门一看,屋里还有个四岁左右的男孩,正坐在椅子上乖乖看绘本。

“家里有点儿乱……”大西光代这话倒未必是客套。空间本就狭小,却堆放了过多的家具,再加上两个孩子的玩具散落一地,“乱七八糟”在这个家里似乎已成常态。

若槻刚在客厅的廉价人造革沙发落座,便摸到了黏黏糊糊的东西。原来,扶手处粘着一颗吃到一半的糖。若槻用手帕擦了擦手,却没有多不愉快。毕竟家里有小朋友,这点儿小状况在所难免,而且对比拜访菰田家时所感受到的诡异战栗,这户人家的普通甚至令他颇感安心。

“难为您特地从京都过来,可我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大西光代端来红茶,如此说道。红茶配了柠檬片和糖条。若槻一面道谢,一面偷偷把手伸进包里,启动微型录音机。

“签单的经过,我也都跟大阪南分部的安田先生说过了……”光代似乎是在暗示,拉单的是销售代表没错,但审核难道不是分部的职责吗?

“对,但我今天登门拜访,是想再了解一下其他方面的事情。听说您和菰田幸子女士是老同学?”

“是的,但从小学毕业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二位是在哪里上的小学?”

“K小学……在和歌山的K町。”

若槻想起来了,菰田幸子的原籍正是K町。

“六年都同班吗?”

“是的,不过说实话,当年我跟她其实没什么交流。因为她有点儿自闭症的倾向,在班里几乎不说话。小坂是男生,又有点儿吓人……”

“小坂?菰田幸子女士的丈夫也跟您同班吗?”若槻惊讶地问道。光代点了点头。

没想到菰田夫妇早在童年时期就有了交集,菰田重德婚前的户籍明明在福冈。

“她前夫应该也是K町的,只不过跟我们不同级。”

“前夫?也就是说,她不是头婚?”

“嗯,至于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我有点儿记不清了。她前夫好像姓白川。”

若槻在笔记本上记下“白川”这个姓氏。

“您刚才说菰田重德先生‘有点儿吓人’,可以说得再具体一些吗?”

光代略显迟疑。

“我保证,您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外泄,可否请您坦诚相告?”

“哦……呃,我也不是很确定……”

光代沉默片刻,若槻耐心等待。她显然是想说的,只是对透露不可靠的传闻略感犹疑罢了。他只需要多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消除顾虑就好。

“小舞,你出去一下,”光代支开客厅角落里的女儿,主动开口道,“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养在学校里的兔子、鸡、鸭什么的接连死了好几只。”

“是菰田……小坂重德先生干的?”

“嗯……虽然没证据,但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为什么怀疑他啊?”

“因为……小坂经常逃学,上课的时候还会突然大喊大叫。”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吧?”

“不止这些……有同学看见他在养小动物的铁笼周围转悠,而且那些动物的死法……”光代突然收声,仿佛是差点儿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动物的死法有什么问题吗?”若槻柔声细气道。

“那些鸡、鸭和兔子,都被人用铁丝勒住脖子,吊了起来。”

若槻喝了一口已经半温的红茶,设法掩饰内心的慌张。

“为什么小动物是被吊起来的,就一定是他干的?”

“因为小坂的爸爸就是上吊自杀的,应该是在他上一年级的时候。”

若槻顿时语塞。他当然不能据此认定小坂重德就是杀害动物的凶手,父亲的自杀和动物的惨死并没有任何的直接联系。不过若槻有着与之非常相似的经历,不难想象父亲的死对小坂重德的人格发育产生了多大的负面影响。

早有统计结果明确显示,家人或血亲中一旦有人自杀,孩子日后自杀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自杀现象显然呈现传染性。若槻不知道重德的父亲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走上了绝路,可年幼的重德若是亲眼看到了尸体,受到的影响便是无法磨灭的。

而且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自杀和杀人无异于硬币的正反面。杀人的冲动在心中郁结导致自杀的案例比比皆是,想要自杀的念头以杀人的形式投射出来也很常见。

就菰田重德而言,也许父亲的死就是一切的出发点。

诚然,在K小学流传开的流言建立在过于跳跃的联想上,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八卦。但“不负责任”并不一定意味着“谬误”。

“可您打听这些干什么啊?他们家的孩子不是自杀的吗?”光代满腹狐疑道。

“这还不好说,得等警方给出的最终结论……话说小坂重德先生的父亲去世后,是谁在照顾他呢?”

“我记得他妈妈刚生下他不久就病死了,他好像是跟奶奶一起住的。”

“老人家还健在吗?”

光代摇了摇头。

“好像是不在了,应该是得了癌症之类的重病。那时我正在上高中,所以小坂应该也十六七岁。听说他原来一直闲在家里,奶奶走后没多久就不见了。”

“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后来才听说他好像去了关东。”

奶奶去世之后,小坂重德定是在全国各地颠沛流离。他在九州参与了“断指族”一案后回到关西,机缘巧合下与菰田幸子重逢,结为夫妇……大致的经过总算是打听出来了。问题是,幸子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一个人再婚?

“您刚才说,菰田幸子有自闭症?”

“看着像,总是独来独往的。”

“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同学们都不太跟她说话,倒也不是刻意欺负她……因为她没有妈妈,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子看到与众不同的人,不是都会下意识去排挤的吗?”

光代这话说得,就好像当年的她并不是个孩子似的。

“菰田女士的母亲怎么就不在了呢?”

刚离开客厅的女儿小舞又回来了。她大概是想得到母亲的关注,闹了一通。光代一边哄着,一边将她带出客厅。

“这也是我听说的……”回来后,光代压低嗓门儿说道,“她妈妈好像跟人跑了。她爸爸受了刺激,成了酒鬼,对孩子漠不关心。幸子的胳膊和背上常有伤痕,像是挨了体罚……”

体罚的痕迹。她当年是不是受了虐待?

若槻忽然想起了菰田幸子手腕上的伤疤。虽然是匆匆一瞥,但他分明看到她的手腕处有几道深而平行的伤疤。若只是所谓的“犹豫伤”,断然不会留下那样深刻的痕迹。

这意味着菰田幸子曾多次试图自杀,而且是动真格的。

“听说菰田幸子女士曾自杀未遂?”

若槻的随口一问似乎正中靶心。光代一脸诧异,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确实有过这样的传闻,不过是我们上初中以后,听说她用美工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她为什么要寻死呢?”

“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人提起过,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搞不好是一时冲动?”

说来说去,都是传闻。然而,传闻一旦脱离控制,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众人当成事实,记忆下来。光代仍牢牢记着当年那些全无依据的传闻,甚至比事实记得还清楚,这便是最好的佐证。天知道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三十多年前生活过的那座乡下小镇究竟有着怎样的氛围。

“呃……您打听这么多,不会是因为和也的死跟小坂……跟幸子的老公有什么关系吧?”光代的声音因焦虑瑟瑟发抖。

此时此刻,她巴不得把自己当过保险销售代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在昭和人寿工作的那一年里,她大概只卖出去了十来份保险,而且客户全是亲朋好友。要是这些保单中的一份成了谋杀案的导火索,那滋味可太不好受了。

“没有没有,我们没往这个方向怀疑,只是程序上有规定,需要做一下背景调查。”若槻如此宽慰光代,光代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反而露出心里发毛的表情。

“搞不好……小坂不止杀过动物。”

若槻大感震惊:“此话怎讲?”

“也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这些……”

光代又犹豫了一会儿,但一吐为快的冲动早已压倒一切。

“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郊游,结果有个其他班级的女生失踪了。事情闹得很大,发动了全镇的人去找,最后在一片池塘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尽管客厅里相当闷热,若槻还是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不是意外?”

“池塘离我们游玩的地方有五百多米远。听说那个女生挺乖的,怎么会一个人跑那么远呢……”

“可……是不是有什么线索能将小坂重德先生和那起案件具体联系起来?”

“出事前不久,小坂一直在纠缠那个女生,所以老师也找他问过几次话。后来有人做证说,女生出事的时候,小坂一直都在她附近,小坂才洗清了嫌疑。”

若槻松了一口气:“那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

“可我刚想起来……”光代瞪眼盯着若槻,“当时给小坂做证的,就是菰田幸子。”

雨势虽已明显减弱,但仍下个不停。若槻用金刚站前的公用电话联系了京都分部,然后登上了一趟下行列车。

和歌山县是近畿地区交通最为不便的地方,所幸南海高野线途经K町。

若槻心想,他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跑这么远了,而且光代告诉他,当年带他们的班主任桥本老师恰好被调回了她的母校,这让他有了再走远些的动力。

他在目的地高野山附近的站点下了车。不愧是北靠葛城山脉、南临高野山的好地方,无论望向哪一侧,都是绿意盎然。

若槻花了二十多分钟,走到K小学。

穿过校门时,雨完全停了。孩子们正在泥泞不堪、遍地水洼的操场踢足球,稍微溅到几滴泥水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见一个光头男孩接到传球,来了一记凌空抽射,激起一阵欢呼。

孩子们身上洋溢着生命力与活力。若槻忽而想起了在那栋阴森昏暗、充满恶臭的房子里上吊的菰田和也。那些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都与他年龄相仿。

若槻来到教职员办公室求见桥本老师,立刻就被带去了会客室。让光代帮忙打电话打招呼果然是明智的。片刻后,他见到了一位五十五六岁、头发花白、鼻子上架着老花镜的女士。照理说,这个年纪的人早该当领导了,但根据她给出的名片,她只是一位普通的教师。

“保险公司连这么久远的事都要查啊?”桥本老师打量着若槻的名片,十分讶异地说道。

“是的,只是事关隐私,恕我无法告知公司具体在调查什么。”

“关系到遗产什么的?”

“差不多吧,也会涉及一点儿。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只需要您分享一下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的情况,说您知道的就行,这样我们就很感激了。”

若槻不比警察和律师,没有任何调查的权限。对方如果不配合,这事就没法谈了,所以他必须巧妙引导。

“毕竟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我对小坂重德这孩子还有那么一点儿印象,因为他是个问题很多的学生。叫菰田幸子的女生我是真想不起来了,不好意思啊。”

桥本老师倒是尽力回想了一番,但说来说去都是些刚入行时的艰辛往事,充其量不过是部分证实了光代的叙述。

就在若槻开始后悔大老远跑来这里的时候,桥本老师让他稍等片刻,然后离开了会客室。等了十来分钟后,她带着一本小册子模样的东西回来了。

“这是他们班上五年级时的作文集。我比较重视孩子们的语文水平,只要是我带的班,都会每年编一本作文集出来。这本能留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啊……”

作文集以草纸油印成册。三十多年过去了,纸张已经氧化,边缘破破烂烂,仿佛烧焦了一般。油墨也褪色了,读起来很是费劲。订书针也生锈了,感觉一碰就断。

作文以“梦”为题。原以为是畅想未来,翻了几页才发现,原来是让学生们写一写自己做过的梦。对抵触写作文的孩子来说,这倒是个合适的主题。

有些梦天真朴实,带着孩子气;有些则过于精巧,怎么看都是刻意编出来的。吃大餐的梦格外多,而且吃的都是牛排,颇具时代特色。

作文按姓名五十音排序,所以小坂重德的作文排在六七位,比较靠前。

小坂重德

奶奶告诉过我,死了的人会来梦里看我,爸爸妈妈真的来了,所以我很开心。

爸爸妈妈对我说,要听奶奶的话,别天天调皮捣蛋。我说我没调皮捣蛋,他们就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梦见过他们。要是他们再来看看我就好了,可我再也没梦见过他们。完。

作为一篇五年级学生写的作文,这段文字幼稚得出奇,充其量也就一二年级的水平。而且通篇几乎没有汉字,大都是用平假名书写的,内容也支离破碎。

尽管表达方式幼稚而拙劣,但若槻受到了些许触动却是不争的事实。作文从头到尾都没提悲伤,却能从中读出失去双亲的男孩的深切悲哀。

若槻总觉得,一个为了骗保肆无忌惮残害幼童的心狠手辣之徒无法写出这样的文字,即使这篇作文写于多年之前。他忽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菰田重德的诡异两面性,“对不上”的感觉,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了。

下一篇就是菰田幸子的作文。如果两人的学号是挨着的,搞不好经常坐前后桌。

秋千的梦

菰田幸子

我要写昨晚做的梦。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很久以前也梦到过,梦到过五六次。

我在梦里去了中央公园,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站上秋千,荡来荡去。

荡着荡着,秋千越来越快,能荡到很高的地方了。可我还是用力荡,越荡越高。

我觉得好玩,就继续用力荡,荡得很高很高。

眼看着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几乎能绕一整圈了。

荡到最高点的时候,我脚下一滑,从秋千上掉了下来。一路跌落到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与小坂重德相比,这一篇好歹是有点儿作文的样子了,但和寻常的五年级小学生相比,菰田幸子的词汇量还是相当贫瘠的。

若槻只见过菰田幸子一次,就是她来分部那回。不过这篇文章倒是和她本人留给若槻的印象形成了诡异的重合。感觉她就是那种不懂得变通的人,认死理还固执。

这一点在作文的开头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特意强调“我要写昨晚做的梦”,可想起自己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后,她又添了一笔,还把做过多少次也写上了,显得很是偏执。

最要紧的梦境本身反而相当平淡。“荡”“高”这样的表述被翻来覆去用了好多次,但看完之后不会留下任何感触,不过是在如实陈述发生过的事情。

秋千,若槻突然想起了学生时代看过的一本关于解梦的书。书里表示,秋千应该是有某种含义的,好像是事物变化的前兆,也可能是对某件事迟疑不决的体现。但他记不太清了,得找阿惠核实一下。

这时,他注意到桥本老师正一脸莫名地打量着自己,也许因为他眉头紧锁地盯着作文集的样子在老师眼里显得分外诡异。事到如今再分析三十多年前的学生作文又有什么用呢?

若槻难为情地笑了笑,正想把作文集还给桥本老师,却又犹豫了。

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不过是直觉作祟。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深入研究一下这本作文集。

“呃……您介不介意我复印一份留作参考?”

听到自己如此询问桥本老师,若槻也吃了一惊。

“没事,您干脆带回去好了。字迹都褪色了,怕是复印不清楚的,等您用完了再寄回来就成。”

若槻郑重道谢,然后离开了。

来都来了,若槻便又去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的老家周边打听了一番,但全无收获。辗转返回京都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虽说公司批准他直接回家,但出于上班族的习性,他还是决定去分部一趟。平时总有人自愿加班到九点左右,但今天的总务室空空如也。会议室那边有笑声传来,过去一看,不知为何,只见外务次长大迫跟老站长们围坐成一圈,喝得正欢。下班的时间点早就过了,内务次长和葛西今天一反常态,都准点下了班,只能明天再找他们汇报了。

若槻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用结实的牛皮纸做的大号信封,是总部和分部的往来函件专用的信封。信封顶部印有一长排填写收件部门的空栏,如此一来,信封便能在公司内部重复使用,以达到节约资源和成本的目的。

最先使用这个信封的是丸之内分部,寄给总部的理赔课。然后依次是山形分部、团体收纳课、松江分部、广岛分部、医务课、钏路分部、销售管理课、湘南分部……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

最后从福冈分部的远藤副长寄到京都分部,信封上写着“京都分部若槻主任亲启”,难怪葛西唯独没拆这个信封。

若槻将信封塞进包里,打算回去再看。离开分部时,雨已经完全停了。于是他决定步行回家,半路上找了家中餐馆,吃了拉面和煎饺,又去酒铺买了一瓶芝华士,这才回到公寓。

他将西装挂上衣架,裤子上喷些水,用烫裤机烫了一下。然后他穿着内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重读借来的那本作文集。

他把全班四十五名学生的作文通读了一遍。到底是五年级的大孩子,很多学生用相当生动的笔触描述了自己做过的梦。看来,菰田夫妇的写作能力属于比较差的那一档。

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值得留意之处。当时他在直觉的指引下开口借来这本作文集,此刻冷静下来回忆一番,也许自己只是一时糊涂。

看来有必要征求一下阿惠的意见,毕竟他的专业是昆虫学,而不是心理学。

不同于可以定量分析的心理测试,解梦需要独特的灵感。特别是荣格派解梦,神话与民间传说方面的知识储备必不可少,还得有一定的文学天赋。

他在这两方面都有明显的欠缺,但阿惠说不定能有办法。

他往坦布勒杯里加了冰块,倒入芝华士与水,用手指拨动冰块,随意搅拌。喝下一口,便能明显感觉到神经放松了不少。这一个多星期,他已经不喝酒就无法入睡了。

酒精会不会刺激到大脑的某个部分,让灵感从天而降?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酒只会让他昏昏欲睡,影响他的判断力。

突然,电话铃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若槻几乎是跳了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无绳电话子机。

“喂,我是若槻。”

无人应答。若槻竖起耳朵。电话貌似是接通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等了一会儿便挂了。

倒好第二杯芝华士,他想起了包里的快件信封,便拿了出来。

打开一看,原来是小坂重德退保的那笔单子,即断指族保单的复印件,是他之前打电话托人去找的。想必负责人把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在成堆的纸箱里发现了它。

保单内容与若槻预想的几乎完全一样。小坂重德的疾病住院附加险和灾害住院附加险都赔满了七百天,后来又因其左手拇指被意外切断赔付了一百万日元的残疾津贴,最终解除合同。

信封中还附了住院证明的复印件。证明总共八张,从最经典的“颈椎挫伤”开始,然后是一连串的伤病名称。可惜他不清楚开具证明的医院里有没有道德风险医院。

总而言之,昭和人寿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小坂重德以不正当手段骗取住院津贴的确凿证据。

越发醉眼蒙眬时,其中一张住院证明引起了若槻的注意。

开具日期是十三年前,大概是计算机断层扫描(CT)等成像检查技术在日本日渐普及的时候。小坂重德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因头部摔伤住院治疗。为确定有无脑出血,医院给他做了当时最先进的头部核磁共振断层扫描(MRI)。结果显示,他并没有脑出血或脑梗死的迹象,但证明上提到了另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

医生竟在小坂重德的大脑中发现了一处微小的畸形。先天性囊肿导致脊髓液通过障碍,造成了轻度脑积水,不过测试显示脊髓液压力并未增高,而且病人情况稳定,所以就没有动手术。奈何若槻的医学知识过于贫乏,不足以判断出这意味着什么。

他把文件塞回信封,又调了一杯掺水的芝华士,喝完后躺到床上。

一闭上眼睛,被吊死的兔子、命丧池塘的孩子、菰田夫妇的作文和断指族事件便在他脑海中来回打转。

不知不觉中,屋外又下起了雨。

若槻听着雨滴拍打窗玻璃发出的不规则响声,坠入混沌而沉闷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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