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6年4月8日(星期一)

若槻慎二暂时放松了下握着蓝铅笔的手,微微伸了个懒腰。

收起的百叶窗放任阳光洒入总务室的东窗,在办公桌上汇成一片小小的光池。笔盘中的圆珠笔与图章,还有用于核查文件印迹真伪的放大镜、两脚规等用具,都缀着闪闪发亮的细微光粒。

放眼窗外,京都碧空如洗,似用画笔晕开的长尾薄云随处可见。

清晨的空气舒爽宜人。他深吸一口气,便继续核查起了在桌上堆积成山的身故理赔申请材料。

四十八岁的木匠因吐血住院,被诊断为胃癌;六十岁的企业高管在打高尔夫球时突然晕倒,一查才知道长了脑瘤;今年刚办完成人礼的大学生因驾车兜风时速度过快,来不及转弯,一头撞上电线杆……

摆在若槻面前的,是一个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死亡信息。一大早就干这种差事,心情自然美不起来。

入职后,他在总部的外国债券投资课一待就是五年。那段时间,他一门心思研究宏观经济,满脑子都是美国的长期利率、汇率行情什么的,以至于全无入职人寿保险公司的实感,只是隐约觉得自己成了金融机构的一分子。然而在去年春天,他被调到京都分部,负责身故理赔的审核工作,这才切身体会到,自己进了一家与他人的生死打交道的公司。

“今天又死了这么多啊!”邻桌的葛西好夫副长瞥了一眼若槻的桌面,开口搭话。

“明明都开春了,作孽啊!”

这么说起来,申请件数确实多得反常。据统计,一年中死者最多的就是冬季,因为身体虚弱的老人与病人往往熬不过严寒。

这个季节冒出来这么多身故理赔申请,应该另有原因。若槻翻了翻眼前的那叠文件,保险受益人填写的身故理赔申请单后面会附上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交通事故证明、户籍誊本等材料,谜底很快便揭晓了。

“哦……这批是之前左京区那起火灾的。”

大约三周前,一栋木结构房屋毁于大火,全家五口无一生还。十五份身故理赔申请被一并提交上来,难怪数量反常。其中储蓄型的五年期养老保险占了大头。

若槻不由得想象,那些逝者八成是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老好人。只要销售代表殷切恳求,说自己要完不成指标了,他们便拉不下脸来拒绝,于是买了一份又一份保险。日本的人寿保险参保率之所以能领跑全球,这类人功不可没。

“那是起纵火案吧?查出是谁干的没有?”

“还没,但受益人与案件有牵扯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我觉得正常赔付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要命……要我说啊,为了找乐子跑去别人家放火的家伙都该判死刑。”葛西嘟囔道。

只见他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相扑力士般壮实的胳膊,还时不时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葛西的身高大约一米七五,体重却不止一百二十公斤,这样的身躯散发的热量自是远胜常人。明明是早春时节,而且还是上午,他身上的蓝色3L码衬衫却已被后背与腋下渗出的汗液染成了深蓝色。

电话响了。葛西立刻拿起听筒,按下闪烁的按钮。他是在以身作则,用行动无声地教导在场的女职员“电话一响就得接”。

“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分部为您服务!”葛西无比明快的男高音响彻办公室。

“若槻主任,麻烦您过目。”

入职第五年的资深女职员坂上弘美将一沓已完成初审的住院津贴申请材料放在桌上。用颜色分门别类的文件早已在桌面堆积成山,满期理赔的,发放长寿礼金与年金的,保单质押贷款的,退保的,印鉴登记的,变更投保人或受益人的,订正地址、出生日期等合同细节的(甚至有订正家庭成员的关系与性别的),重新签发保险单的……

都说人寿保险公司干活儿全靠人和纸,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文件的种类也非常多。一刻都磨蹭不得,若槻麻利地核查起来。除去火灾造成的一系列身故理赔,久病辞世的情况占了绝大多数,查不出什么像样的问题。谁知胜利近在眼前时,还是卡了壳。

那是一份保额一千万日元的终身寿险保单。投保已满二十年,照理说出不了问题,但值得注意的是,“死亡证明”这四个字用两道线划去了,改成了“尸检报告”。两者的区别在于,死者有没有在死前二十四小时内接受过法医的诊治。如果提交上来的是“尸检报告”,那就意味着法医自始至终就只见过尸体,因此可能无法百分之百断定死因。

若槻逐项查看起来。

①姓名:田中里

②出生日期:1922年4月21日

若槻心算一番。她若还活着,再过两星期不到就满七十四岁了。

③地址:京都府城阳市久世……

④死亡分类:外因致死(自杀)

至此并无明显异常。这一年多来,他每天都要查看各种死亡证明,久而久之便对本国人的死因有了模糊的认识。

最常见的死因显然是恶性新生物(癌症),其次是心脑血管疾病、肝病等重疾。

事实上,自杀也不过是极其常见的死因之一。自1975年以来,日本每年的自杀总人数基本持平,在两万两千人至两万五千人之间浮动,比每年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数高出一倍有余。

若槻负责审核的不过是京都府辖区内的昭和人寿保单。但即便如此,他每周几乎都会碰上一两起这种案例。近年来,老人家自我了断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他杀则不然,至少在京都府这边难得一见,昭和人寿一年能不能碰上一起都难讲。这也许能从侧面证明,日本的治安状况虽说正在迅速恶化,但好歹比外国强些。

⑿死因:非典型缢死

看到“⒀外因致死的补充事项”时,若槻的蓝铅笔停了下来。这一栏分明地写着“系绳于七十厘米高的五斗橱把手,自缢而死”。

死亡证明上本没有记录体格的空栏,医生却特意添了一笔,说过世的老太太身高一米四五。系绳处的高度还不及身高的一半,怎么可能吊死人呢?

若槻拿起那沓文件,观察仍在通话的葛西。看样子,像是客户打来的投诉电话。由于若槻和葛西是京都分部仅有的两个主管保单保全的领导,他也没法找别人商量。

寿险公司分部的日常业务可分为两大板块,即新单与保全。顾名思义,新单业务就是客户购买新保险时所需的各项签约手续。保全业务则泛指针对已签订保单的售后服务。由于后者涉及理赔,与金钱的流转直接挂钩,所以常会牵扯到纠纷与罪案。

葛西1975年从大阪市的一所私立高中毕业,入职昭和人寿。他凭借强韧的身体素质与心理素质深得公司赏识,多年来深耕保全业务,可谓经验丰富。想当年,他被牵扯进了北海道某分部的一起住院津贴纠纷,被人扔进黑帮办事处关了一天一夜,在公司内一度传为佳话。

客户每说一句话,葛西都要夸张地附和两句。不一会儿,他便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听着让人颇感舒畅。看来没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客户投诉大多起因于销售与行政职员的解释不够到位,只要耐心听客户倾诉,往往可以圆满解决。

“葛西副长……”

眼见葛西要撂下听筒,若槻正欲起身上前,却突然听见一声来自正面柜台的怒骂。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客户了!”

若槻吓了一跳,侧目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出头、长相穷酸的男人双腿开立,用一双猴子似的凹陷圆眼瞪着柜台的女职员。花白的头发倒竖着,身上竟还穿着皱巴巴的条纹睡衣。不难想象,他就是顶着这身打扮出了家门,坐公交车一路杀了过来。

又是他……若槻不胜其烦。那人姓荒木,动不动就跑来分部的窗口,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刁难职员,许是闲着没事干,也可能是把这当成了一项兴趣爱好,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正经工作。无论他多么高高在上地对职员大吼大叫,保险公司都得小心哄着。他对这种感觉上了瘾,用这种形式暗中发泄平日里被社会边缘化的积愤。

柜台前的客户,还有坐在后方的沙发上等待叫号的客户纷纷皱起眉头,显得颇为不悦。

荒木旁边坐着一个满头白发、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看着像小公司的老板。入职第二年的田村真弓指着一份保单向他解释着什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好像是保单质押贷款的文件。看样子,她似乎在说对方带来的印章的印迹与保单上的印迹不符。那人听得心不在焉,眼睛打量着一旁的荒木。片刻后,他便把保单塞回小拎包,匆忙起身离去。

若槻看在眼里,觉得此人的举止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对劲。

“你们可别小看我!你们当我是谁啊!”荒木继续咆哮。

接待他的好像是刚入职不久的川端智子。她不明白眼前的客人为什么要吼她,一脸的不知所措。

保全业务的主管也是窗口的负责人,因此窗口一旦闹出纠纷,若槻与葛西之一必须出面应对。

正要起身,若槻却犹豫起来。“又要费时费力应付那种人了吗?”这个念头掠过了他的脑海。

就在若槻保持弯腰欠身的姿势时,葛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走向柜台。

“非常抱歉,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到位的您尽管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欢快爽朗。他扭头面朝柜台内侧,悄悄用眼神安慰川端智子,放她回了自己的工位。

荒木傲气十足地坐在椅子上,踩着凉拖,跷起二郎腿,露出脏兮兮的小腿肚,数落女职员有多欠管教什么的,那嗓音像极了还没到变声期的孩子。葛西则专注倾听,绝不顶嘴,适时附和两声。

若槻缓缓坐回原处,内心很是尴尬,只觉得葛西看透了自己心中的犹豫。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坂上弘美拿起听筒,只见她低声应了几下“好的”“是的”,便按下了保留键,径直走向若槻。

一看到坂上弘美的神情,若槻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她平时几乎面不改色,此刻眼角却透着淡淡的紧张。再者,她本可以通过内线转送功能将电话转给他,却偏要起身过来,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若槻主任,有客户来电咨询……”

“碰上什么难题了?”

坂上弘美有五年的窗口业务经验,甚至比若槻更了解保险方面的知识。如果是司空见惯的问题,她肯定答得上来。

“她问……自杀赔不赔……”

寿险公司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然而,看坂上弘美的神色,她似乎并不认为这只是一通恶作剧电话。

“知道了,我来接。”

见若槻点头,坂上弘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走回自己的工位。分部的女职员都能规规矩矩地履行日常职责,完成领导布置的任务,却总是避免做出在某种意义上伴有责任的决定。因为公司对她们耳提面命,要求她们遇到这种情况时先请示上级领导,于是若槻等人身负重压便成了必然的结果。但他们的工资毕竟要比女职员高出许多,多担责倒也是理所当然。

若槻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份内部机密文件——昭和人寿保险合同的条款说明手册。当然,对方提出的问题本身并不艰深,任何一个寿险公司的员工都能当场答复。只不过,回答时的用词遣句需要格外谨慎。

“您好,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敝姓若槻,是负责窗口业务的主任。”

清嗓子似的微弱响声自听筒传来,咨询者却是一言不发。听着像是女人。

“请问您具体想询问什么问题呢?”

“刚才不是都说了……”对方嗓音沙哑,音量也压得很低,听不分明,给人相当紧张的印象。

“如果是自杀,保险公司赔不赔钱?”

“这就为您查询。冒昧问一下……是有哪位亲属身故了吗?”

对方沉默不语。清嗓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如果您手上有保单的话,只需报出上面的编号,就能立即为您查询了。”若槻又问了一遍。

停顿许久后,对方终于开口道:“没单子就不知道吗?”

“是的,因为有些情况可以赔付,有些情况却不行。”

“什么情况不赔?”

“这……”若槻已是一拖再拖,对方都明确问出来了,也没法避而不答,“是这样的,保险合同有一年的自杀免责期限。”

“免责?”

“就是无法赔付的意思。”

“为什么啊?”

“《商法》中有规定,自杀属于全面免责的情况,但在保险条款中是以一年为限的。”

“我问的就是为什么这么规定?”对方的声音带了几分烦躁。

“呃……这么规定主要是基于‘人寿保险不应助长自杀’这一观点……”

对方再次陷入沉默。

对寿险公司而言,自杀免责条款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根据保单条款的规定,投保人或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人死亡属于免责事由,保险公司无须赔付。同理,被保险人造成被保险人自己死亡,也就是自杀,应该也属于不予赔付的情况。

再者,如果保险公司连自杀都赔,那就有可能酿成鼓励自杀的结果。蓄意自杀者纷纷在动手前投保,即所谓的逆选择问题也会严重影响寿险公司的收益。

《商法》第680条也有明确规定,“自杀、决斗及其他犯罪行为或处决”都属于免责事由,无须赔付。

然而,站在投保人的角度看,“被保险人可能在未来自杀”的风险与“被保险人可能死于交通事故或疾病”的风险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即便此人在签约时全无自杀的念头,日后也完全有可能因精神问题等原因突然走上绝路。

一家没了顶梁柱,遗属就会立即陷入生活困窘的境地。可若仅仅因为死者是自杀就拒绝赔付,那就违背了建立人寿保险制度的初衷,即保障遗属的生活。

生命表是计算人寿保险费率的基础,而自杀导致的死亡本就被纳入了生命表的死亡率中,而且占比相当大,大到不容忽视的地步。因此也有人指出,若将这类情况排除在外,就意味着保险公司能在非分红型保险等领域获得暴利。

面对上述原因造成的两难局面,目前日本的人寿保险公司仅将投保后的第一年设定为免责期。毕竟,一个普通人的求死之念是很难维持一年之久的,哪怕此人投保时确实蓄意自杀。不过直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对一年免责期的合理性提出疑问。

“手头没有保单也不要紧,只需提供客户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就能立刻查询到能否赔付了……”

若槻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相信自杀已经发生了,想办法打听出当事人的名字。

对方缄默不语,但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显得很是困惑。若槻仿佛能通过听筒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紧张。

怎么办?他握着听筒的手渗出了汗。毋庸置疑,对方显然是真动了自杀的念头。

当然,即使对方在挂断电话后立即跳窗,若槻也无须承担任何法律与道德层面的责任。客户来电咨询,他照章回答,仅此而已。基于主观判断拒不回答,反倒违背了公司的规定。

然而,若槻觉得自己不能就此坐视不理。

对方都打电话来了,想必确实是想打听一下自杀免责的事情。但她会不会是下意识地,想在实际动手之前找个人求救?

他要如何劝阻,才能让一个钻牛角尖、企图自杀的人回心转意?

对方叹了口气。

若槻感到她要挂电话了,急忙开口:“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下,先别挂!”

“啊?”

“您能再听我说两句吗?就当是我多管闲事……”

“还有什么好说的?”对方满腹狐疑。

“如果我猜错了,还请多多包涵。恕我冒昧……您是不是动了自杀的念头?”

蠢货!瞎说什么呢!若槻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愕然。保险公司管这种闲事做什么,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扣上诽谤的帽子。

对方却闭口不语。如果企图自杀仅仅是若槻的误会,对方必然会勃然大怒,至少也要骂上一句。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沉默。这就意味着……

“如果真是这样,还请您三思啊。”

耳边仍是沉默。但不知何故,若槻觉得对方似乎在听。于是他暗下决心道:“您别怪我多事……自杀确实能让您的家人得到赔付,但您的离去,会对活着的家人造成毕生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

若槻环顾四周。荒木仍在柜台前瞎嚷嚷,吸引了总务室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说这些,应该不会被人听见,遭到指责。

“我不是以保险公司负责人的身份跟您说这些的。我亲身经历过家人的自杀,所以才想劝劝您。”若槻也没想到,自己正在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坦白一段从未跟人提起过的往事。

“出事的是谁啊?”对方的语气似乎略有变化。

“是我哥哥。当时他上六年级,我上四年级。”尘封多年的情绪涌上心头。

“……怎么会?”

“不知道。他好像在学校受了欺负,但校方拒不承认。”

对方重归沉默,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微微叹了口气,问道:“你叫什么?”

“弊姓若槻。”

“若槻先生,你干这行好些年了?”

“不,才一年多。”

“哦。”在数秒的停顿后,对方用沙哑的声音嘟囔了一声“谢谢”,随即挂了电话。

若槻一边撂下听筒,一边思索自己这么做是否妥当。兴奋仍未平息,血液奔流于全身,耳朵烫如火烧。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足以让一个想寻短见的人回心转意。即便如此,鼓起勇气说出来试试总归是好的吧。他感觉在对话临近尾声时,双方似乎实现了那么一丝丝的相互理解。

柜台那边似乎也有了进展,葛西总算是哄住了荒木。自动玻璃门开启,荒木转身离去的背影映入眼帘,他的身子如骷髅般瘦弱,睡衣的背部和腰部都起了皱。

该不该向葛西汇报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若槻踌躇不定。

他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不说了。毕竟刚才那些话超出了正常的职责范围,是他多管闲事,告诉葛西未免尴尬。而且事到如今,公司这边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毕竟,他们没办法查出电话是谁打来的。

就看当事人还有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了。不过若槻也告诉自己,近期审核身故赔付申请的时候还是多留意些为好。

“葛西副长,您有空吗?”葛西刚回工位,若槻便见缝插针,拿着刚才那份身故赔付申请材料找了过去。

“有啊,怎么了?”

“您看看这份申请,是不是有点儿问题啊?”

“嗯?你指哪部分?”

若槻兴冲冲地指着“死亡手段及情况”一栏,问身高一米四五的老太太把绳子系在只有七十厘米高的五斗橱把手上勒死了自己是否有违常理。

“嚯——”葛西悠然打量着面前的死亡证明,似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

“哎呀,这倒是常有的事。”

若槻原以为这是一起谋杀案,听到这话顿时就泄了气。

“您说这是……常有的事?”

“上吊又不一定非得在高处。真要算起来,把绳子系在低于自己身高的地方反而是更常见的情况。我在仙台分部那会儿,就有位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太太因为痛苦难耐吊死了自己。她就是把睡袍的系绳拴在了病房床头的铁管上,然后从床上滑了下来。那铁管也就四五十厘米高吧。”

“哦……”

“你要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派站长去辖区警署问问。确定没有疑点,你也就不用纠结了。”

“好的。”若槻知道葛西这么提议是不想伤他的自尊。他苦笑着接过材料,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放心,又有沮丧。

当天下午,真正的麻烦找上门来。

“若槻主任……”

若槻抬头望去,只见坂上弘美与田村真弓站在跟前。田村已是花容失色,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

“那位客人说,都怪我们,他的支票才会被拒付……要我们赔他五千万。”坂上弘美一脸的不知所措。

若槻望向柜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看着很是眼熟。白发加银边眼镜……正是今天早上荒木闹事时坐在一旁的小公司老板。当时他便觉得这人的神色不太对劲,只是被荒木分散了注意力,没有多想。

此刻细细观察,就更觉得此人全无生气了,完全不像会亲自杀来窗口谈判的角色,而且还有些心不在焉。

他身后则站着个捧着胳膊的男人,四十五六岁,身材微胖,却不失壮实,顶着一张宽大的红脸膛,一双小眼好似弹珠,眼神凶狠。明明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却散发着全然不同于寻常工薪族的气场。

“怎么就怪到我们头上了?”

“因为那位矢田部先生……今天早上来申请过保单质押贷款。”

坂上弘美递来一份电脑输出的试算表。根据表单上的信息,这位满头白发、老板模样的客户名叫矢田部政宏。他购买了储蓄型保险和个人养老年金保险,所以可以将保单质押给保险公司,获得总额不超过一千六百四十万日元的贷款。

“于是我就给他办了手续。结果在核验资料时,我发现他带来的印章的印迹和保单上的印迹不一样。字形倒是完全一致的,大概是同一批刻的两枚印章。”

田村真弓将攥了许久的透写纸和今天早上填写的保单质押贷款申请表放在若槻的办公桌上。保单的印迹被分毫不差地转录在透写纸上,两枚印章的字形确实一模一样,但申请表上的印迹的直径要大上两毫米左右。

“那对方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了句‘那就没辙了’就走了。”田村真弓的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

“谁知他刚才带着身后的那个人找了过来,说支票因为没拿到那笔贷款被拒付了,公司也破产了,开口就要我们赔他五千万……”坂上弘美用含着怒气的声音补充道。

每一步都是计划好的,若槻心想。矢田部故意带了另一枚印章过来,让职员指出印迹不符,再拍拍屁股走人。这些都是前期铺垫,好戏正要开演。

怕不是碰上黑社会了。若槻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午休刚结束,葛西便去下京站审计了。虽说离得不远,但在他回来之前,若槻只得独自应对。

松村佳奈从柜台小跑过来:“呃……若槻主任,那边的顾客问,要让他等到什么时候……”

若槻不必看向柜台,也能感觉到站着的那位正瞪着这边。他是故意不与那人对视。

“那就带去第一会客室吧。”若槻如此吩咐松村佳奈,穿上挂在椅背上的西装,那感觉就像上战场前要身披铠甲。

“我去和他们谈。要是葛西副长回来了,就让他立刻来一趟。对了,记得备些饮料,知道该怎么弄吧?”

“知道。”坂上弘美点了点头,带着田村真弓回了工位。

走出总务室时,若槻只带了便签本和铅笔。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走过铺着油毡的走廊,敲了敲第一会客室的门,随即推开。

“让二位久等了。”

壮汉转动粗壮的脖子,死死盯着若槻的脸,颧骨处微微发红,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衬衫的衣领都快被撑爆了,看着都觉得喘不过气。

“可不是吗,等得黄花菜都凉了。希望你能给出点儿像样的回复,别让我们白等。”

一旁的矢田部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若槻瞥了眼两人的神色,将两张名片放在桌上。

“敝姓若槻,是负责窗口业务的主任。这位是矢田部先生吧?请问您是哪位?”

壮汉鼻头皱起:“我是老板手下的员工。我们公司被你们害得倒闭了,所以我陪老板来讨个公道。”

这是一个连若槻都能识破的谎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人都不像正经的上班族。而且他对矢田部这个老板的态度极其傲慢,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

敲门声响起,坂上弘美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上摆着三杯橙汁,来自开在同一栋楼里的咖啡馆。许是因为紧张过度,玻璃杯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坂上弘美小心翼翼地将结露的玻璃杯放在桌上,仿佛它们是一触即发的炸弹。完事后便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昭和人寿有一本根据长年的工作经验总结而成的客户投诉应对指南,坂上弘美就是根据这本指南端来了橙汁。

指南称,绝不能用热饮招待正在气头上的客户,必须奉上果汁这样的冷饮,想方设法让对方喝上一口……

“大致的情况,刚才接待二位的女职员都跟我说了……”若槻请二人先喝些果汁,见壮汉喝了后才开口。

“哼,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培训女柜员的?嗯?”

是“职员”,而非“柜员”。若槻很想纠正,但还是忍住了。

“请问她们可有冒犯之处?”

“冒犯?岂止是冒犯……”壮汉从口袋里掏出烟叼上,摆出一副等若槻点烟的架势,若槻却故意装傻。壮汉凶神恶煞地瞪了若槻一眼,这才不情愿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喂!怎么没有烟灰缸啊!好歹要备一个吧?”壮汉吸了一口烟,低声咆哮,语气凶悍。

“不好意思。”若槻站起身,将会客室架子上的轻质铝烟灰缸放在桌上。

指南中指出,有可能用作凶器的东西绝对不能出现在柜台与会客室的桌子上,好比沉重的石烟灰缸。这个铝烟灰缸则不然,就算被职业棒球投手抡起来砸中,也不会伤得太重。

“你知不知道你们家的女柜员都干了些什么?”壮汉吞云吐雾,絮絮叨叨,“都怪你们,银行拒付支票,把我们公司折腾倒闭了。从明天起,员工和家属就要流落街头了。这么大的责任,你们准备怎么担?嗯?”

“是这样的,矢田部先生今天早上带来的印章的印迹与保单上的略有不同……”

“这还用你说!”壮汉高声打断,“这么点儿小问题,凭你的权限还搞不定吗?嗯?印章稍微有点儿不一样,也不妨碍办手续啊?我可没那么好忽悠!”

若槻心想:看来这人还挺懂的。

遇到这类情况时,只要客户能出示驾照或其他证件,证明他就是投保人,即便印迹略有差异,手续也是可以办的。人寿保险公司毕竟不是政府部门,做的是服务客户的生意,办事不能太死板。

“如果客户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我们确实有可能特事特办,但矢田部先生当时并没有提……”

“岂有此理!怎么还怪起我们老板了?”壮汉气势汹汹地喊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这里的女柜员没解释清楚吗?所以我们老板才会觉得这事没法通融了,只能死心走人!”

见对方露出昂然得意的表情,若槻暗道不妙。双方的讨论正逐渐偏向奇奇怪怪的方向,再这么下去,怕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敲门声响起。只见葛西道了句“打扰了”,拿着活页夹和笔走进会客室。

“搞什么啊,又来一个?就不能一起来吗!又要我从头讲起啊?”

“情况我都了解了。都怪我们窗口职员疏忽大意,给您添麻烦了。”葛西深鞠一躬。

见葛西长得人高马大,壮汉脸上闪过些许戒备,谁知葛西的态度比若槻还要谦卑,于是他便又得意忘形起来,滔滔不绝地提起了要求。

“所以,二十名员工的遣散费,还有今后的生活费,都得你们出。我是想要一个亿的,但这次就放你们一马,给个五千万算了。怎么样?昭和人寿保险可是大公司啊,总得给点儿像样的诚意吧?”

“非常抱歉,我们无法满足您的要求。”葛西轻描淡写道。

“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公司的支票被拒付,可都是被你们害的啊!”壮汉拍案怒骂。

“办理保单质押贷款需要携带与保单的印迹吻合的印章,或提供相应的印鉴证明。因此,窗口职员要求矢田部先生带同一枚印章来并没有错。”

“你当我傻啊!我知道章不对也是能办手续的!”

“就算真有过您说的情况,那也是例外。原则上还是需要携带与保单印迹吻合的印章的。”

壮汉一连吼了十多分钟,葛西则坚守“不畏惧、不失礼”的原则,态度平和,却拒不接受。

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壮汉傲气十足地靠上椅背,喝了口已然温热的橙汁,许是吼累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若槻下意识望向会客室的电话,但那并非铃声的源头。

壮汉装模作样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部手机,大声讲起了电话,那叫一个旁若无人。

“哦,您好您好,好久不见。是呀,大哥生意怎么样?那敢情好。这里管得紧,日子那叫一个难过啊。啊?现在?我正好在外面办点儿闲事。对,嘿嘿,那我一会儿就过去坐坐。替小弟跟东家带个好……”

壮汉刻意抬高音量,显然是为了让若槻他们猜出自己有黑道背景。若槻心想,大概是暴力团新法施行后,这群人就没法公开提及帮派的名字吓唬人了,所以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法子。

若槻将目光投向默默坐在一旁的矢田部。他看起来身心俱疲,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全无兴趣。

打完电话,壮汉又跟他们耗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撂下一句“改天再来”,总算是打道回府了。

“那人真是黑帮的吗?”

自称员工的壮汉带着空壳一般的老板矢田部坐电梯离开后,若槻问葛西道。

“不,他应该不是真的黑帮混混,也不属于黑帮旗下的掩护机构,”葛西摇头道,“刚才那通电话演得真够假的,真黑帮可不会用这么露骨的法子。那个姓矢田部的大叔开的公司大概是真的快倒闭了。我看啊,陪他来的那位八成是债主。”

矢田部本人确实不像奸邪狡诈之徒。若槻不由得想,他也许是因为公司业绩长期低迷,现金流出了问题,才摊上了这么个要命的债主。到头来,公司被逼破产不说,还落得个被人敲骨吸髓的下场。

“瞧瞧。”葛西打开手上的活页夹,拆下一份矢田部的保单质押贷款记录,用手背敲了敲。

“贷款余额一度逼近上限,说明矢田部的资金周转出了很大的问题。结果上个星期,他突然把钱都还清了。”

若槻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他愣是没想到要查一查矢田部过往的贷款记录。

“可他们不会是专门为了干这种事,才特意筹钱还清了贷款吧?”

“像他们这样专门杀来窗口闹事是很常见的伎俩。再说了,只要矢田部退保,那些钱随时都能拿回来,碰碰运气也没什么损失。说白了就是设了个套,盼着我们在应对时出什么差错,让他们抓到把柄。”

“您说他们还会来吗?”

“哎呀,就算他们还来,最多也就闹个两三次。见我们这边没戏,他们很快就会撤了。等着瞧吧,下周结束之前,肯定会全额退保的。”葛西用鼻孔哼了一声。

若槻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矢田部买的保险恰好都是偏储蓄型的。换句话说,退保或到期时能拿到的钱,和投保人身故时得到的赔付相差不大。这要是换成保障型保险,身故赔付设定得非常高,退保却拿不到几个钱,“杀害矢田部,将赔款占为己有”定会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回神望去,葛西快步穿过走廊的背影映入眼帘,若槻急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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