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环制作者

“头环!”

“有人戴了头环!”

正在工作的人和正在购物的人都沿人行道朝同一个方向冲去,很快聚集成群。一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放下脚踏车,飞奔过去。人群不断壮大:穿灰色外套的商人、面色疲倦的办公室秘书、售货员以及工人纷纷加入其中。

“抓住他!”人群蜂拥向前,“是那个老人!”

蜡黄脸的年轻人从排水沟里捡起一块石头,投掷出去。石块擦过老人身边,砸在了一家店铺的门脸上。

“他戴着头环,就是他!”

“把它取下来!”

更多的石块落下。老人惊惧地喘着粗气,试图从挡在他身前的两个士兵中间挤过。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后背。

“你隐瞒了什么思想?”蜡黄脸的年轻人跑到老人面前,“你为什么不敢接受探查?”

“他隐瞒了见得不人的思想!”一个工人抢下了老人的帽子。一双双手急不可待地伸向老人脑袋上戴着的金属细环。

“没人有权利隐瞒思想!”

老人跌倒了。他弓着身子趴在地上,他的雨伞滚落到一旁。一个售货员抓住他的头环,使劲往下扯。人群顿时失控,人人都拼抢着想拿到头环。突然,那个年轻人大喊一声,高举着头环退出人群,“我拿到啦!我拿到啦!”年轻人跑回脚踏车,骑车快速离开了——他的手中紧握着弯曲变形的头环。

一辆响着警笛的机器人警车在人行道边停下。几名机器人警察跳下车,驱散了乱哄哄的民众。

“你受伤了吗?”他们将老人扶起。

老人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的眼镜斜挂在一边的耳朵上,脸上糊着鲜血和口水。

“很好。”警察松开了金属手掌,“为了您自身的安全,建议您离开街道,进入室内。”

思想净化局的理事罗斯将信息备忘板推到一边,“又一起案件。真期待《反豁免法案》获得通过。”

彼得斯抬头看了一眼,“又一起?”

“又一个人戴了头环——屏蔽思想探查。过去四十八小时内,这已经是第十起了。通过邮寄发放的头环一直在增加。”

“邮寄,塞进门底缝隙,偷偷放进衣兜,留在办公桌上——发放方式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如果有更多的人向我们报告——”

彼得斯狡黠地笑了笑,“能有人告密已属难得。头环可不是平白无故地赠送的。这些赠送对象也并非随机选取的。”

“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些人?”

“这些人的思想里有东西需要隐瞒。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那些向我们告密的人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不敢戴上头环,于是将头环上交给我们——以避免嫌疑。”

罗斯心情阴郁地沉吟道:“我想你说得有理。”

“清白之人没理由隐藏自己的思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很乐意接受思想扫描。想证明自己忠诚的人毕竟占绝大多数。不过,这余下的百分之一全都怀有不忠思想。”

罗斯翻开牛皮纸文件夹,拿出一只弯曲的金属圆环。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看看它,只是一根某种不知名的合金长条,但它却能有效地阻隔所有的探查手段。心感人都气疯了。心感人想进入佩戴者的思绪时,它能反过来震荡心感人的思绪。就像震荡波一样。”

“你肯定已经将头环样本送往实验室了。”

“没有。我可不想哪个研究员给他自己造个头环。我们的麻烦够多了!”

“这只头环是从谁身上取的?”

罗斯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按钮,“我们马上便知。我们来听听那个心感人的汇报。”

办公室的大门消融,一个四肢细长、脸色蜡黄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罗斯手上的金属圆环,露出了一丝带着戒备意味的淡淡微笑,“你找我?”

罗斯打量着年轻人。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一个长相平凡的孩子,看起来就像个上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可罗斯心知肚明。欧内斯特·阿博德是个心灵感应变种人——心感人。思想净化局雇用了几百个心感人探查公民的忠诚度,他是其中之一。

在心感人出现前,探查公民忠诚度的手段可谓杂乱无章:发誓、盘问、电话窃听——效果皆差强人意。理论上,每个人都必须证明自己的忠诚——仅限于理论。实际上,鲜有人能做到。如此看来,似乎“有罪推定”的观念将不得不被废弃,转而重新启用罗马法系①。

这道仿佛无解的难题,在2004年的马达加斯加大爆炸中得到了解决。驻扎在该片区域的数千士兵遭受了大量的强辐射伤害。爆炸幸存的士兵大多丧失了生殖能力。他们的后代总计不过数百个,但其中许多孩子的神经系统却展现出了一种全新特征。于是,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中,史无前例地,变种人横空出世。

心感人的出现纯属偶然,却解决了自由联邦面临的最为紧迫的问题:找出和惩罚不忠者。心感人对于自由联邦政府,其价值无可估量——而心感人也明白这一点。

“你拿到的?”罗斯敲着头环问道。

阿博德点点头,“是的。”

年轻人正在读取他刚才的所思所想,而不是回答他的问话。这让罗斯恼怒得涨红了脸,“那个人什么样貌?”他厉声质问道,“信息备忘板并未给出具体细节。”

“他是弗兰克林博士,在联盟资源委员会任理事,今年六十七岁,到此是为了拜访亲戚。”

“沃尔特·弗兰克林!我听过他的大名。”罗斯抬头盯着阿博德,“那么,你已经——”

“只要摘下他的头环,我就能扫描他的思想。”

“袭击之后,弗兰克林去了哪里?”

“他听从警察的指示,躲入了室内。”

“警察来了?”

“在头环被摘掉后,当然。整个过程进行得极其顺利。弗兰克林是被另一个心感人发现的,不是我。我被告知他朝我这个方向来了。当他走到我旁边时,我大喊他戴着头环。人群很快聚集,他们跟着我大喊起来。另一个心感人赶到现场后,我们操纵着人群,趁机靠近了他。我亲自取下了他的头环——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罗斯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头环的吗?你探查出来了吗?”

“他通过邮件收到的。”

“他是否——”

“他不知道寄件人和寄件地址。”

罗斯皱起了眉头,“这么说,他无法提供给我们关于他们的信息。寄件人的信息。”

“头环制作者。”阿博德冷冷地说。

罗斯抬头瞥了一眼,“什么?”

“头环制作者。有人制作头环。”阿博德严肃起来,“有人在制作屏蔽罩阻止我们探查。”

“而你确定——”

“弗兰克林什么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进的城。今天早上,他的邮件机送来了头环。他经过权衡,买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遮住头环。然后,他步行前往他侄女的房子。几分钟后,当他进入我们的探查范围,就被我们发现了。”

“他们的队伍近来似乎在扩大,分发出去的头环也日渐增多。不过你知道,”罗斯咬牙切齿道,“我们必须确定寄件人的位置。”

“这需要时间。他们显然一直戴着头环。”阿博德的脸扭曲了,“我们必须靠得非常近!我们的扫描范围极其有限,但我们迟早会找到一个寄件人,迟早会扯掉某个人戴的头环——然后找到他……”

“仅在去年,我们就发现了五千个戴头环的人,”罗斯阐述道,“五千个人——没一个人知道一星半点儿的信息。头环是从哪儿来的,是谁制造的?”

“等我们的同类再多一些,事情会简单得多。”阿博德凶狠地说,“我们现在的数量太少了。但最后——”

“你们将对弗兰克林展开思想探查,对吗?”皮特森问罗斯,“像走例行程序一样。”

“我想是的。”罗斯对阿博德点了点头,“你们不妨着手跟进此事。派一个你们的小组对他进行常规探查,看看是否能在他的无意识神经区深处找到有趣的东西。给我汇报结果的方式照旧。”

阿博德将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卷卡带甩在罗斯面前的办公桌上,“给你。”

“这是什么?”

“弗兰克林的综合探查结果。我们彻底搜查了他各个层级的思想,并做了记录。”

罗斯抬头看着年轻人,“你——”

“我们已经完成了此事的后续工作。”阿博德向门口走去,“活儿做得干净利落。是卡明斯做的。我们发现了相当多的不忠思想。大部分藏得很深,属于意识形态的不忠。你可能会想逮捕他。他在二十四岁时,找到了一些旧书和音乐唱片,思想受过很深的荼毒。卡带的后半部分,记录了我们对他的思想偏离做的评估以及全面讨论。”

大门消融,阿博德走了出去。

罗斯和彼得斯目送他离开。罗斯拿起卡带,把它和弯曲的金属头环放在一起。

“真没想到,”彼得斯说,“他们已经完成了探查。”

罗斯点点头,沉吟道:“是的。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喜欢他们的这种办事风格。”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知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欧内斯特·阿博德正在办公室外扫描着他们的思维。

“见鬼!”罗斯徒劳地骂道,“见鬼!”

沃尔特·弗兰克林呼吸急促,向周围看了看。他颤抖着抬起手,将冷汗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抹掉。

走廊里,思想净化局特工“哐当哐当”的脚步声回荡着,越来越响。

他摆脱了暴徒——暂时安全无事。一切皆始于四个小时前,而现在太阳已落山,夜幕降临了大纽约地区。他设法横穿了半个城市,差不多逃到了市郊——城内缉捕他的公共警报已经拉响。

为什么?他为自由联邦效劳了一辈子。他没做过任何不忠的事情。一件也没有,除却一个例外:他今天打开早上送来的邮件时,发现了个头环,左思右想,最终把它戴到了头上。他仍记得小便签上的问候:

您好!

今由制作者敬赠予您探查屏蔽罩,并殷切希望它对您有所帮助。致谢。

短短两句话后,便再无其他的信息。他思量良久。他应该戴上吗?他从未做过违法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他未曾对联邦有过不忠的思想。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如果他戴上了头环,他的思想将变为他自己的,无人能窥探。他的思想将再次属于他自己,私有、隐秘,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无穷无尽的想法,只归于他个人所有,而非供给其他人扫描。

终于,他打定主意,戴上了头环,又以一顶旧卷边毡帽当做遮掩。他出门后不到十分钟,便被一群大喊大叫的暴徒围住。而现在满城响彻着缉捕他的公共警报。

弗兰克林绞尽脑汁。他能做什么?他们会把他抓到思想净化局去的。不会有人对他提出具体指控,能否证明忠诚及清白全靠他自己。他有没有做过错事?他是不是做过一些事,却又不记得了?他曾戴过头环。也许这就是他的过错。有议员在国会提起了《反豁免法案》,认定佩戴屏蔽罩为重罪,但该法案还未获通过——

净化局的特工已经很近了,几乎就快发现他了。他一边沿旅馆走廊后撤,一边绝望地环视四周。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亮着红光的标识:出口。他急忙跑过去。他跑下地下室的阶梯,发现自己到了黑漆漆的大街上。外面不安全,有暴徒游荡。此前,他一直尽力待在室内。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喊。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一小块路面化作了青烟。是莱姆枪射线。弗兰克林拔腿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过街角,钻进了一条小巷。人们诧异地看着他从身边跑过。

他跑上了一条热闹的街道,混入前往剧院的汹涌人流中。特工看见他了吗?他紧张地左顾右看,并未发现他们的身影。

他走到街角时,路灯照亮了道路。他移动到相对安全的人群中央。他看见一辆造型流畅的净化局特勤车朝他驶来。他是否在短暂脱离人群时被特工发现了?他离开人群,朝远端的马路牙子跑去。特勤车猛地加速向前。另一辆特勤车出现,从相反的方向驶来。

弗兰克林跑到了马路牙子上。

伴随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第一辆特勤车停了下来。大群净化局特工一拥而出,冲上人行道。

他被困住了,无处可藏。他的周围,疲倦的购物者和下班的办公室员工好奇地看着他,没有一点儿同情之色。有几个人缺心少肺地觉得好玩,还冲他咧嘴直笑。弗兰克林疯了似的四处乱看。没有地方,没有门,没有人——

一辆车停在他跟前,车门滑开。“上车!”一个年轻姑娘探出车外,她的漂亮脸蛋上写满了焦急,“上车,快点儿!”

他上了车。姑娘“啪”的一声关闭车门,车子开始加速。一辆特勤车在他们前方甩尾停下,以其造型优美的庞大车身挡住了道路。第二辆特勤车行驶到他们后方。

姑娘抓住控制杆,倾身向前。突然,车子飞了起来。它离开街面,越过前方的车辆,迅速地抬升高度。一抹蓝紫色的射线闪过,点亮了他们身后的高空。

“趴下!”姑娘大声说道。弗兰克林在座椅上伏低了身子。车子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远远绕过街道一边建筑外的保护性石柱。地面上,特勤车放弃了追击,颓然回返。

弗兰克林向后靠坐回座椅,颤抖着用手擦了擦前额。“谢谢。”他低声说。

“不用客气。”姑娘提高了车速。他们离开了城市的商业区,在市郊的住宅区上方飞驰。她紧盯着前方的天空,默不作声地驾驶。

“你是谁?”弗兰克林问。

姑娘往后座丢了一件东西给他,“把它戴上。”

一个头环。弗兰克林松开头环,笨拙地将它套在头上,“戴好了。”

“这样他们才没办法让心感人扫描我们。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我们去哪儿?”

姑娘一只手扶着驾驶盘,转过头来;她灰色的眼睛平静地审视着他。“我们去见头环制作者,”她说,“针对你的公共警报为最高等级。如果我放你走,你撑不过一个小时。”

“可是我不明白。”弗兰克林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干了什么?”

“你被诬陷了。”姑娘驾驶车子在空中拐出了一个大弯,风儿呼啸着从挡泥板和底盘支架间穿过,“被心感人诬陷了。事态发展得很快,我们得抓紧时间。”

这位秃头的小个子男人摘下近视眼镜,眯着眼睛与弗兰克林握手,“很高兴见到你,博士。你在资源委员会的研究让我颇感兴趣,我一直有所关注。”

“你是谁?”弗兰克林问道。

小个子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叫詹姆斯·卡特。我就是心感人口中的头环制作者。这里是我们的工厂。”他挥手在房间里比画了一圈,“敬请参观。”

弗兰克林环顾四周。他身处于一间木结构仓库内,应该是二十世纪的老建筑。巨大的梁柱干枯开裂,满是虫眼。地面是混凝土铺成的。天花板上的老式荧光灯闪烁不定、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分布着一道道水渍和一根根鼓出墙面的管道。

弗兰克林在房间内信步而行,卡特陪在他身旁。他现在仍满头雾水。事情一件紧接着一件,让他措手不及。这里似乎是纽约城外某处废弃的工业区。他的周围全是俯身操作压模机和模具的人。空气燥热,一台老古董风扇“呼呼”地转动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汇成了震颤的隆隆声,回响不绝。

“这里——”弗兰克林喃喃道,“这里是——”

“这里是制作头环的地方。没想象中的那么壮观,对吗?但愿以后我们能搬到新的场地。来吧,我带你去看看其他地方。”

卡特推开一扇侧门,他们进入了一间小实验室——细颈瓶和曲颈瓶摆放得到处都是,“我们在这里做研究。有纯理论性的,也有应用性的。我们已经取得了若干成果。其中一些也许会被我们使用,一些我们希望永远用不上。我们的避难者每日都在做这些事。”

“避难者?”

卡特将一些设备往后推了推,坐在了一张实验桌上,“其他来这里的人,原因都与你相似。被心感人陷害。被控告思想偏离。但我们先一步救下了他们。”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被陷害?因为你所处的高位。你是政府部门的理事。这里的所有人都曾地位显赫——都曾被心感人的思想探查陷害。”卡特点燃了一支香烟,背靠在满是水渍的墙上,“我们的组织,源于十年前政府实验室里的一项发现。”他敲了敲自己的头环,“这种合金,能阻隔思想探查,是我们的一个成员在不经意间发现的。心感人当即对他展开了追捕,但他逃脱了。他制作了很多头环,分发给他的同事。我们的组织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里有多少人?”

卡特笑了起来,“这可不能透露,反正人手足够生产和分发头环的。主要面向政府内的显赫人物,担任要职的人,科学家、官员、教育家——”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先心感人一步救下他们。我们与你联系时,已经太迟了。心感人甚至早在头环邮寄出之前,就对你进行了思想探查,并做出了完整的报告。

“心感人正在逐步攫取政府的控制权。他们通过告发和逮捕,一个个地剪除社会精英。如果心感人说谁不忠,那么思想净化局必定将那个人抓进去。我们试图及时地将头环送达到你手上。如果你戴上了头环,不可能会有报告递交到净化局。但他们棋高一招。他们控制一群暴徒包围了你,抢走了你的头环。头环被摘下后,他们立刻将预先炮制的报告交给了净化局。”

“看来这就是他们想拿下头环的原因。”

“如果一个人的思想不能被探查,心感人是无法提交构陷报告的。净化局没那么傻。所以,心感人必须摘下那个人的头环。每一个戴着头环的人都是不可控的人。迄今为止,他们以煽动暴徒为手段达到目的——但这种方法效率不高。他们目前正致力于使国会通过瓦尔多议员的《反豁免法案》。一旦法案获得通过,佩戴头环的行为会被宣布为不合法。”卡特面带讥讽地笑道,“假设你是清白的,那你有什么理由不愿意自己的思想被探查?这个法案将佩戴屏蔽罩的行为定为重罪。收到头环的人势必会把头环上交给净化局。如果今后佩戴头环将意味着牢狱之灾和没收财产,那么胆敢如此的人将万中无一。”

“我与瓦尔多有过一面之缘。我不相信他清楚这个法案将造成的后果。如果有人让他明白——”

“正是如此!如果有人能让他明白就好了。这个法案必须被终止。如果法案获得通过,我们就完了,而心感人会大获全胜。必须有个人跟瓦尔多谈谈,让他认清当下的局势。”卡特的眼睛灼灼发光,“你认识这个人,他一定还记得你。”

“你什么意思?”

“弗兰克林,我们要送你回去——去见瓦尔多。这是我们阻止法案通过的唯一机会。审议程序必须被终止。”

巡航飞船轰鸣着飞临落基山脉,下方的灌木丛和密林一晃而过。“右边有一块平坦的草场,”卡特说,“如果能找到的话,我会把飞船降落到那儿。”

他关闭了喷气引擎。轰鸣声渐渐沉寂。他们在山区的上方滑翔。

“再往右边飞一点儿。”弗兰克林说。

卡特驾驶飞船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开始下降。“这里距离瓦尔多的宅邸不远。接下来的路程,我们步行。”随着起落支架扎入地面,飞船隆隆作响,剧烈晃动了片刻后,归于平静。

飞船外,微风徐徐,大树轻轻地摇摆。此时是上午十点左右。空气凉爽而清新。他们所处的位置在高山之上,群峰之间,科罗拉多州的一侧。

“我们见到他的概率有多大?”弗兰克林问。

“不太大。”

弗兰克林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什么不大?”

卡特推开飞船的舱门,跳到地面上,“快来。”他扶着弗兰克林出了船舱,“啪”的一声关上舱门,“瓦尔多住的地方戒备森严。机器人简直在他周围筑起了铜墙铁壁,所以我们以前从未尝试接触他。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我们现在也不会铤而走险。”

他们离开了草场,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下山,“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弗兰克林问,“那些心感人,为什么他们想掌控大权?”

“出于人类的本性,我觉得。”

“人类的本性?”

“与雅各宾派、圆颅党相比,心感人并无不同。总是有某个团体想领导全人类——当然,是为了团体自身的利益。”

“心感人也相信这种说法吗?”

“大多数心感人相信他们是天生的人类领袖,不具备心灵感应的人是劣等人种。心感人是高等人种,是人类进化的下一步。因为他们是高等人种,自然而然地,他们应该做领袖,替我们做决定。”

“而你并不赞同。”弗兰克林说。

“心感人确实有别于我们——但这不意味着他们高等。单一的心灵感应官能不代表全面的高等。心感人不是高等人种,他们只是具备特殊能力的普通人类,可这并不能赋予他们对我们指手画脚的权利。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那么,谁应该领导人类?”弗兰克林问,“谁应该成为领袖?”

“没人应该领导人类。人类应该由人类自己领导。”卡特突然全身紧绷,向前探出头。

“我们快到了,瓦尔多的宅邸就在正前方。准备好,事成与否就看接下来的几分钟了。”

“有几个机器人警卫。”卡特放下了望远镜,“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它们。我担心,倘若瓦尔多身边有个心感人,他会侦测到我们的头环。”

“但我们不能摘掉头环。”

“不能摘。若真有心感人,整件事会立马传得尽人皆知,心感人之间能互相传递思绪。”卡特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一会儿,机器人会拦住我们,要求出示身份证件。我们得指望你的理事胸牌了。”

他们出了草丛,经由一片开阔区域,向瓦尔多议员错落有致的大宅邸走去。他们上了一条土路,两人都没说话,也没看前方的景致。

“止步!”一个机器人警卫出现,穿过空地飞驰而来,“表明你们的身份!”

弗兰克林亮出了他的胸牌,“我属于理事层。我们来此拜访议员,我是他的老朋友。”

机器人仔细检查身份胸牌,它体内的自动继电器“咔咔嚓嚓”响个不停,“理事层?”

“没错。”弗兰克林开始感到不安。

“让开道路,”卡特不耐烦地说,“我们没时间跟你浪费。”

机器人犹疑地后退,“很抱歉耽误您了,先生。议员在主楼内,请直走。”

“很好。”卡特和弗兰克林大步从机器人身边走过。卡特的圆脸上沁出了汗珠。“我们混过去了,”他压低声音说,“现在只希望屋里没有心感人。”

弗兰克林到了门廊前。他步履沉重地登了上去,卡特跟在他后面。他在前门处停下了脚步,看了小个子男人一眼,“我应不应该——”

“开门吧,”卡特显得很紧张,“我们直接进去。这样更安全。”

弗兰克林抬起了手。前门响起“咔嗒”一声脆响,门上的摄像头给他拍了张照片,进行头像比对。弗兰克林在心中默默祈祷。如果净化局的警报已经传到这么远——

前门消融了。

“进屋。”卡特立即说。

弗兰克林进了屋,大厅内光线昏暗。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眨了眨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有人向他走了过来。一个纤弱的身影快步无声地走了过来。他会是瓦尔多吗?

走进大厅的是一个四肢细长、脸色蜡黄的年轻人,他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早上好,弗兰克林博士。”他说完,举起莱姆枪,扣动了扳机。

卡特和欧内斯特·阿博德低头看向不成人形、往外渗血的尸体——片刻之前,这还是弗兰克林博士。两人都沉默不语。最后,卡特举起手,他的脸上血色尽褪。

“非得如此吗?”

阿博德这才察觉到卡特的存在,改换了站姿。“为什么不呢?”他耸了耸肩,将莱姆枪指向卡特的腹部,“他是个老头,就算进了保监营,也活不久。”

卡特掏出香烟盒,缓缓地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年轻人的脸上。他从没见过欧内斯特·阿博德。但他知道阿博德的身份。他看着脸色蜡黄的年轻人无聊地踢着地板上的尸体。

“这么说来,瓦尔多是心感人?”卡特说。

“是的。”

“弗兰克林想错了。瓦尔多完全明白自己的法案会带来什么后果。”

“当然!《反豁免法案》是我们的事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阿博德摆了摆枪口,“摘下你的头环。我没法扫描你——这让我觉得不舒服。”

卡特迟疑了。他将香烟扔在地板上踩灭,若有所思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们通常不是在纽约活动吗?纽约到这里的距离可不近。”

阿博德笑了,“弗兰克林博士上了那姑娘的车后,我们成功抓到了他的思绪——在她给他头环之前。她给得太晚了点儿。我们捕获了她清晰的形象——当然,是从后座看到的背影。但当她扔头环给弗兰克林时,把头转了过来。两个小时前,思想净化局逮捕了她。她知道大量的信息——我们首次真正地接触到了你们。我们确定了工厂的具体方位,工人被一网打尽。”

“是吗?”卡特喃喃道。

“他们现在全关在保监营。他们的头环和等待分发的库存头环一并被没收。压模机被拆除。就我所知,我们抓获了你们所有人。你是最后一个。”

“那么,我戴不戴头环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博德的眼睛快速转了转,“把它摘下来。我要扫描你——头环制作者阁下。”

卡特咕哝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我们扫描了你的几个手下,获取了你的样貌——以及你来这里的细节。我只身来此之前,通过我们的互传网络,预先通知了瓦尔多。我想亲自会会你。”

“为什么?”

“这是一个仪式,一个意义重大的仪式。”

“你担任的是什么职务?”卡特质问道。

阿博德蜡黄色的脸狰狞无比,“别磨蹭!摘掉你的头环!我现在就可以把你轰成碎片。但我想先扫描你。”

“好吧。我这就摘下头环。你可以扫描我,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上到下扫描个遍。”卡特打住了,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将是你的葬礼。”

“你什么意思?”

卡特摘下头环,将它甩到了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怎么?你看见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我知道——而其他人不知道吗?”

阿博德沉默了。

突然,他的脸抽搐成一团,嘴巴一张一合,手中的莱姆枪摇摆不定。阿博德趔趄了一下,剧烈的颤抖传过了他四肢细长的小身板。他张目结舌地看着卡特,脸上被越来越浓的恐惧笼罩。

“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的,”卡特说,“在我的实验室里。我本不想使用它——但你强迫我摘下头环。我一直认为,头环合金是我最重要的发现——直到我发现了这件事。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甚至更为重要。你不同意吗?”

阿博德一言不发,他的脸呈现出病态的死灰色。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我早有预感——尽管可能不准确,但我相信自己的预感。我知道你们心感人是唯一一个群体——马达加斯加氢弹爆炸案受难者的后代。这让我有了一个想法。我们所知的大多数突变体,普遍是在原生物种整体进化到突变阶段时出现的。突变不会在单一区域的单一群体中出现。世界范围内,有物种存在的地方,莫不如此。

“你们是原生质基因受到损害的单一特定群体的产物。如果说你们代表了进化过程的自然发展,从这个方面来看,你们算不上突变体。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人类都并未进化到突变阶段。所以,你们或许不是突变体。

“我开始做调查,一些涉及生物学,一些仅仅是统计数据,一些是社会学研究。我们开始汇总你们的真实信息——具体到了我们能探明的心感人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你们的年龄,你们的谋生手段,有多少人结婚了,你们的后代数量。没用多久,我便发现了一条确凿信息——想必你此时也在扫描这条信息。”

卡特凑到阿博德身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你不是真正的变种人,阿博德。你们的群体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一次意外的爆炸事故。你们有别于我们,是因为你们父母生殖细胞的基因受过损伤。你们缺乏真正突变体具有的一个特性功能。”卡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已结婚,但从未听闻有谁生育过。一次生育都没有!心感人连一个后代都没有!你们无法繁育,阿博德。你没有生育能力,所有的心感人都没有。你们过世后,心感人将不复存在。”

“你们不是变种人。你们是一群畸形儿!”

阿博德全身发抖,声音嘶哑地低吼道:“我看到了,在你的脑海里。”他勉强定下神来,“你没泄露过这个秘密,对不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还有人知道。”卡特说。

“谁?”

“你知道。你扫描了我。既然你是心感人,那么所有其他的——”

阿博德发狂似的将莱姆枪深深地杵在自己的腹部,扣动了扳机。他被炸成千万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卡特捂住脸,向后退去。他闭上眼睛,屏住了呼吸。

当他睁开眼睛时,阿博德已经消失了。

卡特摇了摇头,“太迟了,阿博德。你的动作不够快。扫描是即时的——而瓦尔多在范围之内。通过心感人的互传网络……而且即使他们没收到你扫描出的信息,他们也会继续扫描我。”

身后有声响,卡特转过身。净化局的特工快速冲入大厅,他们低头看了看地板上的尸骸,又抬头看了看卡特。

罗斯惊疑不定看着卡特,“这里发生了什么?哪儿——”

“扫描他!”彼得斯大声喝令道,“马上找个心感人进来。把瓦尔多带进来。查明发生了什么。”

卡特露出讥讽的笑容,点头道:“悉听尊便。”他的身心全部放松了下来,“扫描我吧,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找个心感人进来做探查——如果你们能发现任何……”

(肖钰泉 译)

①罗马法系,我国习惯称之为“大陆法系”,强调成文法的地位与作用,在刑事司法推定中强调“无罪推定”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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