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销有道

通勤飞船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埃德·莫里斯在办公室煎熬一整天后,终于踏上归途,返回地球上的家。木卫三-地球航线塞满了筋疲力尽、脸色难看的上班族。木星正处在远离地球的太阳另一端,行程足有两个小时。每隔几百万英里,规模巨大的船流就会减速,甚而陷入让人苦不堪言的停滞状态。交通灯闪个不停,火星和土星来的飞船也涌入这条主要的交通动脉。

“上帝啊,”莫里斯嘟囔说,“人到底能累到什么程度?”他将飞船锁定到自动驾驶状态,暂时从控制台那里移开视线,点了一根他现在亟须的香烟。他两手发抖,脑袋犯晕。已经过了六点,萨莉肯定生气了;晚饭又要放凉,美味不再。一切都一成不变。驾驶飞船令人精神崩溃,轰鸣的喇叭声和暴怒的司机都纷纷从他的小飞船旁掠过,留下愤怒的手势、喊叫、咒骂……

还有那些广告,这才是最要命的。从木卫三到地球的漫长路程中,他能忍受其他的一切——只有广告不能忍! 而等到了地球,又会出现成群结队的销售机器人。这真的太过分了,它们简直无处不在。

为了绕过一起五十艘飞船连环追尾事故,他放慢了船速。维护飞船正在来回奔忙,将飞行线路上的残骸清理干净。警用火箭飞快地闪过,他船舱内的扬声器响起了它们的鸣笛声。莫里斯娴熟地升高飞船,从两艘船速缓慢的商业运输船中间穿过,闯入暂时空着的左船道,然后加速向前,把事故现场甩在了身后。顿时,愤怒的喇叭声纷纷响起,但他全不在乎。

“泛太阳系制造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敬意!”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耳中轰响。莫里斯呻吟了一声,蜷在椅子里。他正在接近地球,广告音量还在加大。“您还在为日常生活的巨大压力感到烦恼吗?您的压力指数是否已经快要超过安全线?一个个人身份原件就能解决您的烦恼。它极度轻巧,可以佩戴于耳朵后面,接近您的前额叶——”

谢天谢地,他熬过了这通广告。随着他快速驶离广告覆盖区,广告的音量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他身后。但另一则广告又在前方等待。

“司机们!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星际航行。海波诺动力控制公司拥有专家级的代码源,可以确保您出行安全。倾身托付,安全无忧!”那声音越来越大,“工业专家表示——”

前两个还都是音频广告,比较容易忽略掉。但现在,一条视觉广告正在渐渐成形。他皱起眉头,闭紧眼睛,但还是无能为力。

“人类!”一个充满了虚情假意的声音从他的四周传来,“你可以永远摆脱代谢运动导致的异味。现代科技可以无痛移除肠胃系统,替代系统可以帮您克服最为惨痛的社交障碍。”视频信号已经完全载入并锁定视神经。一个近乎全裸的女孩,金发凌乱,蓝色双眼迷离,红唇微启,头部后仰,脸上带着意乱情迷的狂喜神色。女孩渐渐向他凑近,嘴唇贴向他的嘴唇。突然之间,女孩脸上的情欲消失了,换成了恶心又反感的样子,然后图像也随之淡去。

“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那声音有如雷鸣,“在激情如火的性爱中,你有没有因为肠胃活动排出的气体冒犯过您的爱侣,导致——”

他飞过了广告,声音终于停止。他的头脑终于属于自己了。莫里斯狂踩推进器,让小飞船向前猛冲。刚才那份广告带来的视听压力是直接施加在他的脑中的,如今已经减弱到了触发点之下。他呻吟了一声,摇头摆脱掉它最后的影响。在他周围,到处是若隐若现的广告声音在回响着。它们闪烁着,喋喋不休,就像是遥远射频站发射出的信号杂音。到处都埋伏着广告,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十分灵巧,就跟动物陷入绝望时的本能反应一样。但还是无法躲过所有的广告。绝望笼罩着他。一个新的视听信号轮廓已经在形成。

“你,上班谋生的男士!”这广告的吼声冲进上千名疲惫的通勤者的眼睛和耳朵里,灌进他们的鼻孔和喉咙,“受够了一成不变的旧工作?奇迹脑波有限公司完善了一套了不起的远程思维扫描仪,让你轻松获知其他人的所说所想。帮你轻松超越同事,了解老板的私人生活。让职场不确定性一去不回!”

莫里斯的绝望情绪暴增。他把推进器开到最大功率,小飞船摇摇晃晃地脱离了常规飞行道,爬升到外部禁行区。飞船的前风挡冲破保护墙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啸——然后广告声就在他身后淡去。

他减速,在痛苦和疲惫的双重压力下浑身颤抖。地球就在前方,他很快就将到家。也许晚上他能好好睡一觉。他颤巍巍地压低飞船机鼻,准备连接芝加哥公共降落场的牵引光束。

“市面上最好的代谢调整设备。”销售机器人刺耳地喊叫着,“保证维持内分泌平衡,无效全额退款。”

莫里斯疲惫地走过机器人身边,走上通往居住区的人行道,他的居所就在那里。那台机器人尾随了几步,然后放弃了他,赶着去骚扰下一个苦瓜脸的上班族去了。

“第一时间了解全部新闻资讯。”一个金属质感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对他说,“请在你最不常用的那只眼睛里安装瞳内视屏。保持与世界同步,无须等待过时的每小时更新。”

“滚开!”莫里斯呵斥道。那台机器人让开去路,他跟一群弯腰驼背的男女一起穿过街道。

到处都是机器人销售员,打手势、哀求、号叫。有一台开始尾随他,他加快了脚步。它还赖在他身后,不停地念它的销售词,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一直跟着他走上了坡,来到居所前面。它还不肯罢休,于是他弯腰拣起了一块石头,愤怒地向它投掷过去。他逃也似的进入房子,甩手重重地关上门。那台机器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快速离开,去骚扰另一个带着大包小包艰难爬坡的妇女去了。那女人想要避开机器人,但却没能如愿。

“亲爱的!”萨莉喊了一声。她快步从厨房出来,同时在塑料短裙上擦着手,明亮的双眼中显露着激动的神色,“哦,你这小可怜儿!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莫里斯摘了帽子和外衣,快速地亲吻了一下妻子裸露的肩膀,“晚饭吃什么?”

萨莉把他的帽子和外衣挂进衣柜,“我们要吃天王星野生雉鸡,你最爱吃的。”

莫里斯舌底生津,感觉到一股细微的能量缓缓注入了他疲乏至极的身体,“真的吗?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妻子的棕色眼睛有些湿润,泛起浓浓的怜爱,“亲爱的,今天是你生日啊。你三十七岁生日,你忘记了吗?”

“可不是。”莫里斯苦笑了一下,“我确实给忘了。”他踱步进入厨房。餐桌已经摆好,咖啡在杯子里冒着热气,旁边是黄油和白面包,还有土豆泥和绿色菜豆。“我的天,好丰盛。”

萨莉按下烤炉按钮,冒着热气的雉鸡已经被细细切分完毕,装在盘子里滑入了餐桌。“去洗洗手,我们就可以开饭了。抓紧时间,免得凉了。”

莫里斯把两手伸进自动清洗孔,然后感激地坐在餐桌前。萨莉端上香喷喷的鲜嫩雉鸡,两人开始用餐。

莫里斯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呷着咖啡,然后才开口说道:“萨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想办法。”

“你是说开飞船上下班吗?我真希望你能在火星找个差事,像鲍勃·荣格那样。也许你可以跟雇佣委员会的人谈谈,解释一下你面临的种种压力——”

“不只是驾驶飞船。它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分昼夜地袭扰着我。”

“你指谁,亲爱的?”

“卖东西的机器人,我一停下飞船就出现了。除了机器人,还有那些视听广告。它们直接深入人的脑子里,像附骨之疽一样挥之不去,简直把人烦死了。”

“我懂。”萨莉同意地拍着他的手背,“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它们也会成群结队紧追不舍,所有机器人一起说话,真的是让人抓狂——很多时候,你甚至根本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我们必须突破重围。”

“突破重围?”萨莉很震惊,“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摆脱它们。它们正在毁掉我们。”

莫里斯在衣袋里摸索了半晌,小心地取出一小块金属箔。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铺展在桌面上,“看这个,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在传看,传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留下了一份。”

“这是什么?”萨莉读出上面的字句时,眉头皱起,“亲爱的,我觉得你拿到的信息不完整,肯定还有更多详情资料。”

“一个全新世界。”莫里斯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那里还没被这些东西控制,目前还没有。它在很遥远的地方,远在太阳系之外,远在星海之间。”

“比邻星?”

“足有二十颗行星,其中一半可供人类居住。那边目前仅有几千人,一些工人、科学家,还有几支工业资源调查小队。到处是可供占据的土地。”

“但这也太——”萨莉做了个鬼脸,“亲爱的,你不觉得那边开发得还不够吗?他们说,那边的生活就像回到了二十世纪。还在使用冲水马桶、浴缸、汽油驱动的汽车——”

“是这样的。”莫里斯卷起那小块残破的金属,脸色凝重,极为严肃,“那里要比这边落后上百年。没有这些东西——”他指了一下起居室里的烤炉和其他家具,“我们要适应没有这些的生活,我们必须适应更简单的生活方式。像我们的先辈一样,过简朴的生活。”他想要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想象一下,你会不会喜欢那样的生活?没有广告,没有机器人销售员,交通速度是每小时六十英里,而不是六千万英里。我们可以搭乘大型交通系统中的公用车辆,这样我就可以卖掉自己上下班用的火箭飞船……”

两人都没有出声,一时安静了下来。

“埃德。”萨莉开口说,“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慎重考虑这件事。你的工作怎么办?到了那边,你能做什么?”

“我会找个差事做的。”

“但具体做什么?你连这个都没有想清楚吗?”她的声音略显尖利,透露出某种程度的不快,“在我看来,我们需要把这件事想想清楚。而不是一下子就抛弃这边的一切,简单地——说走就走。”

“要是我们不去,”莫里斯语速很慢,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它们早晚会逼死我们。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真是这样,埃德?你这样说还真是有够夸张。要是你感觉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请个假,做一个全面的抑郁症检查?我之前看过一个视频节目,是一个心理问题比你严重很多的人在接受治疗,他也比你老得多。”

她跳起来,“我们今晚出门好好庆祝一下。好吗?”她纤长的手指摆弄着短裙拉链,“我会穿上那件新的塑料材质晚礼服,就是我一直没有勇气穿上的那一件。”

她的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快步进入卧室,“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件吧?靠近了看,它只是半透明的,但离得越远,它会变得越清透,直到——”

“我知道那件衣服。”莫里斯疲惫地说,“我在回家路上看到过那东西的广告。”他缓缓站起来,茫然踱进客厅,在卧室门口站住了,“萨莉——”

“什么事?”

莫里斯欲言又止。他本来想再问她一遍,跟她谈谈那半条他小心密封后带回家的磁性卷。他本想跟她谈人类边境的生活,谈谈半人马座比邻星,谈谈离开就不再回来的计划。但他没能得到开口的机会。

门铃响了。

“门口有人!”萨莉兴奋地叫起来,“快去看看,是谁来了!”

夜色下,那台机器人静默不动。冷风从它背后吹进房子。莫里斯打了个寒噤,从门口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他质问道,心里莫名地发怵,“你有什么事?”

那台机器人比他见过的其他机器人更为高大。身体高而且宽,配有粗壮的抓钩和扁长的眼眸。它的躯干上部是方盒形,而不是常见的圆锥形。它有四条下肢,而不是常见的两条。它几乎有七英尺高,比莫里斯高出一大截。巨大又壮实。

“晚上好。”它平静地说。它的声音乘着夜风传来,混杂着夜晚沉郁的喧嚣声——交通噪声和信号灯提示音。朦胧夜色中,有几簇身影匆匆略过。整个世界显得黑暗而叵测。

“晚上好。”莫里斯本能地回应道,他发觉自己在打哆嗦,“你是卖什么的?”

“我要向你演示一下法斯拉德。”机器人说。

莫里斯的大脑一下子迟钝了,不知道如何反应。法斯拉德是个什么东西?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还是噩梦。他竭力收敛心神。“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法斯拉德。”机器人没有解释。它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类,就像它没有义务解释任何事情,“只要一点儿时间就好。”

“我——”莫里斯欲言又止。他后退,避开门口的风。机器人神色不变,从他身边滑过,进入房子。

“谢谢你。”机器人说。它现在已经停在了客厅中央,“麻烦你把妻子叫来,好吗?我也想让她看看法斯拉德。”

“萨莉,”莫里斯无助地喊道,“过来一下。”

萨莉气喘吁吁地跑进客厅,兴奋得连双乳都颤动了起来。“什么事?哇哦!”她看见那台机器人,犹犹豫豫地停下了,“埃德,你订购了什么东西吗?还是正要买什么东西?”

“晚上好,”机器人对她说,“我将向您展示法斯拉德。请坐好。麻烦坐在沙发上,两人坐一起。”

萨莉满怀期待地落座,她双颊绯红、两眼放光,充满好奇和疑惑。埃德麻木地坐在她旁边。“你看,”他闷闷不乐地说,“也不知法斯拉德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到底在搞什么?我其实不想买任何东西!”

“你叫什么?”机器人问他。

“莫里斯,”他差点儿噎住,“埃德·莫里斯。”

机器人转向萨莉。“莫里斯太太,”它微微鞠了一躬,“我很高兴见到你们,莫里斯先生和太太。你们是这个街区第一次亲眼见到法斯拉德的人。这是我在本区域的第一次演示。”它冰冷的眼神扫过房间,“莫里斯先生,我猜您是有工作的。您在哪里上班?”

“他在木卫三上班。”萨莉乖乖回答,像学校里的小女生一样,“公司是地球金属开发总公司。”

机器人消化了一下这条信息。“一台法斯拉德会对你很有用。”它又看看萨莉,“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历史研究所的磁带转录员。”

“从职业角度而言,法斯拉德对您毫无用处,但在家务方面,它会让您受益良多。”它用强健的钢爪抓起一张桌子,“例如某些时候,一件好家具被笨手笨脚的客人损坏了。”机器人把桌子砸成了碎片,木头和塑料的碎片纷纷落下,“您就会需要一台法斯拉德。”

莫里斯无助地跳了起来,他无力阻止事态发展。一份令人麻木的重压紧紧地裹住了他。机器人已经在把桌子碎块扔到一边,选了一盏沉重的落地灯。

“哦,天哪,”萨莉吸了一口凉气,“那是我喜欢的一盏灯。”

“只要您拥有一台法斯拉德,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担心。”机器人抓起那盏灯,把它扭成了极为怪异的样子。它扯坏灯罩,摔烂灯泡,然后把灯的残骸丢开,“这类事情可能出现在强烈爆炸之后,比如氢弹袭击之类。”

“看在上帝的分上,”莫里斯咕哝说,“我们——”

“氢弹袭击这种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机器人继续说,“但这种状况一旦出现,法斯拉德将是不可或缺的利器。”它跪下来,从腰间拔出一根结构复杂的管状物。它用那根管子瞄准地板,轰出了一个直径五英尺的大洞,原有的东西都被原子化了。它从那危险的洞口边缘后退一步,“我还没有更深地挖掘这条隧道,但两位应该已经看明白了。在遭到氢弹袭击时,法斯拉德可以确保你们的生命安全。”

“袭击”这个词似乎在那机器人的金属脑子里激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有时候,地痞流氓会在夜间袭击人。”它继续说,毫无征兆地猛然转身,一拳击穿了墙壁,墙面坍塌成了一地的石灰粉和到处滚落的残砖。“而这样一下就足以击退他们。”机器人挺直身体,遥望室外,“到了夜晚,您经常劳累到连按下烤炉按钮的力气都没有。”它大步闯进厨房,开始猛按烤箱按钮。一大堆食物四处飞溅。

“住手!”萨莉喊叫起来,“从我的烤炉旁边滚开!”

“你可能太累,甚至无力给浴缸放水。”机器人猛地扳下浴缸开关,水一下子喷涌出来。“或者你想直接上床。”它把床从卧室拖出来,摔在地上。机器人步步逼近萨莉,吓得她连连后退。“有时候,由于整日的辛勤工作,你已经无力自己脱掉衣服,这种情况下——”

“你马上出去!”莫里斯对它吼道,“萨莉,快去叫警察。这东西疯掉了。快!”

“任何一个现代家庭都需要一台法斯拉德。”机器人继续说,“比如说,电器如果坏掉,法斯拉德可以即时修复故障。”它抓过自动加湿设备遥控器,扯坏里面的线路,然后又靠在墙上把它修好,“有时候您不想去上班。法斯拉德已经获得法律授权,只要不连续超过十天,可以代替您上工。如果在这段时间之后——”

“我的上帝啊。”莫里斯说,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你就是法斯拉德。”

“没错。”机器人表示同意,“全称是‘全自动自我管理型智能机器人’(家用型)。我们还有法斯拉克(建筑型)、法斯拉姆(管理型)、法斯拉斯(士兵型)和法斯拉逼(行政型)。我是家用型号。”

“你——”萨莉极为吃惊,“你自己就是待售品。你在……自己卖自己。”

“我只是在展示自己的能力。”法斯拉德机器人回答说,他继续说话的同时,不带感情的金属眼死死盯着莫里斯,“我确信,莫里斯先生,你会乐意拥有我的。我价格合理,质保证书齐全,配备全套使用说明书。我想不出您有任何拒绝我的理由。”

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半。埃德·莫里斯还坐在床脚边,穿了一只鞋,另一只拿在手里。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什么都没说。

“我的老天,”萨莉抱怨说,“你快点儿解开那鞋带,上床来吧,你明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呢。”

莫里斯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鞋带。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里的鞋,开始拉扯另一根鞋带。房子里寒冷、寂静。外面,凄凉的夜风穿过房子侧面的杉木林,发出呜咽声。萨莉蜷着身体躺在辐射暖灯下面,半睡半醒,唇间还叼着一支香烟,享受着那份温暖。

法斯拉德就站在客厅里,它没有离开,它还在那里,等着莫里斯把它买下来。

“差不多得了!”萨莉尖刻地说,“你到底什么毛病?它已经修好了它损坏的所有东西,它只是在展示自己的能力。”她昏昏欲睡地叹了口气,“它的确是把我吓到了,我还以为它出了什么故障。他们这个主意真的很棒,让机器人向人们推销自己。”

莫里斯还是不说话。

萨莉翻个身,俯卧在床上,懒洋洋地按灭了烟头,“它也不是很贵,对吧?区区一万金币,要是我们能让朋友们跟风下单,还能拿到百分之五的销售提成。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展示它,根本就不用自己去做任何推销,它自己就会推销自己的。”她咯咯笑起来,“他们都喜欢能够自我推销的商品,对吧?”

莫里斯解开他的鞋带,但却又把鞋子穿上,鞋带系紧。

“你在搞什么?”萨莉生气地质问,“立刻上床来!”她怒气冲冲地坐起来。而莫里斯却离开了房间,慢慢地走向走廊。“你要去哪儿?”

在客厅,莫里斯打开灯,面对法斯拉德坐下。“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

“当然。”法斯拉德回答,“我从不停机。有时候紧急状况会发生在深夜里:孩子突然生病,或者有什么事故发生。你们现在还没有孩子,但如果——”

“闭嘴。”莫里斯说,“我不是来听你啰唆的。”

“但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每一个自我管理型智能机器人都与核心信息交换网络相连。有时候,人们需要即时得到某些信息。法斯拉德随时随地都可以回答任何理论性和实务性问题,只要不讨论形而上学就好。”

莫里斯拿起使用说明书,翻看了一下。法斯拉德有几千种不同的功能,它永远不会老化,永远不会不知所措,也不可能犯错误。他把说明书丢到一边。“我不会买下你的。”他对机器人说,“永远不会。过一百万年都不会。”

“哦,你会的。”法斯拉德纠正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能错过。”它的声音里透着平静的、钢铁一样的自信,“莫里斯先生,你拒绝不了我。法斯拉德绝对是现代家庭不可或缺的帮手。”

“你滚出去。”莫里斯语调不变地说,“滚出我的房子,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是您的法斯拉德,所以您无权对我发令。除非您按照标价将我买下。我现在只听命于自我管理智能机器人有限公司,他们的指令跟您的相反。我要一直留在您这里,直到您把我买下来。”

“那要是我永远不买你呢?”莫里斯虽然这样问,心里却已经一片冰凉。他已经预感到了答案会是怎样的令人心寒。这个问题不可能有其他答案。

“我就会继续留在您身边。”法斯拉德回答,“最终您还是会把我买下来的。”它从壁炉架上的一个花瓶里扯出几枝枯萎的玫瑰,扔进垃圾筒,“你将发现,在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一台法斯拉德是不可或缺的。最终您甚至会想,没有我的那些年,您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情?”

“哦,有的。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但只要你能做到的事,我都能做——而且比你做得好很多。”

莫里斯缓缓吁了一口气,“我要买下你,才真的是疯了。”

“但您还是要买我的。”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说。法斯拉德伸出一根空管,开始给地毯吸尘,“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派上用场。请留意,这张地毯已经变得松软起来,而且纤尘不染。”它收起刚才的管子,伸出另外一根,喷出一团一团的白色颗粒,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莫里斯咳嗽起来,踉跄后退。

“我正在喷药驱除飞蛾。”法斯拉德解释说。

白色的雾气变成了一种难看的蓝黑色。房间黯淡下来,似乎暗藏杀机。法斯拉德的身形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在房间正中有条不紊地移动着。过了一会儿,雾气消散,又能看得清家具了。

“我刚刚还喷药杀灭了有害细菌。”法斯拉德说。

它给房间的墙壁重新喷过漆,还制作了与之相配的新家具。它加固了浴室顶棚,增加了烤炉散热孔的数量。它还重新安装了电线,拆除了厨房里的所有固定装置,替换成更先进的型号。它检查过莫里斯的财务账目,为他算好了来年需要缴纳的所得税。它削尖了所有铅笔。它还抓住他的手腕,迅速地做了个体检,立刻诊断说,他的高血压症状来自于心理压力过大。

“等你把各种责任都交到我身上,自己就会感觉好多了。”它解释说。它丢掉了萨莉剩下的汤,“有食物中毒风险。”它报告说,“你的妻子很性感,但在更高层次的智力活动方面能力有限。”

莫里斯走到衣柜前,取出他的外套。

“你要去哪里?”法斯拉德问。

“去上班。”

“这么晚?”

莫里斯向卧室里扫了一眼。萨莉已经在舒适的辐射暖灯下沉沉睡去。她苗条的身躯像鲜嫩的玫瑰一样粉红、健康,脸上还是无忧无虑的模样。他关上前门,快步走下台阶,进入黑暗。冷风扑面吹来,他顶风来到停靠站。他的小型通勤飞船跟数百艘同类飞船停在一起。只要投入二十五美分硬币,就可以让服务机器人把它运到面前。

十分钟后,他已经在前往木卫三的路上。

当他在火星停船加燃料时,法斯拉德赶上了他的飞船。

“您显然还没有搞懂。”法斯拉德说,“我得到的指令,是不断向您展示我的优点,直到您满意为止。截至目前,您还没有完全接纳我。所以我还需要继续做展示。”它调出一套复杂的网络,连接了飞船的控制系统,调试完善了所有的拨盘和计量器,“您应该对自己的飞船勤加检修。”

它来到飞船后部,检查喷气发动机。莫里斯昏沉沉地向地勤示意,飞船脱离了燃料泵。他加速,把尘沙覆盖的小个子行星抛在后面,前方就是巨大的木星了。

“您的喷气发动机状况不佳。”法斯拉德从后面回来,报告道,“主刹车的杂音让我很不舒服。您一降落,我就会开始对飞船进行全面维修。”

“你们公司不介意你免费给我帮忙吗?”莫里斯嘲讽地问。

“在公司看来, 我已经是您的法斯拉德了。这个月底,您就将收到一张交款发票。”机器人利落地甩出一支水笔和一沓表格,“我将为您解释四种轻松支付方案。如果支付一万金币现金的话,您将得到百分之三的优惠。此外,您家里的部分家具也可以折现——都是您不再需要的东西。如果您想要分四次付清款项的话,第一笔需要马上支付,最后一笔在九十天之内付清。”

“我从来都是付现金的。”莫里斯咕哝着。他正在小心地重设控制板上的路线坐标。

“九十天付款方案并没有额外的利息。还有一种六个月付款方案,但要支付百分之六的年息,你要额外负担的金额是——”它突然中断了这个话题,“我们更改了飞行线路。”

“正确。”

“我们已经离开了官方指定的飞行交通线。”法斯拉德收起它的纸笔,快速来到控制台前,“您在干什么?这样做,是要缴纳两金币罚款的。”

莫里斯不理它。他沉着脸坐在控制台前,两眼紧盯着显示屏。飞船正在急剧加速。警告浮标叫个不停,他从那些东西面前一掠而过,冲进孤寂黑暗的深空中。几秒钟后,他们就已经把所有的飞船甩到了身后。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木星,独自向更远的星空进发。

法斯拉德计算了一下飞行线路,“我们正在离开太阳系,飞向半人马座。”

“你猜对了。”

“您难道不该给您的妻子打个招呼吗?”

莫里斯哼了一声,把加速杆推得更高一些。飞船震颤着、摇晃着,然后好不容易恢复了平稳。喷气机开始发出刺耳的哀鸣。读数显示,主涡轮已经开始升温。他无视所有警告,将应急燃料也投入了使用。

“我可以给莫里斯夫人打电话。”法斯拉德建议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就离开有效通信区间了。”

“不用麻烦了。”

“她会担心的。”法斯拉德快速跑到后舱,再度检查发动机。当它回到驾驶舱时,显得极度紧张,“莫里斯先生,这艘飞船并不具备星系间航行的能力。它是一台D型家用飞船,仅适合星系内航行。它并不能承受这么快的速度。”

“要去比邻星,”莫里斯回答说,“我们就需要这么快的速度。”

法斯拉德把它的电线接入控制台,“我能分担一部分电路负担。除非您掉头返程,不然我无法保证喷气式发动机不出故障。”

“让喷气发动机见鬼去吧。”

法斯拉德沉默了,专心地听着飞船下部越来越刺耳的尖啸声。整个飞船都在剧烈颤抖。小片油漆剥落。由于机械部件磨损,地板已经发烫。莫里斯的脚还踩在加速阀门上。飞船不断加速,太阳被抛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们已经离开了人们熟悉的太空区域,离太阳越来越远。

“现在已经无法跟您太太视频通话了。”法斯拉德说,“飞船尾端有三架紧急求助火箭,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帮您发射,看能不能吸引到过路的军事运输船。”

“为什么?”

“他们可以拖带我们返回太阳系。虽然这样要被罚六百金币,但在目前情况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莫里斯背对着法斯拉德,把加速阀门一踩到底。刚才的哀鸣声已经变成狂暴的怒吼。众多设备裂开了、破碎了,控制台上好多线圈爆开。灯光变暗、熄灭,然后又很勉强地重新亮起。

“莫里斯先生,”法斯拉德说,“现在你必须准备好面对死亡。根据统计数字,目前涡轮机爆炸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三。我会尽我所能挽救我们,但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

莫里斯回头看显示屏。有那么一会儿,他渴望地凝视着不断变大的半人马座双星。“它们看上去不错,是吧?重要的是比邻星,它有二十颗行星呢。”他查看那些不断闪烁的设备,“喷气发动机状况怎样?这些设备都烧坏了,我看不出发动机的情况。”

法斯拉德犹豫了一下,它想开口,却又改变了主意,“我到后面去检查一下吧。”它走向到飞船后端,钻下短小的孔道,消失在了噪声震天、摇晃不停的发动机室。

莫里斯探身按灭了烟头。他又等了一小会儿,然后抬手将速度提到最高,那是控制台上仅剩的还可操作的装置。

爆炸把飞船撕成了两半。船体的碎片从他身边飞过。他的身体因为失重而浮起,然后重重地撞在控制台上。金属和塑料碎片像雨点一样纷纷打在他身上。炽热的光燃起、变暗,最终消失在寂静里。别无他物,仅有死灰残留。

应急气泵低沉的嘶嘶声让他渐渐恢复了意识。他被压在控制台的残骸下面。一只胳膊骨折了,扭曲地搭在身上。他试图移动双腿,但腰部以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的飞船的残片还在向半人马座方向飘飞。舱面密封设备正徒劳地想要修补巨大的破洞,自动温控和重力调节设备也还颤颤巍巍地在工作,它们都有自备电池。视窗中,壮观的双恒星系统越来越巨大,奇美而绚烂。

他当时很高兴。他很感激,能在寂静的报废飞船上,躺在废墟之下,看着不断变大的恒星。这真是绝美的景象。他想看这番景色已经很久了。它现在就在面前,而且每一个瞬间都更为接近。再过一两天,飞船就将扑进光球层表面,灰飞烟灭。但他还可以享受这死亡之前的最后光明,再没有任何东西,会来破坏他的幸福。

他想起了萨莉,她应该还在辐射暖灯下沉睡。萨莉会喜欢比邻星吗?很可能不会,她大概会想方设法地早些回家。这里的美妙,他只能独享。这儿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因此感到由衷的宁静。他可以躺在这里,一动不动,而那燃烧的奇观会越来越接近……

有声音。成堆的被烧化了的废料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站起来。在视窗透入的微光映照下,一个扭曲的满是伤痕的东西显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来。莫里斯费力地扭头看去。

法斯拉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的大部分躯干都已经不在了,被击碎或是断掉了。它步履蹒跚,然后在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中将脸转向了前面。它一寸一寸慢慢地向莫里斯靠近,在离他还有几英尺的时候,再无力前行,停住了。它体内的齿轮嘎吱嘎吱地运转着,继电器开开合合。它残损的身体被一种模糊不清、不知所谓的生命力驱动着。

“晚上好。”它尖利的金属声音艰难地说。

莫里斯尖叫。他想要挪动身体,但倒下的梁柱却把他死死地固定在原处。他哭喊、哀号,想要爬远点儿避开它。他向它吐口水、嘶吼,最终无奈地低声饮泣。

“我想向您展示一台法斯拉德。”那金属质感的声音继续说,“麻烦您把妻子叫来,好吗?我也想让她看看法斯拉德。”

“你滚开!”莫里斯尖叫着说,“从我面前滚开!”

“晚上好。”法斯拉德继续说道,声音像是从一卷破损的磁带中发出来的一样,“请坐好。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您叫什么?谢谢,你们是这个街区第一次亲眼见到法斯拉德的人。您在哪里上班?”

它死气沉沉的眼睛紧盯着他,空洞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请坐好。”它又说,“这次展示很快就可以完成,只会占用您一点点时间。这次展示很快就会——”

(郝秀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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