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权利

摩辛杀死了自己。

确切地说，他杀死了自己的肉体。

摩辛出生于第二代互联网时期，贫穷，但很勤奋，不甘于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控，尤其憎恨那些无处不在、巨大而无形的权力。

然而，无论他多勤奋，都始终无法挣脱各种权力对他的控制和压迫，直到第三代互联网时代到来。

摩辛是个很有预见力的人。在他的少年时代，比特币兴起，引发了虚拟货币的浪潮。不过，比特币建立在算法之上，通过数字“挖矿”来争抢拥有权，不但耗费巨大能源，而且会迅速沦为金融投机和炒作的工具，始终未能承担起货币的本质使命——交易的公平衡量。

第三代互联网时代到来时，摩辛坚信一种新的全球性虚拟货币必将诞生。而且，像远古时代人类脱离物物交换时发明的最早货币一样，这种新虚拟货币也只应在交易中产生，为方便交易而服务。

果然，各种岛兴起以后，每一个岛都产生大量虚拟资产，并创生出相应的虚拟货币。岛与岛之间的资产流通成为一大国际难题，人们需要在各种实体货币、虚拟货币间不断兑换，极其复杂和混乱。

一种岛币应运而生。

这种岛币由全球规模最大的几十个岛共同发起，经过协商，它的基本原则被确定如下：

一、为避免货币滥发和通货膨胀，岛币的数量按照现时全球人口数量，限定为80亿，永不增减。

二、为避免财富的垄断，岛币不归属于任何组织。

三、为保证财富的公平性，最初的80亿岛币平均分配给全人类，即每一个独立ID拥有一个岛币。

四、为保证岛币的独立性，岛币的价格由市场交换自发形成，任何力量都不能干预。

五、为保证交易的透明性，每个人都拥有一份全部市场交易动态账本，同时由一套中立的人工智能系统进行监控。

虽然这种岛币推出后大受欢迎，但人们并不太重视和珍惜自己拥有的那个岛币，很轻易便在交易中将它兑换掉了。

摩辛看到了巨大的商机，在此之前他运营了一个小型蔬菜农场，为食品岛供应蔬菜原料，积累了一笔财富。他用这笔财富到处兑换零散岛币，积少成多，渐渐拥有了几十万。

而这时，岛币已经成为主流货币，币值飞涨。摩辛趁势创办了一家小型虚拟银行，开展借贷业务，财富随之暴增，终于实现了财富自由。

不过，自由并没有带来多少想象中的快乐，反倒让他很快陷入巨大的无聊之中。

在他贫穷的青少年时期，大部分匮乏和诱惑都来自物质。而现在，人类已经活在元宇宙中，实体世界的生活已经简化到最基本的生存三要素：食品胶囊、能源和电子设备。

财富在实体世界几乎已经丧失了意义，就连食品胶囊，最近也已经开始升级，它们通过输送管与电子感应服连接，人不再需要主动进食，只需由智能医生动态监测，即时调配和注入营养液即可。

至于实体世界中原有的那些享乐，它们在元宇宙中随处可得。人们就像在享受一场无限量的自助盛宴，快感几乎降为零。

更重要的是，岛革命几乎瓦解了所有旧的权力系统，摩辛再也找不到可以反抗的东西。他像是失重了一样，开始怀念被权力压迫时，奋力抗争的青春岁月。

这种无聊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一场重大事件重新点燃了他的热情：岛世界大战。

正当他兴奋观望，还未来得及选择自己的立场时，那场大战竟忽然息止，全球陷入静默。

制止这场战争的，竟是一个单独的人类。此人掌握了脑机连接技术，利用大脑指挥人工智能，操控了整个信息世界，几十万反对者陆续被他毁灭肉体。

旧的权力系统瓦解后，世界的权柄竟落入一人之手。

人类历史上从未诞生过如此强大的权力，每个人都处于那人的监控之下，无数的岛被他关停，人类被强行纳入一个和平有序的体系中。每个人都怀着愤怒，却不敢也无力对抗。

面对这久违的压迫感，摩辛反倒被激发出一股同样久违的斗志。那个人让他看到了权力的无限魔力，他想取代他。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那个人竟然自杀了。临死前，他毁掉了人脑连接设备。

网络上顿时响起亿万声欢呼，全人类都为之庆幸。

摩辛却再一次预见了未来，只是这次预见无比可怖：无数的人必定会争夺脑机连接技术，并争相抢占先机。

他虽然预见到了，却没有机会去争抢。再多的财富，也不可能买到这种技术。他只能在焦虑中等待可怖命运的降临，年轻时的无助感再次从心中升起。

他没想到，岛又一次拯救了人类。

当少数人紧急、秘密地推进脑机连接技术时，不少人在网络上倡议，用岛模式共同开发这项技术，技术成果属于全人类。

这项技术的研究已经进行多年，这次经过数十万科学家的协同努力，很快便获得突破。连接设备先行发售，连接程序则在全球同步上传。

摩辛第一时间抢购到了连接设备，连接程序启动时，他浑身颤抖，无比兴奋和紧张。一阵晕眩后，他忽然“看”到无数的信息向自己涌来，像是一场海啸，冲进他小小的大脑。他感到比死亡更巨大的恐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巨量信息并没有冲爆他的大脑，相反，他的大脑空间迅速扩张，几乎膨胀成一个宇宙，而那些信息，如同星系一般，井然有序地分布到各自位置。

一瞬间，他看到了整个人类历史的全景，亿万条政治、经济、科学、文化、艺术信息，分门别类，密集排列在他的大脑中。每一个条目都无比清晰，却又互不干扰，有文字，有图像，有声音，像一个巨大无边、繁复至极的图书馆，并不断生成无数新的信息。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其他人类，几十亿人环绕在他的周围，都在惊叹和神游。

他试着驱动意念，四处游览，到处都是信息，无穷无尽的信息。自己曾经渴望知道的一切，只要一动念，瞬间便呈现在脑海中。

然而，唾手可得意味着一文不值。

很快，他便厌倦了。

厌倦的不止他一个人，他能清晰感到这种厌倦在网络上迅速弥漫，兴奋神游的人类很快便全都慢了下来。接着，开始停顿。而后，不断出现ID静止状态，不断有人自杀。短短一段时间，自杀人数竟超过数亿。

这股全球性自杀浪潮让摩辛无比心惊，他也数次生出了自杀的念头，每一次都是本能警醒了他。

为了避开这种危险，他登录了《创世》游戏。以前，他极度厌恶游戏，认为这是耗费生命的无聊行为。然而，真的进入黑森林里，他感到自己顿时被激活。那是个为生存而战的残酷世界，生命无比珍贵，哪怕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也绝不肯轻易放弃。

更重要的是，进入游戏时，记忆被隔断，他仿佛回到生命最初的状态，充满了力量和斗志。

不过，死过十几轮后，他发现，每一次新生的自己，虽然各个不同，但都本能地厌恶光亮，喜欢黑暗，渴望毁灭。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基因，但他很喜欢自己这样的天性。

人类以为自己一直在奔向和谐完美，但其实，人类根本无法承受和谐完美。不断挑战和破坏，才是生命。

当他在游戏中不断找回生命的激情，人类又有了新的技术发明。

为了阻止自杀浪潮继续扩散，也为了人类获得终极解放，一项新技术诞生了：记忆上传，脱离肉体，完全虚拟化。

摩辛再次在第一时间购买了这项服务。

上传记忆时，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株植物，被连根拔起，一阵剧烈的疼痛，却似乎不是来自生理。疼痛过后，是无比的轻松。

他能看到自己的躯体躺在那里，停止了呼吸，看着无比陌生，充满了物质的沉重和速朽。

他笑了笑，轻声说了句“再见”，像是告别一间破旧的房屋。

他终于获得彻底的自由，不过这自由依然毫无用处，只能不断进入《创世》游戏，在其中感受生命的活力。

无数次，他成为黑暗之神，却始终无法战胜那个光亮之神。

求胜心一直支撑着他，不断进入，不断挑战，不断死于最后的爆炸。

这宿命般的轮回，并非来自游戏的设计，那是来自哪里？

他找不到答案，却不甘心，只能继续轮回。

4 重逢

泽恩从梦中惊醒。

一阵刺眼的光芒射进眼中，他忙闭上了眼。浑身仍在疼痛，极其疲乏。

很久，他才慢慢坐起身，试着睁开了眼。光芒仍旧刺眼，他用手遮住光，费力望向四周。

身边是一片辽阔的大地，长满了金黄细密的植物。地平线上一团金色圆光，发射出耀眼光芒，将世界照耀得无比壮丽。

身后传来一阵簌簌声，是脚步声，很轻。

他忙扭头望去，顿时惊住：萨萨。

萨萨手执一根长矛，身穿植物编的窄衣和短裙，强健了很多，皮肤也变成褐红色。只有头上的发辫，还和以前一样。

她望着泽恩，目光陌生而警惕，似乎并不认识。

“萨萨？”泽恩像是仍在梦里，试着轻唤了一声。

“你……知道我名字？”萨萨眼中一惊。

“我是泽恩……”

萨萨眼露迷惑，像是从未听过。

泽恩也仍十分困惑，但无论如何，自己并没有死在梦里，眼前这个女孩也真的是萨萨。

他吃力地站了起来，不由得露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