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醒

萨萨回到了那个棚子。

她站在树下,抬头望去,棚子稳稳立在枝杈间,像是在耐心等着她。

她心里一暖,又一阵伤感,甚而觉得有些对不起它。被外面吸引时,不假思索就离开了它;无处可去时,它又是唯一能让自己想回到的地方。

她也发现,自己比以前软弱了很多。以前,自己不会依赖任何东西,随时可以放弃,现在却开始有了舍不得、离不开。

原来,不但人和人有连接,人和物也有连接……

棚子里传出声音,是乌拉和索索。

“这块好。”

“这块才好。”

“两块都好。”

“嗯!”

听到她们的声音,萨萨心里又一暖,不由得露出了笑。但她们的语气轻松又亲密,又让她微微有些失落。

这失落让她心里一惊,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我一直抗拒连接,却不由自主地和她们有了连接;我以为自己随时可以割断这连接,却又不由自主有了依赖;现在她们反而不再依赖我,所以我才会失落……

她怔在那里,忽然明白,自己一直抗拒连接,正是怕这依赖和失落。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永远坚固,只要有依赖,注定会失落。

萨萨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垮塌。

是心里的一座棚子……

它是从光亮中生出的一段段连接,和人、和物,并用这些连接,一点点编织、搭建起来的。它看上去如此温暖、美好和坚固,但它的根部却始终藏着一个黑洞,迟早会将它和里面所有的记忆、留恋,全部吞噬尽,无声无息,让一切重回黑暗……

萨萨感到一阵灰心,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那里,茫茫然,在黑森林里独自穿行,恍然回到了少年时的孤独境地。但那时至少还有伤心和恐惧,现在心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依凭。

虚无,是生命的本相吧?

想到自己曾为这虚无那么认真和尽力,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感到很累,想找一个地方休息,却发觉眼前变得昏黑,看不清任何东西。

光亮消失了?

她摘下头套,掀开皮衣,身体果然回到了原先的模样,没有了光亮。

她又一次感到一阵失落,更轻,也更彻底。

怔了许久,她才默默说:这光亮,来自那个男孩赞赏的目光。你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赞赏的地方,光亮自然就熄灭了。

她涩然一笑,这样也好,本来就是一场梦,在该醒的时候,恰好醒了。

她望向周围,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辨出前面不远处有一棵塔奇树,竟是有树洞的那棵。

真巧,在这里点亮,又在这里熄灭。

她走过去,取出绳钩,荡上树,见树洞口自己编的那个小挡板仍在,便伸手揭开,钻了进去。

然而——

她溜下去时,膝盖忽然触到一样东西,是活物!

她惊呼了一声,却已落到洞底,忙要逃躲,身体却和那活物挤在一起,根本动不了。

这时,她才发觉,那活物是个人。

她越发惊慌,拼命扭动身子,却只能微微挪开一点,身体仍和那人面对面挤在一起,连骨刀都没办法抽出来。

绝望之际,她惊愕地发现,那人竟一直没动,只有呼出的热气,吹到她的额头。

她忙睁大眼睛,望向那人。由于挤得太近,树洞里又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全对方的脸,只隐约辨认得出眼前的嘴唇。

她仔细一看,不由得又惊呼了一声:那嘴唇的轮廓,像岩石一样坚挺。

是他?

25 气息

泽恩也惊得一动不敢动。

他在黑森林里四处乱走,走累后,忽然想到了这个树洞。

黑森林里有无数棵树,他却只记得这一棵。那个幽黑的洞里,藏着这个黑暗世界唯一的光亮。

他走到那棵树下,心怦怦跳起来,不由得猜想:她会不会在里面?

他小心爬上树,见那个挡板盖着洞口,心跳得越发猛烈,手也抖了起来。他小心凑近挡板,屏住呼吸,侧耳静听,里面却没有任何声息。他仍不敢动,伏在那洞口边,又听了很久,才小心揭开了挡板,朝里面嗅了嗅。除了树气,没有其他气味。

他有些失望,却也放了心,小心钻了进去,先用脚探了探,下面真的是空的。他爬下去,坐了下来。想起那个辫子女孩住在这里时的那些情景,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再想到自己在山上岩洞里昏迷时,她守在自己身边,心里更是无比感激和惋惜。

他对世界、对自己已经毫无期望。

对她,却越发期望。

但黑森林幽暗而无边,这期望恐怕只能是一种绝望了。

他不停地想着她,但除了她的辫子,再想不出任何清晰样貌,越想越模糊,竟想得睡了过去。

洞口的响动惊醒了他,他慌忙站起身时,有个人爬了下来,从他面前滑下,和他面对面挤在了一起。

黑暗中,他一眼看到,那人的头发梳成一串细辫,是她?

他顿时惊住,一动不敢动,心咚咚咚狂跳起来。

她惊慌挣扎了片刻,也忽然静了下来。

他们面对面挤在一起,谁都没有动。他闻到她的气息,淡淡的,很清新,像是塔奇嫩叶,又像是溪水边的淡雾,却更柔、更暖。

他感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没有了慌惧,放下了戒备。

这让他无比惊喜和感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静静站着,身体有些发僵。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脖颈,有些痒,他却不敢也舍不得避开。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竟触到一样柔细微凉的东西,她的手指。他慌忙移开,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心伸了过去,又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两只手挨在一起,那柔细微凉的触感,让他一阵阵晕眩。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声音极响,让他羞窘无比。

她却仍然静静站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那呼吸声虽然十分轻细,却像是一种呼唤、一种催促,引得他血液急速上涌,呼吸也跟着粗重起来,并迅速汇成一股热潮,将他冲溃。

他再也无法自控,用力挪动身子,腾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吻向她的唇。

她微微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停了下来,双唇轻柔地接纳了他。

世界顿时消失,只剩一团飞旋的热浪,将他们卷在中间,让他忘记了一切,只剩下一波又一波的晕醉。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晕醉才渐渐退去,他们醒了过来。

他喘着粗气,又疲惫,又兴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亲向她的发辫。

她静静站着,没有躲闪,眼中微微露出些笑意。

他轻声说:“我叫泽恩——”

“嗯?”女孩声音很轻,却十分惊讶。

“怎么?”

女孩没有应答,却又笑了一下。

“你叫什么?”

“萨萨。”

女孩发音有些奇怪,却很悦耳,像清风拂过小溪。

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泽恩心里涌起一股热潮,甚而有些颤抖,他忽然发觉眼前闪出些微光。

萨萨的皮肤和发根,在一点点散出光晕,这光越来越亮,渐渐罩满她的全身。而且,光亮并不刺眼,十分柔和温暖。

萨萨的面庞在这光亮中渐渐显现,让他不由得惊叹了一声:“美……”

萨萨也抬眼惊望向他,目光清澈闪动,充满了爱和惊喜。

泽恩忍不住又想亲她,外面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惊叫,是个少女的声音。

萨萨身子随之一颤,眼中闪现惊疑,随即抬手搭住他的肩,借力向上挪动身体,攀住洞口,飞快钻出去,跳下了树。

树洞里却仍然充满光亮,泽恩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也发出了光。他却来不及想,忙跟着爬了出去,一眼看到萨萨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少女,连声轻唤:“索索,索索……”

26 清除

摩辛在黑森林里飘行。

他已经没有了身体,树木再也无法阻挡他,他在树枝间随意穿行,无比畅快。

沿途不时遇到暗人,他们一个个孤单地躲藏在树杈间,充满警惕和不安,这让他甚至生出一些同情。他经过那些人类时,轻轻驱动意念,像阴影一样穿过他们的身体,那些人最多呻吟一声,便轻松死去。

这并没有多少快乐,只有一点点轻微的快感,让他想起少年时,吃饱后,坐在树枝间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喜欢掐下塔奇树的嫩芽,将它们掐烂,挤成汁水,揉成泥垢,沾在指肚上,再一点点搓净。

最让他舒心的,正是这最后的干净。

他希望黑森林也能那样干净。

他在树枝间不断穿行,只要遇见人类,就轻轻清除掉。

他还遇见了很多树鼠,他最厌恶的动物,永远躲在暗处,无法察觉。现在,他能清楚感知到树鼠的存在。只要发现一只,附近的枝叶间必定有许多只。它们彼此虽不靠近,却也相距不远。

树鼠清除起来更容易,只需要意念微微一扫,它们便一只只掉落到地上。

他喜欢那连续的掉落声,啪啪啪,像是一连串轻快的脚步,一步步走向干净。

人类和树鼠似乎也能感知到他,当他逼近时,他们都会紧张、恐惧,却不会逃跑,因为无从反抗,只能身体僵住,定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他的清除。

这种恐惧也让他喜欢,恐惧其实是出于爱,对自己生命的爱。正是这种爱,让这些微贱的生命竭尽全力,也让黑森林烦乱难宁。

爱,是生命的汁水和泥垢,必须搓净。

他不断清除,不断清除。

但黑森林广袤无边,潜藏着无数的生命,不知道何时才能完全清除干净。

他想到了那些盲人,便又飘回到沼泽。那些盲人全都陷在淤泥里,享受着蜕皮之痒。此起彼伏的呻吟,让他无比厌恶,他用意念鼓荡起一阵狂风,发出震动沼泽的号令:“去黑森林!清除所有生命!”

那些盲人忙颤抖着高声称颂“死神”,纷纷爬出沼泽,冲进了黑森林。他也重新飘了回去,却不再清除人类,更不理会树鼠,只是四处听着那些盲人寻找人类,追赶、围猎、杀戮。

那一声声惨叫,听起来远比呻吟更让他快意。

他正在飘行,忽然感到前面林间有一个少女,她似乎和其他人类有些不同,是个亮人。他的心念微微一动,不由得飘近那个少女,用意念在她身上扫视。扫到少女的头部时,他的心念一颤——是头发,头发不一样!

人类的头发都是蓬乱披散的,这个少女的头发却十分整齐,分成了几束,是辫子!

他的心念颤动得更加剧烈,是她?!

然而,他迅即发觉,这个少女年纪要小很多,不是她。

少女感知到了危险,忽然加快速度,慌忙向前逃去。

愤怒顿时冲起,他急飘过去,意念用力一扫,少女惊叫一声,随即扑倒死去。

他却怒气难消,继续急速飘行,一路搜寻生命,不断扫除,顷刻间便清除掉几十个人类。

他却根本无法平复,不断吼叫:找见她,找见她!

27 深沟

萨萨想哭,却哭不出来。

索索身上的光亮已经熄灭,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却很轻,像是死去很久。连同她和萨萨的连接,也被一起风干。

这连接,萨萨曾数次想挣断,这时真的断了,却像溪水流尽,露出深沟,只剩干涸和空荡,并且它们会一直留在心底,永难消除,直到自己也死去。

这空荡的悲伤,让她有些茫然,甚至麻木。听到泽恩跳下树,她不由得抬头望向他。泽恩浑身散发暖光,双眼充满关切。那目光照进她空荡的心底,穿透干涸的裂缝,触到她最脆弱的隐秘之处,并引出蓄藏在深处、自己都不曾觉知的沉默水流。

泪水忽然涌出,她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起来。

她抑制这场痛哭已经太久。黑森林从不允许痛哭,它用恐惧、警惕、担忧、戒备……一层层封堵住每一颗心,它把泪水化成冷漠、麻木、僵硬的目光,让它们只投向黑暗和死亡。

她哭,不只为索索、为自己,也为生命本身,为这场无休无止、艰险沉重、疲惫绝望的追逐与逃亡。

哭过之后,她的心变得又空又轻,像是一缕困在洞穴中的风,终于穿透一道缝隙,飞向无尽的虚空,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自由。

她不由得抬头望向泽恩,轻声说:“谢谢你。”

泽恩似乎听懂了,微微露出笑来,轻轻点了点头。

她忽然感到心中生出另一种连接,更深、更远,不像溪水,而像一片无边的水域。她微微有些惊诧,但不再抗拒,更不惧怕。

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急重的脚步声和嘶吼声,是疤眼盲人,一大群,向这边奔来。

萨萨忙低头望向索索,不能把她丢在这儿,任那些盲人啃食,但藏到哪里?

她又望向泽恩,泽恩似乎明白她的忧虑,朝身后指了指:“树洞。”说着,他飞快爬上树,垂下一根皮绳。萨萨忙抓住绳头,拴在索索的腰上。泽恩用力拉拽皮绳,将索索吊上树,轻轻坠进树洞中,仔细盖好了挡板。

萨萨在树下望着,心里默默向索索道别,也再次向泽恩道了声谢。

这时,那群盲人的脚步声已经离得非常近了。

泽恩跳了下来,指着北边轻声问:“去山上吧?”

萨萨摇了摇头,她想起乌拉母女。

“好,你去哪里?我跟着你。”泽恩的目光和语气都无比温热。

萨萨很惊讶,竟然大致能听懂他的话语,她心里又一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向小棚子方向快步走去。泽恩果然紧随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却不时望向她,目光温柔而喜悦,让她不敢对视。

她从没这样和一个人同行过,既安心,又有些慌乱;既温暖,又有些不适。

而刚才树洞中的那场忘我迷醉,更让她难以想象,甚至有些不敢回想。但至少,泽恩陪在她身边,伸出双手,替她驱散了些那猝然而至、无法安置的巨大悲伤,就如同溪水虽然流尽,却被更宽广的水域接纳。

忍受了长久以来的孤独,她忽然有了比树洞、棚子更温暖、更可靠的相伴。

对,是相伴,不是依赖。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连接,他给你力量,你也给他力量,是一种交汇与相融。没有俯视或仰视,只有平等地对视;没有猜忌和阻隔,只有不断地敞开;没有索取和亏欠,只有主动和甘愿地付出……

萨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连接,只知道它无比神奇,能让彼此新生……

到小棚子距离其实不近,但有了泽恩的陪伴,竟然很快便走到了。

途中,他们又接连听到疤眼盲人的嘶吼声,看来这些盲人在黑森林里到处捕猎。萨萨越发担心起来,来到那棵树下,急忙爬了上去。

小棚子门关着,里面传来小丫丫的笑声。萨萨才放了心,伸手敲了敲门:“乌拉,是我,萨萨。”

门立即打开,乌拉满眼惊喜:“萨萨!我们等你、担心你……索索去树洞,找你……你看,墙上,树鼠!树鼠肉比地蚓好吃!全是腿肉,留给你……”

萨萨望向棚子里,见壁上果然挂了很多串小肉。

“快进来!我们,想你……”

萨萨泪水顿时又涌了出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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