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触

萨萨靠着岩石,静静地望着那个青年。

之前,她远远跟随那群盲人,来到黑森林北边时,她才明白,他们是要去进攻山上的那些亮人。

她透过树枝望向山上,却发现,山上只剩一点亮光。

山上的亮人全都逃走了?那点光极其明亮,又是谁?

萨萨想到了那个唱歌的男孩。

这段时间,她自己身上的光也越来越亮。尤其是用呜呜吹奏那首《妈妈》时,引来了许多暗人的目光,这让她的光亮越发耀眼。

那个唱歌男孩聚集了那么多亮人,他身上的光自然比我的更亮。

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独自留在山上?

她原本要回去,但望着那点亮光,又有些好奇和担心,不由得跳下树,绕到另一侧,向山上爬去。

当她穿进两块巨大岩石间的一道窄缝时,岩缝外漆黑的空中忽然闪出极其刺目的亮光,刺得她眼睛一疼,本能地忙闭上了眼。

等了一阵,她才用手遮着,慢慢睁开眼睛,那强光仍在。她不敢抬眼,便低着头,继续向上爬行。

忽然传来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接着一声嘶吼,是那个摩辛。

萨萨忙加快了脚步,穿出那道石缝,用手遮着强光,向那边望去。第一眼便看到那团人形黑雾,立在山腰的一堆乱石间。在强光的照耀下,如一头暴怒的漆黑夜兽,周身的黑雾急速翻滚,爆发出腾腾杀气。

她眯起眼,又小心望向强光处,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是个年轻男子,他挺立在刺眼光芒的中央,浑身散发着拼死一战的勇毅。

那团人形黑雾又发出一声嘶吼,强光竟缩成一道光束,被人形黑雾吸了过去。萨萨虽然不敢直视,却知道他们正在拼力对战,甚至能感受到一阵阵撕裂的痛。

光忽然一暗,她忙抬眼一看,那道光束从中间断裂开,一半飞向人形黑雾,并瞬间消失。而那个年轻男子则痛号了一声。

萨萨忙加快了脚步,在岩石间飞快穿行,耳边又传来年轻男子的一声惨叫,光亮也随之全部熄灭。等她赶过去时,年轻男子已经没有了声音。她透过石缝望过去,见人形黑雾倒在乱石间,不断翻滚哭号,看起来极其痛苦。

她忙向上攀爬,来到强光熄灭处,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个年轻男子,身上已经没有了光亮。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而这时,人形黑雾的痛号声开始减弱。她忙走到年轻男子身边,见他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发出低弱的呻吟,并没有死。

她忙取出皮绳套住他的两腋,费力拖着他离开了那里,将他拖到不远处一个小岩洞里。她累得浑身酸软,靠着岩壁,坐到了年轻男子身边。

这时,洞外那人形黑雾的痛号声已经停止,山上却忽然响起一片怒喊声,似乎有一群人冲下山来。而山下这边,也跟着响起那些疤眼盲人的吼叫声。

两群人在山腰汇聚,爆发出一阵嘶喊声、搏斗声。

盲人的声音远远多过山上那些人,没过多久,对战的声音便渐渐歇止了。继之而起的,是那些盲人撕咬、咀嚼、吞食的声音。

萨萨从没听过这么多人一起争食的声音,比最大的夜兽群发出的声音更残狠惊心,她听得心脏一阵阵紧抽。

终于,那些盲人吃完了,几声吼叫后,山上传来他们下山的脚步声,偶尔响起有人跌倒、怒喝,石头乱滚的声音。

不久,四周终于恢复寂静。

萨萨这才长舒一口气,松开了紧握骨刀的手。

她摘下头套,让光照向那个年轻男子,细看了一阵,终于辨认出:真的是他——少年时放声歌唱、青春时用目光点亮她的那个男孩。只是他又长大了很多,已经是一个年轻的男性。

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真切地注视一个男性,萨萨发现,他的面庞有一种不同于女性的美。她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但心不禁微微颤动,呼吸也随之紧促。

他的双眼仍然紧闭,嘴唇微微抖动,不时发出低弱的呻吟,似乎很痛苦。

萨萨不由得伸出手,小心接近他的面庞,用食指轻轻触摸他的眉毛、鼻梁和嘴唇。这种触感从未有过,尤其那嘴唇,轮廓像岩石一样坚挺,摸上去却柔软而滚烫,让她心发紧、口干渴,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忙收回手,退开了一些,深呼了几口气,才渐渐平复。

她惊望着他,心里忽然感受到另一种连接。

这种连接,与之前所有的连接都完全不同。它极其危险,似乎能瞬间吸走你全部的生命;同时却又极其神奇,像是能给你注入一个全新的生命。

她顿时明白,让他们同时点亮对方的,正是这种连接。

这让她十分怕,想立即逃开;却又极渴望,想一直留在他身边。

她不知道,他何时能醒来,醒来之后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心从未如此惊怕和矛盾。

她看到他嘴唇有些干裂,十分焦渴,忙从袋里取出一块地蚓肉,一滴一滴将汁液小心挤进他的唇缝。整块地蚓都挤尽后,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面容中的痛苦也缓解了不少,不再呻吟,似乎沉沉睡去。

她无比快慰,自己也觉得饿了,便一边慢慢吃着挤干的那块地蚓,一边静静注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庞,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19 承诺

泽恩被一阵哭喊声惊醒。

他睁开眼,眼前却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也盲了?他有些慌,想坐起来,却十分虚乏,根本没有力气,只能转着眼珠,不住望向四周。

渐渐地,眼前隐约现出一些物象,似乎是岩石。他松了一口气,又盯着看了一阵,才大致辨认出,自己躺在一个岩洞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尽力回忆,却只记得自己身上的光被黑雾人全部吸走,灵魂也像是从身体内被撕开、抽走了一样,剧痛无比,让他瞬间死去。

接着,他似乎做了个梦,有人默默坐在他的身边,是那个辫子女孩。她注视着他,轻抚他的面庞,还喂他地蚓液。那种幸福,胜过他感受过的所有快乐……不对……不是梦!

他发觉嘴里还留有地蚓液的味道,唇上还沾了一两丝地蚓肉。

她真的来过?

他猛地坐了起来,头顿时一晕,随即又想起:我的光被黑雾人吸尽后,应该是立即昏死过去了,却没有被黑雾人和那些盲人吃掉,难道是她救了我?

他心里一阵剧颤,身子也不由得抖了起来。

她救了我?她去哪里了?

他听到外面哭喊声仍在持续,忙扶着岩壁站了起来,身体虚乏得像是破皮袋。他尽力迈脚,慢慢走出了岩洞。外面也一样黑暗,只能隐约辨认出眼前都是山石,自己仍在山上。

身后有些亮光在闪动,他回头一看,见山上有一团团光亮,是亮人们,他们聚集在一处,不住地哭喊着。

泽恩这才记起来,寻食队的一个青年亮人扶着一个少年,侥幸逃回山上,说黑雾人会吸走光亮,而且带了数不清的盲人来攻打。泽恩听后,知道亮人根本无法对抗,便发出一个命令:全部亮人都躲到山后去。

这是他第一次下命令,亮人们听了,都不愿意离开,更不愿意丢下他。

泽恩摘下帽兜,让强光射向那些亮人,逼得他们全都低下头,不敢再出声。他提高了音量,尽力学着像穆巴一样威严:“只有我能对付那个黑雾人,你们必须听我的命令!我是光亮之神!”

亮人们不敢再违抗,由三个队长带着,向他行过光亮之礼,才一起向山后走去。离开时,每个人都眼含忧虑和不舍,有的甚至在低声哭泣。泽恩却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一直受他们的称颂和敬仰,现在才终于能回报他们。

他想起穆巴曾说过的一个词语:承诺。

穆巴说:一个承诺,在许给别人之前,先得许给自己,它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认定。没有承诺的人,只求活下去;有了承诺,人对自己就有了要求,和自己有了约定,要照着自己所期望、所许诺的样子去活。

承诺,是在对抗黑森林的生死法则,是自由选择、自主决定、自愿承担。这极其艰难,但因此也无比珍贵,它是人心中真正的光亮。

为了这个承诺,泽恩留了下来,但他却失败了,身上的光也被全部吸走。这时听着山上亮人们的哭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更让他无比担忧和沮丧,忙咬牙爬了上去。

还没走近那些亮人,他先一眼看到山石间到处是鲜红血迹和惨白人骨。

他顿时惊住,挪不动脚步。

亮人们发现了他,全都聚了过来,却都眼含陌生的惊疑,有的甚至充满敌意,用手里的长矛逼向了他。

泽恩惊愕之余,随即明白:自己身上没有了光亮,他们认不出我了。

“光亮之神?”一个女孩忽然惊讶出声,是希达,她盯着泽恩,满眼惊异。

亮人们听到后,全都惊呼躁乱起来。

一个青年走出人群,慢慢走到泽恩近前,他身上有伤,脚步有些艰难,是甲甲。他惊望着泽恩:“你真的是光亮之神?”

泽恩苦笑了一下,不愿回答,反问道:“地上这些血是?”

甲甲目光顿时变暗:“作战队,他们看到你的光亮熄灭,从山后冲过来救你……”

泽恩说不出话来,之前的承诺顿时像枯叶一样碎裂。

“光亮之神,让我们重新点亮你!”

泽恩又苦笑了一下,心里却在摇头:光亮,有什么用?

20 肉身

摩辛终于走出了黑森林。

他扑倒在沼泽边,想爬进淤泥,却再没有一丝力气。

他趴在那里,越来越昏沉。幸而泥土中的霉腐湿气给了他一丝活力,让他恢复了一点神志。他忙挣扎着向沼泽爬去,直到身体完全陷入淤泥,他又昏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吵嚷声惊醒。

是那些盲人,他们全都回来了。他们都还能蜕皮,对痒还十分饥渴,纷纷跳进沼泽,争抢一片能陷身的淤泥。

摩辛听到有几个盲人奔向自己这边,他却仍昏昏沉沉,无法移动。后背忽然一阵重压,一只脚踩到了他身上。接着,一声怪叫,肩部被一双手用力抓住,他被拖出了淤泥。

摩辛想怒吼,却发不出声。左肩一阵剧痛,一块肉被咬走。

他猛然惊醒:我身上的黑雾没有了,肉身又回来了,这个盲人没认出我,要吃掉我,我会死!

他惊叫了一声,挣脱了那个盲人的手,拼命向沼泽深处爬去。

那个盲人立即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小腿又一阵剧痛,一块肉又被咬掉。

摩辛痛叫着用力一蹬,踢开那个盲人,继续拼力逃命,那个盲人却紧追不舍。摩辛钻进淤泥深处,迅速转向另一边,飞快钻行了一阵,而后缩起身子,不敢再动。

那个盲人在不远处扑腾吼叫了一阵,才转身回去了。摩辛却仍然不敢动,直到附近再无声息,才小心划向沼泽更深处,远远离开那群盲人后,才仰躺在淤泥上喘息,心悸久久不散。

肩头和小腿的剧痛不断提醒他:你想回到踏进沼泽前的你,现在你真的回去了。这个随时会疼、会死的肉体又回来了,你真的愿意?

他拼力摇头,不、不、不!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让身体再次生出黑雾。他摸向自己的腹部,那张嘴也没有了,变成了一道伤疤。

他越发绝望,不由得哭了起来。

正哭着,肚子里忽然腾起一团热气,并且越来越热,渐渐变得滚烫、烧灼,烧得他不住地呻吟、扭动,继而惨叫起来,拼命在淤泥中翻滚。

那团热气却没有消止,反倒膨胀起来。

他的身体也随之不断膨胀,皮肤急剧绷开,胀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他感到自己即将爆开,却没有丝毫力量抗拒。

他惊恐之极,想尖叫,喉咙却也胀得发不出声音。

身体涨到极点,忽然一声巨响。

他感到自己在瞬间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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