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嫌疑人现身

返回太学的路上,宋慈不断地回想方才杨菱的那番讲述。

巫易的胸肋处既然没有旧伤,那他肋骨上的伤,必定是他死前所受,也就是说,他是死于胸肋被刺。如此一来,四年前岳祠那一场大火便有了解释,凶手想假造自尽,就必须掩盖巫易胸肋处的伤口,这才放火烧焦尸体,让伤口无法查验。可问题在于:明明假造自焚就可以了,为何还要把尸体用铁链挂起来呢?如此画蛇添足的举动,一直令宋慈费解。

宋慈又想到了杨岐山试图收买何太骥杀害巫易时,声称打点过官府,到时候会以自尽结案,最终巫易案的确是以自尽结案,结案之人正是彼时还是提刑干办的元钦。元钦已当了近三年的提点刑狱公事,也就是说,四年前他办完巫易案不久,便由提刑干办直接升任为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大宋十六路提刑中,浙西路提刑掌管京畿一带的刑狱之事,职责最为重大,担此官职之人,往往需要在其他各路提刑任上历练过才行,郑兴裔、辛弃疾等人莫不如此。元钦虽然任浙西路提刑以来,一直以办案严谨著称,可是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提刑干办,有何功绩,能直升浙西路提刑?宋慈一念及此,想到元钦一大早出现在杨家,又想到元钦在净慈报恩寺后山阻挠他开棺验骨,不禁对元钦生出了些许怀疑。

宋慈越想越觉得矛盾,越想越觉得迷惑,总觉得巫易和何太骥这两桩命案中,似乎缺失了什么环节,以至于两桩命案像一条铁链上两个间隔开的圆环,彼此极为相似,却怎么也连不到一起。

带着满腹疑惑,宋慈回到了太学,回到了习是斋。

此时已近正午,许义和辛铁柱等在斋舍之中,刘克庄和十几位同斋还没回来。

三人简单吃过午饭,等到未时,十几位同斋才返回。

十几位同斋已帮忙在全城各处张贴好了启事,又一同在外聚了餐,这才回到习是斋,唯独刘克庄不见人影。

宋慈问刘克庄去了哪里,十几位同斋都不愿搭理宋慈,唯有一位名叫王丹华的同斋对宋慈还算客气,道:“斋长叫我们先回,他说临时有事,晚些回来。”

“他有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回来的路上,走到熙春楼时,他突然说有事,就一个人走了。”

“熙春楼?”宋慈听到这三个字,不由得想起杨菱提及杨茁的娘名叫关盼盼,曾是熙春楼的角妓。

宋慈不知道刘克庄做什么去了,也不去多想,开始准备诱捕窃贼一事。

宋慈原本打算让刘克庄冒充失主,如今刘克庄没回来,只好另外找人假扮失主。

宋慈请那个名叫王丹华的同斋帮忙。王丹华有些犹豫,转过头去,看了看其他同斋的脸色。他知道宋慈与刘克庄一向交好,犹豫再三,最终看在刘克庄是斋长的分上,勉强答应了下来。丢失玉佩的是一位红衣公子,宋慈让王丹华换上一身红衣,去中门等候,他和许义、辛铁柱则在中门附近躲藏起来,暗中观察。

就这样,一直从下午等到了天黑,那窃贼始终没有现身,进出太学的人,都是学子、学官和斋仆。适逢新岁假期,学官们原本不该出现在太学,但如今圣上视学在即,汤显政命令众学官提前结束休假,回太学采买各种器物,准备即将到来的视学典礼。这些进进出出的学官之中,自然少不了真德秀。

宋慈、许义和辛铁柱一直等在暗处。许义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盘算着何时才能回提刑司,将宋慈私下约见杨菱一事禀告元钦。辛铁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门方向,盯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宋慈则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学子、学官和斋仆,若有所思。当看见真德秀出入中门时,宋慈忽然想起了一事,忙叫住真德秀,请真德秀移步至一旁,道:“老师,你上次说琼楼四友中,有一位名叫李乾的同斋,和苏东坡一样是眉州人?”

真德秀点了点头。

宋慈心里暗道:“用眉州土香祭拜巫易的人,会是这位李乾吗?”于是问道:“李乾与巫易关系如何?”

“他二人关系极好。我们四友之中,我与何太骥早在入太学前就已相识,所以更加要好,李乾和巫易则更为亲近。李乾家境穷苦,手头拮据,困难之时,常靠巫易接济,才能渡过难关。若非关系要好,李乾岂会为了巫易与何太骥争执,一气之下退学?”

“他二人既然如此亲近,想必李乾退学后,常回来祭拜巫易吧?”

真德秀摇头道:“这倒没有过。”

“没有过?”宋慈大感奇怪,“这是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乾退学后,我再没见过他,他一直不来祭拜巫易,我也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他退学之后,也没有回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没有回家?”宋慈微微凝眉。

“是啊。”真德秀道,“李乾退学的第二年,他老父突然找来太学,打听他的去向,我才知道他退学后没有回家,只捎了一封家书回去,说他已从太学退学,打算去各地游学,让他老父不必记挂。李乾在太学那几年,每月都会捎一封家书,可这次他老父在家等了整整一年,再没收到过任何家书,实在担心不过,就来临安打听他的去向,可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老父年事已高,腿脚又不方便,在临安待了大半个月,没打听到消息,盘缠也花光了,还是我和太骥凑了些盘缠给他,他才得以回去。我答应过他老父,一有李乾的消息就捎信给他,可时至今日,李乾还是音信全无,不知身在何处。”

宋慈听了这话,暗自想了片刻,道:“李乾当年来太学求学时,有从家乡带香来吗?”

“香?”真德秀不由得一愣。

“对,祭祀用的香。”

真德秀回想了一下,道:“这倒是有的。李乾娘亲去世早,他把娘亲的牌位带在身边,逢年过节都会给牌位上香,用的就是他自己带来的香。”

“老师可还记得那香是什么模样?”

“记不清了,只记得做工不大好,一碰就掉灰。”

“香的签头可是黑色的?”

“对,是黑色的。你怎么知道?”

宋慈不答,道:“岳祠起火、巫易自尽的消息传开后,李乾有回过太学吗?”

“没有。”

“李乾与巫易关系那么亲近,巫易死了,他却不来送好友最后一程,老师不觉得奇怪吗?”

“可能他退学那晚连夜走了,所以不知道巫易出了事。”真德秀皱眉道,“宋慈,你一直问李乾的事,难道巫易的死与李乾有关?”

宋慈反问道:“老师觉得无关?”

“当然无关。”真德秀道,“他二人关系那么好,那晚李乾就是为了替巫易鸣不平,才与何太骥发生争执的,他怎么可能转过头又去害巫易呢?”

“上次在岳祠时,我记得老师曾提到李乾看重功名,在学业上最为刻苦?”

真德秀点头道:“我们四友当中,李乾是最重学业的一个。他平时沉默寡言,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用在四书五经、诗词策赋上,除了偶尔与我们去琼楼喝酒,再无其他玩乐,便是放眼整个太学,像他那么用功的学子,也是少之又少。那也是没办法,他家中太过贫苦,他那么用功,就盼着早日出人头地,博取功名富贵,好让他老父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既是如此,李乾又怎会因为和同斋发生一场争执,就轻易从太学退学呢?退学之后,他又怎会不回眉州,忍心弃他父亲于不顾呢?”

真德秀一下子被问住了。

“老师,你仔细回想一下,巫易死前那几日,李乾的言行举止,可有什么异于寻常之处?”

真德秀想了片刻,道:“巫易死的那晚,李乾与我一起去琼楼喝酒,他喝醉之后,气冲冲要回太学找何太骥理论。当时李乾先走,我后走,我去结酒账时,酒保说已经结过账了,是李乾付的钱。李乾一向拮据,以往可从没结过酒账,我们知道他的家境,也从不让他掏钱。他那晚突然结了酒账,倒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除此之外呢?可还有其他异常?”

真德秀又想了想,忽然道:“巫易死前一天,我记得是午后,何太骥从外面回来,说他经过后门时,好像看见李乾被一顶轿子接走了,还是一顶很华贵的轿子。他只看见那学子的背影,戴一顶很高的东坡巾,很像是李乾。我说他一定看错了,怎么可能有华贵的轿子接李乾走,想必是哪位富家公子。如今想来,倘若当时何太骥没有看错,被轿子接走的真是李乾……不知这算不算异常?”

“当时太学之中,除了李乾,可还有其他学子戴那么高的东坡巾?”

“没有,就他才这样。”

宋慈心里暗道:“如此看来,当时被轿子接走的学子极可能就是李乾。李乾一向拮据,从没结过酒账,怎会突然有钱结账?”忽然之间,宋慈想起了杨菱讲过的关于杨岐山收买何太骥的事。“杨岐山曾许以金钱和仕途,试图收买何太骥除掉巫易,可何太骥没有答应,那杨岐山会不会转而收买别人呢?李乾与巫易关系亲近,又如此看重功名富贵,倘若杨岐山对他许以金钱和仕途,他能无动于衷吗?”

宋慈眉头微皱,继续推想:“倘若当真是李乾杀害了巫易,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想必他会找地方藏起来,暂避风头。如此看来,他上半夜与何太骥发生争执,很可能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提前给自己铺好退路。他捎一封家书,是想在躲避风头期间给家中老父报一声平安,以免老父担心。可为何巫易案以自尽结案之后,风头明明已经过了,李乾还是没回太学,也没回家呢?时隔四年,倘若真是李乾回来祭拜巫易,为何又要毁坏巫易的墓碑呢?何太骥突然死于非命,会不会也与李乾有关?”

宋慈一番推想下来,时而觉得案情越发清晰,时而又觉得越发扑朔迷离。他问真德秀还有没有想起其他异常,真德秀想了一阵,回以摇头。宋慈暗暗心想,当下若能找到李乾,岳祠案中的种种疑点,想必都能迎刃而解。

正在这时,中门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叫。

宋慈循声望去,见刘克庄出现在了中门。刘克庄走路晃得厉害,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一看就喝了不少酒,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刘克庄刚进中门便磕到门槛,摔了一跤,叫出了声。

宋慈忙赶过去扶起了刘克庄。

刘克庄认出是宋慈,一下子握住宋慈的手,笑道:“惠父兄,多谢……多谢你啊!”惠父是宋慈的字,刘克庄虽比宋慈小两岁,但向来直呼宋慈的姓名,很少以字相称。

“你喝醉了。”宋慈让许义、辛铁柱和王丹华继续守在中门,又向真德秀道了谢,扶着刘克庄回习是斋。

刘克庄扬起双手在空中乱挥,道:“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真要好好地谢你……谢谢你啊,我的惠父兄,我的大恩人……”说着又紧紧握住宋慈的手,“你让我去贴启事……贴得是真好……我能再次遇到虫娘,真要……真要好好地谢你……”

“虫娘?”宋慈道。

刘克庄面露痴迷之色,道:“是啊,虫娘啊虫娘……今夕何夕,见……见此良人……”忽然大笑着手舞足蹈,眼角生媚,竟似个女子般曼舞起来。一开始他的笑声里充满了喜悦,可笑了没几声,却笑得越来越伤感,听起来像在哭。他舞了几下,脚下拌蒜,险些又摔倒。

宋慈扶稳刘克庄,一直扶进习是斋,将刘克庄弄到床上睡下,除去鞋袜,盖好被子,其间刘克庄时悲时喜,或哭或笑。直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刘克庄才止住哭笑,口中兀自念念有词,不断念着“虫娘”二字。

宋慈想到刘克庄刚才提及虫娘时,说是“再次遇到”,顿时明白了个大概,暗道:“昨日从净慈报恩寺回来,你便茶饭不思,一直念着苏堤上那位姑娘。你这般高兴,想是再次遇到那位姑娘了吧。虫娘乃角妓别称,良家女子定不会以此为名,你是在熙春楼与王丹华他们分开,看来这位虫娘,应是熙春楼的角妓了。”

刘克庄反复念着“虫娘”二字,念了好一阵子,渐渐没了声音,睡了过去。

宋慈安顿好刘克庄后,重新回中门等待。

如此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仍不见那窃贼露面。

宋慈还能继续等下去,辛铁柱和许义也能等,王丹华却不肯再等了。

从午后一直等到现在,王丹华早已大不耐烦。临安城的灯会,只有除夕到上元节这短短十几天才有,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眼看着前洋街上一盏盏炫目的花灯亮起,眼看着来往游人逐渐增多,眼看着一个个学子呼朋引伴外出游玩,王丹华实在等不下去了。他是看在刘克庄身为斋长的分上才答应帮宋慈的忙,如今已等了大半日,算是仁至义尽,无论如何不肯再等了。

宋慈也不强求,向王丹华道了谢,由着王丹华去了。

宋慈心想那窃贼既行偷盗之事,为人定然谨慎,白天人少时不露面,此时灯会开始,满街都是游人,恐怕更不会露面了,于是让许义先带辛铁柱回提刑司。

许义想早点向元钦禀报宋慈与杨菱私下约见一事,方才宋慈将真德秀叫到一旁问话时,他也留心听了个大概,也想赶紧回去禀报。得了宋慈的吩咐,他押着辛铁柱就走。

辛铁柱没能等到那窃贼现身,自己的清白未能证明,大为失望。他由许义押着,走出了太学中门。

刚一出门,迎面走来一个獐头鼠目之人,一抬头,与辛铁柱对上了眼。

辛铁柱一眼认出这獐头鼠目之人,正是除夕夜遇到过的那个窃贼,哪怕化成灰他也认不错,顿时双目圆瞪。

那窃贼同样认出了辛铁柱,见辛铁柱身边站着一个差役,愣了一下,转身就跑。

辛铁柱大吼一声,挣脱许义的手,向那窃贼追去。

宋慈听到动静,从中门出来,见此情形,也和许义一起在后追赶。

辛铁柱平白无故身陷囹圄,连日来憋了一肚子火气,好不容易撞见那窃贼,哪里还肯放过?他奋力疾追,越追越近。

那窃贼在前洋街上胡冲乱撞,慌不择路,撞倒了不少行人,惹得沿街叫骂连连。

追了大半条街,辛铁柱终于追近,大手一探,一把抓住了那窃贼的后领。

那窃贼想要反抗,辛铁柱抬手便是两拳,一拳抡在鼻子上,一拳揍在肚子上。那窃贼鼻血长流,趴伏在地。辛铁柱骑在那窃贼身上,抡起拳头又要打下去。

“住手!”宋慈快步追来,急声喝止。

辛铁柱举起的拳头僵在了空中。

宋慈一把将辛铁柱拉开,许义则上前制住了那窃贼。

“是这人吗?”宋慈问辛铁柱。

“就是他!”

宋慈点点头:“许大哥,把人铐起来。”

许义拿出先前铐过辛铁柱的那副镣铐,将那窃贼的双手反铐至身后。

那窃贼一脸委屈,道:“大人,小人又没犯事,你们这是做甚?啊哟,痛痛痛!轻点,轻点……”

宋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吴大六,实实在在良民一个,没犯过事啊。大人,你们抓错人了!”

“许大哥,搜一下身。”

许义立刻去搜吴大六的身,很快从其怀中搜出了一块白色玉佩。

宋慈拿过白色玉佩,向辛铁柱看去,辛铁柱点了点头。宋慈问吴大六:“这块玉佩,你从何得来?”

“这块玉佩本就是小人之物,什么叫从何得来?”

“不肯说实话,那就先押回提刑司。”宋慈手一挥,示意许义将吴大六押走。

吴大六忙道:“大人,小人说的是实话啊,这玉佩真是小人的。”

“是你的,还是你捡来的?”

吴大六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大人说的是,这玉佩确是小人捡来的。小人捡到的东西,自然就归小人所有啊。大人,难不成捡个东西,还犯法不成?”

“捡东西不犯法,可当街掳劫孩童,却是律法不容。”

吴大六一愣,一对小眼瞪大了不少,道:“什么掳劫孩童?大人,小人可没做过啊!”

“除夕当晚,在纪家桥上故意挡轿、掳走轿中孩童的是你吧?当时数百人见证,都看见是你,你休想赖掉。”

吴大六连连摇头:“小人没有,不是小人!”他早就听说除夕夜杨茁在纪家桥失踪一事,没想到此事竟会落在自己头上,忙争辩道:“小人只不过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轿夫,不是故意挡轿,更没有掳走什么孩童啊。大人,你万万不能冤枉好人啊!”

“那你可认识他?”宋慈指着辛铁柱。

吴大六朝辛铁柱看了一眼,道:“认得!除夕那晚,就是这人当街殴打小人,追着小人跑,害小人不小心撞倒了轿夫。大人,你要说这玉佩是小人捡来的,不该归小人所有,小人认了。可掳走孩童之事,小人真没做过……”

“我问你认不认识他?”

“小人不认识他。除夕那晚,他平白无故污蔑小人是贼,追着小人打……”

“你二人没有串通演戏,故意阻拦轿子,掳走孩童?”

“小人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怎么会和他串通?什么阻拦轿子,掳走孩童,那都是没有的事!”

宋慈要的便是这些回答。有了吴大六的这些口供,又有捡到的白色玉佩为证,足以证明辛铁柱没有说谎,证明辛铁柱当晚确实是好心抓贼,没有与吴大六故意串通阻拦轿子,也就证明了辛铁柱与杨茁失踪无关。宋慈道:“许大哥,劳你将此人押回提刑司,交给元大人处置。”

许义应道:“是,宋大人。”

辛铁柱见吴大六被抓,知道自己的清白很快就能恢复,当场便要朝宋慈下拜。宋慈忙托住辛铁柱:“辛公子不必如此,快起来!”

辛铁柱抬头看着宋慈,一个精壮大汉,眼中竟隐隐含了泪。辛铁柱心头千恩万谢,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句:“多谢宋提刑!”

“不必谢我。你还是要回提刑司大狱,待元大人审过此人,认定你无罪后,你才能离开。”宋慈正打算让辛铁柱跟着许义一起回提刑司,忽听街上有人大声叫道:“让开,都让开!”

宋慈循声望去,只见前洋街的东头走来了一伙人,一边大声喝叫,一边推搡路人。这伙人有七八个,都是家丁打扮,当中簇拥着一个身着艳服、头戴花帽的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满脸通红,一看就喝醉了酒。有路人挡到那富家公子的去路,家丁们便一把将路人推开。那富家公子走路摇摇晃晃,明明是他不小心撞到了街边的一些摊位,家丁们却不由分说,冲上去将这些摊位掀翻在地。几个吃了亏的摊主见这伙家丁如此凶神恶煞,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待这伙家丁走远后,再自己收拾摊位。

“韩㣉。”宋慈认出了那富家公子。

韩㣉和那伙家丁从街上气焰嚣张地走过,行经宋慈附近时,又掀翻了一个卖木作的摊位,木老虎、木碗、竹蜻蜓、竹篮等精致小巧的木作散落一地。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丈,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老丈不敢招惹是非,默默收拾摊位,那少女却上前拉住掀翻摊位的家丁,面有愠色,指着自己一片狼藉的摊位。那家丁马脸凸嘴,生着一对大小眼,骂一声“滚”,将那少女一把掀开。那少女仍不罢休,拦住那马脸家丁不让走。那马脸家丁恼了,抬手要打人。老丈赶忙上前拉开那少女,冲那马脸家丁一个劲地赔不是。那马脸家丁朝老丈“呸”地吐了口唾沫,这才去了。老丈唯唯诺诺任由欺辱,只是将那少女死死拦在身后。

那少女脸上仍有愠色,却不再上前理论,替老丈擦净脸上的唾沫,将老丈扶回摊位后休息,然后蹲在地上,一个人默默收捡木作。

正收捡之时,身前忽然伸出两只手来,帮着捡起木作。那少女一抬头,见到宋慈,立时笑逐颜开,比画起手势来,意思是说:“公子也在这里?”她这一笑纯真干净,充满了惊喜。

宋慈认得那老丈和少女。那老丈姓桑,是个木作手艺人,少女名叫桑榆,是桑老丈的养女,二人和宋慈是同乡,都是建阳人。以前在建阳县学求学时,宋慈常见到父女二人在县学门前的老榆树下摆摊卖木作,他不止一次去照顾过生意,也知道每逢年关,父女二人都会到大一些的城里卖木作,以求多赚一些糊口钱,没想到竟会在临安城里遇到。他微微一笑,朝太学中门一指,道:“我在这里求学。”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帮忙收捡木作。

桑榆比画手势,意思是会弄脏手,拦着宋慈,不让宋慈收捡。

宋慈见木作散落一地,不少都已摔坏,于是从腰间摘下钱袋,里面装着几串钱,都是十来枚一串,想给桑榆。桑榆连连摆手。

宋慈将钱袋放在摊位旁,顺手捡起一个摔坏的竹哨,道:“我买这个。”

桑榆比画手势,意思是那竹哨是坏的,不能卖给他。她从摊位上换了一个完好的用红绳系有千千结的竹哨,放到宋慈手中,只从钱袋中取走两枚钱,其余的钱连同钱袋一并还给了宋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韩㣉粗声大气的叫嚣声:“那驴球的叫……叫刘克庄,习是斋的……给我记好了……别叫那驴球的跑了!”

有家丁接口道:“公子放心,那驴球的就是多长两条腿,今晚也休想跑掉!”

宋慈突然听到刘克庄的名字,抬眼望去,只见韩㣉和那伙家丁去到了太学中门,掀翻了中门外一辆载满货物的板车,气势汹汹地进了太学,听其口气,观其架势,似乎是要去找刘克庄的麻烦。刘克庄此时酩酊大醉,正独自一人在习是斋里睡觉,他若坐视不理,刘克庄必然要吃大亏。

“桑姑娘,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宋慈见桑榆执意不肯收下钱袋,只好将竹哨放入怀中,临走时还不忘帮桑榆捡起一摞木篮子,放回摊位上,顺势将钱袋偷偷扣在了木篮子底下。

宋慈回到许义和辛铁柱身边,道:“辛公子,可否劳你随我走一趟?”辛铁柱感激宋慈为他查证清白,根本不问去做什么,立刻便答应了。宋慈让许义押着吴大六先行一步,他回头带辛铁柱回提刑司。

宋慈领着辛铁柱赶回太学中门,见那辆被掀翻的板车载的都是米面,一口口麻袋倒了一地,其中两口麻袋的系口开了,雪白的米面撒出来不少。推拉板车的是两个斋仆,宋慈都认得,是之前在杂房问过话的孙老头和跛脚李。孙老头和跛脚李原本要将米面拉去太学的后门卸货,只是从中门外路过,没想到韩㣉嫌板车挡住了路,竟吩咐家丁将板车当场掀翻。

孙老头看着撒出来的米面,一脸心疼之色,可他知道韩㣉是谁,只能自认倒霉。跛脚李则是默默扶正板车,将一口口麻袋扛起来放回板车上。跛脚李虽然年纪大,腿脚也不利索,力气却不小,一口口装满了米面的麻袋,少说有近百斤重,他搬扛起来并不怎么吃力。

宋慈瞧见二人,换作平时,定要停下来帮忙搬米面,可此时他心念刘克庄的安危,不敢稍作停留,冲二人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奔入太学,向习是斋赶去。等他赶到时,韩㣉一伙人已踹开斋门,闯进斋舍,找到了正在床上酣睡的刘克庄。

韩㣉道:“你个驴球的,还敢睡觉……打……给我拉起来打!”

那马脸家丁搬来椅子,扶韩㣉坐下,其他家丁将刘克庄从床上拖起来,架到韩㣉的面前。刘克庄兀自昏醉不醒。几个家丁也不管刘克庄清醒与否,挽起袖子便要打人。

“住手!”一声喝叫,来自斋门外的宋慈。

那马脸家丁转头看了一眼,冲宋慈挥手:“没你什么事,滚!”

宋慈不退反进,踏入斋舍,道:“太学乃官家学府,你们可知擅闯闹事,已是犯了律法?”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去,径直从几个家丁的手中扶过刘克庄,将刘克庄扶回床上躺下。这番举动旁若无人,仿佛没将几个家丁看在眼里,几个家丁不禁一愣。

那马脸家丁“呸”地吐了口唾沫,上前推了宋慈一把,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我们的事!”

宋慈对那马脸家丁不予理睬,看着韩㣉,眼睛里似有火在燃烧,仿佛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份怒火转瞬即逝,宋慈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神色,道:“韩公子,习是斋与你存心斋从无过节,你何以要带人前来闹事?”

韩㣉醉得厉害,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哼哼唧唧,没应宋慈的话。

“你嘴巴放干净点!什么叫闹事?”那马脸家丁又推了宋慈一把,指着刘克庄道,“是这驴球的抢了我家公子的女人,打死他也活该!”

宋慈道:“抢了什么女人?”

那马脸家丁道:“今晚熙春楼对课点花牌,我家公子点名要的女人,这驴球的居然敢抢!”

宋慈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青楼,不过他听说过“点花牌”,说是客人进入青楼后,以名牌点唤角妓,谓之点花牌。有些角妓的名头太过响亮,往往点唤名牌的客人太多,情况就会反过来,变成由角妓来挑选客人,通常会私设一场比试,比如作诗、填词、比酒、斗茶等等,只有最终胜出的客人才能获得一亲芳泽的机会。宋慈听了那家丁的话,又想起刘克庄回来时不断念着“虫娘”的名字,猜到是这位名叫虫娘的角妓设下了对课点花牌的规矩。宋慈知道韩㣉无甚才学,刘克庄却是以词赋第一的成绩考入太学,也正因为词赋第一的缘故,刘克庄才能被选为斋长,真要比试起对课来,韩㣉定然不是刘克庄的对手。宋慈道:“既是对课点花牌,不知韩公子可有对出?”

“我家公子对没对出,关你什么事?”

“这么说来,是刘克庄胜了。”

“就凭他,胜个鸟!敢跟我家公子抢女人,看不打死他!”那马脸家丁喝道,“此事与你无关,识相的就滚一边去!”

宋慈立在原地,没有丝毫让步,目光越过那马脸家丁,落在韩㣉身上:“韩公子,今日之事是你不在理,还请带上你的人,离开习是斋。”

韩㣉好似睡着了,躺在椅子里一声不吭。

宋慈忽然大叫一声:“韩㣉!”

韩㣉浑身一抖,吃力地翻开眼皮。他醉眼蒙眬,瞧了一眼宋慈,见宋慈穿着青衿服,道:“你也是……是习是斋的?”

宋慈应道:“不错。”

韩㣉一听宋慈是习是斋的,又瞧见刘克庄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顿时来气,叫道:“打……给我打……还有刘克庄……一起打……”磕磕巴巴之际,连打了好几个酒嗝,话还没说完,又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恍惚之间,韩㣉听得耳畔响起了打斗声、叫骂声和哀号声。不一阵子,打斗声和叫骂声消失了,只剩下哀号声此起彼伏。他睁开眼,见宋慈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反倒是他带来的七八个家丁,歪歪斜斜地躺了一地。

韩㣉甩了甩脑袋,定了定眼神,看清宋慈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是辛铁柱。

宋慈对韩㣉的为人早有所知,见韩㣉带了一伙家丁气势汹汹地去找刘克庄的麻烦,料想冲突在所难免,这才特意叫上了辛铁柱。辛铁柱勇力非凡,当初在太学射圃拒捕之时,数十个差役一拥而上都险些拿他没办法,区区几个家丁自然不在话下。辛铁柱原本按照宋慈的吩咐等在习是斋门外,见这伙家丁要对宋慈动手,立刻冲了进来,三两下便将这伙家丁揍趴在了地上。

“一群驴……驴球东西!”韩㣉骂着,想站起身来,可撑了几下扶手,实在醉得厉害,又倒回了椅子里。

家丁们的哀号声,引得一些从习是斋外路过的学子聚拢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见是韩㣉,都不敢插手,只在门外观望。

家丁们一个接一个地爬起来,不敢再靠近宋慈和辛铁柱,全都退回到韩㣉的身边。

“扶我……”韩㣉道,“起来……”

那马脸家丁急忙扶韩㣉起身。

韩㣉跷起拇指对准自己,道:“知道我……是谁吗?”

宋慈道:“知道,你是韩太师的公子。”

“知道还敢……敢惹我不痛快……我看你们是活腻了……上,给我打!”韩㣉说了这话,几个家丁却面面相觑,看了看辛铁柱,竟没一个敢冲上去,有的甚至往后缩了缩脚。

“一群废物!”韩㣉一脚踢在一个家丁的屁股上。那家丁一个趔趄,扑到辛铁柱身前,抬头见了怒目金刚般的辛铁柱,吓得急忙跳开了两步。

“上啊!”韩㣉叫道。

那家丁哽了哽喉咙,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肿起老高的脸,另一只手指着宋慈和辛铁柱:“你们叫……叫什么名字?”

宋慈也不遮掩,应道:“宋慈。”

辛铁柱声如洪钟:“武学,辛铁柱!”

“很好,记住你们了……你们等着……我家公子今日醉了……”

辛铁柱不等那家丁把话说完,忽然踏前一步,那家丁吓得急忙退开。

那马脸家丁一直扶着韩㣉,半边脸又青又肿,知道与辛铁柱动手讨不了好,道:“公子,要不今日先回府,改日再来算账。”其他家丁都附和道:“对对对,今日公子醉了,改日再来找你们算账……”扶了韩㣉,腿脚受伤的相互搀扶,想趁机开溜。

“滚……都给我滚!”韩㣉一把掀开扶他的马脸家丁,“一群驴球东西……敢惹我不痛快!”他一边叫骂,一边在斋舍里发起了酒疯,凡是够得着的桌椅板凳、笔墨纸砚、瓶瓶罐罐,全都被他掀翻在地,砸个稀巴烂。他还不解气,抓起一个砚台,举过头顶,哪知砚台里还有墨汁,顿时浇了自己一头。他去抹脸上的墨汁,反而越抹越花,气得破口大骂,举着砚台朝宋慈走去。

辛铁柱一把抓住韩㣉的手腕,韩㣉举在空中的砚台便怎么也砸不下来。辛铁柱手上稍微加一点力,韩㣉立马痛得松手,砚台掉在地上。韩㣉叫道:“啊哟……快松……松开!”那马脸家丁虽然怕挨打,但更怕韩㣉有什么闪失,叫道:“放开我家公子!”冲了上去。辛铁柱一拳打在那马脸家丁的肚子上,那马脸家丁委顿在地,抱着肚子,好半天爬不起来。另外几个家丁也硬着头皮冲上去,辛铁柱毫不客气,一拳一个,又将几个家丁打倒在地。

韩㣉痛得哎哎直叫,辛铁柱手一松,放开了韩㣉的手腕。韩㣉刚得自由,非但不躲开,反而抓起地上的砚台,又朝辛铁柱的脑袋砸去。辛铁柱这一次用上了脚,一脚踹得韩㣉跌翻在地。

习是斋外聚集的学子越来越多,不少学子都曾受过韩㣉欺辱,没受过欺辱的学子也大都看不惯韩㣉的为人,只是忌惮韩家势力,平日里只能忍气吞声,此时见韩㣉被人教训,心里都觉痛快,忍不住暗暗叫好。可一见教训韩㣉的人穿着武学劲衣,是个武学生,又见另一人是从小就与尸体打交道的宋慈,众学子都不禁拉下了脸,目光中或多或少流露出轻蔑之色。

韩㣉哇哇大叫,从地上爬起,再次抓起砚台朝辛铁柱砸去。辛铁柱又是一脚,踹在韩㣉的肚子上,比之前一脚力道更重,韩㣉顿时痛得倒地不起。

见韩㣉消停了,几个家丁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辛铁柱这才站回到宋慈的身旁。

宋慈低声道:“辛公子,多谢了。”随即看向韩㣉,道:“韩公子,我有一事问你。”

韩㣉用手撑了几下地面,好不容易才坐起来,右手按着被踹的肚子,咽了咽喉咙,叫道:“水……我要喝水……拿水来……”

几个家丁张望了一下,见水壶放在长桌上,长桌则在辛铁柱的背后,要去拿水,就须从辛铁柱的身前经过。几个家丁害怕挨打,都不敢去拿水。

宋慈走向长桌,倒了一杯水,来到韩㣉身前,递给韩㣉。

韩㣉伸左手来拿水,原本按着肚子的右手突然向前一送,朝宋慈的肚子用力捅去。

辛铁柱眼疾脚快,抢上一步,飞起一脚,踢在韩㣉的手上。

寒光一闪,一把匕首从宋慈的肚子上划过,青衿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匕首从韩㣉的手里飞出,掉在地上。

一连串脆响声,来自掉落的匕首,也来自宋慈的怀中之物。青衿服被划破,原本揣在宋慈怀中的三件东西掉了出来,一件是被窃的白色玉佩,一件是圣上的内降手诏,另一件是不久前桑榆给他的竹哨。

“宋提刑,你没事吧?”辛铁柱道。

宋慈镇定如常,手稳稳地端着杯子,甚至连杯中的水都没洒出一滴,应道:“没事。”匕首只划破了青衿服,没有伤到皮肉。

“驴球的……被我骗到了吧……”韩㣉哈哈大笑起来。他假装要喝水,骗宋慈拿水来,突然拔出匕首偷袭,险些害了宋慈的性命。如此关乎人命的大事,在他眼中,竟然如同儿戏。

辛铁柱只觉怒气直冲脑门,额头上青筋凸起,提起拳头,就朝韩㣉的头砸了下去。

“住手!”宋慈深知辛铁柱勇力非凡,在赶回习是斋的路上,便叮嘱过辛铁柱,一旦与韩㣉一伙人发生冲突,拳脚要留力,不要冲要害去,正因为如此,辛铁柱教训韩㣉一伙人时,他才一直未加阻止。可此时辛铁柱这一拳太狠,又是冲头部而去,若打实了,韩㣉必受重伤,甚至可能伤及性命,宋慈立刻出声喝止。

辛铁柱硬生生地停住拳头,瞪着韩㣉,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韩㣉扬起了脸,道:“打啊……你倒是打啊……你个驴球东西,不敢打了吧……”

换作平时,以辛铁柱的脾气,别说韩㣉是当朝宰执的儿子,就是天王老子,他也早就一拳打了过去。可他看见宋慈冲他连连摇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宋慈捡起竹哨、内降手诏和白色玉佩。他刚刚遭受韩㣉的偷袭,此时非但没有与韩㣉保持足够远的距离,反而踏前一步,离韩㣉更近了。他不提韩㣉拿匕首刺他一事,仿佛那根本没有发生过,而是问道:“韩㣉,你可还记得巫易?”

韩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但他不是因为宋慈提及了巫易,而是因为看见了宋慈手中的白色玉佩,道:“好啊……原来是你这个驴球的……偷了我的玉佩……”

宋慈微微皱眉,道:“这块玉佩是你的?”

“我的玉佩……你也敢偷?”韩㣉的脸原本就因喝醉酒而发红,此时红得更加厉害了,如同猪肝之色。

宋慈问辛铁柱:“那个丢失玉佩的红衣公子,是他吗?”

辛铁柱看了韩㣉一眼,道:“我只看见那人的背影,没见着脸。”

宋慈又问韩㣉:“除夕那晚,你也在纪家桥?”

“我在哪里,关你屁事!”韩㣉叫得更大声了,“这玉佩是我爹给我的,你竟敢偷……我叫我爹把你抓起来,杀头……杀头!”说着连连挥手,做杀头状。

宋慈道:“杨茁在纪家桥失踪时,你也在场?”

“杀头,杀你的头……还有刘克庄,一并抓了,通通杀头……”韩㣉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刺耳。

宋慈忽然手一扬,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杯水,泼在了韩㣉的脸上。

韩㣉脸一冷,神智霎时间清醒了不少。他抹掉满脸的水,之前脸上本就有墨汁,一张脸更花了。他怒道:“你敢拿水泼我!”

“现在清醒没有?”宋慈道,“杨茁在纪家桥失踪,与你可有干系?四年前巫易之死,是不是你所为?”

“你是什么东西?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宋慈也不多言,展开内降手诏,又亮出了腰间的提刑干办腰牌。

韩㣉看清内降手诏和腰牌上的字,笑道:“原来我爹提拔的那条太学狗,就是你啊!”说着越笑越大声,指着宋慈,对身边几个家丁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爹提拔的太学狗,我爹赏他一个芝麻小官,瞧把他威风的!”忽然鼻孔一翻,“不错,杨家小儿失踪,是我干的。巫易那驴球的,也是我杀的。你一个小小干办,能把我怎样?”

“既然你亲口认罪,那就抓你回提刑司,关押候审。”宋慈转头看向辛铁柱。

辛铁柱立刻上前,反剪韩㣉的双手,将韩㣉抓了起来。

韩㣉叫道:“宋慈,凭你也敢抓我?!”几个家丁也跟着叫嚷起来。

宋慈语气如常:“去提刑司。”

辛铁柱押了韩㣉便走。

几个家丁想要阻拦,辛铁柱横眼一瞪。仅此一眼,几个家丁便吓得缩回了脚。

“宋慈,你今天敢动我,我一定弄死你!”

宋慈对韩㣉的威胁丝毫不予理会。他走出斋门,见围观的学子已有数十人之多。他想找人留在习是斋帮忙照看刘克庄,以免韩㣉的几个家丁对刘克庄不利,哪知众学子却不搭理他,纷纷散开,只有两个学子留了下来,是之前在岳祠回答过他问话的宁守丞和于惠明。宋慈将刘克庄托付给二人,让辛铁柱押了韩㣉,一起前往提刑司。

几个家丁见韩㣉出事,哪里还有心思去找刘克庄的麻烦,由那马脸家丁领头,急匆匆地离了太学,赶回韩府禀报此事。

元钦一直在提刑司等着,一直等到了亥时,才等到许义回来。许义如实禀报了宋慈与杨菱私下见面,以及在太学查问真德秀的事。得知宋慈与杨菱私下见面,元钦不禁脸色微变。当听说宋慈在追查眉州土香时,元钦问道:“哪来的眉州土香?”许义道:“好像是宋提刑在巫易坟前找到的。”当得知宋慈在向真德秀打听李乾的事时,元钦的神色更是凝重了几分。许义又说了抓到窃贼吴大六一事。元钦对吴大六的事显得漠不关心,挥了挥手,让许义退下了。

元钦一个人坐在提刑司大堂里,揣度着宋慈与杨菱私下见面,以及查问眉州土香和李乾的事。他坐了良久,直到宋慈走了进来。

元钦没想到这么晚了,宋慈还会来提刑司。

宋慈已将韩㣉关进了提刑司大狱,让辛铁柱也暂回狱中。他亲自给吴大六录了供状,让吴大六签字画押,来呈给元钦过目。

元钦看过供状,道:“杨茁失踪一案关系重大,待我明日亲自审过吴大六,再作定夺,你先回去休息吧。”

宋慈道:“还有一事,我须向大人禀明。”

“什么事?”

“韩太师之子韩㣉,自认杀害巫易,掳走杨茁,现已关在狱中候审。”

元钦闻言起身:“你说什么?你抓了韩㣉?”

宋慈如实说了韩㣉在习是斋说过的话,道:“绳不挠曲,法不阿贵,韩㣉自认罪行,纵是韩太师之子,也应抓起来审问清楚。”说完,他向元钦行了礼,在元钦惊讶的注视下,离开了提刑司。

辛铁柱的事算是了结了,至于韩㣉,宋慈知道他自认罪行,有可能只是嚣张惯了,酒后逞一时口快。但韩㣉与巫易确实结过仇怨,又与何太骥在岳祠发生过争执,还在杨茁失踪时出现在纪家桥附近,宋慈有不少疑问须向他问明,只是他醉得厉害,关入提刑司大狱后竟呼呼睡了过去。宋慈打算先将他关一夜,明日等他醒了再来审问。

宋慈独自一人回了太学。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前洋街上桑榆的木作摊位,可惜桑榆早已不在,想是已收摊离开了。他回到习是斋,宁守丞和于惠明还等在斋舍中,帮忙照看刘克庄。他道了谢,让二人回各自斋舍了。

夜已经很深了,十几个同斋外出游玩还没回来,刘克庄在床上呼呼大睡,偌大一个斋舍,竟是说不出的空寂冷清。

宋慈将一片狼藉的斋舍慢慢收拾干净。他之前忙得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此时收拾完了斋舍,饥肠辘辘,这才拿出中午吃剩的几个冷得有些发硬的太学馒头,也不加热,在长桌前坐下,就着水吃了起来。

长桌上除了水壶,还摆放着三个瓷盘:一盘红枣,一盘荔枝干,一盘蓼花糖。逢年过节,太学里所有斋舍都会摆上这三样东西,外出祭拜神灵时,甚至在岳祠祭拜岳飞时,也会拿这三样东西当供品,这是为了图个谐音的彩头,枣、荔、蓼,便是“早离了”。太学升舍太难,先升内舍,再升上舍,然后考过升贡试,才能获得做官资格,这一套流程下来,其实并不比考取进士容易多少。许多学子在太学只是无谓地蹉跎光阴,有的甚至六七十岁了,还一直困顿于太学之中。正因如此,绝大多数学子从进入太学的第一天起,便盼着能早日离开太学。宋慈看着这三大盘“早离了”,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宋慈吃完太学馒头,算是勉强填饱了肚子。他走向自己的床铺,躺了下来。

短短数日,他突如其来地牵涉命案,又突如其来地成为提刑干办,过往十余年受父亲言传身教、一心想成为提刑官的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实践的机会。连日来,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岳祠案,无时无刻不在推想案情,此时周围没人,唯一一个刘克庄也已沉沉入睡,他忽然有些不想再去思考与案情相关的事了。他摸出那个用红绳系了千千结的竹哨,举在眼前,凝目细看。

竹哨上刻着四个细细的小字:“桑榆非晚”。他记得桑榆所卖的木作中,每一件都刻着这四个字。他就这么看着竹哨,渐渐看入了神。这种入神,与他推想案情时一脸严肃的入神不同,神色间多了几许温柔。恍惚之间,遥远的家乡建阳城里,县学门前挂满许愿红绸的老榕树下,木作琳琅的小摊后面,桑榆埋头雕刻木作的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不觉间,一阵说话声由远及近,有人朝习是斋来了。

宋慈忙将竹哨塞在枕头底下,坐起身来,随手拿起床头的一册书,假装一本正经地看了起来。

几道人影相互搀扶,晃晃悠悠地进了斋舍,是王丹华和几个同斋。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兀自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王丹华瞧见了宋慈,笑道:“宋慈,这么暗,你还看……”打了个嗝,扬声问,“看书?”

宋慈这才意识到斋舍里没有点灯,仅有的一点亮光都来自窗外屋檐下的灯笼。他随手翻过一页,嘴上应道:“看得见。”

“来来来……我来给你点……点盏灯……”王丹华醉醺醺地向长桌走去,桌上有火折子和油灯。

几个同斋却拉住他,朝宋慈不无嫌厌地看了几眼,其中一个同斋道:“没事验什么尸,验什么骨……害我们习是斋被人说三道四,说我们斋舍是阴晦之地……”另一个同斋道:“可不是?害得我们在别斋学子面前抬……抬不起头。”又一个同斋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就不来习是斋了……你还给他点……点什么灯?”

几个同斋喝醉了酒,说话都很大声。他们拥着王丹华,摇摇晃晃地向床铺走去,衣服也不脱,鞋袜也不除,东倒西歪地倒在床上,有的甚至半截身子还掉在床下,胡言乱语了一阵,就这么呼呼大睡了过去。

宋慈知道太学里流传着各种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知道同斋们背后会对他说三道四。刘克庄提醒过他,真德秀也提醒过他。听了几位同斋说的这些话,他表面上毫不在意,可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从小到大,他跟随父亲生活,因为父亲验尸验骨,经常与死人打交道,街坊邻里就常对他父子指指点点。人们都说他父子是晦气之人,说他父亲是死人精,说他小小年纪就克死了母亲,不让家中孩子跟他接触。他从小就没有玩伴,独自钻研验尸验骨之法,常往命案现场跑,由此招来更多的非议。在建阳县学念书时,同龄人见到他都会远远避开,对他报以各种讥讽嘲笑。就连授课的老师,看他的目光也有别于他人。来到太学后,能交到刘克庄这个理解支持他的好友,能结识真德秀这个对他一视同仁的老师,他心中已是感激万分。对于各种流言蜚语,他早已习惯,虽然心里不好受,但很快就能将这些言语深藏在心里,不去触碰。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哪怕挫折再多,哪怕遍布荆棘,他也要走下去。他放下书册,默默去到同斋们的床铺,将王丹华和几个同斋摆正躺好,给每人除去鞋袜,盖好被子。

此后不久,外出游玩的同斋们陆续返回,大都喝醉了酒,对宋慈也都颇有微词,宋慈却不厌其烦地将他们一一扶回床铺睡下。一直折腾到子时,十几位同斋终于都入睡了,宋慈才躺回自己的床铺。他闭上眼,疲惫感潮涌而来,头脑越发昏沉,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宋慈翻了个身,手搭在了身旁。迷迷糊糊之中,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人,伸手摸了摸,湿漉漉、黏糊糊的。他睁开眼,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在桌上投下一格格光影。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身旁躺着一个妇人,陈旧泛白的粗布裙袄上浸透一大片血红。他举起刚刚揉完眼睛的手,只见满手都是血。

“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娘……”

宋慈一下子惊坐而起,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四周,窗外天光微亮,只是清晨,不是午后,这里也不是锦绣客舍,而是习是斋。斋舍中鼾声起伏,昨晚游玩归来的十几位同斋还在睡觉。

原来只是一场梦。

宋慈吁了口气。时隔十五年,一切竟还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这时刘克庄也醒来了。

刘克庄已记不得昨晚自己是怎么回到习是斋的,对韩㣉来习是斋闹事更是一无所知。得知韩㣉被宋慈关入了提刑司大狱,他不禁拍手称快。宋慈没有提他昨晚当众起舞、哭笑不断等出丑之事,只是问他如何与韩㣉结怨,他便讲起了昨天在熙春楼的经历。

原来昨日刘克庄贴启事经过熙春楼时,见一群男人围在楼下,个个跟鹅似的伸长脖子朝上望。刘克庄跟着仰头,见一女子凭栏于熙春楼上。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当真令他欣喜若狂。原来楼上那凭栏女子,正是他之前在苏堤上遇见过的那位穿淡红色裙袄的女子。他忙上前打听,得知楼上那女子名叫虫娘,是今晚将首次点花牌的新角妓。

自打三年多前关盼盼被杨岐山重金赎身后,熙春楼的头牌之位便空了出来,一众角妓之中,没一人撑得起门面,鸨母一连捧了好几个角妓,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捧起来。虫娘自幼被卖入熙春楼,鸨母看中她是个美人坯子,悉心调教数载,教授琴棋书画、歌舞曲乐,如今虫娘色艺皆成,终于到了出楼点花牌的时候。鸨母有意将虫娘捧为熙春楼的新头牌,早前几日便放出了消息,将虫娘描述得如何色艺双绝,到了首次点花牌这天,又故意让虫娘在楼上露面,引得无数男人争相围观,议论传扬,为夜间的点花牌造势。

到了入夜时分,熙春楼前果然客如云来。客人们呼朋引伴,在众角妓靓妆迎门、争妍卖笑之中,鱼贯登楼。登楼须先饮一杯,谓之“支酒”,因虫娘首次点花牌,这一夜的支酒钱贵达数贯。来熙春楼的客人,大都是有钱有闲的达官贵人、富家公子,不在乎区区数贯钱,纷纷掏钱支酒,于楼上置宴,静候虫娘露面。刘克庄也在其中,坐在边角一桌。

等来客满座,歌台上屏风拉开,虫娘一身绯红裙袄,雪色披帛,怀抱一张瑶琴登台。一曲琴乐终了,又清唱一曲,末了执笔落墨,在花牌上写下一行娟秀文字后,虫娘轻拢鬓发,含情脉脉地一笑,退回屏风之后。

虫娘登台献艺只短短一刻,但她曲艺双绝,身姿娇美,容貌清秀可人,满座来客见了,皆有我见犹怜之感,尤其是她离台时那有意无意地轻拢秀发、那微笑时脉脉含情勾人心魄的眼神,令不少来客口干舌燥,心痒难搔,好似有虫儿爬上心坎,一个劲地往心眼里钻。

虫娘写下的那行文字,是“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这是她首次点花牌的题目。

此次点花牌比的是对课,这行文字便是上联,来客们对出下联,由虫娘从中挑出最优者,方可点中虫娘的花牌。

“这上联十一字,每字均是宝盖头,下联自然也需十一字偏旁相同,连而成句,且意思连贯,才算对课工整,确实是个好题目。”讲到这里,刘克庄忍不住考校起了宋慈,“我说宋慈,这下联我可是对出来了,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宋慈虽不精于对课,但他能考入太学,自然也是颇具才学之人,听刘克庄这么一说,便琢磨起了下联。然而他刚开始琢磨,刘克庄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也别费神了,就你琢磨的这会儿工夫,我早就想出下联了。我当时对出的下联是‘远避迷途,退还达道返逍遥’。”

宋慈淡淡一笑,道:“不错,你这下联对得工整,对得也快。”

刘克庄笑道:“那当然,我当初可是以词赋第一考入太学,对起来当然快。”随即笑容一敛,“可有人比我还快。”

当时刘克庄想出下联后,见来客们个个愁眉不展,面有难色,显然是被这道题目难住了,不禁有些扬扬自得。他转头看向伺候笔墨的角妓,准备招呼笔墨书写下联。然而在他举手之前,一位来客竟先他一步,起身招呼角妓,要去了笔墨。

刘克庄没想到竟有人比他还快,忍不住向那位来客多看了几眼。那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文士,面目俊朗,白巾白袍,只是衣袍稍显陈旧。

那文士当场提笔落墨,在一块新花牌上写起了下联。

那文士所写的下联是“借住僧侧,似伴仙佛催倥偬”,落款为“夏无羁”。这下联对仗工整,意思与虫娘的上联契合,与刘克庄的下联比起来,无论是对仗还是立意,竟隐隐然更胜一筹。夏无羁写完下联,正要将花牌投入花牌箱时,韩㣉来了。

韩㣉由几个家丁簇拥着,还有一位衣着鲜亮、手拿折扇的公子,一起进入熙春楼。韩㣉说虫娘的这次点花牌由他包了,除他和同行的史公子外,任何人不准对下联。满座来客都识得韩㣉,知道他是当朝宰执韩侂胄的儿子,得罪不起,纵然心有不甘,也没人再敢对出下联。至于那衣着鲜亮、手拿折扇的公子,有人也认得,是史弥远的长子史宽之。夏无羁看见韩㣉和史宽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写有下联的花牌默默收了起来。韩㣉不仅不让别人对下联,还叫家丁将夏无羁围住,逼夏无羁把刚刚写好的下联交出来。

“韩㣉这人,四六不通,胸无点墨,自己对不出下联,却要将别人的下联据为己有,真是欺人太甚!”刘克庄讲到这里,神色间仍很气愤,“你是知道的,我与他韩家本就有旧怨,他韩㣉在太学的所作所为,我一直都看不惯。他不让别人点花牌,还要霸占别人的下联,真是岂有此理!别人不敢得罪他,我却不怕,他想轻而易举点中虫娘的花牌,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刘克庄当时假充笑脸,迎了上去,说他已想出下联,愿意献给韩㣉。他当场将“远避迷途,退还达道返逍遥”告诉了韩㣉,顺带也算替夏无羁解了围,夏无羁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韩㣉问刘克庄是什么人,刘克庄不做掩饰,直接报了姓名,还说自己也是太学生,是习是斋的。韩㣉说自己从不拿人手短,不会让刘克庄白白献联,问刘克庄想要什么回报。刘克庄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说久仰韩㣉大名,又说韩㣉是大宋贵公子第一,一直苦于没机会结识,此番献联,只盼能与韩㣉亲近一些。韩㣉被这马屁拍得身心舒畅,拉了刘克庄坐下,陪他和史宽之一起喝酒赏艳。

花牌需亲笔书写,韩㣉大不耐烦地捉起笔,在一块新花牌写起了刘克庄所献之联,字迹七扭八歪,极为难看。他知道在座之人无一敢对下联,于是写完下联投进花牌箱后,便与史宽之、刘克庄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花酒,就等一会儿点中花牌,当夜抱得美人归。

刘克庄不断地阿谀奉承,捧得韩㣉和史宽之哈哈大笑。与笑声粗哑的韩㣉不同,史宽之笑声尖锐,听起来像个太监,大冬天的,居然还时不时地撑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扇几下。三人一连喝了十几杯花酒,渐渐都有了醉意。这时对课时限已到,有角妓登上歌台,准备取走花牌箱,箱中只有韩㣉的花牌,韩㣉胜出已成定局。韩㣉又大笑着倒了一杯酒,叫刘克庄饮。

刘克庄一直满脸堆笑,说着各种恭维韩㣉的漂亮话,这时却笑容一收,接过酒杯,站起身来,手腕一翻,当着韩㣉的面将酒泼在了地上。韩㣉还在愣神之际,刘克庄已大步走向歌台,从怀中掏出自己那块尚未落笔的花牌,经过伺候笔墨的角妓身边时,顺手摘过毛笔,在花牌上飞笔落下一联,投入了花牌箱中。这是他另行想出的下联,早在假意巴结韩㣉、与其推杯换盏之际便已想好。他不单投了自己的花牌,还走到垂头丧气的夏无羁面前,讨来夏无羁的花牌,一并投了进去。他投了花牌不说,还在投花牌之前,故意举起花牌对着韩㣉晃了几下,好让韩㣉看得清清楚楚。等韩㣉回过神时,花牌箱已被角妓取走,交给了等在屏风之后的虫娘。

“我后一联对的是‘溯源河洛,泛波洲渚濯清涟’,比起我那前一联来,应是胜过不少。”刘克庄道,“宋慈,你平心而论,我这新联,与那夏公子的下联相比,哪个更好?”

宋慈听出刘克庄的语气中似有不平之意,道:“看来昨晚点中花牌的人不是你。”

“是我就好了。点中花牌的,是那位夏公子。”

“既是如此,谁的下联更好,不消我再多说了吧。”

刘克庄朝宋慈的胸口给了一拳,道:“连你也胳膊肘向外拐。我这下联,每字均以三水缀旁,不但对仗工整,意境更是相谐,堪称绝对。”

宋慈只淡淡一笑,道:“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虫娘点中了夏公子,我还能怎样?当时我就看出来了,虫娘与那夏公子早就是一对有情人。她点中夏公子后,与夏公子对视的眼神,一看便是相识已久,用情极深。事后想来,虫娘登台献艺时冲台下那含情脉脉的一笑,正是对着夏公子所坐之处。我替那夏公子投了花牌,也算无意间成全了一对有情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刘克庄嘴上说着快哉,却又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问你和虫娘,我是问韩㣉。”

“韩㣉遭我戏弄,当然恨得牙痒。”一说起韩㣉,刘克庄的语气立刻轻快了起来,“我可不会傻到等他那群家丁围上来,点花牌结果一出,我立马开溜。我知道他迟早会来习是斋找我的麻烦,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被关进提刑司大狱,那是他活该,只是这样一来,你可就得罪了韩侂胄。”

“韩㣉自认罪行,本就该下狱候审,得不得罪韩太师,都该如此。”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宋慈正要回答,斋舍外忽然脚步疾响,一人飞奔而入,是许义。许义一见宋慈,忙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宋大人,你快……快去一趟大狱!”

宋慈见许义神色极为着急,问他出了什么事。

“吴大六翻……翻供了!”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义匀了一口气,将吴大六翻供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今天一早,元钦到大狱里提审吴大六,吴大六一见元钦便翻了供,不但不认他昨晚亲自画押的口供,还说除夕那晚他是受了辛铁柱的指使,才故意在纪家桥撞倒了轿夫。昨晚吴大六是宋慈抓去的,口供也是宋慈录的,元钦叫许义来通知宋慈即刻去提刑司大狱。

宋慈知晓了事情原委,不作耽搁,立刻跟随许义前往。

一进提刑司大狱,许义领着宋慈直奔刑房,元钦正等在这里。

刑房中摆满了各种刑具,是大狱中专门用来审讯囚犯的地方。宋慈一到,元钦便让狱吏拿出吴大六签字画押的新供状。宋慈看过新供状,吴大六不但指认辛铁柱指使他冲撞轿夫,还声称他与辛铁柱素不相识,是除夕那晚他经过纪家桥时,忽然被辛铁柱叫住,辛铁柱以五贯钱作为报酬,将轿子指给他看,让他去冲撞轿夫,拦停轿子。他问为何要拦轿,辛铁柱不答,只问他做不做,不做就另找他人。他本就急缺钱用,是以没多想便照做了,他没想到辛铁柱这番安排,竟是为了掳劫轿中孩童。

“宋慈,昨晚你是怎么审问的?”元钦的语气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你已是提刑干办,当知刑狱之事关乎人命,须毫分缕析,实得其情。你不讯问究竟,对证清楚,怎可让人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宋慈放下新供状,没有回答元钦的问话,而是叫来昨晚值守大狱的狱吏,问道:“昨晚我离开后,可有人来狱中见过吴大六?”

狱吏摇头道:“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吗?”

“小的昨晚值守了一夜,从头到尾没合过眼,宋提刑走后,一直到今早元大人来提审人犯,其间再没人来过大狱。”

“宋慈,”元钦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吴大六昨晚明明已自承其事,此后又没见过其他人,何以一经元大人提审,便突然换了一番说辞?”

元钦微微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大六一夜之间突然翻供,未免奇怪了些,不知是他自己所为,还是受了他人指使。”宋慈道,“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元钦原本一直坐着,这时忽然站起身来,神色严肃,语气更加严肃:“你说这话,难道是认为我指使吴大六翻供?宋慈,你……”不等他把话说完,宋慈已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刑房,只留下他杵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着眼。

元钦愣了片刻,朝许义使了个眼色。

许义会意,忙追出刑房,见宋慈已沿着狱道走远,紧赶几步追了上去。

宋慈走到狱道深处,来到关押吴大六的牢狱外。

隔着牢柱,宋慈打量吴大六。吴大六昨晚被关入大狱时,整个人神色惶惶,又急又躁,然而只过了一夜,此时的他躺在牢狱里,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为何突然翻供?”

吴大六斜目一瞧,见是宋慈,道:“哟,是大人来了。”慢悠悠地坐起身,“大人刚才说什么?”

宋慈语气不变:“为何突然翻供?”

“瞧大人这话说的,我哪里是翻供,我是实话实说。”吴大六慢条斯理地道,“难道说实话也犯法不成?”

“你冲撞轿夫,当真是受辛铁柱指使?”

“是啊。”

“昨晚抓你时,你为何不说?”

吴大六看了宋慈和许义一眼,道:“大人,昨晚那姓辛的和你,还有这位差大哥,你们一起来抓的我,我以为那姓辛的也是官府的人,哪敢当面指认他?我进来后才知道,原来那姓辛的也是囚犯,还是掳劫孩童的凶犯,那我当然不能隐瞒了,要不然被他连累,我岂不是跟着白受罪?”

“辛铁柱不找别人拦轿,为何偏偏找你?”

“这我怎么知道?你要问就去问那姓辛的。我还奇怪呢,我又不认识他,他干吗找我?”

“你突然翻供,可是受人指使?”

吴大六站起来道:“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却总怀疑我,就因为我捡了一块玉佩,说的话就不可信了?元大人问我时,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是那姓辛的给了我钱,叫我去纪家桥拦轿子,又假装把我抓住,绑在桥柱子上,故意不绑牢,好让我乘乱逃走。我当时心想拦一下轿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照做了,哪知他是要掳劫轿中孩童啊。我若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

“我问你突然翻供,可是受人指使?”

吴大六瞪眼道:“你这人……”

许义喝道:“吴大六,好生说话!”

吴大六瞧了许义一眼,一屁股坐回狱床上,歪头看向一旁,道:“没人指使。”

“那五贯钱呢?”宋慈问。

“什么五贯钱?”吴大六愣了一下,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状,“你说那姓辛的给的钱?早花光了。”

“花在何处?”

吴大六迟疑了一下,道:“找姑娘去了。”

“哪里找的姑娘?”

“就是那个……叫什么楼……对,熙春楼。”

“哪天去的?”

“隔天就去了。”

“正月初一?”

“对,就是初一。”

宋慈盯着吴大六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可知你本无罪行,若是捏造口供,一旦查实,反要治你诬告之罪。”

“我本就是良民一个,我诬告谁?我倒想问问大人,昨晚凭什么抓我?你们这些当官的,成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欺压良民……”

许义喝道:“吴大六,嘴巴放干净点!”

宋慈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吴大六瞧着宋慈离开,嘴里嘟囔着脏话,回到狱床上,头枕双手,重新舒舒服服地躺下。

宋慈没有出牢狱,而是立刻去见了辛铁柱。

辛铁柱不知道吴大六翻供一事,还以为宋慈是来释放自己的。

“辛公子,昨晚我离开后,可有人来过狱中?”提刑司大狱规模不大,只有一条狱道,关押吴大六的牢狱在狱道的深处,倘若有人入狱见吴大六,必然要从辛铁柱所在的牢狱外经过,所以宋慈才有此一问。

“今早狱吏来过,将那窃贼押走了,不久又押了回来。”

宋慈知道那是元钦提审吴大六,问道:“在此之前呢?”

辛铁柱摇头道:“没人来过。”

昨晚值守的狱吏说没人来过狱中见吴大六,宋慈不敢轻信,可辛铁柱也这么说,那就不可能是假的。宋慈暗暗心想:“吴大六说的若是实话,他是受辛铁柱指使拦截了轿子,就算不知情,也是帮凶,他应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治罪才是,可他方才说话时是何等的有恃无恐,似乎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定罪。如此看来,他突然翻供,十有八九是受人指使,而且保证他不会受到牵连。从昨夜到现在,见过吴大六的人,只有今早提审他的元大人,那么这指使之人,只可能是元大人。若真是如此,元大人为何要栽赃陷害辛公子呢?”思虑至此,他问辛铁柱:“你以前认识元大人吗?”

“不认识。”

“稼轩公呢?他可认识元大人?”

“我爹赋闲在家二十多年,从不与朝中官员来往,也没来过临安,应该不认识。”

宋慈点了点头,向辛铁柱说了吴大六翻供一事。辛铁柱一下子变了脸色,额头上青筋凸起,一把抓住牢柱:“那狗贼胡说八道!”

“你不必着急。”宋慈知道辛铁柱是被冤枉的,倘若真要拦截轿子,以辛铁柱的勇力,自己轻而易举便可做到,何必另找他人?更别说辛铁柱与吴大六素不相识,找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拦截轿子,就不怕事后追查起来,自己会被这人指认吗?“你且安心待在狱中,切莫生事。”宋慈道,“吴大六说收了你的钱,花在了熙春楼,我待会儿便去熙春楼查证。”

辛铁柱听了这话,怒色稍缓,放开了牢柱。

在去熙春楼查证之前,宋慈还要在大狱中见一个人——韩㣉。

韩㣉早已在狱中醒来多时。

宋慈原以为以韩㣉的脾性,酒醒后定会将提刑司大狱闹得天翻地覆,然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韩㣉醒来后竟不发一言,没有任何闹腾。许义告诉宋慈,今早元钦提审吴大六之前,曾特意去见过韩㣉,可韩㣉压根不把元钦放在眼里,对元钦不加理睬,还说他今天就在狱中不走,除了宋慈谁也不见。

宋慈来到关押韩㣉的牢狱外。

韩㣉半躺在狱床上,背倚墙壁,右脚跷在左膝上,时不时抖动几下,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见宋慈来了,他冷哼一声,双脚互换,右脚放下去,左脚又跷了上来。

“韩㣉,”宋慈道,“听说你只见我?”

韩㣉慢悠悠伸了个懒腰,道:“冤有头,债有主,把我关进来的是你,当然要你当面来求我,我才肯出去。”

“谁说你可以出去?”

“我爹是谁,不消我多说了吧。我被关在这鬼地方,你觉得我爹会坐视不管?我敢拍着胸口说,今日之内,我爹一定会派人来接我出去。你现在跪下向我赔罪,还不算晚,等接我的人来了,我就跟着出去,不为难你。不然我一直待在这里面,就是不走,看我爹到时怎么收拾你。”

“你自认罪行,在你嫌疑未清之前,哪怕是韩太师亲自来了,你也休想离开这里。”

“我自认罪行?”韩㣉道,“我认了什么罪?”

“杀害巫易,掳走杨茁。”

“我几时认过?”韩㣉语气一扬。

“昨晚在习是斋,你亲口承认,在场学子俱为见证。”

韩㣉冷笑起来:“醉话也能当真?就你这样查案,还当什么提刑官?我爹居然提拔你办事,我看他是真老了,眼睛不中用了。”

“四年前腊月二十八日夜里,到二十九日清晨,这段时间,你人在何处,做过什么?”

韩㣉一脸莫名其妙:“我有让你问问题吗?”

“虽说时隔四年,但那是你去杨家迎亲的前一晚,也是巫易死的那一晚,你应该还有印象。”

“你问我,我就答,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别说是这小小的提刑司,就是大理寺,是刑部,我也不放在眼里。一个狗屁干办,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你现在老老实实给我跪下,好言好语地求我,我心中这口气顺了,说不定能饶了你。”

宋慈仿佛没听见,道:“四年前那一晚,你到底身在何处,做过什么?”

韩㣉不可思议地笑了:“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说着悠然自得地抖起了腿,对宋慈的问话置之不理。

宋慈神情依旧,语气依旧,问题也依旧,接连问了三遍。韩㣉只是冷笑,不加理会。宋慈不再发问,就那样站在牢狱外,隔着牢柱,看着韩㣉。

韩㣉见宋慈一直不走,反而一直盯着自己,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吗?”

“不错,我在等接你的人来,我要看看你今天如何出这提刑司大狱。”

韩㣉唰的一下变了脸色。他已经很久没遇到敢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的人了。不过怒气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恢复了冷笑:“那你可要等好了,把眼睛睁大了,好好地看着!”

宋慈心知肚明,一旦韩㣉离开提刑司大狱,再想找这位膏粱子弟问话,只怕就没这样的机会了。韩侂胄只有韩㣉这一个儿子,说不定真会派人来干涉刑狱之事,甚至直接从狱中接走韩㣉。在韩㣉接受讯问、撇清嫌疑之前,宋慈决不能让其轻易离开提刑司大狱。

韩㣉所料不假,韩侂胄当真派人来了,而且就在他与宋慈对峙之际,派来的人便赶到了提刑司大狱。

来人是夏震,只不过他这一次没有身披甲胄,而是穿着常服,在狱吏的指引下,来到了关押韩㣉的牢狱外。

韩㣉一见夏震,顿时一脸得意,从狱床上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到牢门前。

“开门啊!”见狱吏没有掏钥匙开牢门,韩㣉不耐烦地吼道。

狱吏没敢吱声,抬眼瞧着夏震。

夏震向韩㣉行了礼,道:“公子,太师有话,命我带给你。”

“什么话?”韩㣉道。

夏震示意韩㣉挨近,然后隔着牢门,在韩㣉耳边低语了几句。韩㣉面露讶异之色,道:“我爹真这么说?”夏震点了点头。

韩㣉难以置信地看着夏震,又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宋慈,只因夏震带给他的话,并不是要释放他出狱,而是韩侂胄得知他到太学闹事被宋慈抓捕后,已将跟随他前去闹事的几个家丁杖责一顿,统统逐出家门,还叫他安安分分地待在狱中,说宋慈是奉旨查案,一切听凭宋慈处置。

夏震转达完后,向宋慈道:“宋提刑。”

宋慈不知夏震有何指教,向夏震见了礼。

“查问巫易亲友一事,已有结果。”

宋慈原以为查问巫易亲友一事,少说也需数日,没想到只短短两日便有了结果,道:“这么快?”

“史大人吩咐办的事,自然缓不得。”夏震道,“我派人通知蒲城县衙查问巫易亲友,一得结果,立刻回报,来回都是急脚递,不敢有一刻耽搁。”

大宋境内的驿馆传递一向分为步递和马递,急脚递是发生十万火急之事时,譬如边关传送军事急报,方可动用。宋慈知道,史弥远是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没有动用急脚递的权力,这应该是韩侂胄的意思。宋慈拱手道:“有劳了。”又问:“结果如何?”

“据巫易亲友所言,巫易从小到大,胸肋处从未受过伤。史大人怕耽误宋提刑查案,命我即刻前来告知。”

宋慈道:“多谢了。”有了夏震的这番查证,再加上杨菱的证词,巫易肋骨上的那处血荫,足可见是其死前受的伤,亦即巫易不是上吊自尽,也不是纵火自焚,而是被人用利器杀害。

夏震受韩侂胄和史弥远之命,分别向韩㣉和宋慈传话,此时任务完成,向韩㣉道了声:“公子,告辞。”他一刻也不停留,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夏虞候,你别走啊!”韩㣉抓着狱门,眼睁睁地看着夏震走了。韩㣉在狱门处待了片刻,目光一转,见宋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许义则一直看着自己,他没来由地瞪了许义一眼,骂道:“驴球的,看什么看?!”一句突如其来的喝骂,令许义面有怒色,却又不敢发作,只好移开视线。韩㣉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回到狱床上躺下,又跷起脚来抖动,只不过这一次抖得飞快。

宋慈虽不知夏震向韩㣉转达了什么话,但见韩㣉这般神情举止,也能猜到韩㣉多半指望不上韩侂胄派人接他出狱了。宋慈也不多说什么,就那样站在牢狱外等着。

韩㣉抖了好一阵子脚,忽然一骨碌坐直,盯着宋慈,毫不掩饰怨恨的眼神,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宋慈知道韩㣉终于肯开口了,于是重复先前的提问,道:“四年前你去杨家迎亲前一晚,也就是巫易死的当晚,你人在何处,做过什么?”

韩㣉口气极不耐烦:“我想想。”顿了片刻,道:“我吃花酒去了。”

“迎亲前一晚,你还去吃花酒?”

“怎么?不可以吗?”韩㣉鼻孔一翻,“我做什么,我爹都不敢管,你管得着?”

“你在什么地方吃花酒?”

“熙春楼。”

宋慈心里暗道:“又是熙春楼。”问道:“可有他人为证?”

“你不是提刑吗,自己不会动脑子想想?熙春楼的鸨母,还有陪酒的姑娘,都可以为证。”

“陪酒的是哪位姑娘?”

韩㣉烦躁不已:“你还要问多少问题?”

宋慈语气依旧:“是哪位姑娘?”

韩㣉暗暗骂了句“驴球的”,应道:“熙春楼的头牌,好像是叫关盼盼。”

宋慈不由得微微凝眉,只因他想起在杨宅查案时见到过这位关盼盼,是三年多前杨岐山从熙春楼赎身后所纳的妾室,也是离奇失踪的杨茁的生母。他又问韩㣉:“当晚你可曾去过太学岳祠?”

“大晚上的,我去岳祠做什么?”

“你去没去过?”

“没去过,我只是回家时从太学外路过。”

“当晚你可曾见过巫易?”

“没见过。”韩㣉停顿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我从太学外路过时,倒是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那个成天跟在巫易身边,戴高帽子的小子。”

“戴高帽子?”宋慈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东坡巾?”

韩㣉瞧着宋慈的头顶,冷笑道:“不错,就是太学里那些穷酸学子才会戴的东坡巾。”

太学学子大都身穿青衿服,头戴东坡巾,宋慈亦是如此,此时也正戴着一顶东坡巾。他知道韩㣉这话意在讥讽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想起真德秀提及琼楼四友时,说琼楼四友中的李乾因为个子太矮,成天戴一顶比旁人高一大截的东坡巾,以显得自己身高与旁人无异。“你说的这个人,”宋慈道,“是不是叫李乾?”

“记不得了,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你当时看见他在做什么?”

“他从太学中门出来,埋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他走得很快,鬼鬼祟祟的,和巫易那驴球的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当时我心情不好,他一个穷酸学子去哪里,我管他做甚?”

“你再想想。”

韩㣉很不耐烦地想了想,道:“我是从前洋街东面过来的,他从我身边走过,那就是往东边去了。”

“当时是什么时辰?”

“时辰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宋慈心下默默计算了一下太学到韩府的距离,心里暗道:“韩㣉回到韩府时天已快亮,那他路过太学时,应该是在五更前后。”又问:“当时岳祠可有起火?”

“没起火。”

“你没记错?”

“你当我眼瞎吗?”韩㣉道,“岳祠就靠着前洋街,我从前洋街上过,起没起火,我会看不见?”

宋慈知道四年前那场大火几乎将岳祠烧成灰烬,那么大的火势,韩㣉从一墙之隔的前洋街上经过,不可能看不见。大火是在天亮前烧起来的,那就是说,韩㣉路过太学后不久,岳祠便起火了,也可以说,李乾从中门离开太学后不久,大火就烧起来了。这不禁让宋慈倍感疑惑,当晚李乾明明在上半夜与何太骥发生争执后,已经一气之下退学离开了,真德秀说李乾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倘若韩㣉没有撒谎,那晚李乾就是瞒着真德秀他们偷偷回的太学。李乾从中门离开太学时,为何低头疾行,显得那么鬼鬼祟祟?中门离岳祠不远,岳祠的大火,以及巫易的死,莫非真是李乾所为?

宋慈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韩㣉:“你为何心情不好?”

韩㣉一愣:“什么心情不好?”

“你方才说,当晚看见李乾时,你心情不好。”

“我那是为迎亲的事烦躁。”

“为何烦躁?”

“你查案就查案,我为什么烦躁,与你查案何干?”

“到底为何烦躁?”

韩㣉被宋慈一番讯问下来,对宋慈这种油盐不进的问话风格倒有些见怪不怪了。他白了宋慈一眼,道:“我现在才是真烦躁,烦躁得要命!”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想娶杨家那女的,我爹非逼着我娶,你说我烦不烦躁?”

“你不想娶杨菱?”宋慈道,“为何?”

“为何?”韩㣉冷冷一笑,“像她那种成天骑马招摇过市,还拿鞭子抽人的悍女泼妇,谁会喜欢?外面大把娇柔可人的姑娘,娶谁不好过娶她?再说娶亲有什么好,我就是不想娶。”

“可据我所知,是你执意要娶杨菱。”

“谁说的?”

“你曾深夜堵住杨菱家门,不让她回家,还说迟早要她叫你官人。”

“这种事你居然知道,是不是杨菱告诉你的?”韩㣉呸了一声,“这臭娘儿们,当年她撞断我腿,我都没跟家里人说,她居然什么都往外说。我堵她家门,要她叫我官人,只是吓唬吓唬她。娶亲一事,是我爹逼我娶的,她还不知道好歹,居然当着我的面划花自己的脸。不过那也好,我正好名正言顺地退亲,要不然成天对着她那张破脸烂脸,真不知该有多糟心。”

宋慈厌恶地皱了皱眉,但他没多说什么,继续问:“你回家路上,除了李乾,可还有遇到过其他人?”

“没有。”

“这么说来,你经过前洋街时,是否进过太学,是否去过岳祠,除了李乾,没别的人能证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还真怀疑是我杀了巫易?”

“不错,当晚岳祠火起,巫易被杀,是在五更前后,恰好是你途经太学之时。你偷偷进入太学,赶到岳祠杀人纵火,并非没有可能。”

“巫易明明是自杀,与我有什么干系?”韩㣉道,“我说过了,当晚我去熙春楼喝花酒,鸨母和关盼盼都可以为证。再说了,我怎么知道那么晚了,都已经五更了,巫易还会在岳祠?”

“岳祠起火、巫易被杀的那段时间,你已经离开了熙春楼,鸨母和关盼盼正好可以证明你有作案的时间。你知道巫易五更还在岳祠,那可以是你约他五更在岳祠见面。”

韩㣉冷冷发笑,道:“就因为我在习是斋大闹一场,招惹了你,你就铁了心要栽赃我是凶手,是吧?”

“你平日里来来去去,要么呼朋引伴,要么家丁跟着,为何偏偏那一晚吃花酒是独自一人?临安城内有那么多喝花酒的地方,你为何偏偏选择要途经太学的熙春楼?你早不离开,晚不离开,偏偏在天亮前那段时间离开熙春楼,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韩㣉道,“我韩㣉一不缺钱,二不缺女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杀他一个巫易,能得什么好处?就算我真要杀他,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亲自动手吗?你未免太小看我韩㣉了。”

“巫易处处与你作对,你杀他不为好处,只为泄愤。”

“我是很讨厌他,他跟我作对一次,我就带人揍他一顿,每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就是要当众羞辱他。你大可去找当年的太学生问问,还有太学里那些学官,你尽管去问,看看是不是这样。我揍他不假,可你说我杀他,为他这种人背上命案,”韩㣉冷哼一声,“他巫易配吗?”

“那除夕当晚,杨茁失踪之时,你为何出现在纪家桥附近?”

“我恰好路过那里,难道不行?”

“那何司业死的当晚呢?”宋慈道,“他曾在岳祠制止学子祭拜岳武穆,当时你也在岳祠,还与他发生了争执,有这回事吧?”

韩㣉被宋慈没完没了地讯问,一会儿问巫易的死,一会儿问杨茁的失踪,一会儿又问起了何太骥,已极不耐烦,道:“你们全都可以去岳祠祭拜岳飞,我韩㣉就去不得?我爹力主北伐,我还不能去拜拜岳飞?何太骥阻挠我祭拜,我就不能与他争执?宋慈,你听好了,何太骥的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还有巫易的死,杨家小儿的失踪,全都与我无关,你别再来问我!”

“何司业死的那晚,五更前后,你人在何处?”

“你到底有完没完?”韩㣉道,“那晚我离开岳祠,直接就回家了,家中人人都可以做证!该说的我都说了,还不快给我开门!”

“你嫌疑未清,眼下还不能离开。”

“我说了一切都与我无关,你耳朵聋了吗?你敢继续把我关在这里,我一定和你没完!”

宋慈不说话,神色也不为所动,就那样看着韩㣉。

“昨晚习是斋的事,别以为就这么算了,还有那个刘克庄!”韩㣉冷哼一声,喝道,“开门!”

宋慈还是不说话,也不叫狱吏打开牢门。

“宋慈,我看你是不想在太学待了吧,你还想不想升舍做官?”韩㣉倚墙半躺,又跷起脚抖动起来,“老老实实给我开门,好言软语求我出去,还不算……”

韩㣉一个“晚”字还卡在嗓子眼,宋慈忽然转身就走。

韩㣉一愣,道:“你……”见宋慈当真要走,起身扑到牢门处,叫道:“你个驴球的,还真敢走啊……宋慈,喂,宋慈!”

宋慈置若罔闻,径自去了。

许义很是解气地看了韩㣉一眼,也跟着宋慈去了。

韩㣉怒不可遏,对着宋慈的背影啐了口唾沫,一边破口叫骂,一边狠踹牢门,踹得牢门上的锁扣“哐啷哐啷”响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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