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的原点是“主妇研究”——主妇是什么?她们做什么?

最后的讲义 上野千鹤子

身为“主妇研究者”的原点

大家好,在新冠肺炎疫情横行之际,很感谢各位专程亲临会场。因为疫情,要在听讲者寥寥无几的会场里发言,真让人感到悲哀。不过我也很期待能够认真地回答每一个人的问题。《最后的讲义》听起来有点儿不吉利呢,像是在说这个节目录完了赶紧去死一样。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要求我做这种事,不过既然是以“最后一课”为题,我就来回顾一下自己做过的事情吧。

非常感谢主办方创造了这么难得的机会。

我为今天准备的讲义题目是《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解析再生产的分配问题》。

我也算是高龄人士了,今天想给大家讲讲自己这半个世纪来做过的事情,那些事情如何关联到了现在,而现在又面临着什么样的问题。

我的原点是“主妇研究者”。所谓主妇研究者,并非一边当家庭主妇一边做研究,而是以主妇为研究对象的人。

我的“处女丧失作”(这也是一种歧视性表达)是这部研究下三路的《性感女孩大研究》。此外,还有一部比较不为人所知的作品。1982年,30多岁的我凭借《性感女孩大研究》出道,同时还出版了《解读主妇论争·全记录》Ⅰ&Ⅱ。

我自认为一直以来的工作涵盖了下三路和上三路,同时以硬派和软派作为主题。因为只有兼具上半身与下半身才是完整的人类。

若问我为什么做“主妇研究”,那是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家庭主妇。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夫妻关系不好的可怜主妇。父亲独断专行、蛮横霸道,是个脾气特别古怪的妈宝男长子。我从小开始就一直注视着母亲的人生,一想到等自己长大了,身为女人的人生还要跟母亲一样,就觉得“这也太不划算了,我才不要”。

对孩子来说,母亲是他们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强者。可是这么一个强者,每当父亲一出现,就会对他察言观色,百般讨好。于是孩子们学到了,原来强者之上还有强者。我的母亲还是日本北陆三代同居家庭的长子之媳,除丈夫之外,她还有一个支配者,就是性格强势的婆婆。

母亲一辈子都不断抱怨,她的人生在我这个孩子眼中绝对算不上幸福。母亲总对孩子说:“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离婚了。”这是母亲绝不能对孩子说的话。因为这句不负责任的话会让孩子产生毫无根据的罪恶感,觉得母亲的不幸全都因为自己。

我开始好奇母亲平时都做些什么,开始思考“主妇是什么?她们做什么?”,便发现这个问题其实非常深奥。

在此之前,日本学界并不存在“主妇研究”。因为主妇乃女性人生的“顶点”。自愿走进婚姻,诞下孩子,成为主妇,这在当时相当于日本中产阶级女性的顶点,也就是模范路线。

母亲在她那一代人中比较特别,是通过自由恋爱挑选的丈夫。我小时候还很同情母亲的抱怨,但是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冷静地审视母亲。母亲曾说,因为她是自由恋爱结婚,所以没有办法责怪别人,只能怪自己“没有眼光”。有一天我开始想:妈妈,就算你换一个丈夫,也无法改变自身的不幸哦。因为我觉得,母亲的不幸并不是配对的问题,而是母亲所深陷的结构性问题。其实我的父亲和母亲既不是特别坏的人,也不是特别善良的人,都是很普通的日本百姓而已。

结果我始终没有结婚,没有成为主妇,一直走在“单身贵族”的人生道路上。(笑)

在“妇女问题论”中带入“女性学”

将女性学介绍到日本的井上辉子对“女性学”做出了这样的定义:“它是女性的、源自女性的、为女性存在的学术研究。”来自美国的“女性学”刚登场时,女性研究的前辈都没有给予好脸色。因为在“女性学”以前,已经存在“妇女问题论”这一研究领域。

然而女性前辈们并未发现,“女性学”与“妇女问题论”之间其实发生了很大的范式转移。

妇女问题论研究的是什么?

“妇女问题”,文如其义,是“妇女的问题”,或“妇女有问题”。妇女问题论属于社会问题论的分支,也就是社会病理学的一部分。妇女问题论的研究对象是“问题妇女”。

“问题妇女”,指的是在红线地带工作的女性的改造问题,或者女性劳动者的生育障碍问题。从事性产业的女性和在工厂劳动的女性,在女性之中都是“非标”的特殊存在。曾经有个时代,“职业妇女”是对“不工作就活不下去的可怜女人”的蔑称。妇女问题论如文字所述,做的是对遭受问题的妇女的研究。

这时,我们开创了名为“女性学”的研究领域。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呢?其实是范式的不同。“女性不是问题,反倒是社会让女性遭受了问题。”这一范式的转换,从社会病理学转换到了社会结构论。

顺便再讲讲从“妇女”到“女性”的转换吧。“妇女”没有与之配对的词,顶多能配一个“公子”。妇女之“妇”乃是女人持扫帚的象形文字。1975年为国际妇女年,联合国在《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中倡导“消除固有的基于性别而分的一切做法”,于是开始有人认为“女性做家务”的固有观念不合理,渐渐地不再使用“妇女”一词,取而代之的是“女性/男性”这一对词,“国际妇女年”这一日语翻译后来也改成了“国际女性年”。

到了这个时候,主妇人群才开始成为被研究的对象。因为结婚成为主妇是女性的“成规”,此前谁也不认为主妇有“问题”。

1977年,国际妇女大会(现更名为“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Gender Studies”,即“国际性别研究学会”)召开时,原弘子提出了“推动主妇研究”。记录了这次大会的《女性学入门》,还收录了民俗学家濑川清子里程碑式的演讲《日本女性之百年——围绕主妇的称呼》。我的主妇研究便是为了呼应这场演讲。由此可见,主妇研究的历史其实很短。

1973年,伊藤雅子在《主妇与女人》中这样写道:

我认为主妇的问题是思考女人问题时的一个基点。只要世人认为主妇是女人应有的姿态,是女人幸福的象征,那么不只目前是主妇的女人,那些尚不是主妇、不打算成为主妇、无法成为主妇、曾经是主妇的女人,都将无法逃脱“主妇”这个很难说是好是坏的称谓而获得自由。至少,多数女性应该不会根据自身与主妇的距离来衡量自己。

伊藤曾是东京都郊外的国立市公民馆职员,1965年创办了日本第一个附带托儿设施的研讨会,因此闻名。

主妇是什么?她们做什么?带着这个问题展开研究,我发现它非常深奥。后来,我用10年写了一本书,那就是《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那是1990年出版的书籍,如今已经过去30多年,并在2009年推出了文库版。

在“男女的定型任务”中,存在着“男主外、女主内”“私作る人、僕食べる人”这样的性别分工。为何女性的任务一定就是家务、育儿和护理?什么时候开始的?究竟有什么用?……研究这些问题时,我有了许多发现。原来,“主妇”的历史竟然很短。我出版这本书后,有种耗费10年终于完成了为母复仇之战的感觉。

耗时10年的大作一辈子出不了几本,而我在60岁之后,才终于又写出一本《照护的社会学》。

我现在的研究主题是高龄者照护,很多人就问:“上野老师,你不再研究女性问题,转而去研究照护问题了吗?”其实不是。这半个世纪以来,我自认为一直在追求同一个主题。

从主妇研究到照护研究……今天我就要好好讲讲,为什么“我自认为一直在追求同一个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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