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这一次,我选时允”

时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再次从这张床上醒来,与上次偷偷摸摸从地上拾起衣服、怕打扰到身旁熟睡的许临熙不同,这次自己的外套被整整齐齐地叠好就放置在枕头旁边,床头柜上甚至还放着一杯隐隐冒着热气的温水,昭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并不反感自己睡在这里。

手上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厚厚地裹缠起来,时允坐在床头小幅度活动了一下手指,见痛感尚且能忍受,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朝着屋外走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许临熙鼻梁架着副无框眼镜、身穿浅色毛衫套装正坐在沙发旁安静看书的美好画面,就这么猝不及防闯入了视线。

落地台灯一簇暖光照下来,衬得人原本的瘦削的侧脸多了几分温柔与安静。

察觉到不远处传来的动静,专注于书页上的那双眼睛自然而然抬了起来。

许临熙眸光落在时允身上打量了片刻,最后停留在他抱着纱布的那只手上,眼神不似以往那般冰冷,反倒多出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来。

“醒了。”许临熙合上书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醒了吃饭。”

时允点点头“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之后赶紧跟在对方的身后一起去了厨房,把锅上温着的菜端出来。

站在许临熙身边,就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即将碰上锅沿的时候,对方却是先一步挡在了他前面,将盘子从冒着蒸汽的锅里端了下来,垂着眸道:“把你家里的密码告诉我,我去给你取两件换洗衣服过来。”

时允刚睡起来脑子还转不灵光,听见人这么说,嘴快回了一句:“不用,我一会儿回家自己……”

然而这话就只说到一半,他的脑子里的神经却是突然一抽,瞬间明白过来什么,眸光亮了亮,因为激动开始变得结结巴巴道:“你是说我、我可以在你这儿住下来吗?”

许临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往他缠着纱布的手上瞥了一眼:“如果你单手生活可以自理的话,吃了饭就回去吧。”

“不、不能,自理不了!”时允说话时不自觉扳直了身子,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应该尽可能装得虚弱一点,遂又赶紧后退两步靠到了墙边,一副走不了两步就会马上昏倒的模样。

许临熙倒是没空主意他这么多戏,轻轻“嗯”了一声,绕过他,把菜端到餐厅的桌子上放着。

转身时抿了抿唇,在人耳边叮嘱了一句:“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往后躲,别再傻乎乎冲上去了。”

意识到许临熙说的是今天下午自己替他挡刀子那事儿,时允像个跟屁虫一样地跟上来,闪着一双明眸一脸严肃道:“不能躲的,你的手不能受伤,你还要给病人做手术呢。”

他这一声话音落地,就看到许临熙正在摆盘子的动作微微顿了顿,一双眼睛定在桌面上好久没有说话。

时允一边打量着人,一边挪着小碎步走到椅子旁,之后就见人递过来一双筷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晕血了?”

知道许临熙的观察敏锐,自己或许不应该说谎,但时允一开口,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亦或者说这事压根就不能解释。

遂故作轻松“嗐”了一声,抓抓头发:“我以前就晕,你不知道罢了。”

“你那护腕又是怎么回事?租来的?”许临熙拿起筷子夹菜,冲他左手腕间递了个眼神过来。

“不是。”时允淡淡笑了下,想都没想解释:“我腱鞘炎,带着舒服点。”

见人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手上,时允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眨巴着眼睛试探着问道:“哥,你一会去拿衣服的时候,能把大福也一起接过来吗?”

时允这么说完,坐在对面的人很快抬眼望了过来。

那份沉默里没有了往日的冷落或者是回避,眉眼间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过来的目光多了几分考量与思索。

不知怎么的,时允总觉得这样看着自己的许临熙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是不是自己碍着受伤这事“得寸进尺”得有些过头,让对方不好意思拒绝?

人家本来也没想着要收留自己多久,自己却又要拿衣服又要牵狗的,明显一副打算常住下来的样子,真的很没有边界感,很容易惹人厌烦。

一想到这里,时允心中不禁有些懊悔,刚低下头皱了皱眉,就听见许临熙突然回了一句:“是不是还有你的相机?”

反转来得猝不及防,时允“嗯?”了一声,忽闪着睫毛抬头看了过来。

许临熙面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像是在和他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那样、说话的时候还不忘给他碗里夹了颗菜:“除了日常用品和大福,你都具体需要些什么东西,一会儿给我列个单子出来。”

“我这儿的箱子只有24寸。”说着嘴角隐隐勾了下,声音正对着时允飘过来:“装不下的话,可能还要借你的行李箱再用一下。”

许临熙现在住的这所房子是标准的两室一厅格局,但由于客卧改成了书房,所以两人心照不宣,自然就让时允在主卧住了下来。

白天许临熙照常上班,时允想偷懒的话,就把老张让剪辑的片子放在家里剪好再给乐星传过去。

中午时允自己对付着吃点,偶尔点几顿外卖,晚上许临熙只要没排什么大手术,一般都会早早下班回来给他做饭。

有了大福的加入,两人之间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

时允给大福喂食的时候许临熙也会蹲过来撸撸它背上的毛,大福被逗得急了,一个猛子扑过来就把时允怼翻在地上,他这边带伤的那只手还没撑着地面,就先被许临熙揽到了臂弯里稳稳接住。

两人一呼一吸之间,气息挨得极近。

隔着层薄薄的睡衣,时允的手刚好抚在许临熙的胸前,隐约间还能感受到对方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然而他自己的,也不逞多让。

可能是近来许临熙对自己的态度有所转变,引得时允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叫许临熙往怀里这么一搂,他顺势就将头偏到了对方颈窝,就这么轻轻一扬,嘴唇恰好就凑到了对方带着细小胡茬的下巴上,一副想让人亲自己但又犹犹豫豫的模样。

许临熙抿着唇,面上保持着淡定,喉结却是几不可察微微滑了一下。

知道自己装柔弱装可怜这一套在许临熙这儿依旧能奏效,时允心头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那种被人护着甜甜的感觉了。

他瘪着嘴暗暗笑了下,刚收着嗓子带着点蛊惑的味道叫了声:“哥。”

许临熙却没再给他多接近的机会,深吸口气,揽着腿弯将他抱了起来,放在沙发上坐好。

那天晚上,时允在许临熙的辅助下换了衣服,先人一步上了床。

许临熙却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冲了足足二十分钟的凉水澡,才把那股上涌的血气堪堪从身体里压了下去。

恢复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时允这两天心里一直在祈祷,希望日子可以过得再慢一点,希望自己的伤口可以不要这么快就好。

怕自己惹着许临熙厌烦,时允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小心翼翼的。

虽然能干的家务不多,单手拧不了抹布叠不了衣服,但总能帮着拖拖地、取取快递之类的。

除此之外,最近更是找到了另一个讨人欢心的办法——给他们家许医生暖被窝。

许临熙晚上睡前习惯在书房看一会书查查资料之类的,时允拿着iPad会早人一个小时躺到床上,等把许临熙睡的那半边位置暖热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人该回来睡觉的时候,时允再像条毛毛虫一样蛄蛹回自己枕头上,虽然被窝里冷飕飕的,但他想一个劲对许临熙好的那颗心却是暖烘烘的。

许临熙这天上床后,时允依旧是像往常一样将暖好的那边床铺给人让了出来。

一下之间由“热烘烘”过渡到“凉冰冰”,时允躺回自己的枕头上以后不禁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腿都蜷成了一团。

刚闭上眼,他感到身后人的只手掌抚上来卡在了自己腰间,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就被对方揽着轻轻往怀里一带,下一秒,脊背便贴上了对方温暖的胸膛。

时允心下一动,这一刻特别想转身抱住许临熙,就像以前那样,以一只无尾熊的姿势继续黏在对方身上。

奈何许临熙环过来的胳膊将他箍得太紧,压得他根本动弹不了,但即使是这样,时允心里也已经很满足了,相比于那五年的空窗期还有两人重逢后的别扭疏离,现在的生活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飘到了天上。

“别乱动。”许临熙呵出的气息打在时允的颈间,即便身处安静的卧室,声音也小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睡觉。”

时允原本还想跟人聊聊天来着,听他这么一说,只得“哦”了一声,蔫蔫收了声。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拥着沉默了半晌,时允的眼睛堪堪眯上,黑暗里,许临熙突然又说了句:“以后不用替我暖床,给你自己暖着就行。”

“不要。”时允闭着眼,声音软软的,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在给人撒娇:“我以后每天都要给你暖,这样你就每天都能抱着我睡了。”

“不用。”许临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了勾唇,将人又往怀里搂紧了些,叹口气:“你把你自己那边暖热,我上床以后过来找你,一样的。”

说罢低头在人后颈露出来的那节椎骨上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快睡吧,不聊了,我明天还有事。”

“要做手术吗?”时允问。

明天是周六,科里没排许临熙的班,但他也不能跟时允解释太多,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别的事。”

之后没再多说,手覆在时允的眼睛上往下一滑,引着对方跟自己一起闭上了眼。

许临熙没有把许艳萍叫自己回家的事告诉时允,实际上即使两人还没见面,他也大体能猜得出来母亲这次要说的事到底和谁有关。

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许临熙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这所房子里,母子俩一东一西、分别坐在客厅茶几两头的单人沙发上。

许艳萍两手环臂、脸色阴沉一本正经地望过来:“你也不是客人,我就不给你倒水了。”

说罢轻轻哼了一声,直入主题对着许临熙道:“你最近日子过得挺逍遥啊,别以为我不去你那了我就不知道,时长荣现在死了,那小子一个人无依无靠这是赖上你了是吧?”

面对母亲的责问,许临熙倒是表现得很坦然:“是我让他过来住的。”

“许临熙。”

对面传来一声底叹,说话的时候咬紧了牙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语气跟我当年躺在医院里里,你过来看我的时候简直一个样。”

“时允那小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喝了以后变成了现在这个蠢样子。”

“我问你。”许艳萍说着顿了顿,一道犀利的眸光射过来:“你这辈子是不是真的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了?”

“是。”

许临熙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许艳萍忍着跳起来打人的冲动一连说了两个“好”,点点头:“我就知道我管不了你了,看来你为了他,也是不准备要我这个妈了。”

说着刻意咳了两声清清嗓,扬起下巴:“我这两天也想好了,反正也抱不上孙子了,还不如不待在这儿看见你就心烦,我这人有自知之明,知道你估计也不乐得待见我。”

“你既然要跟他在一起,就肯定要照顾他的想法,我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好了,离你们远远的。”

许艳萍一边说着,一边留心观察许临熙脸上的表情变化,自己这边还不忘装出一副老无所依的模样:“我准备在山跟前那附近的县城里找家养老院,我儿子既然不管我了,我总得为自己以后的人生生提早做打算,住到那边还有人看顾,总比待在这大城市里跟在某人的身边受气强。”

她这边话音刚刚落下,很快就听见许临熙接话,语气沉沉,回了句:“不用。”

儿子毕竟是亲生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妈的。知道自己这一招能奏效,许艳萍故意板着一张脸,心里却不由得乐开了花——果然,就知道他舍不得。

她说这话原本就有点胁迫的意思在里面,自己家住的好好的,谁愿意跑到那山沟里的破养老院去受罪。

然而高兴的情绪还没维持过两秒,紧接着就听许临熙这头话锋一转,很快看了过来:“您不是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看海么?既然想离我远一点,那直接住到那边去吧。”

在许艳萍怔愣的目光中,许临熙不紧不慢解释:“海南那边的养老型公寓现在都更新换代变成了国际化的康养中心,环境和空气都适宜老年人长期居住,配备三甲医院同等的医疗条件,提供服务的看护人员基本都是一对二或者是一对一。去了那儿,也有同龄人陪您一起说说话,不会无聊。”

许临熙坐在沙发上淡定地为母亲谋划着未来,作为被“安排”的对象,许艳萍本人倒是有些坐不住了,瞪着眼睛看过来:“你这是早就了解好了是吧,就等着赶我走呢?”

“没有人赶你。”许临熙眨眨眼:“是你自己先提出来要离开的,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信息提供给你,本质上还是希望你能尽可能在晚年过得舒服一点。”

“康养中心的费用由我来出。”许临熙说着抬头,冲着屋里四周环顾了一圈:“这边的房子会卖掉,钱您自己拿着零花。每年休年假的时候我会集中抽一段时间过去陪陪您,但是过年的话……”

他这边说着顿了顿:“可能就过不去了,我不可能放时允一个人在家。”

见许临熙将自己未来的生活计划得四亭八当,许艳萍心头泛酸,这下是真的慌了:“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把我这个老婆子支开,从此以后就没人妨碍你和那小子在一起了吗?”

“没人要支开你。”许临熙突然觉得跟母亲沟通好累,凝眉揉了揉额角:“如果你能放下心结做到像空气一样把他忽视掉,从此以后不要再找他的麻烦,其实住在哪都是一样的。”

“说得轻巧。”许艳萍哼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望过来:“怎么忽视?他一个大男人天天跟我儿子睡在一张床上,这事你让我怎么忽视?”

见母亲这边情绪似是有逐渐失控的迹象,许临熙思索了下,尽量保持着心平气和与对方沟通,叫了声:“妈。”

之后问道:“你讨厌时允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吗?”

“你当年即使不知道我喜欢他,也不是照样要把他妈妈的相册和十字绣扔掉、害他的狗还要霸占他妈妈房产么?所以问题本质其实就出在你自己身上,你对时允的敌意是从我们两个在一起之前就开始出现的,继而将对我不满的情绪转嫁到了他的身上,这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许艳萍从来没想过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现在竟然还被自己儿子给翻起了旧账,一时间恼羞成怒,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又是听了谁跟你在那胡说八道?时允是不是?”

许艳萍一边猜测一边狠狠咬起了牙:“我就知道他跟你在一起肯定会想尽办法来破坏咱们之间的母子关系的,许临熙,你现在是一点是非辨别的能力都没有了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耳边传来许艳萍的高声诘问,许临熙叹气,也跟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跟我在一起从来不会提起有关你的任何事。放心,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咱们之间的关系也没人能破坏得了。”

“只是前头的这些年……”许临熙说着顿了顿,眼中透着疲惫:“我自认为已经足够地听话,没有辜负您一个人把我养大、这么多年来盼着我成才的期望。”

“索性这十几年的寒窗,我也终于是学出来了。”

“妈。”许临熙说着又唤了人一声,站起来高了许艳萍不止一个头,话里的语气却隐约间带着无力的乞求:“感谢你对我这么多年以来的培养,但是接下来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许艳萍听罢即刻望了过来,声音颤抖着问:“你什么意思?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吗?”

许临熙摇摇头:“我只是在告诉你,以后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

说着忽而自嘲般笑了笑:“当然,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插手了。”

“以前我刚和时允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我,如果他和你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会怎站在哪一边。”回忆夹杂着悲伤向自己袭来,许临熙目光骤然放空,声音变得缥缈:“我当时根本没有犹豫,因为你是生我养我的人,我说我会选你。”

听见许临熙这话,许艳萍心底似是也有触动,肩膀几不可察微微僵了僵。

“但是后来我发现人总是会变的。”收回飘远的思绪,许临熙的声音逐渐明朗了起来:“血缘关系决定了您这一辈子都会是我最尊敬的母亲,但是我最爱的人,只能、也只会是他。”

说话间,许临熙已经和上大衣向着门口走,许艳萍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慌张,仿佛出了这道门,母子两人从此之后的轨迹也不过是目送他与自己渐行渐远罢了。

张张嘴说不出挽留的话,许艳萍下意识抬起手去触碰儿子的背影,不见人回头,门被打开后,最终却只从对方嘴里听到淡淡的一句:“妈,对不起,这一次,我想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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