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梅菲斯特的契约:棋盘边的对话

莫里康内:为昆汀·塔伦蒂诺的《八恶人》作曲的时候,我读完剧本,感觉到在角色之间有一股沉默生长的张力,就想到了比赛中的国际象棋棋手,那就是他们的精神状态。和塔伦蒂诺的电影不同的是,在这项运动中没有人会流血,也没有人会受到肉体伤害。

● 埃尼奥·莫里康内:你想来一盘吗?

○ 亚历山德罗·德罗萨:比起对局,你得先教我怎么下棋(我们正坐在莫里康内家的客厅里,桌上摆着一副非常精致的棋盘)。你第一步会怎么下?

● 埃尼奥·莫里康内:我一般用后兵开局,我会尽可能这样做;曾经有一位斯特凡诺·陶陶伊(Stefano Tatai)级别的国际象棋大师建议我走e4开局,这个缩写总是让我想到数字低音1。

○ 我们很快就会聊到音乐了吧?

●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慢慢发现,记录音符时值和音高的乐谱,与国际象棋之间有着很强的关联性。这两个维度是空间性的,而时间掌握在玩家手中,由他走出正确的一步。横纵组合,不同的平面布局,就像和谐的音符。还有一点:棋子和棋着互相匹配,就像演奏乐器。后行方在执白方(对手)再次行棋之前,有十种走法可以自由选择,后续的选择还会呈指数型暴增。这让我想到对位法2。如果你用心去找,你会发现一些对应之处,一个领域的进步经常和另一个领域的进步相关联。最厉害的棋手,总是藏身于数学家和音乐家之中,这不是巧合。我想到了马克·泰马诺夫(Mark Taimanov),杰出的钢琴家和棋手,想到了让—菲利普·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约翰·凯奇(John Cage),想到我的朋友阿尔多·克莱门蒂(Aldo Clementi)和埃吉斯托·马基(Egisto Macchi):棋是数学的近亲,而数学,用毕达哥拉斯的话来说,是音乐的近亲。特别是某一种音乐,比如克莱门蒂的音乐,就和秩序、节奏、谐调密切相关……这些也是国际象棋的关键元素。

总而言之,我认为下棋和作曲都是创造性活动;其基础是复杂的图像和逻辑处理过程,换言之就是各种可能性和不可预知性。

○ 是什么让你特别着迷?

● 有的时候就是那种不可预知性。合乎常理的一步棋,实际上反而更难预测。米哈伊尔·塔尔(Mikhail Tal),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棋手之一,他的许多胜局,赢棋之道都在于阻碍对手行动,并且不留反应时间。博比·菲舍尔(Bobby Fischer),一位真正的顶级高手,也许是我最喜爱的棋手,他开创了出其不意、捉摸不定的棋风。

他们步步冒险,以直觉对弈。而我追求计算的逻辑。

这么说吧,国际象棋是最美的游戏,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游戏。一枰之上可论万事,不论是道德标准、生活准则,还是对战斗的专注和渴望。这场战斗不会流血,但要有求胜的意志,要堂堂正正地赢。这拼的是才华,而不只是运气。

真的,当你握住棋子,这些木制小雕像就是一股力量,只要你愿意,它们会从你的手上汲取能量。棋里有生命,有战斗。国际象棋算得上是最暴力的体育运动,可以和拳击媲美,但比起拳击又多了几分骑士精神,也要精致、讲究得多。

我跟你说,为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最近的一部电影《八恶人》(The Hateful Eight,2015)作曲的时候,我读完剧本,感觉到在角色之间有一股沉默生长的张力,就想到了比赛中的国际象棋棋手,那就是他们的精神状态。

和塔伦蒂诺的电影不同的是,在这项运动中没有人会流血,也没有人会受到肉体伤害。但这不等于冷冰冰、没有温度。相反,整个游戏充斥着无声的紧张气氛,简直要让人抽筋。有的人甚至说,国际象棋是无声的音乐,而对我来说,下棋有点像谱曲。说起来,我甚至为2006年都灵冬奥会写了一首《棋手之歌》(Inno degli scacchisti)。

○ 在你的导演和音乐家朋友之中,你和谁对局次数最多?

● 我和特伦斯·马利克(Terrence Malick)下过好几次,我必须承认我比他强多了。和埃吉斯托·马基的战局要激烈得多,而和阿尔多·克莱门蒂对决是比较困难的。下十盘棋,至少有六次是他赢。他真的比我厉害,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他和约翰·凯奇下过一盘!那盘棋成了音乐界的传奇对局,虽然参赛选手少了一个我。

○ 秩序和混乱之间的对局。你是如何增进棋艺的呢?

● 我认识好几位专业棋手,可能的话我会跟着他们参加联赛和各种比赛。而且我连续好几年订阅专门的棋类杂志,比如《意大利国际象棋》和《车、马——棋!》。有一次我甚至重复付了两次订阅费!

尽管我这么热情执着,现在我下棋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但是最近几年我都在跟梅菲斯特3下棋,那是一款国际象棋电子游戏。

○ 与恶魔对弈……

● 你这么说也没问题,反正我老是输。我的胜率大概是十分之一,偶尔也有平局,就像行话说的,握手言和,但总的来说还是梅菲斯特赢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我的孩子们还住在罗马的时候,我经常和他们一起下棋。多年来我一直试着用自己的热情感染他们,到现在安德烈已经比我厉害了。

○ 你挑战过鲍里斯·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大师是真的吗?

● 是的,是真的。大概十年前,在都灵。我觉得那是我作为国际象棋棋手的巅峰时刻。

○ 你赢了吗?

● 没有,但我们以½∶½4结束,又一场和棋。那是伟大的一局,这是在场的一些人说的。我们身后围满了观众:只有我俩沉浸在棋局中。后来他告诉我他没有使出全力。这很明显,不然那盘棋不可能是那个结局,但我还是对自己非常自豪。我书房的棋盘上仍然保存着整场比赛的记录。

他执白先行,王翼弃兵开局,很可怕的一着,我很难应对。这种感觉持续了几个回合,但是在第五步,我采用了博比·菲舍尔的一着棋——他俩是老对手了——我们就势均力敌了。接下来我们两个人都被迫连续三次使用同样的棋着,双方一直旗鼓相当。

我尝试过把对局的最后阶段也记录下来,但即使有阿尔维塞·齐基基(Alvise Zichichi)的帮助我也没能成功。那盘棋下到最后,我的脑子实在是太混乱了,最后六七步怎么也记不起来。太可惜了。

○ 你有什么常用策略吗?

● 有一段时期我喜欢“闪电战”,一种建立在速度基础上的行棋方式:一开始战绩不错,但是后来慢慢行不通了。我和许多大师对弈过:比如卡斯帕罗夫和卡尔波夫——这俩人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比如波尔加尔·尤迪特(Judit Polgár)——在她怀孕的时候;还有在布达佩斯,和莱科·彼得(Peter Leko)下棋。都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前面提到的几位大师中,最后一位非常客气,在我一开场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的情况下,还很友善地给了我一次雪耻的机会。最后我还是输了,但是输得有尊严多了。

那几年,我见识到了非常纯粹的国际象棋的智慧,它只在比赛之中展现出来,和那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反应能力没有什么关系。

○ 一种体现在专业上的才智……

● 是的,我经常会遇到一些和他们完全无话可聊的选手,但最后发现那是轰动一时的棋手。比如说斯帕斯基,平时是一个非常平静温和的人,在棋盘上却表现得坚定果敢、凶猛激烈。

○ (埃尼奥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吃我的棋子,几乎赶尽杀绝)你对这项游戏的热情是怎么开始的呢?

● 那是个偶然。那时我还小,有一天,我无意间看到一本手册,粗粗翻过几页就买了下来。我翻来覆去地研究,之后就开始和邻居小伙伴们一起下棋,马里基奥洛、普萨泰里、科尔纳基奥内,当时我们四家都住在特韦雷河岸区弗拉泰路上的同一栋楼里。我们甚至组织了好几次四人制锦标赛。我的音乐学习就此荒废。直到有一天,被我的父亲发现了,他对我说:“你,不准再玩棋了!”这样我才停下来。

之后很多年,我再也没有碰过国际象棋。重拾棋子大概是在1955年,我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但那并不容易。我在罗马报名参加了一场联赛,比赛地点就在特韦雷河岸边的河滨大道上。你要考虑到,我那么久没有学棋了。我还记得我的对手来自圣乔瓦尼区,他开局用了“西西里防御”5,而我犯了几个严重的错误,最终一败涂地。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要重新开始学习国际象棋。

我拜师陶陶伊,他是一位国际象棋大师,曾经十二次获得意大利全国冠军,但很可惜没能成为“特级大师”,因为许多年前在威尼斯的一次公开赛中他只拿到了半分。之后我又跟着阿尔维塞·齐基基学棋。还有扬涅洛,他是一位“候选大师”。扬涅洛不止教我一个人,还是我们全家人的国际象棋老师。在他的指导下,我参加了升级赛,还获得了国家二级棋士称号。我的等级分达到了1700,这个成绩挺不错了,虽然一般世界冠军都自由徜徉在2800分左右,比如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就有2851分。

○ 看来你是认真的啊……之前你甚至说过,愿意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换一个世界冠军头衔。现在再换就容易多了,毕竟你手上的小金人不是一座,而是两座。(笑)但是无论如何,听你那么说我还是很震惊。

● (笑)如果我没有成为作曲家,我会想当棋手。高等级棋手,剑指国际称号的那种。对,那样的话要我离开音乐和创作也值得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我小时候的医生梦一样不可能。

说到学医,我根本没有踏上过这条路;但是国际象棋我学了很多,当然现在已经太迟了:我被耽误了太长时间。所以注定了我应该成为音乐家。

○ 你会有一点后悔吗?

● 能通过音乐实现自我,我很满足,但是直到今天我都会问自己:如果我成了棋手或是医生呢?我能取得同等分量的成就吗?有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能。我相信我会竭尽所能做到最好。我能够做到是因为我全身心投入,因为我热爱我的事业。也许不一定会成为“我的”事业,但我一样会投入巨大的热情,这可以挽救一个草率决定。

○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想要成为作曲家的?这是你的志向吗?

● 我不能说是。这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我跟你提到过,很小的时候我有两个志向:一开始我想当医生,再大一点我想当棋手。不管选择哪一种,我都想成为那个领域的精英。但是我的父亲马里奥,一位职业小号手6,他的想法和我不一样。有一天,他把小号塞到我手上跟我说:“我靠着这把乐器养家糊口、把你们拉扯大。你也要这样。”他把我送进一所音乐学院学小号,几年之后我才转而学习作曲:我的和声课成绩非常优秀,老师们建议我走作曲这条路。

所以,与其说是志向,不如说成为作曲家满足了我最主要的需求。我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热情,在工作的过程中油然而生。

注释

1*一种记谱法,作曲家可依此在乐谱低音声部的每个音符上方,用数字和符号来表示和弦构成音。如数字6表示该音上方应有它的六度音和三度音。

2*在音乐创作中使两条或者更多条相互独立的旋律同时发声并且彼此融洽的技术。

3*梅菲斯特,歌德《浮士德》(Faust)中引诱人类堕落的恶魔,魔术师的契约者。也是一款国际象棋游戏软件的名字。

4*在国际象棋代数记谱法中表示和棋。

5*国际象棋的一种开局下法。双方直接在中心区域发起战斗,下法变化多端,是黑方应对王兵开局的有力武器,也是最复杂激烈的开局之一。

6此处“小号手”一词埃尼奥·莫里康内用的是“trombista”(旧说法)而不是“trombettista”(常用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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