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巧伊武

推开后院的木门,一条阴暗的小道直通典幻大街。

小道两旁,腌着醋姜的瓦罐在竹屉上垒了几层,散发出阵阵酸臭。

江川仁左卫门被两侧房屋的百叶窗扇挤在正中,梦游似的在仅够一人通行的巷道里徘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

他靠在路边的瓦罐堆上,气喘吁吁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手肘以下全部沾满了血。

他伸出舌头舔舔那血——微咸,有股铁锈的味道,而且还带着余温。

这与他听说的完全不符。因为他既没闻到机油的臭味,也没看到水银的光泽。

那是赤黑色的人血。

被骗了!

仁左卫门怒火中烧,喘着粗气。一股酸臭涌入鼻腔,让怒意变得愈加浓烈。

他握紧腰间那把二尺三寸刀的刀柄,将刀身推离鲤口1,从鞘中抽出了一半。

方才忘记擦血就慌忙收刀,刀刃此刻也同他的双手一样,沾满了赤黑色的人血。他刚刚用它砍死了人,不过所幸,刀还没有卷刃。

混账骗子,我现在就去杀了你!

仁左卫门重新将刀收回鞘中,向典幻大街走去。

钉宫久藏——

这一年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在仁左卫门的脑海里一一浮现。

“是南国的鸟啊……”仁左卫门不禁感叹。

饰有螺钿的黑漆木箱高约四尺,箱顶穿出了一根实木栖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被爪枷和细锁链拴在上面。

“这是金刚鹦鹉?真稀奇!我还是头一回见。”

大鸟背呈琉璃色2,腹呈艳山吹3。此刻它正打呵欠般张着漆黑的喙,伸展开全身的羽毛,挺胸展翅,翼展足有四五尺。

“是吗?”

站在一旁的老者剥开手中的金橘,掰下一瓣拿到鸟喙边。只见金刚鹦鹉一口咬住那瓣金橘,前后伸缩脑袋,心满意足地将其吞入了腹中。

幕府精炼方技师,钉宫久藏。

他已经年近六旬了吧?让仁左卫门诧异的是,久藏的打扮与其说是技师,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小吏。他身着蓝染4小袖5,外披一件绉绸羽织6,虽然身份应该是武士,但却没有佩刀。

正如其名所示,“精炼方”原本是负责铜铁等金属冶炼的幕府机关。但自从开始研制大功率反射炉7之后,该机关也开始对由此派生出的舍密8、电气和机巧技艺展开了全方位的研究。

钉宫久藏的宅邸远离天府城,与各藩大名的下藩邸9一河相隔。虽说地处偏僻,但那宅邸之大却与他“技师”的身份完全不符。

高围墙内建着一栋主宅,主宅外还有一幢更大的别邸。据说,钉宫久藏是独自一人住在这座宽阔的宅邸里。

久藏带仁左卫门来到一个铺着木地板的隔间,让他在隔间正中的长凳上落座。结实的木凳上铺着一块用金、红、绿三色丝线绣满花纹的布,想必是舶来品。仁左卫门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有很多用途不明的古怪物件。

“找我所为何事?”久藏轻抚着金刚鹦鹉的头问道。

“我想要一个机巧人偶。”仁左卫门说着,轻握起膝上的双拳。

久藏听罢,一侧的细眉以微妙的角度向上挑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惜颜面恳求大人!前几日,我看见了一样非同寻常的机巧物件。人们都说,那东西只有钉宫久藏大人才能做得出来。我还听闻,如今已有机巧人偶秘密生活在城外……”

“这么说,你是想求我做一个形似真人的机巧人偶?”久藏不屑地笑着问。

仁左卫门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凭什么认为传言是真的?”

“因为……”

面对冷漠的钉宫久藏,仁左卫门像是说错了话一样低下头去。

“随我来吧。”

久藏说罢,转身走出了隔间。仁左卫门慌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离开主宅,在暮秋的夕照中沿着石板路向别邸走去。

久藏似乎无心打理院落,庭院中没有一花一木,只有一成不变的灰土平地。

别邸由泥墙砌就,形似仓库。四壁无窗,入口处有外门和防火门两道大门。

门是敞开的,一段宽阔的素土地对面,可以看到玄关、放鞋用的石头,以及厅堂里锃光瓦亮的地板。厅堂正中摆着一座和仁左卫门差不多高的大钟。钟的底座宛如一个倒扣的莲蓬,六角形的三层结构让人不禁想起城中的天守阁10。

“好比这个万岁钟……”

久藏把手放在大钟顶部的一块半球形玻璃上,一道幽微的绿光像是正从那里发出。向里一看,大钟的内部竟是一个天象仪!

“七曜11、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四节气,它都能指示出来。舶来钟只能指示固定的时刻,而此钟却能根据日出、日落时刻的不同,将每一日的时间均分为朝、暮各六等份,遇到闰日闰月也能自行调整。它内部的齿轮,大的直径足有一尺,小的只有婴儿的小指甲盖那么大。全部的齿轮加起来,有一万几千个吧。”

仁左卫门不可思议地看着万岁钟。它的外框施有精致的镂金雕刻,底座上陶瓷质的部分画着栩栩如生的四只神兽。

“只要每年上一次发条,此钟便能一直走动。不过,人体可比这种东西复杂多了。我去刑场观察过许多次人体解剖,用机巧制作人体可以说是至难无比。”

“但是久藏大人一定能……”

“先和我讲讲你为何想要机巧人偶吧。”久藏打断了仁左卫门的话。

“我想要长得像一个女人的机巧人偶。”

“哦?女人?”

“她叫羽鸟,是个游女12。”

这时,万岁钟的暮钟敲响了,像是在回应仁左卫门的话。

“那是只药虫吧?”看着斗盆中被撕碎的蟋蟀,仁左卫门毫不客气地问。

“你敢怀疑我?!”坐在对面的男子面露愠色,手按腰间的刀柄站起身来。

天府城的大殿中正在举行将军御览的大斗蟋会,会场中的人们忽然骚动起来。

“我藩的‘松风’一上来就咬了贵藩的蟋蟀数口,可贵藩的蟋蟀却纹丝不动。而后来,贵藩的蟋蟀又不停进攻已死的对手,这显然是药虫的特征。”仁左卫门看着激愤中的对手,平静地说。

所谓斗蟋,就是让雄蟋蟀厮斗角逐胜负的游戏。蟋蟀虽然鸣声清亮,但实则生性凶猛。而药虫,指的是用不正当手段饲养的蟋蟀。比如往蟋蟀的饲料和水里掺药使其兴奋,或是平时把昆虫厌恶的香油涂抹在蟋蟀体表使其适应,从而在比赛中靠香油的气味削弱对手的斗志等等。

在养盆里饲养蟋蟀并谨遵规则参加斗蟋会是武士们的一大爱好,而使用药虫则被视为最可耻的行为。

“仁左卫门,冷静一点!”

仁左卫门的上司——牛山藩留守居役13本想劝住他,却无济于事。

为了筛选出上等蟋蟀,仁左卫门从初春到夏末奔波于各地,收集了上千只蟋蟀。但凡牛山城外的村子中举办斗蟋会,他也都会出重金将获胜的蟋蟀买下。他花费了大量心血来调配饲料和水,一次又一次地让收集来的蟋蟀们厮斗。身经百战活到最后的,正是这只绰号“松风”的蟋蟀。

“就这么输了,我不甘心。”

“那就端碗水来!”对面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说。

若想知道一只蟋蟀是否为药虫,只需把它放入水中即可。若涂过香油,水面上就会浮起一层彩色的油膜。而若投喂过药物,当药扩散入水中后,蟋蟀就会变得极其虚弱。

一碗水被端上桌来,男子将他的蟋蟀投了进去。

仁左卫门、对手一方牟田藩的人以及幕府派来的斗蟋督察官和裁判官,都纷纷探头观察碗中的情形。

“奇怪,这不可能……”

“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在大斗蟋会上被怀疑作弊,自然是奇耻大辱。对面的男子愤然起身,拔出了腰间的刀。与之同时,仁左卫门也拔出刀来。

然而,仁左卫门的刀并没有砍向对方,而是将桌上的水碗一刀劈为了两半。碗中的水全部洒在了红色的毛毡桌布上。

“你……”

对方才要惊呼,仁左卫门已经将刀收回了鞘中。

顿时,一旁围观的各藩人等全都握住刀柄准备起身,斗蟋督察官慌忙上前制止。

“等一下……”督察官说着托起了下巴,“这是机巧蟋蟀?”

几十个芝麻粒大小的微型齿轮散落在了湿透的毛毡上。

碗中的蟋蟀断为两截,暴露出弹簧的后腿还在轻轻抽动。

“我当时也只是想赌赌运气,万一那蟋蟀不是机巧……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羽鸟正在客房一角观察养盆中的蟋蟀,仁左卫门看着她,耸肩笑道。

幕府每年秋季召开的大斗蟋会上,各藩都会派人带着当年战力最强的蟋蟀前来参加。那是他们从上千只蟋蟀中遴选出来、花了大量钱财和时间饲养的。如果有人像仁左卫门这样将其一刀砍死,绝不会被轻饶,甚至可能被判处切腹或斩首。有一次,一位藩主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幕府秘藏的斗蟋,结果整个藩都惨遭改易14。

“为何男人都好看蟋蟀打架?相比之下,我更爱听它们鸣唱。”羽鸟歪着头笑道。

窗外一阵清风拂过,一声声如玉石滚动般温润的蟋鸣从养盆中传出。

仁左卫门一边饮酒,一边眺望十三阁窗外的河畔。忽然,他站起身来,走到羽鸟身边盘腿坐下。

养盆中的两只蟋蟀也正彼此依偎。

“这只怎么少了条腿?”羽鸟靠在仁左卫门的身上问。

“那只是雌的。”仁左卫门伸手搂住了羽鸟的肩。

斗蟋用的蟋蟀都是雄蟋蟀。

“斗蟋结束后,为了让兴奋的蟋蟀恢复镇静,通常会把雌蟋蟀放进养盆让它们交尾。”

“那它为何少了条腿?”

“不愿交尾的雌蟋蟀可能会在反抗中踢伤雄蟋蟀。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通常会先扭断雌蟋蟀的一条后腿,让它变弱。”

“原来如此,真可怜……”

羽鸟面带惆怅地凝视着养盆。不知是否有意,她把露在外面的脚尖缩回到了裙摆里,像是在躲避仁左卫门的视线。

仁左卫门知道,那只脚上缺了一根小趾15。

养盆中的雄蟋蟀并没有直接压在雌蟋蟀的身上,而是与它互碰着触角,发出了阵阵合鸣。这温馨的场景不禁让人想到相敬如宾的夫妻。但仁左卫门知道,为了交尾而失去后腿的雌蟋蟀不久就将迎来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那真的是机巧蟋蟀……

这种事前所未有,听说斗蟋会上那些牟田藩的人已经被抓捕起来,正在严加审讯。公然在幕府的大斗蟋会上使用机巧蟋蟀,这种行为比用药虫还要恶劣。让藩主切腹自尽已经算是轻刑了,说不好整个藩都要遭到改易。

仁左卫门扣上养盆的盖子,把它放进一个藤条编的笼子里,吊在通风良好的屋檐下。

作为戳穿对手把戏的赏赐,仁左卫门通过留守居役从藩主那里得到了代替“松风”的蟋蟀和它的养盆。

蟋蟀只能活一秋,但养盆却能伴人一生。藩主赏赐的养盆名贵至极,被仁左卫门这等人拿在手上实属糟践珍宝。

“你心里有人吧?”听着养盆中传出的蟋鸣,仁左卫门对倚在自己身上的羽鸟低语道。

“唔……”闭着眼睛的羽鸟忽然睁开了眼,看着仁左卫门。

若是卸去脂粉,她一定也有张清纯质朴的脸。

羽鸟从未在仁左卫门面前展露过素颜,就像她从未展露过内心深藏着的秘密一样。即便是笑,她也像是戴了张面具,笑得很不自然。

“把真相告诉我。”

“真相……指的是……”

“你把小脚趾送给了谁,我暂不追究。我只想知道你的心到底在何处。”

羽鸟像是在窥探仁左卫门的心思,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那个人已经到远方去了。”

羽鸟像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但从她的口气中,还是能感觉出她在挂念着仁左卫门之外的某个男人。

“我想要帮你赎身。”

“啊?可是……”

“钱的事不必担心,只要把那个养盆卖了,钱绰绰有余。”

仁左卫门用下巴指了指吊在屋檐下的养盆。

夜已深,十三阁的灯火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说笑声和娇喘声。在这种地方,最安静的时候反而是白天。

帮羽鸟赎身的事,仁左卫门筹划已久。

摆在面前的困难有两个:

第一,是钱。高昂的赎身费是仁左卫门这种下等武士负担不起的。

第二,是羽鸟心里根本就没有仁左卫门。

仁左卫门想要帮羽鸟恢复自由身,然后让她去找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窝囊,仁左卫门自己不会得到半点幸福。但若他真心希望羽鸟幸福,就应该选择放手,让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这只是就理性而言。仁左卫门当然想要将羽鸟据为己有,赶走她心里的那个男人,让她的身和心都归属于自己。

这两个矛盾的想法折磨了他很长时间。

这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要去找那个做机巧蟋蟀的人。”

“什么?”

“我已经有线索了。听说除了钉宫久藏,没人能做出那么精巧的东西。”

幕府精炼方技师、机巧技师钉宫久藏——这个名字是仁左卫门在斗蟋会一事发生后,从众人口中听来的。

虽然只是一介技师,但钉宫久藏的宅邸却比他上级官吏的住处还要大。幕府究竟优待他到何等地步,一直是个谜。

仁左卫门此前并不认识久藏,只听说此人擅制机巧,只要出钱,他便什么都做得出来。

“仁左大人,还是算了吧。”

羽鸟不安地看着仁左卫门。

“你也知道钉宫久藏?”

羽鸟犹豫了一阵,轻轻点头道:“只是听过传言……”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听了仁左卫门的话,钉宫久藏不屑地笑了笑,“为了帮那个叫羽鸟的女人赎身,你竟敢擅自卖掉藩主赏赐的养盆!可你最后还是要把她放走,只留一个长得和她一样的机巧人偶聊以自慰,是这样吗?”

这个决定完全出于一时冲动。事到如今,仁左卫门才觉出自己的轻率,忸怩地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金刚鹦鹉所在的主宅,仁左卫门将带来的养盆取出,打开了裹着它的几层绒布。

“啊,这是……”

久藏两眼放光,捧起养盆,细细端详那陶瓷表面的龙纹。

打开盖子后,他咧嘴一笑,“只有一条腿的那只是雌的吧?”

仁左卫门点了点头。

“它被咬死了。”

仁左卫门往里一看,只见先前那只雌蟋蟀已经身首异处,横尸在养盆一角,如同尘埃。雄蟋蟀则正待在水盘边上,一边开合着翅膀,一边若无其事地饮水。

“这东西卖的钱,用来为游女赎身外加做一个机巧人偶都还能剩下不少。你找到买家了吗?”

仁左卫门摇了摇头。那个养盆是极名贵的珍宝,若让它流通于市面,迟早会引起注意。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把藩主赏赐的养盆拿来卖钱,那麻烦可就大了。

藩主家的蟋蟀通常会比市面上的蟋蟀要强很多,把那只雄蟋蟀卖到赌坊也能大赚一笔。况且蟋蟀活不过冬天,要卖就必须趁现在。然而,仁左卫门却不知道该拿到何处去卖。

“不如把它们送给我吧?我可以再为你仿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养盆,这样你也就不必有所顾虑了。”

“大人的意思是说……您答应了?”

“你信不过我?”

“您此前……做过机巧人偶吗?”

“做过。”钉宫久藏自信满满地点头道。

“能做得有多像?我想看看成品。”

“万物皆有灵,东西用久了多少会产生出些意识,像人的东西更是如此。”

“您是说机巧人偶有灵魂?”

“究竟什么是灵魂?”钉宫久藏反问道,“人的毛发、皮肤乃至五脏六腑,我都能用机巧仿制出来。虽然操作上比做万岁钟要复杂得多,但并非做不出来。人,和与人一模一样却又不是人的东西,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何分别,我倒是想要问问你。”

说着,他向前探出头去,看向仁左卫门的眼眸深处。

“即便是我,也无法参透人心。倘若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机巧人偶,言行举止和真人别无二致,会哭、会笑,看上去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那么这个人偶究竟是真的生出了人的情感,还是仅仅在靠弹簧、发条和齿轮在模拟情感?遗憾的是,就算近在咫尺地观察,我也仍然无法判断。这个问题真的很玄妙。”

“别卖关子了。您说您能做出和真人极相像的机巧人偶,我想看看确凿的证据。”

“也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它的内部。”钉宫久藏把目光投向正在角落里打理羽毛的金刚鹦鹉。

“你过来。”久藏来到栖杆旁,向仁左卫门招了招手。随后,他一把掐住了鹦鹉的脖子,鹦鹉张开翅膀扑腾起来。

“休要乱动!”

“难道……”

钉宫久藏用手指在金刚鹦鹉的胸口处按了一下,只见鹦鹉一阵抽搐,旋即便像死了一样不动弹了。

久藏取下鹦鹉的爪枷,一个由无数细如发丝的钢丝组成的钢丝簇露了出来。原来,爪枷上的锁链是中空的,里面的钢丝精巧地缠绕联结,与栖杆之下的木箱相连通。

“它也是机巧做的啊!”仁左卫门低声惊叹。

“正是。虽然外面插的是真羽毛,但里面全都是发条和齿轮。”

久藏把一动不动的金刚鹦鹉递了过来。

仁左卫门伸手接过鹦鹉。虽然很重,但手感却比想象中的柔软许多。羽毛之下的皮肤带着温热,隐约能感觉到里面的骨骼。

久藏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把金刚鹦鹉的皮肤沿着轴线剪开。

由于场面太过残忍,仁左卫门很想别过脸去。乌黑的液体从艳山吹色的羽毛间流了出来。初看时以为是血,但空气中的机油味和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告诉他:那不是血。

金刚鹦鹉被从喉咙到尾椎剖开了一道口子,久藏将它腹部的表皮向两侧撑开。鹦鹉胸廓处的肋骨由精心打磨过的金属制成,光泽细腻,形状逼真。再向内,则是一组密密麻麻的齿轮。

完全剥去鹦鹉的表皮后,能看到从肩胛骨到翅膀的金属骨骼上,覆盖着细钢丝簇组成的纤维。那些纤维顺着骨骼的走向汇成一股,形成肌腱,又从骨骼上的孔洞中穿过,与胸廓内的齿轮相连。在这些部件之间,致密地缠绕着无数纤细的软管。

“重心的转换,可以通过细管中的水银流动来实现。发条是自动上弦的。”

仁左卫门眯起双眼,透过肋骨的缝隙向里看。

本应是心脏的位置上有一个圆盘状的部件。半圆形的摆锤左右振荡,带动擒纵轮旋转,轮齿撞击到叉瓦后又反向旋回,如此循环往复。

“一开始上好弦之后,只要这个机巧还在动,即使什么都不做,它也能自动上弦。”

仁左卫门看得呆了。他像在做梦一样看着手上金刚鹦鹉的腹腔,一言不发地听着久藏的话。

“这是我年轻时的作品。除了金刚鹦鹉本身,它下方的那个木箱里也设有机关。总之,从精细程度上来讲,它最多只能算是个玩具。”

背后传来了隔门拉开的声音。仁左卫门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跪坐在门外,身上穿着色泽华美的小袖。

“她是……”

“小女伊武。”少女低头道。

仁左卫门吃惊地看向久藏。“是久藏大人的女儿?我之前听说您是一个人生活……”

“没错,我是一个人生活。”

这句回答就等于道出了真相。自称伊武的少女微微抬头,用半睁的惺忪睡眼仰视着仁左卫门。

“从头做起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我就以伊武的身体为原型,为你做一个机巧人偶吧。”久藏用极为平常的口吻说,“首先,我需要知道那个叫羽鸟的游女是何种体型,做一个她的模子。我好久没去过十三阁了,一应花销就拜托你喽!”

久藏的话音里带着几分窃喜。

羽鸟一丝不挂地躺在褥垫上。

钉宫久藏满是皱纹的手滑过她白嫩的肌肤,她眉心一紧,不觉短叹一声。

端坐一旁的仁左卫门握紧了膝上的双拳。

自打一进门,久藏就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测量起了羽鸟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备好的酒菜他一口未动。

他足足做了几十页的记录,无法用图和文字去表示的地方,他便以要用手感觉为由,把羽鸟的全身上下乃至阴部也摸了个遍。

在一旁看着的仁左卫门心急如焚,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忍耐。

羽鸟不时用嗔怪的泪目看向仁左卫门。话语虽未出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责问:为何如此对我?

仁左卫门避开羽鸟的目光,只管喝侍女斟来的酒。羽鸟的侍女名叫小堺,她看看遭受凌辱的羽鸟,又看看满脸愤懑却不出手阻止的仁左卫门,对发生的一切茫然不解。

仁左卫门还没有把做机巧人偶的事告诉羽鸟。

钉宫久藏三天两头地让仁左卫门带他去十三阁。有时,他会命令羽鸟从最基础的发音开始,说成百上千句毫无意义的话直到声音嘶哑;有时,他会用带来的油纸包走一些羽鸟的头发、阴毛或唾液作为样本;还有时,他会让羽鸟咬住一块类似黏土的东西,以此来获取她的齿形。

测量工作本可一次完成,但久藏却故意仗着有仁左卫门出钱,频繁去十三阁寻欢作乐。即便是很简单的测量,他也会在完成后胡吃海喝一番,再找个游女一直嬉戏到天亮。

就在仁左卫门快要忍无可忍的时候,久藏忽然说准备工作已经完成,随后便消失了踪迹。

“很快,我就能帮你赎身了。”

缠绵过后,仁左卫门亲吻着羽鸟那香汗津津的脖颈说。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缠绵过了。看着羽鸟隐忍地满足了久藏那些近乎凌辱的无理要求,仁左卫门心痛不已,实难提起兴致。这几日,他们即便睡在一起也不过是整夜并肩而眠。

一段时间后,坊间开始出现传言,说有人在市集上看到了藩主赏赐给仁左卫门的养盆。与此同时,仁左卫门也收到了久藏为他仿制的养盆。

假养盆做得与真品别无二致。对于能做出机巧人偶的钉宫久藏来说,仿制一个没有生命的陶盆,想必是轻而易举。

自那之后,仁左卫门便不再心存顾虑,一心只盼钉宫久藏的机巧人偶能够尽快完工。

仁左卫门已经和十三阁的老鸨打好了招呼。赎身费虽然昂贵,但卖养盆换来的钱足以将其付清——人命还没有一个装虫子的陶盆值钱,这也实属讽刺。

“你好像不太高兴?”仁左卫门看着面色阴郁的羽鸟说,“你放心,赎身之后我不会娶你做妾。你可以去找你想见的那个人。”

仁左卫门说出了自己的决定,羽鸟睁大双眼注视着他。

“可是,赎身需要很多钱……”

“钱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只想让你幸福。”

此前,仁左卫门曾听过有游女被自己不爱的男子赎身,结果在与情人私奔殉情的途中惨遭杀害的传闻。而出重金为游女赎身,再将她放走去找自己所爱之人这种大公无私的奇事,他却还从未听过。羽鸟似乎也一时难以相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若非产生了做机巧人偶这种大胆的想法,仁左卫门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不会幸福的。”

羽鸟轻声说着,耳朵紧贴仁左卫门的胸膛,合眼静听他的心跳。

“别这么说。你若不介意,我倒想听听你心中的那个男子是何等人物。”

“真的吗?”

“和我说说吧。”

“他是个乡下武士,我刚来这里时便与他结识了。”

“哦?”

“那时,带我的一位游女姐姐被某藩的城使招到扬屋16嬉戏——城使是姐姐的老主顾了——而我则去服侍城使的随从武士。那个武士刚从乡下进城,还不太懂十三阁的规矩,当晚我们并没有同房。当时真是天真无邪啊……”

仁左卫门合上双眼,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那位武士一直在讲他家乡的事,还说也想听我讲。我七岁就被卖到十三阁当秃童17,家乡的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记得那是在海边,海滩上长着黑松树。我说,真希望自己能从十三阁走出去,再看看那片长着黑松的海滩。他听后竟然为我凄凉的身世流下了眼泪。”

“是吗……”

与其说是嫉妒,仁左卫门的心情更接近不甘。为何先与羽鸟相遇的人不是自己?

“仁左大人。”

仁左卫门这才发现,自己的襟口已经被羽鸟的泪水浸湿了。

“您若真的有心,还是不要管我了。”

“你害怕了?”

据说,这些从小未迈出过青楼一步的游女,一旦赎身之日真的到来,反倒会恐惧起来。青楼的生活虽然拘束,可一旦要发生改变,女子们就又会对它心生依赖。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反悔了。

仁左卫门本以为羽鸟会高兴,但羽鸟的反应却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各藩的下藩邸和商铺林立在典幻大街两旁,沿着大街一路向西,走入莲根稻荷神社旁的小径,便能望见牛山藩的下藩邸。

仁左卫门自三年多前跟随城使来到天府,便一直生活在下藩邸的用人房里。他要为十三阁小有名气的游女羽鸟赎身的消息传出后,身边的人们都纷纷为之一惊。

仁左卫门在牛山藩有个妻子,但他早已与妻子分居两地,如今在下藩邸外另赁了一间妾房。那间妾房十分狭小,房后便是一家卖腌菜的小铺。虽说不时飘来的醋姜酸臭有些令人作呕,但总体还算说得过去。

把羽鸟带出十三阁的那日,他们恋恋不舍地缠绵了最后一晚。翌日,仁左卫门便为羽鸟备好盘缠,准备送她回乡。

“真想和你一起在长着黑松的海边散步啊。”仁左卫门说道。羽鸟沉默不语,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该和她一起散步的,是那个仁左卫门素不相识的、让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十余日后,一度音讯全无的钉宫久藏终于寄来了信。

做和羽鸟一模一样的机巧人偶会不会太难了?仁左卫门一直都在焦灼地等待。得到消息后,他二话不说冲出房门,朝着河对岸那座数月前拜访过一次的钉宫邸赶去。

屋外阴雨绵绵,仁左卫门撑着伞,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虽然雨势并不见增,但落下的每一颗雨滴都大如点豆,在路面上击起无数涟漪。

钉宫邸的大门敞开着,仿佛预料到了有人来访。仁左卫门穿门而入。

主宅门外,一个身穿红色小袖的女子撑伞侍立。

看到她的瞬间,仁左卫门的伞从手中无声滑落。

女子款款走到呆立的仁左卫门身前,弯腰将像陀螺一样翻倒在地的雨伞拾起。

“都淋湿了。”

她将伞递给仁左卫门。

冰凉的雨水打在仁左卫门的额头,滑过他的脸颊,从下颌滴落。

“羽鸟,你怎么在这里?”仁左卫门顾不得接伞,呼着白色的呵气问。

“我不是羽鸟。”女子扬起一侧的嘴角笑道,“我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怎么会?!”

“我是伊武。”

为了不让仁左卫门淋湿,伊武踮起脚尖为他撑着伞。仁左卫门借机一把将伊武搂入怀中,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有血有肉。

“啊……”

伊武短促地惊叫一声,手中的两把雨伞纷纷掉落。

一阵风吹过,两把伞在空旷的庭院中不停地旋转。

抱着伊武那纤细的身体时,仁左卫门在她胸部紧实的隆起下感觉到了肋骨的存在——这感觉和触摸金刚鹦鹉时一模一样。她的身体带着温热,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胸腔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若机巧人偶没有生命,那么究竟何为生命?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仁左卫门。

寄居在人形之下的生命,究竟来自何处?

仁左卫门又一次站在了钉宫邸门前。

宅邸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似乎正在等候着他的到来。

虽说地处人烟稀少的城郊,但小心起见,仁左卫门还是事先观察了一圈才走进门去。他拔出腰间的刀,沿着石板路径直奔向主宅。

主宅玄关处的木门闩被仁左卫门一脚蹬断,门板也被他乘着怒气连踹几脚,从门框上脱落下来,倒进了屋里。

“钉宫久藏,你给我出来!”

仁左卫门对着昏暗的室内大喊,却无人应答。

于是,他穿着鞋直接闯进屋中去寻找久藏。

他把一扇扇隔门顺次踢倒,又用刀狠狠地在上面捅了又捅。

突然,一声高亢的鸟鸣传来,仁左卫门心中一惊,慌忙转头看去。

一个灯火通明的隔间里,饰有螺钿的黑漆木箱上伸出了栖杆,金刚鹦鹉正大展双翅站在上面。它恐吓般地前倾身体,乌黑的鸟喙大大张开。

仁左卫门大步向鹦鹉走去,乘着怒意,一刀将其劈为两半。

刀刃撞上坚硬的钢铁,刃尖冒出了火花。

接着,上满弦的发条使齿轮和弹簧从鹦鹉的胸口迸射而出,四处飞溅,发出火烤松果般噼里啪啦的脆响。一根纤细的钢丝尖啸着蜷曲起来,高亢的鸟鸣在隔间里乍然响起。心烦意乱的仁左卫门一脚踢翻木箱,在金刚鹦鹉的身上乱砍一气,直到它安静下来。

仁左卫门离开主宅,向别邸走去。穿过两道大门后,能看到万岁钟依然伫立在厅堂正中,默默地记录着时刻。他踏入厅堂,继续向里走去。

地板上有一扇长宽约一间18的暗门,掀开后,一段通往地下的笔直楼梯露了出来。仁左卫门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推开了楼梯尽头的门板——钉宫久藏正站在门后。

久藏身旁有一个齐腰高的操作台,上面放着一截人的手臂——不,应该说是机巧人偶的手臂。肩膀根部的断口处看不到骨肉,只露出了无数相互缠绕的金属纤维和注满水银的细管。

钉宫久藏似乎正在进行什么精密的操作。他取下夹在单眼眼皮间的放大镜筒,看向了仁左卫门。

“你可真够吵的,给我消停点!”

仁左卫门并未收刀,直接用刀尖指着钉宫久藏怒斥道:“你这混账竟敢骗我!那根本不是什么机巧人偶,是真正的羽鸟!”

“那又如何?”

“我把她杀了!”

“哦?”

看到仁左卫门持刀闯入也镇定自若的久藏,这时才终于改换了神色。

“这是为何?”

仁左卫门一时语塞,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因为她和羽鸟太像了。”

起初,仁左卫门觉得一切都顺利无比。

不仅是相貌,伊武就连声音、举止,甚至思维方式,都和羽鸟一模一样。虽然仁左卫门只见过羽鸟在十三阁时的样子,但他想,如果羽鸟成了民家女子,一定就是伊武现在这副模样。

“……那只蟋蟀怎么样了?”

一日午后,伊武突然这么问了一句。仁左卫门顿觉毛骨悚然。

“什么蟋蟀?”

“就是被扭断了一条后腿,让它和雄蟋蟀交尾的那只雌蟋蟀啊。”

有关那只断腿蟋蟀的事,仁左卫门只和羽鸟说起过,伊武又是如何得知的?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真是想不到!久藏大人做的机巧人偶,就连记忆也能从本体转移过来?”

仁左卫门在一脸紧张的伊武身旁坐下,凑近观察她的脸,并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像糯米糕一样柔软,白嫩的肌肤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无论怎么看,都很难想象这副身体和金刚鹦鹉一样,里面装的是机巧部件。

伊武不会是真人吧?

和伊武同居一段时日后,仁左卫门萌生了这个疑问。他想不通伊武为何会与真正的羽鸟如此相似。羽鸟没有孪生姐妹,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伊武即羽鸟本人。

然而,不管仁左卫门怎么问,伊武都一口咬定自己只是被改造得很像羽鸟的机巧人偶。即便是在夜里同床共枕时,伊武的表现也与真人完全无异,这反倒让仁左卫门感到十分不适。

他开始惦念重获自由的羽鸟此刻身在何方了。虽然他曾经下定决心,分别后便不再与她联系,只与伊武相依为命,但后来他放弃了这个决定,出钱雇人去寻找羽鸟。而结果,却是哪里都寻不到羽鸟的踪迹。

如此一来,仁左卫门心中的疑虑又添了几分。

一日,他瞒着伊武久违地去了十三阁。

曾经服侍过羽鸟的侍女小堺如今已经成了正牌游女,过去属于羽鸟的那间客房归在了她的名下。仁左卫门毅然将小堺买下,与她来到了客房里。

“偷情可是使不得的呀!”

小堺惊讶地说着,却又像是在欲迎还拒。她一定还记得仁左卫门与羽鸟交好时那一掷千金的豪迈手笔。虽然是第一次接待仁左卫门,但她还是带着谄媚的笑容,扭动着婀娜的腰肢依偎过来。

然而,仁左卫门来此却是为了别的事。

“羽鸟的心上人是谁,你知道吗?”

见仁左卫门丝毫不为所动,只一味询问羽鸟赎身之前的事,倚姣作媚的小堺扫兴地蹙起了眉。

“她把小脚趾送给了谁?”

小堺起先只称不知,无奈仁左卫门再三逼问,她只好迫不得已地吐露道:“羽鸟姐姐本是让我保密的,大人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仁左卫门点了点头。

“在阁中男娼们的协助下,我切下了她的小脚趾。就是像这样紧紧绑住趾根,一刀切下,然后血流不止……”

“这些都无关紧要。”仁左卫门不耐烦地催促道。

“切下的脚趾被装进塞着棉花的小盒,让男娼们送出去了。”

“送去何处?”

“大人真的不知?”

“别卖关子!到底送到哪里去了?”

“钉宫大人的宅邸。”

仁左卫门哑口无言。

“……羽鸟不让你泄露此事?”

小堺脸色苍白,目光游移着点了点头。

愤怒让仁左卫门的双手颤抖不已。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羽鸟把脚趾送给钉宫久藏,说明他们二人早有私情,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久藏从仁左卫门手中骗走了名贵的养盆,用它为羽鸟赎了身。剩下的钱则都以“机巧人偶做工费”的名义被他收入囊中。搞不好,久藏卖到市集上的那个养盆也是假的,真养盆现在还在他的手里。

若果真如此,一举赚得金钱、女人和珍贵养盆的钉宫久藏,想必此刻正笑得合不拢嘴。

久藏当着自己的面凌辱羽鸟很可能也是故意为之。看到自己当时的表情,说不定他们两个正背地里偷着乐呢—— 一念及此,羞耻感便在仁左卫门的腹中翻江倒海,让他感觉肠子都要被气出来了。

“你也和他们串通一气,在背地里笑话我吗?!”

仁左卫门怒不可遏,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捉弄。

小堺慌忙上前安抚。让客人生气是游女的大忌,若是被老鸨知道了,定会将她狠狠打骂一番。更何况,帮助羽鸟偷送脚趾的事倘若泄露出去,她也势必脱不掉干系。

看着小堺极力献媚讨好的样子,仁左卫门恍惚间把她当成了用过这间客房的羽鸟。

回过神时,小堺已经倒在了他的脚边,血流如注。

艺伎弹奏三味线的乐音从其他客房传来,游女在酒席间的娇嗔隐约可闻。所幸,这间客房里只有仁左卫门和小堺两人。

顾不得擦血,仁左卫门直接将刀收回鞘中,用被子盖住小堺的尸体,吹灭灯盏,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客房。随后,他将沾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袖中,跑下楼梯,离开了十三阁。跨过架在河沟上的桥后,他避着路人的眼目,径直穿过了田间的大道。

回头看时,灯火通明的十三阁在湛蓝的夜空下巍峨耸立,栏杆之内的格窗上,无数人影缱绻摇曳。

仁左卫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妾房,发现伊武尚未就寝。

她穿着和羽鸟在十三阁时截然不同的素色羽织,虽然未施脂粉,却丝毫不失清纯之美。

看到仁左卫门步履慌乱地走进门来,正在屋中做针线活的伊武停下手来,诧异地抬起了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神情哀婉凄切。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幸福的。”

“你是羽鸟吧?”

“是伊武就不行吗?”伊武用墨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仁左卫门,让他不禁心生怯意,“我是谁根本就不重要。究竟何为真、何为假,有时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说你是机巧人偶?好啊,那就让我看看你肚里的肠子!”

说罢,仁左卫门从腰间拔出刀来,向坐在地板上的伊武砍去。

伊武像是早有预料似的闭上双眼,没有闪躲。

仁左卫门的心中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他盼望着,就像上次那只机巧蟋蟀一样,伊武的身体里会飞溅出发条和齿轮,流出机油和水银。

然而,从那副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无疑是活人的鲜血。

“你骗我!你和羽鸟合起伙来演双簧,羽鸟赎了身,而你从我手里骗走了养盆!”

“你果真这么以为?”

仁左卫门喘着粗气,把自己来到这里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钉宫久藏站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听着。

“我确实收下了羽鸟的小脚趾。”

“她的心上人果然是你!”

久藏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你可知那脚趾现在何处?”

“用不着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仁左卫门的刀已经向久藏劈来。

久藏身手敏捷地躲过了这一击,身后的操作台被劈为两半。机巧手臂从台子上滚落在地,手肘和指关节猛烈地痉挛,宛如一条刚从水中捞出的鱼。

“江川仁左卫门,你可有心?若有,你一定是用它爱过什么东西。”

仁左卫门不解其意。他举着刀,一步步把钉宫久藏逼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受死吧,久藏!”

仁左卫门正要挥刀,忽然感到脚下一晃。

低头看时,只见方才那条掉在地上乱动的手臂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趁此机会,钉宫久藏猛扑到仁左卫门的怀里,竖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戳进了他的胸口。

久藏活动手指,按动了仁左卫门体内的什么东西。这番操作和他让金刚鹦鹉停止活动时的手法十分相似。

仁左卫门感到全身一阵酥麻,像是被绳索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再也使不上一点力气,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滑落在地。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他就连开口说话也变得十分吃力。

“是羽鸟的思念太强烈,还是我做得太精致了?具有人形的东西会生出灵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仁左卫门的手臂悬停在空中,身体颤抖不止。钉宫久藏捡起地上的刀,向他的肩头砍去。

喷涌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银色的液态金属。

仁左卫门怔怔地看着这一切。逐渐,他感到体内正有无数部件吱呀作响,倾轧崩裂。

地板上的水银像是水面上的油滴,聚集成一颗颗小球,四散滚去。

仁左卫门按着肩头跪倒在地。

砍在肩头的那一刀破坏了他体内微妙的平衡,用鲸须和钢铁制成的弹簧和发条难承重压,尽皆崩断,其他的部件也渐次脱节。

钉宫久藏转到仁左卫门身后,用刀尖对准他的背,一口气刺了进去。刀尖从仁左卫门的胸前穿出时,一个黑色的肉块被挑了出来。

“你仔细看看吧!”

仁左卫门定睛看向那个挂在刀尖上的东西——已经发黑的肉块上,依稀能够分辨出小小的指甲。

“羽鸟特地把它交给我,让我把它装进你的身体里。”

“那我……”

“是按照一个已故男人的模样,制造出来的机巧人偶!委托人是羽鸟,而把你做出来的人,自然是我。”

久藏的声音仿佛是从极远处传来的。

“你……不,你的‘原型’曾和羽鸟决定双双殉情。但羽鸟后来被救活了,死去的只有那个名叫江川仁左卫门的年轻武士。”

虽然不可能拥有那段记忆,但仁左卫门还是想象出了当时的场景。两人把绳子套在彼此的脖颈上,慢慢拉紧,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勒紧羽鸟脖颈上的绳子……

“游女殉情本是重罪,但所幸此事除了十三阁的老鸨外无人知晓。她不忍让身为十三阁一大财源的羽鸟坠河而死,便托我做了一个和死去的武士一模一样的机巧人偶,费用全都算在了羽鸟的头上。羽鸟在十三阁做游女的期限将满,如此一来便能再让她背上一笔债务,继续留在十三阁。老鸨起初只是想要隐瞒有人死在十三阁的事实,却万万没有想到你竟如此自然地融入了牛山藩的生活。”

仁左卫门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钉宫久藏把脸凑近说道:“说实话,你的某些举动已然超出了我预想的范畴,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我始终坚信机巧人偶没有灵魂,可你,该不会是长出了心吧?你若果真有心,我倒想要见识见识……”

仁左卫门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心。

但是,他确实能够想象和思考。他不知道这和久藏口中那个已故武士的灵魂是否有关。

“我再问一遍,你可有心?”

“有。”

“你如何证明?”

“正因为有,所以现在我就要失去它了。”

久藏不置可否,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日,我要是被仁左大人一刀砍死该多好。”

刀伤尚未痊愈的羽鸟捂着胸口慢慢地走着,对身旁的钉宫久藏说。

“已经是第二次了,又只有我一个人苟活下来。”

两人走在环绕十三阁的河岸上。抬头仰望,楼阁各层的朱漆栏杆和格窗正在阳光下反着光芒。河沟中漾满浓绿的滞水,一排大门不足一间宽的廉价游女房搭建在对面的河岸上。

“没想到有一天能从外面仰望十三阁。多亏了仁左大人。”

岸边芦苇繁茂,无数水蝇聚集于芦苇荡中,在水面上轻点出了微微细波。

久藏是在看到自己做的机巧人偶忘记了身份,亲自找上门来时,才想出这个主意。

仁左卫门——准确地说,是以为自己是仁左卫门的机巧人偶——带来的养盆实属珍宝,用它卖来的钱,应该足够为身负双重债务的羽鸟赎身了。

真正的仁左卫门已不在人世,但倘若赎身后的羽鸟自己扮作机巧人偶,便能和那个仁左卫门模样的机巧人偶像普通夫妻一般生活下去。

久藏对羽鸟的经历深感同情,便用这番话说服了本不情愿配合的羽鸟。

他在芦苇荡的尽头停下了脚步,羽鸟却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

久藏本想问羽鸟将来有什么打算,却欲言又止——问了又能怎样呢?羽鸟远去的背影看上去几近透明,令人痛感此命之薄。

一片芦苇叶吸引了久藏的目光。那里停着一只本不该出现于当季的巨大蟋蟀。他正要伸手去捉,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摇曳的芦苇沙沙响动。

久藏眯起双眼,寻找那只蟋蟀。

蟋蟀掉入了水中。一只青蛙跳过来,将它一口咬住,却又立即厌恶地吐了出来。

“可惜骗不过青蛙,还欠些火候啊……”

久藏苦笑着喃喃自语,然后转身走向了别处。

1 即刀鞘的口。为防止刀意外出鞘,刀在收入刀鞘时由一个金属部件卡在刀鞘中,稍用力才能将刀拔出。因此在拔刀前通常需要预先将刀略微推出鲤口,若直接拔刀可能会将手割伤。

2 日本传统色名,近似深蓝色。

3 日本传统色名,近似金黄色。

4 一种用雕镂有纹饰的木板夹住织物在蓝色染液中浸染的印染工艺。

5 现代和服的原形,定型于江户时代,袖子比现代的和服要小。

6 日本服装的一种。可防寒,也被用作礼服,穿着在长着、小袖的外面。

7 一种用火焰直接加热炉料以熔炼金属的冶金炉。

8 日本在幕末至明治初期对化学的旧称,来源于荷兰语chemie的音译。

9 江户时代大名的藩邸根据其与江户城的距离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下藩邸指的是距离江户城(小说中为“天府城”)较远的藩邸,通常建在水边,多用作观景园林、仓库或别邸,规模通常比上藩邸和中藩邸要大。

10 日本城堡中最高、最主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具有瞭望、指挥的功能,也是封建时代统御权力的象征之一。

11 日、月与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的总称,可用以指示星期。

12 即妓女。

13 负责与他藩之间交涉工作的官职。

14 剥夺藩主一家的武士地位并没收封地。

15 游女之间曾经有这样一个风俗:若自己看上了哪位客人,就将自己的小指从第一关节处切下,赠送给对方作为信物,以此表达自己坚定而深沉的爱(不过通常是切手指而不是脚趾)。

16 供客人将上级游女招来游玩的店。与此相对,游女们居住的地方则被称为“置屋”。

17 侍奉上级游女、为将来自己成为游女而做修行的少女。

18 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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