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谈话和科林笔记本上潦草的几页纸,让琳妮回到了痛苦的记忆。2014年1月23日晚上,对她来说仿佛就在昨天。她当时正在荒凉的海滩上散步,寻找一本还没有影子的书,海浪拍打着海岸,螃蟹在潮湿的沙滩上笔直地逃进岩石的缝隙,浓雾弥漫在海面上。将近下午5点半,她收到了萨拉的信息和自拍照,当时她刚走到海湾南部的碉堡,距离别墅约一公里。晚上7点45分,她试着用手机联系朱利安,因为女儿已经离开了两个多小时,她很担心,并多次给他留言。直到晚上8点半左右,朱利安才回电话,声称自己一直在四十公里外的布洛涅圣母大教堂的地下室埋头工作。

“很快,我们发现朱利安在撒谎。你女儿失踪时他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和他的上司、文物建筑工程师娜塔莎·当布里纳在一起。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承认真相,差点因为一次偷情进了监狱。”

琳妮喝了一口酒。她记得那次难以忍受的指控,记得朱利安不得不在她和警察面前承认自己出轨时的可怜相。耻辱压垮了他,紧接着他就下了地狱。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而是全神贯注地寻找一本书的灵感,也就是四年后的《未完成的手稿》。虽然感到愤怒和失望,但她还是选择支持丈夫并留在他身边。但女儿的失踪始终是致命一击,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是破裂了。

“你丈夫的不在场证明有三点:第一,当布里纳的证词;第二,我们在昂布勒特斯堡的塔楼里发现了他们的幽会场所;第三,他的手机定位确实显示了距离这里近六十公里的昂布勒特斯堡的GPS位置,也就是你打电话说找不到萨拉的时候。”

谁都看得岀来科林讨厌朱利安,尽管他一再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丈夫的行踪被警察视为不予考虑。因为他必须像你书中的角色一样扭曲,才干得出绑架自己女儿的事,然后故意把自己的手机留在昂布勒特斯堡,以假装在那里,并引诱他的情妇撒谎,从而使她成为同谋。”

“朱利安爱萨拉,他不会伤害她的。他是我的丈夫,这不可能。”

“伤害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即使是喜欢和爱。但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漏洞或者任何与他们那晚的幽会相悖的证据。从那时起,调查开始变得风雨飘摇。没有目击者,没有嫌疑人,没有动机,六个月里没有任何线索,直到你在2014年7月20日收到从德龙省寄来的一结头发。这一信息立即被上传至警方档案库,最后辗转到了里昂警察局:他们当时已对三起同类失踪案进行了为期一年半的调查。第一起是2013年1月,在索恩河畔自由城附近;第二起是同年7月,在阿卡雄;第三起是同年11月,在加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给头发,在绑架发生的几个月后寄到受害者的家中……”

琳妮失神地盯着眼前的茶几,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打开信封看到那缗长长的金发时的悲痛欲绝。筋疲力尽的朱利安当场昏倒在地,不得不被送往医院。

“这时我们还不知道安迪·让松……”

“是的。美丽的年轻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据推测,罪犯居然可以成功进入受害者的家,但从未发生过盗窃。四次绑架地点彼此相距很远,信件被寄往不同的城市,但邮戳总是注明同一个地址:德龙省。绑匪可能就住在那里。最重要的是,那缗头发可以明确地将四起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科林把食指压在一页纸中间的一个数字上。

“512。据说是一位警察最先萌生了数头发的想法,最后发现每次都是512根,不多也不少。每次都是512,说明绑匪非常仔细。警察试着勾勒罪犯的轮廓,最终锁定为‘流窜作案’:杀手四处游荡,在德龙省有立足点,然后随机选择某个地方,找机会下手。于是他有了‘旅行者’的绰号。接下来,所有线索都指向距离这里五百米的房车公园……并形成一个假设:在萨拉失踪当晚,绑匪很可能把他的房车埋伏在贝尔克房车公园的几辆房车之中?”

他不停地翻着笔记本。当然,他对这个案子了如指掌,但文字记录有助于他找到某些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环境。

“让我们回到房车。2014年和2015年,继萨拉之后,又有五个女孩相继失踪。她们分别住在圣马洛、土伦、特拉普、瓦讷和克里尔,这使失踪人数上升到了九个,包括你的女儿。九个彼此没有交集的年轻女性,却又相互关联,从此杳无音信。2015年底,转折点出现了。又一起绑架案发生。二十二岁的洛尔·布尔东在马赛失踪。被绑架两天后,她设法逃离了绑匪囚禁她的房车,当时房车因爆胎停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女孩一路狂奔,被一辆过路的汽车救下,司机本能地记下了房车的车牌号码。几个小时后,警察在收费站抓捕了房车的司机。”

“安迪·让松,四十五岁。”

“是的,一个失业的建筑工地工头,痴迷于谜题、逻辑、数字2及其倍数和国际象棋比赛中的各种步法,所有这些使得他在里昂家中的墙壁被涂得面目全非,数百个画着各种数字的金属、木头和挂锁结构挤满他的房间。一个真正的怪胎。此案最初由宪兵总队处理,但里昂警察局很快得知消息,并说服前者移交绑匪,也就是那个困扰了他们三年多的隐形人……安迪·让松。”

琳妮曾在重建索恩河畔自由城绑架案时遇到过安迪·让松,那只是一次短暂的对视。一道警察人墙将他们与凶手隔开,并最终将他们拉到一边,因为失控的朱利安想扑向让松。凶手冷漠地看着他们,满脸灰白色胡子,呆滞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感情。

科林端着两杯水回来了,一口气喝光自己那杯后,继续说道:

“……问题是,让松并没有交代全部真相,而是一点点稀释了信息。他并不否认九起绑架案,但在被拘留的头几周,他没有透露尸体的下落。不过就算没有尸体,凶手无疑就是他。在他家抽屉里发现的信封,与受害者亲属收到装着头发的信封完全相同。他在房车里设置了隐藏隔间,里面堆满手铐、胶带、镇静剂和各种药物,床下还设置了巧妙的储藏隔间,刚好装下一个人,专门用于囚禁受害者。”

琳妮转向紧闭的百叶窗,听着沙子撞击板条的声音,想象着外面的黑暗和潜伏在那里的阴影。

“……在监狱的铁栏下,他终于开口了。三个月的监禁后,他透露了三具尸体的位置,分别位于阿尔卑斯山森林深处的不同地点。这个混蛋把警察带到现场,准确地说出了埋葬地点的GPS坐标,由于……”

他犹豫了一下。琳妮示意他可以继续。

“我说过,科林,我没有问题。”

“好吧,由于土壤水分和生石灰导致的分解,尸体已无法辨认,但DNA可以说话,并证明它们分别是第一、第三和第七个被绑架的女孩。让松承认了强奸和残害,并兴奋地交代了所有细节。他的作案手法通常是将受害者囚禁在房车里几天,强迫与她们发生性行为,然后杀死她们,大多数是在她们睡觉时勒死或击打头部,然后把她们扔进大自然,掩理在地下,最后撒上他在园艺商店购买的生石灰,掩盖一切。一个喜欢炫耀和玩弄警察的垃圾。”

琳妮深吸一口气。自从让松被捕后,她就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想知道女儿遭受的折磨,然后像朱利安和其他父母一样扑向野兽。警察并没有向他们隐瞒真相。

“即使在监狱里,他也记得那些数字,那些GPS坐标。”

“是的,而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交代了八具尸体的位置,最后一次可以追溯到一年多以前。但他始终还有一个受害者要交代,那就是萨拉……”

琳妮垂下迷蒙的眼睛。她宁愿像其他父母一样知道一切,然后被永远定格。她需要真相,否则她和朱利安只能面对无尽的痛苦,直到这个混蛋决定开口。

“……他给出的尸体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他打乱了轨迹,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他喜欢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他想继续保守秘密,成就他的另一个游戏,一种在监狱里消遣并重温幻想的方式。每次交代,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岀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一想到这个连环杀手竟然还会收到女粉丝们充满爱意的来信……我就感到恶心。”

科林露出厌恶的表情。

“在他家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女孩的踪迹,他从未带她们去过那里。他很小心,经常清理自己的车。鉴定人员没有得到太多东西。他是一个真正的垃圾,当我们把失踪者的照片放在他鼻子底下时,他知道如何无动于衷,把疑问抛回给我们。他已经被关押了快两年,但鉴于案件的复杂性,对他的审判暂时不会进行。可是他为什么偏偏不透露萨拉在哪里呢?她是第一批失踪的女孩,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只有她迟迟没有消息?”

他单手合上笔记本,沉静地盯着琳妮。她旋转着杯底,想到了朱利安汽车后备箱里的划痕,以及朱利安的电话留言:我必须和你谈谈萨拉。我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也许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但鉴于后备箱里的发现……你知道,只有一个现实因素能将萨拉和让松联系在一起,那就是512根头发。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纽带。但单凭这个就足以让连环杀手伏法吗?任何知道头发和失踪经过的人都可以给你寄邮件,它可以包括很多人:警察、法官、受害者家属……”

“你是说,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做了这种事,然后嫁祸给了让松?”

“为什么忽略这种可能呢?一个与让松毫无关系的人,抓住了萨拉,剪下一缗头发,然后寄给你。所以,这里一定有什么细节在某个环节被泄露了出去,那个人知道内幕。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让松一直没有透露尸体的位置,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书里有很多这种扭曲的故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人在犯罪方面的想象力是无限的。”

琳妮瞥了一眼书架。

“所以,你把朱利安也列进了嫌疑人名单……总是怀疑他……不,这不可能,他不可能在收到头发之前就知道头发的事。他也没去过瓦朗斯,更不会从那里寄什么该死的信。让松知道这里,他来过这儿,来过贝尔克。他对萨拉的描述就像其他受害者一样清晰,他提到了海湾、沙丘、别墅。这你怎么解释?”

“我并不是说朱利安有罪,这一点你要清楚。我只能说让松可能对这里并不陌生。你知道警察如何审讯犯人吗?我们会把他们逼到极限,让他们认罪,把照片放在他们眼前,对他们说‘来吧,说吧!是你吧?是你把她带走了?是你躲在沙子里给了她惊喜吗?看着这些照片,然后开口’,我们会遇到各种类型的罪犯,让松就是那种有能力准确存储这些数据的人,然后使用并重复利用它们,从而让他的名单上再增加一名受害者。”

“好吧,就算不是,就算让松没有绑架萨拉……那怎么解释那些证人?他们说在萨拉失踪当晚的确在房车公园里看到过让松的车,是你自己找到他们的,2014年1月23日晚上,停在房车公园。他们可以拿自己的名誉起誓。”

“两年后,琳妮,那是两年后了,他们只是指认了一张房车的照片。”

他重新打开笔记本,指着一张粘在上面的照片——“传盛欢迎系列”55号房车。

“这就是他们看到的。我每周至少经过那个公园三次,你知道我见过多少辆这种型号的车吗?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我们的目击者只是看到了这辆车,而不是车上的人。是的,据他们说,一辆与让松同款的房车在半夜时开走了,是的,这看起来很奇怪,但离开公园需要一个规定的时间吗?也许车主第二天有工作,或者遇到了紧急情况,或者只是为了赶路,他可能更喜欢在晚上开车?”

科林的语气有些激动,身体因兴奋而微微发抖,仿佛后备箱里的血字和这些曲折古怪的线索足以让他摆脱贝尔克冬眠的魔爪。

“一旦确信某件事,那些通常不会注意到的巧合就会变成线索,就像某些传递关键要素的信息,虽然只是巧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但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琳妮有些受不了了。她几乎无法从沙发上站起来:有多久没一觉睡到天亮了?

两个人又聊了五分钟,最后一起来到门口,科林把朱利安的车钥匙还给她。

“我已经关好车门和后备箱,明天中午我会回来提取血样和DNA。在那之前,请不要碰那辆车。”

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

“你能回来真好。”

科林终于走了,琳妮提着行李箱上楼,她想尽快躺下来。萨拉房间的门半敞着。她向里面探了探头,喉咙有些发紧。什么都没有变。四年后,同样的运动海报,同样放在床尾的衣服,同样的慢性疼痛:一座房子里的开放性伤口,一直在不停地流血。难怪朱利安会漂泊不定。

她走进卧室,放下行李箱,连衣服都没脱,就伸开双臂倒在床上。真是一场噩梦!她独自待在这栋与世隔绝的大别墅里,感觉就像自己书中的某个角色一样在暴风雨中摇摆不定。迷失,迷茫,动摇。她想象着一个小说家正在操纵自己,把自己逼疯。她仿佛看到自己在写自己的故事,就像阿帕容

在写《未完成的手稿》,将世界所有的黑暗投入其中。黑色,永远的黑色,她十几岁时最喜欢的衣服颜色,多年来让她尖叫着度过无数夜晚的黑色。

她猛地坐起来,感觉冷冷的。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触碰着她。她真切地感受到了。

它就在你的脑海里……

她抱紧双臂取暖,冲进浴室快速洗了个澡。她不确定这里少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动过他们的私人物品。或许之后会想起细节的。但她依然感觉很痛苦:朱利安已经把她的面霜、香皂和洗发水放进了橱柜深处。他已经抹去了她的存在。

对于失忆之前的朱利安,她还存在吗?从现在开始,新的朱利安又会如何呢?那个没有记忆的人?在这场不幸中,两个人还有可能重建未来吗?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吗?

周三晚上8点,琳妮躺在空荡荡的双人床上,仿佛依偎在朱利安的身边,蜷起双腿,像个胎儿,努力让自己安下心。她盯着微微敞开的卧室门,外面是黑暗的走廊。她急忙起身锁上门,重新躲回到被子里。

枕头上有麝香味。那是丈夫的气味,是让她平静下来的记忆。在调暗灯光前擅长写恐怖故事的她今晚可不想睡在黑暗里她取下手表,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心脏猛地一跳:一把武器?

她一眼就认出了它,因为她在创作过程中和它打过交道:配9毫米帕拉贝鲁姆子弹的西格绍尔手枪。

一把警枪。在她的书里,朱迪丝就是用这样一把枪射杀了阿帕容。

她一把抓住枪托。是真枪!她在训练中心使用过这种武器。序列号没有被擦除,所以不是在水货市场上流通或几张钞票就能买到的玩具。这种死亡工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朱利安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和《未完成的手稿》中的枪一模一样?

她滑下弹夹。

几乎座无虚席。几乎。

就像书里一样,只有一颗子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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