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生或许短暂的一生

发现广寒生这个人,恐怕还是要归结为一种偶然。

那是一个雨天的午后,我头脑发晕,踏着湿答答的柏油路,走去了图书馆。图书馆正在办一个展览,展览厅里除了明亮的灯光以外,就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展品和一位昏昏欲睡的管理员。

展览的内容在走进展厅之前自然就是知晓了的——关于晚清小说的馆藏展示。

听起来很枯燥无趣,也未必敌得过自身的乏味,没想到的是,我们就如此相遇。

展品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一页《申报》,表示当时在上海的报业兴隆,然而仅是一张排版难看的报纸,连字面意义上的兴隆都很难表现出来;一本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目录页……

在《申报》的旁边,展柜里放着许多种在上海办的其他报纸样张,有名的有《时报》《新闻报》,也有名不见经传的,比如《新女学报》《新新日报》。而正是这份《新新日报》上,有篇小说吸引了我。

直接吸引我的并非小说内容,而是小说旁有张不大且模糊不清的小说插图——画着几个老鼠一样的人站在坑坑洼洼的月球上,借助环形山的弧度搭建了一个类似于我们现在卫星电视天线那样的半弧形反射板。之所以说那是反射板,是因为图的另一角画着四分之一角的太阳,太阳发出一束光线照射在月球上,然后被反射板反射到了地球,光线的聚焦点上冒着黑烟。

我很疑惑,远在清朝末年人们就知道月球上满是环形山了?似乎也说得通,在清朝末年所流行的关于以太的幻想中,就有一项是以太可以填满月球上的坑,所以从地球看上去,月球是平滑的。不过,正是这种转瞬即逝的疑惑,让我注意起原本并不比其他展品更吸引人的这份报纸。

小说是晚清新小说的主流形式:章回小说。展出的这份报纸上刊载的,是该小说第十七回的结尾部分。

我趴到玻璃橱窗上,有些吃力地去阅读小说。

小说描写的场景和插图比较类似,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晰。插图里所画的老鼠一样的人,被称为“灰鼠月人”,到底是什么来源不得而知,只能看得出此时他们占据着月球,并且设法要攻打地球。从这部分内容可以看出,上面的情节是这些灰鼠月人聚在一起不断地争吵,对如何攻打地球的方案各执己见僵持不下。具体都是些什么方案看不出来,只能知道最终他们通过互相撕咬征服异党才最终确定下插图里所画的那个反射板烧毁地球的方案。反射板被他们称为“月华死光”。

我不太清楚这样的设计,在当时算不算新颖,或许能发表出来,还配有插图,就该是能对读者有一定刺激的东西了。小说的这一回结尾,留了个悬念,灰鼠月人们到底造没造出那个月华死光,小说中并没有交代,只是说到设计图已经完成。灰鼠月人们,一边咬着敌对派系的脖子,一边看着地球吱吱地笑。地球上的人类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已经陷入了将要被毁灭的危机之中,这倒是挺符合晚清时人们的生活状态。

饶有兴趣之余我才忽而想起应该看看这小说到底叫什么名——《登月球广寒生游记》。

这样的小说名,又让我多了另一层兴趣。我能看到的这部分,根本没有出现“广寒生”这个人物,那么何来“游记”?现所见已经是第十七回的结尾,名为登月游记,这个广寒生应该已经登月了吧。那么他躲在哪里?互相恶斗着的灰鼠月人没有发现他吗?

再看小说作者署名:析津广寒生。这倒是不足为奇,在晚清,小说还没有出现第一人称叙事,不过像《老残游记》之类的准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已经很多。不过,这个广寒生是谁呢?同样不得而知了。

我打算深挖一下这本名为《登月球广寒生游记》的小说和这个析津广寒生了。

首先我需要看到小说的全本,这倒并不困难。只要去缩微胶片馆,申请从库房中调出指定年代的该报纸胶片就可以了。只不过这个申请,需要等。

我推算了一下《登月球广寒生游记》可能开始连载的时间,在申请胶片的纸条上填写了“一九〇五年九月至一九〇六年九月《新新日报》”,提交给了缩微胶片馆的管理员。管理员说需要等大约半个小时。

借等待的时间,我开始用图书馆的数据库检索其他资料。想看看这个广寒生还有没有写过其他小说。他的署名是析津广寒生,在清末很多作者都还会延续“籍贯加雅号”的署名方式,那么这个广寒生的籍贯应该就是析津了。析津是哪里?也需要查一查。

我先检索了关键词:析津。

却发现“析津”就在北京城里。辽代时称为“南京析津府”,后来是元大都的陪都,位置大概就是北京城莲花池附近。说来不禁有些失望,假若是一个小地方,恐怕还可以去走访走访,询问些老人,只是在一百多年前,没准就能有什么意外收获。然而,现在北京,别说一百年,十年前的事,恐怕都无法从当地居民那里打听出什么了。

这个时候,《新新日报》的胶片从胶片库房里找了出来。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台缩微胶片阅读机。阅读机就像一台陈旧且笨重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个人电脑一体机。报纸的胶片插入前端下方的反光元件中,胶片的内容就在泛黄灯光照射下的屏幕上出现了。再调节好焦距,报纸上的内容便清晰可见。

听着阅读机散热风扇的旋转声,我的面前是黑白的文字中从一九〇五年九月开始的上海,一页页地翻,不断地向上划过,就如同那时的每一天都在旋钮的转动下快进一样。

虽然一直在迅速地翻着页,但我并没有漏看任何的内容。很快,我就在一九〇五年九月十三日那天的报纸第二版看到了标注为“科学小说”的《登月球广寒生游记》开始连载的广告以及它第一回的内容。

广告部分和晚清的其他小说没什么两样,把小说吹上了天,什么世间第一等惊险科学小说,什么有三国之老谋红楼之哀婉西游之戏谑水浒之侠气,连行文和用词都相当不讲究。没有作者自述,广告之后便是小说第一回的正文。

小说开篇,那个广寒生就出现了。然而,广寒生人在上海,而非月球。或许是要在上海制造个火箭之类飞往月球?我不禁有些疑惑,便继续读了下去。结果,广寒生根本没有一丝要上月球的意思,而是一副落魄书生的样子跑到上海最有名的妓馆街四马路,去寻花问柳,找了一家看起来很豪华的妓馆进去点了花魁。可没想到的是,花魁竟然就是广寒生青梅竹马的儿时恋人。

看到这里我已然觉得这故事有些狗血,看不下去了。月球还有灰鼠月人都在哪里呢?我不禁又重新看了一下,小说的确是《登月球广寒生游记》,而作者署名也的确是“析津广寒生”。

应该是没错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连续几天的连载,第一回终于讲完,结果小说里的广寒生只是在妓馆里泡着。

之后是第二回,当看到内容时,立即眼前一亮。

第二回,开篇就是在月球上。之前所有的狗血情节全部没有,细致入微地描写起月球上面的样貌。而文风和第一回完全不同,变得老辣精炼许多,完全就是一篇以月球为世界背景的风物志。其细节精准到令我吃惊,在晚清的普遍科学水平下,小说竟然能描写出月球上环形山的样子还能写到低重力环境以及在月球上仰望星空看到满地(对应满月)时的奇异美感。然而,即使有这么多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内容,却也有严重的缺憾,那就是第二回里,只有风物志,毫无故事情节,更没有什么灰鼠月人出现,完全如同一篇文笔老练的科普文。

无论怎样,这部小说因为有这样迥异的第二回而变得值得关注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问题再次出现,当我继续往后翻阅时,发现这卷缩微胶片所收录的报纸变得不再连贯。一开始,是缺上三五日,这种情况下还能偶尔看到断断续续的一小部分《登月球广寒生游记》的内容,而后来,开始出现整月的缺失,进入一九〇六年,除去二月份的“南昌教案”报界大论争的几个重要的论战版面还予以保存以外,其余部分几乎全都缺失了。

说起来这种情况也实在常见,但当感兴趣的文本遇到这样硬性的文本缺失时,那种无奈和无助感,可以迅速笼罩全世界。没有就是没有了,就算去制作缩微胶片的源头上海图书馆找,也几乎不可能找到了。

离开图书馆时,我的状态依然无法完全恢复,怅然若失地走在仍旧湿答答的柏油路上。直到我仰头一看,已然是一轮明月独照夜空。似乎一下子和一百多年前那个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广寒生联系到了一起。大概,广寒生在一百多年前,望着这轮明月时,也有所期待吧。期待着什么呢……

我迅速回到家里,决定至少要搞清楚广寒生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从他的小说已然可以看出些门道。虽然现在看到的只是这么个残缺不全的文本,但其中也传达出了不少的信息。姑且不说小说主人公在上海发生的艳俗故事,仅看另一部分关于月世界的描写,就可以看出作者是有着相当的科学素养的,与当时随处可见的无限放电的新元素或超声速飞艇之类的作者相比,在科学方面要靠谱得多。不过,由于文本的缺失严重,那样风物志式的月世界描写,到底是怎么演变出了灰鼠月人,就不得而知了。

同时,看得出他并不太会写小说,却在小说的结构建构上有着相当的野心。

从可见的这部分文本中可以大体判断出,小说是以双线结构进行的。一条线描写小说人物广寒生是如何被青梅竹马的恋人哄骗着感情和金钱,另一条线则心无旁骛地写着月球上的风物。这样的写法,在晚清的小说中是完全没有出现过的。下午展览时所见的章节中出现了灰鼠月人,可到底广寒生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去月球上游览呢,广寒生的“游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却不大可能找到答案了。

这家伙简直就是如同孤芳自赏一般任性地写下去的。他知道以他的科学素养已经甩开了当时其他文人几条街的距离,但他不知道他的文学素养却根本架构不起一部长篇小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断地去图书馆的缩微胶片馆查阅一卷卷胶片。

即使广寒生的《登月球广寒生游记》写得文法不通支离破碎,小说中那个月世界到底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又是如何生出灰鼠月人的,我越发地好奇想要搞清楚。

我关注的文献自然不是连载这部小说的《新新日报》。缺失了的东西,再抱以任何不切实际的有关奇迹的幻想都是非理性的。既然广寒生有相当的科学素养,并且从他的小说行文中可以看出他对此也是相当引以为豪的,那么他必然也会在其他的科学类报纸上展现自己的这项才能。

自命不凡的人,是不可能甘于寂寞的。

我先从传播西方科学的最为大众化的《万国公报》开始查起。虽然说电子数据库已经相当完备,但我怕有遗漏,所以在电脑上检索过“广寒生”“析津广寒生”,都没有搜到任何结果的情况下,我依然决定自行翻阅原始文献。

以《登月球广寒生游记》的开始连载时间一九〇五年九月以及其文笔的成熟程度来推断,广寒生开始活跃不会早于一九〇四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一九〇〇年的《万国公报》开始检索。一天一天地翻过去,一月月一年年,看到“庚子之乱”也看到“辛丑条约”的签订,也看到居里夫人对铀的放射性研究看到在美国洛杉矶有人将航拍技术用于商业,但就是没有一丁点广寒生的痕迹。特别是到了一九〇五年,我看得更加仔细,依然没有。没有他的文章,也没有提及这个名字的文章。

当然,《万国公报》里找不到并不稀奇。我便继续埋头去其他报纸中寻找,《申报》《时报》《清议报》《新闻报》《京话日报》等等都是我搜找的对象。

寻找,终究是艰辛的。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一个月以来,我每天都是一早就到图书馆,一泡就是一整天。轮班的几个缩微胶片馆管理员也都认识了我,偶尔休息就会闲聊几句。

他们大概并不清楚我的执着是为了什么。问我是不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我摇摇头。又有些胆怯地问是博士生了?我继续摇头。那或者……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塞给他们新需要的报纸胶片索引号。久而久之,他们都知道我不愿意回答关于自己社会身份的问题,也就不再自找没趣,只聊些家长里短或者做胶片保管有多不易之类。

虽说这家图书馆的缩微胶片馆几乎不会有除我之外的读者光顾,但偶尔会来些学生,据说因为这里藏着些稀奇独特的胶片。学生都是博士生,说来也的确,估计只有在做博士论文时,才会需要如此大量的文献资料来支撑,才会来查阅缩微胶片。并且,他们看上去都笨手笨脚的,甚至连如何将胶片安装到缩微胶片阅读机上都不会。明显就是在读硕士时根本没有动过这些东西。

有时候我看累了胶片,会看一看窗外的花园,让疲惫干涩的眼睛休息一下。在我休息的时候,偶尔管理员会实在忍受不了笨乎乎的新手,来求我帮忙指导。

实际上只是几秒钟就能学会的东西,费不了什么事。倒是因为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指导,使得有些博士生想和我多聊上两句。

我在休息的时候,并不拒绝聊天,只要不是聊我这个人就行。多数情况下,他们也不关心,更是想跟我抱怨博士论文有多艰辛,压力有多大。偶尔刚好赶上谁做的题目我略知一二,比如晚清时期的期刊报纸发行情况之类,我便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点自己的看法。大概绝大多数都说得很离谱,被我帮助过的博士生们只是出于礼貌,才继续与我笑脸相对。

每当此时,我都会知趣地回到自己的阅读机前面,埋头继续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我在找什么,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广寒生是有多么难找。

我不敢说所有的报纸都让我翻遍了。但我又不是去做博士论文,没有穷极文献的义务,凭借哪怕一丁点的直觉也能知道,一个月以来的搜寻,完全就是错的方向。一开始着眼于《万国公报》,是因为它既大众又有传播西方科技的功能,可是之后我逐渐把搜寻的路走偏了。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后,先是再把《新新日报》的胶片申请出来,从头至尾地认真看了一遍。确确实实除了一部连载到第十七回结束——也就是到灰鼠月人终于确定了用月华死光攻打地球的战略——的小说外,再没有任何有关析津广寒生的一个字的信息。同时认定,这个广寒生,以他在小说里透露出的性格来说,根本不会看得起在普通的大众报纸上发表文章。也或许《登月球广寒生游记》是他的出道之作,连载到第十七回完结之后,他的名气也足够了,从而连这份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的报纸同他的作品,全都被嗤之以鼻地抛弃掉了。

我把检索目标从《申报》《清议报》转向了类似昔日《格致汇编》一样的纯以介绍西方科学为内容的科技期刊上去。

然后……在一九〇五年十月,终于有了发现!一篇署名“析津广寒生”的文章,发表在一个仅出了五期便停刊的名为《泰西学新编》的月刊杂志上。

能再次看到这个名字,简直如同多年不见的旧友终于得以相见一般兴奋而又感激上苍。当然,这位旧友的态度,并不算好。广寒生的这篇不是小说,而是一篇看上去像是檄文一样的小短文。文章讨伐的对象是已经在当年上任复旦公学校长的严复多年前的翻译名作《天演论》。然而文章写得无理无据,只是用激昂的文字翻来覆去地说着《天演论》有多处翻译错误,甚至连全书的观点也与原作赫胥黎的观点背道而驰。

看完这篇短文后,我为广寒生捏了把汗。这样不着边际的文章都能发表,假若严复或者严复的信徒看到,岂不转眼就把他这么个卑微的书生给灭了。

《泰西学新编》之后又出了两期,我仔细看了,并无对广寒生那篇文章回应或者挑起论战的文章。随后,我又检索了一下有可能发表争论文章的其他平台,也都没见有谁回应。

这不知是广寒生的幸还是不幸——在人群中空吼了半天,却根本无人理睬。

因为《泰西学新编》的发现,我找到了突破口和正确的方向,之后寻找广寒生似乎一下子变得轻松了。

在许多与《泰西学新编》类似的小型科普期刊上,都频繁地出现了署名“析津广寒生”的文章。

大概在一九〇六年中后期的时候,“析津广寒生”这个名字出现在了我所能想到和找得到的诸多只存活了大概四五期就停刊的科普小报和杂志上。那些真可以说是街头小报了,许多都只是一页的版面,上面半张版面是关于“戒烟”“脱毛”“补脑”之类的广告,画着奇形怪状的人物手里拿着要卖的商品,还配上“诸君!诸君!”“务必!务必!”之类的煽动性语言,看着媚俗而又无比闹心。下面半版也不是完整的文章,而是模仿《格致汇编》的“互相问答”栏目,只是一条条问答。

问题千奇百怪,“为什么打哈欠会传染”“洋人的X光到底是什么原理”“为什么自己家的公鸡只在傍晚打鸣”“假若双掌摩擦能有硫磺味道,是不是这个人可以摩擦生电”之类。有许多问题,和科学毫无关系,比如有的人还会问“参加西洋的科举考试的可能性有多大”,看得人啼笑皆非。

作答的人,每一期不同。其他人我毫不关心,他们也不过是认真把原理讲清,有时候还会留一个发人深省的结尾,升华一下自己的答案。

而当广寒生出现时,则完全变了风格。比如有个问题问:直角三角形勾长一丈,一锐角为三十五度二十分,问股长多少。这样的问题在其他地方也偶有出现过,一般回答者都是细心地将计算过程写下并说出答案。可是广寒生不这样,他劈头盖脸就会说:这里是解答疑难的科学问题的地方,这种只要计算一下就可以得出的问题,为何要问。如果真的算不出来,就去参考益智书会出的《形学备旨》《代形合参》等一大堆算术类几何类的教科书,根本没必要出来询问。

当我看得更多时,才知道原来那个问股长多少的,广寒生还算是回答了比较多的内容,虽然那样的回答内容再多恐怕提问人也不会高兴。更多的问题,广寒生的回答都只有一句话,要么是说问题里所说的概念本身就有问题因此不予回答,要么是说问题太过常识性自己试一下便知没有问的价值,要么干脆只是丢一本参考书和页码,不再附加哪怕一个字的解释。

看到这些,我比之前看到广寒生大骂严复时还捏把汗了。这样的话……他怎么生活?要知道这个时候清政府已经废除了在中国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像他这样一个读书人,还能有什么生活的出路……在清末,稿费也是以字换钱的。别人都在尽可能地多写几个字,他却每一个问题都显得自己高傲至极惜字如金……

况且,这样的回答真的能长久吗?

不出所料,大概仅有四五个月的样子,析津广寒生这个名字就消失在了所有科普小报中了。再往后看,无论是坚持得时间长些的还是依然只是四五期就停刊的,都看上去和谐得多,安安静静,问和答都平心静气。

看起来就像是科普小报界统一把广寒生驱逐出去了一样。

再一次失去了联系。

苦苦追寻的旅途再次开始。总是出言不逊的广寒生,这是又跑到哪里去了。以及,我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破解得出来广寒生的那个月世界。恐怕只有他自己……

一九〇七年,比本就晚了几十年的戊戌变法又晚了十年的清廷改革看似初见成效,在国际地位上清政府有了一丁点的起色,但秋瑾被杀,仍旧立即激起群愤。社会的各方戾气已然无法平息。然而在我能关注到的那些起起伏伏的科普小报上,却一丝硝烟之气都没有,还是没有长性的小报,还是媚俗的广告。广寒生依然没有出现。

也许真的走投无路,像《登月球广寒生游记》中的那个小说人物广寒生到后期开始思索是不是该找个女校当一辈子被女学生调笑且看不起的教书先生一样,终于屈服了,再不会在历史上露面,甘愿永世沉寂下去了。

我一边思索着各种构想,一边继续一个月一个月地往后翻着留存下来少得可怜的文献。

该不会是改了笔名吧。这种情况实际上是最为可能的,很多时候杂志报纸的编辑根本不知道来稿者的真实身份,多个人共用同一个笔名来创作赚取高额的稿费的事情随处可见。对于广寒生来说,既然因为他的坏脾气在科普小报界已经吃不开,换一个笔名继续卖文为生,以他的学识来说,并不是难事。

但假若真的换了笔名,恐怕也就真的该说再见了。文献如汪洋大海,就算都缩成胶片,保存这些胶片也需要至少一层楼大小的库房。广寒生必然不会是“我佛山人”“东海觉我”这样,背后的那个人必然不可能是个可以说得出来历的名人,更不可能是有其他名人好友把来龙去脉都写在可以流传下来的回忆录里供研究者寻找线索的人。那么只要他改了笔名,想再找出来,恐怕要比找出张爱玲的新作《小团圆》还要难。听说当时那位博士生,为了寻找,看缩微胶片把自己的视网膜都看脱落了。

然而,隐约间,我一直觉得虽然这是最为正常的选择和出路,但对于广寒生这个笔名背后的那个人来说,未必是他会去选择的。他大概……当我翻阅一卷又是从未听说过的小报胶片到一九〇七年底时,那个熟悉的名字再次出现了。不是答读者问而是一篇文章,署名没有了“析津”,只有“广寒生”三个字。

不是“析津广寒生”,但当我再次看到这三个字时,依然兴奋得差点在寂静无声的缩微胶片馆里喊了出来。不过,还不能过早激动。这个广寒生是不是我一直在找的广寒生呢?只有看看文章再来判断了。

文章看起来类似于现在的专栏,有着统一的标题和格式,无插图无介绍。再看文章的内容,是……是介绍月球?!这下我真的激动到低低地呼出了声。恍如隔世的广寒生的月世界,再一次出现在了缩微胶片阅读机那面泛着黄光的背后有着呼呼作响的风扇声音的屏幕上。

看来没错了,广寒生又回来了,带着他的月世界。

我又把这卷胶片往回翻了翻,怕有看漏。之后确定这一篇就是广寒生在这里发表的第一篇,从而放心地开始阅读。

其实我很怕他会偷懒,把《登月球广寒生游记》中月球的部分再次搬过来了事。那样的话,我再次找到的就不是我想要找的广寒生而只是过去的一个虚影,毫无意义甚至连过去的那个也一同没了意义。但当我看了内容时,就知道我多虑了,或者说我太不相信他了。这一点,我真是觉得有些惭愧。

广寒生在这个专栏里第一篇就开诚布公地说:世人每晚都能看到的月球,却是人们最不了解的星体之一,所有的关于月球的描述都是错的。然而他自己虽知道是错的,却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干脆放弃了真实,只说那些最为虚幻的一面。

专栏的总题目为:假如月球。

我对广寒生是放心的,他,不可能写虚幻就写起仙境天宫之类。

他的第一篇,写的是假如月球是一个洞。

文章里描写到每当月圆之夜,我们仰望天空,看到那么一轮明亮的圆月,都会幻想上面住着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建筑。但实际上,没准那只是错觉。人眼在很多时候会先入为主地认定一些是凹面一些是凸面。月球也许也是这样。它也许只是一个洞而不是球,是某一个从外星系延伸到地球边缘的通道,每个月只有一天是完全打开的,打开了几亿年,也许输送来了太多的东西,也带走了太多,只不过我们这些人类并不知晓也不可能理解得了就是了。

这篇文章写得不长,也没有太浓的火药味,除了开篇讽刺了一下那些自以为知道宇宙真理的人以外算是相当平和了。

看来沉寂一年有余的广寒生终于在受挫和碰壁中学乖了。

专栏还在继续,接下来还假设了月球是发电厂、月球是引力弹弓(当然并没有出现这个词但意思差不太多)作用下的人类的宇宙飞船。

大概这次专栏让广寒生逐渐小有名气了。忽然间,在其他的报纸上又出现了广寒生的名字。然而,当我看到他在其他报纸上发的文章时,心中一揪。昔日的那个广寒生又回来了,好辩,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只要看不顺眼立即跳出来发表文章予以声讨。那些文章和最开始看到他骂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一无是处的文章是一样的,笔锋尖利,劈头盖脸不讲章法,太多的地方本应抽丝破茧,逐步推演才能讲清,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逻辑推理过程而一笔带过。

因为又看到了这样的文章,这个好辩又极为不善辩论的广寒生,我猜想恐怕这次是真的要在劫难逃了。不出所料,三个月之后,广寒生连同他的“假如月球”还有所有的对非理性非科学的不满,消失在了留存下来的所有文字文献上。

不会再复生了,我笃定。

也不出所料,的确之后的所有胶片里,我再也没见到“广寒生”这个名字。当然,或许是我臆断,认为不会再见到他了,从而没有更加仔细地去寻找。也许再过几年又会出现,比如用“广寒”“新月生”“桂生”之类的笔名出现。但我希望的那个广寒生不可能改掉自己的笔名,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以他本我的面貌再次出现。只是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人敢给。

我不会去写有关这个广寒生的论文,因为他的一生以及他的文章根本不值得去做什么论文,即使做出来了,也完全不值得接下来的研究者花费时间去阅读。本来都是徒劳的事情,我又何苦去浪费时间。但我一定还是要找到他的全部,哪怕仅仅是那么一丁点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的文字,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人,或许他的一生也只是这么短暂且平凡,平凡得就算立即死掉,也不会有人意识到什么。

走出图书馆,我乘上公交车去了莲花池——那个曾经被称为“析津”的地方。

到了莲花池也已经入夜,不知不觉月又圆了。

这个地方,除了水域变得更小的莲花池被围起来成了个总有各种集贸市场展销会的公园之外,什么古旧建筑都没有了。在月色之下,略显荒凉。倒是有些街边餐馆还摆着些桌子,却因为已经时值中秋,人们都回家团圆过中秋,唯有只身于异乡的人才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坐在街边自斟自饮赏着孤月。

或许真的有什么幻想,我以为自己的痴迷会让这一晚真的遇到广寒生。我只是想问一问那些灰鼠月人到底是怎么出现在月球上面的,以你的理性和科学思维,不可能让他们凭空出现,怎么来的?用意又是什么?后来成功没有?结局一定是悲剧吧。

可是一直走到了嘈杂繁乱满是旅途汗臭的西客站南广场,也并没有遇到我想遇到的。

一百多年前,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呢?就算远不及现在的喧嚣,那种世俗的可爱依然不变吧。满满簇拥着的都是人,一个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就算天上的月再圆再亮,也懒得去抬头看上一眼。没有这个必要,同时也没有一张面孔值得记忆。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更加重要。

实际上,至此为止,大概我所说到的那个广寒生也早已不是历史上真正的那个广寒生,而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希望在人情世故上笨拙、有着超越时代的科学素养却根本无从输出的广寒生。那样一个人物,知道不少他人没能掌握的知识,并引以为豪,但是无所事事、无人认可、无足轻重、无路可走、无处宣泄,甚至认不清自己,转瞬即逝地浪费掉了难得的那一丁点才华,看着其他人走远,只有自己孤独地停留在了原地,和无数当时的现在的甚至将来的文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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