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南方饮食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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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就是我会陪着你把一手烂牌打到底。多年前,李白对她说过这句话。那是他们在暑假报名参加的游泳训练班上(实际上,是他陪她),她摘了眼镜后变得像另一个人。一个没有泳帽和泳镜的年代,她在深水区练习自由泳,他瑟瑟发抖站在池边看她。一名游泳教练走来,问他为何不下水,他说,我不会。教练一脚把他踹进深水区,然后这个混蛋走掉了,走掉了!他在水中挣扎,起初他相信自己不会淹死在一个人工水池里,但水立刻教育了他,他迷失方向,惶然下沉,肺里的氧气迅速耗尽。是曾小然把他推到了浅水区。他一辈子都没学会游泳。

不,十七岁的曾小然反驳,你说的那种陪伴是义气。不,他固执地解释,一手牌的时间是短暂的,这就是爱情。他无法自圆其说,他是一个在雨水和雾气中看到永久的人,但那实际上是短暂。不,他继续无望地解释,只差一分钟我就淹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短暂又更重要的?

“不,现在我怀疑了,那确实不能称之为爱情。”李白想,爱情和广场舞同样短暂,同样忘我,同样经不起考验,通过比喻,它们也可以划上等号。如果你把一个故事的结尾引向喜马拉雅山,你也就此被他人引向另一本烂俗的小说——你听都没听说过的鬼东西。你终于发现与人共享着爱情、怀旧、徘徊、失去、背叛,这些词,这些名义。世界对你的训诫正是这样,不断混淆,时时修改你的意义。

“你又在自言自语。”

“我曾经像个蛮子一样去认识爱情,说来惭愧。”李白说,“把这个三十年前的比喻拽回地面,只能说:我应该陪着你把一手烂牌打到底,并且永远不去讨论它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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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小然居然困了,至凌晨一点时睡了下去,李白坐在楼梯台阶上抽烟。她钻进被窝又说睡不着。

“妈妈一直没有落葬,因我和继父起了纠纷。妈妈生病时他没怎么照顾过她,但我的继父,他认为自己享有与她合葬的权利,他买了一块墓地,碑上刻了他和妈妈的名字。这件事惹怒了我,我把妈妈的骨灰转移走了。这是我的执念。”

“妈妈临终前怎么交代的?”

“什么都没说,但她喊了我爸爸的名字。”

“她有喊我爸爸的名字吗——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李白叹息道,“你可以代表妈妈的意志,我同意。”

“我的继父,还有他的儿子,很愤怒,找了人来堵我,还声称要和我打官司。”

“这种事情解决起来很容易,给他再找个老伴,他就不会闹了。他将来总不能和所有女人葬在一起。至于他的儿子,撒点钱或是让你男朋友打他一顿呗。”

“我就是这么干的,我的继父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干得漂亮。”

“我的男朋友是个牙医,他并不会打架。我最后是给了一笔钱。”

“他省点力气多种几颗烤瓷牙就行了。”

“我花的是自己的钱。”

“抱歉我又轻视了你。”

“哎哟,我的妈妈呀——”小然在床上打了个滚,李白抬手关灯。

她入睡后,他一直清醒,间隔十五分钟走出房间抽烟。有一段时间他感到空虚,但也只是空虚而已。他掏出手机给乔南发微信:

我并不想从生活中获得什么力量,尽管这看起来是个治愈我的好办法。你想要去生活,我不想。如果我再年轻些,我会回答,我想要去做梦。这是一个多么矫情而烂俗的说法,仿佛我除了做梦以外想不出更好的比喻。我们之间的差别就像,一个正在醒来的人和一个坠入睡眠的人,都可以用半梦半醒来形容,而实际差别之大——你可以看到同样挚爱文学的人为一本书发起的争论,有人一星,有人五星,有人犹豫或是厌倦地给了个三星并特地予以说明是三星半哟,好吧,没有比这更废话的废话了。我们彼此阅读过对方,随后背道而驰,这并不可怕,因为我们终将背离,留有一丝谅解,对后会无期这一结局保持乐观。

过了一会儿他又拿出手机,仔细读这段话,消息已经没法撤回。发错人了,他补了一句。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第二天上午李白摊手摊脚睡在地毯上,被小然踢醒。“你总是睡得像被人一枪击毙的样子。”

“我梦见了行刑队。”

“我要退房回南京了。”

“不再玩几天吗?”

“我抱着骨灰坛呐。玩个什么鬼。”

李白起身洗漱,五分钟后与她一同出门,车在巷口等着,秋雨又再落下。我曾经送别过她。他正为此神伤,小然问:“忠诚叔叔在家吗?”李白提着箱子走到咖啡店账台,店员是个新来的年轻小伙子,告诉他李忠诚送咖啡去了。

“好吧我信了,房东送咖啡……”小然笑了起来。

“他们总是这样。”小伙子自感幽默,对小然抛了个媚眼,“我家那边好几个农村拆二代在给小区做保安呢。他们似乎想不起来有钱了该干什么。”

“等他们有一天忘记关煤气了,把房子和你一起炸上天,你就会知道事情没这么好笑。”李白撂了句话。两人走至巷口,他将行李塞进后备箱,为小然打开车门。“我会到南京来找你。”他说。

“什么时候?下一个时代吗?”她的眼中仍然饱含天真与揶揄,仿佛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太可信,又被提前原谅。

“也许就是明天。我得先找到我的猫。”他关上车门,又再打开,将她被夹住的风衣一角放回座位上。尽管这一动作显得拖沓,且含有哀愁,但它确乎必要。每一个告别都应该被允许再延宕一秒。“再见。”他说出了不可反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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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斯拉女车主告诉李白,由于吴里城管队开始扑杀流浪猫狗,小橘等猫又无人领养,她的团队最终将其放归到了动物园隔壁的园子里,也就是他年轻时划船的地方,那里至少有吃的。“我去你大爷的团队吧。”李白看着被砸烂的车灯,一分钱都不想赔给她。

他带上了猫笼和猫罐头,开助动车去动物园,出小区就遇见美琪。“全城都知道你疯了似的找猫呢,是不是戴蓝色项圈那个橘猫?”

“你见着了?”

“昨天带孩子们去动物园秋游看见一个,很亲人。”

“你他妈也不帮我捉回来。”他跳下助动车,在大街上吻了美琪一下,“感谢你有心,我去找猫了,替我把后面那辆特斯拉的车灯赔了,不要让那女的报警。”

他最后一次去吴里动物园是李一诺五岁时,去今也已十年。城市扩展后,一圈楼房将它包围其中,他拎着猫笼进去,发现这里没有任何改变。“天哪,简直像文物保护单位。”他转了一圈,园里就他一个游客,他得以在回忆面前稍稍表达一下自己的伤感情绪。骆驼仍然在嚼干草,狐狸作为一种要活剥毛皮的经济型动物可能不再会憎恨动物园的牢笼,成群的麻雀在空地上蹦跳,他走到空荡荡的狮笼前面发了会儿呆,仅剩的一头母狮已于数年前去世。接着他看到了一头山羊,两头驴,还有一只个头很大的罗威纳犬。

“你在干什么?”一名年轻的饲养员走过来,警惕地看着他手里的猫笼。

“你们把动物园搞成了农场。怎么还有狗?”

“前两天城管队打野狗,它似乎有点明白,自己跑进了动物园。我一开笼门它就钻进去了。”小伙子说,“我认出你了,你是码字儿的。”

“我也认识你,很多年前你被狮子咬死了,现在又活过来了?”

“不愧是写小说的,有点博尔赫斯的味道了。”

“我小看你了。”李白放下猫笼,掏出手机翻照片,“我在找这只橘猫,母的,有人把它扔到了动物园。”

“它跑进熊山了,我带你去。”

李白大喜,跟着饲养员到熊山前。那不是山,而是在小山包上挖了一个圆形大坑,砌上水泥,深约两米五,一头毛色极不健康的黑熊在角落里睡觉。“你没告诉我这里有熊。”李白说。

“很老了,本园仅剩的最后一头大型食肉类哺乳动物。”

李白找到了小橘,它贴边蜷缩在距离熊最远的地方,一丛草挡住了它。他绕过去,趴在栏杆上喊了一声,猫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是吓呆了。“他妈的,这头熊会醒吗?”

“醒了你的猫就没了。”饲养员说,“它毕竟是一头熊,常年关在笼子里,精神有点不正常。”

“到底有几头熊?”

“一头。”

李白翻过栏杆,拎着猫笼跳了下去,听见饲养员嘀咕了一声:我操,这样我会被扣奖金的。他感到膝盖痛了一下,我过年纪已经不适合从两米五的高度往下跳了。他蹲下拍了拍小橘的头,它立即跳上他的膝盖。他打开猫笼,又开个罐头塞进去,猫钻进笼子一半身子,试图往后退,他把它整个塞了进去,锁上。猫开始叫。他抬头看了一眼,熊在打呵欠。

“先把猫笼给我接住。”他招呼饲养员,“然后嘛……”他看了看垂直于地面的水泥壁,“去找把梯子。”

“你疯了。”

“妈的,真希望是一个我讨厌的家伙跳了下来,但我讨厌谁呢?”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就地坐下,熊还在睡。班,你好,不要讨论那些猎熊的小说了,这不友好,我们是从梦幻年代走出来的人和熊。据说人类在近距离面对猛兽时会颤抖,如果你杀死我,你会被抽干胆汁然后枪决,这个破园就只剩下一头胆怯的罗威纳犬还能称之为食肉动物了。请不要像我一样轻率。熊翻了个身,李白开始颤抖。“妈的,我真的快吓尿了。”

一把竹梯伸了下来,他抬头,逆光看到七八个脑袋,还有一片云。“李老师,我是园长,你要静悄悄地爬上来。”其中一个脑袋向他低语,“保持镇定,如果熊攻击你,我们会用石头砸它。”

“好的,请不要砸中我。”他站起来爬上梯子,这当口手机响了,熊又打了个呵欠,前爪扑了一下。“抱歉我接一下电话,否则会吵醒它。”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是美琪,是方薇。

“你小说的评论我写好了,想看看吗?这可是我二十年后又一次分析你的人格。”

“我像是掉进了熊山,面对一头正在醒来的,熊。”李白温柔地问她,“想听听我的心跳吗?”

“不伦不类的比喻。”

“不伦吗?”李白发笑。

“不要玩梗,你不是詹姆斯·乔伊斯,你也不是脱口秀演员。”

“好的,你早已说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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