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 Iceland

从聒噪的国度而来的旅人,自然视一切宁静为奇迹。唯一感到确切的是,经此种种,我也可以像冰岛人一样,“提示勇气和信心,让所有道理变简单”。

一、到达

“请问中国大使馆在哪儿?”我终于逮住了一个路人。

“我不太清楚,你有地址吗?”对方问。

“网站上说是这个地址。”我把手机拿给他看。

“Bríetartún街1号?那离这儿应该很近,你可以问问这个酒店里的人。”他指了指一扇门。

“好的,谢谢您。”

于是我捏着手机,在雷克雅未克的小雨中走进旁边的酒店,很快得到了我要的答案:确实就在不远处。当我踩着积水,一瘸一拐地努力移动到中国大使馆门口,摁下门铃时,才发现大门上贴着一张布告:

领事部办公时间: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09:00至11:30(节假日除外)。

这是6月10日,我来冰岛的第一天,周五。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虽然天色看起来和早上七点乃至下午三点都没什么区别。我终于从每天尚有四个小时黑夜的北欧挪到了完全没有黑夜的北极圈边缘。我以为自己习惯了极昼,就是习惯了这边的陆地、海洋与天气。我错了。从机场巴士下来,拖着大号行李箱,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我心想总算可以稍作休息了。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好不容易推开沉重的青旅大门,一刹那我感到右脚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包裹门脚的铁片翘了起来,刚划过我的脚后跟,等我扒开袜子,发现脚后跟已鲜血淋漓,而我面前前台的金发姑娘甚至都没什么反应。“麻烦出示下你的护照。”她仍然在有条不紊地为住客办理入住,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我身后的客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嫌我堵在前面。

“能不能先让我处理下伤口?”我说。

她这才注意到我似乎是受了伤。

“你们的大门上有个钩子!”我压抑住火气。

“哪里?”她的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我只得单脚跳回大门处,指给她看:“这儿。”

“哦,谢谢你。”她说话的语气倒并不平淡,而是带着感谢的欢快,好像我帮青旅指出了一个漏洞,让他们得以改进,而不是——

我被你们的大门弄伤了,你们就不该做点儿什么?!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前台这才找出了急救箱,摸索了半天,递给我两片大小合适的创可贴。

“你们就没有什么可以消毒的东西?”我看着那两张创可贴,心里已经快崩溃了。

“没有,你只能用水清理伤口了。”她朝洗手间的方向努努嘴。

好吧。

说实话,伤口没有那么疼,只是看起来比较吓人。我妥协了,何况舟车劳顿,目前我最想做的是赶紧安顿下来。前台继续登记的手续,给我钥匙,告诉我青旅的使用方法:“如果你需要被子的话,你得再付1000克朗。”然后接待下一个旅行者。我被彻底忽视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有个年轻女孩,脚上受了伤,抱着拉链坏了的背包,脚边是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而青旅没有电梯。

你能怎么办呢?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鞋穿好,背上背包,拎着箱子上了楼梯,找到了房间,挑了一张没人的床。靠门。也许靠门不是什么好选择,但目前恶劣的心情让我不想深入社交腹地,和其他邋里邋遢的流浪者共享一块天窗。

简单处理完伤口,整理好行李,差不多是下午四点,肚子开始叫唤。刚刚发生的意外尚未击退我初入新大陆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对旅行者来说最宝贵的永远是时间,于是我换上防水的山地鞋、冲锋衣和冲锋裤,走进雷克雅未克的雨中。

在冰岛没有人打伞。一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默认情况下,雨总是在下的。二是从旁斜出的雨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方向,雨伞并没有什么用。还有一点我认为最关键,雨是夏季冰岛的一部分,没有谁想用雨伞遮住冰岛的一部分。任何一部分。

另一个情况是,冰岛没有什么靠谱的公共交通。这意味着对大部分漂流至此的旅行者来说,你要么选择步行,要么就得有张驾照。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一旦结束这次旅程,第一件事就是去考个驾照。

事实上第一天我住的这家名叫Bus Hostel的青旅就是个为自驾者准备的地方,因此被子确实并非必选项,有些人自带睡袋,开始冰岛环岛自驾前,在此休憩整肃。相比那种更有大家庭氛围的青旅,这里不过是个过客们来来往往暂驻的补给点。我也一样。由于没有驾照,无法选择自驾,我只能以雷克雅未克为轴心,跟着当地各种各样的旅游公司,往返于雷克雅未克和冰岛其他部分。第二天一早,我就会离开这里,去冰岛的东南地区,深入冰川腹地。选择这里纯粹是因为够便宜。

雷克雅未克完全不像一座首都,把它放在哪儿都更像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小镇,而非城市,然而这符合大家对一座紧贴北极圈的小岛的想象。步行便可从首都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不需要地图,你就可以认出城市的主干道:那是唯一一条两旁分布着店铺的向下延展的小路。是的,小路。在雷克雅未克没有大路。一旦你看到大路,说明你已经偏离了市中心,向无法预知的深处延伸:黑灰色的坑洼不平的火山岩地表,鲜翠欲滴的夏加尔绿山川,无人荒野的紫色鸢尾花丛,一望无际的深灰色冰川,小艇似的蓝色浮冰,吐着热气的岩石沙漠,怪模怪样盛产精灵的岩丛。在冰岛,各种极端地貌集中在了同一块岛屿上,千变万化。穿梭其间,你无法预测下一秒眼前将出现什么。

相比之下,雷克雅未克这个小城就显得不那么令人激动了,尽管五颜六色的小房子组成的这座城市着实像是童话世界,让人忍不住举起相机。我沿着主干道往市中心走,没一会儿就来到了风琴教堂——雷克雅未克的标志性建筑,这座教堂以冰岛文学家哈尔格林姆斯的名字命名,外形宛若一座巨大的管风琴。在冰岛你能看见许多这样充满现代感的北欧风格的教堂。阴天的时候风琴教堂也显得阴郁,如果是在瑞典我大概要抑郁而死,可在冰岛,这份阴郁显示出不同的境遇,在这里,孤独夹杂着新鲜的风,是心境开阔的征途。

从教堂往海边走,沿路是各种商店和餐厅,主要针对游客。我按照猫途鹰的推荐找到了一家吃鱼的餐厅,坐下后,旁边那桌恰好坐着两位从英国来的中国留学生,已经吃完了盘子里最后一点食物。“嘿,你们吃的是什么?好吃吗?”我问。

“别点餐单上第一道鱼,太咸。”第一个人说。

“也别点第二道,太咸。”第二个人说。

最后我点了比目鱼。嗯,还好,只是有点儿咸,但绝对谈不上美味。我于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上五大最难吃的食物,冰岛占了三样:海燕肉,腐烂的鲨鱼肉,臭鱼头。每一样食物的工序都极其复杂,目的是让它们达到难以下咽的极限。

英国人迈克尔·布斯写了一本专门讽刺北欧五国文化的书,名叫《北欧,冰与火之地的寻真之旅》,在这次出发前,我散漫地翻了翻,本以为是本游记,结果却发现是一本吐槽集结。英国人,你想想。等到我结束这次旅行回到家,重新看了一遍这本书,才发现他的吐槽有多么精准:“什么样的人,在身边有着全世界最美味、最新鲜的鱼类,也不缺少冰块来储存鱼类的情况下,宁愿去吃有毒的腐烂的鲨鱼肉?这似乎反映了一种不一般的存心作对的心理。”

不过在我品尝过冰岛的新鲜鱼类后,我发现自己还可以针对这句吐槽找出一个新的槽点:“什么样的人,会认为冰岛人有着全世界最美味、最新鲜的鱼类?”

英国人。

在我的旅程中,食物很少成为主题。一是我对吃这件事的热情不够高;二是每当我重新涌起对生活的热爱,做好当地饮食文化的功课,再将它们平均完美地排布到每一天的行程中去,一等到实践,就总会发现最终往往并不能顺利成行。原因多种多样:餐厅不在营业是最常见的,在外面尤其是北欧这类地方你就得适应这种情况,越富裕的地方营业时间越是神出鬼没,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赚多少位食客的钱。在北欧多数国家,晚上六点后你就别想找到一家开门的馆子了,另有一种选择是去Fine Dining(高级料理),它们往往在晚上七点后开始营业。你最好带上你最高额度的信用卡。还有一种情况是被博物馆抓住的时间大大超出你原本的计划,导致你干脆就错过了饭点,而饥饿让你无法坚持到原本计划前往的餐厅,最后就总是随便就地解决,草草了事。总之,到后来我就放弃了认真将食物作为体验图谱中的一部分这件事。

吃饱之后我顺着主干道往下走,路过了一家摄影店。店主是摄影师,店内贩卖各种他自己拍的冰岛风景照,挂着几百架相机。

他应该见惯了我这样走进来看一圈什么也不买的游客,无心招呼我,只是在忙着冲洗对比照片。我也开始习惯冰岛人对待全世界蜂拥而至的游客的爱干吗干吗。

后来我才意识到冰岛驯养了不知多少这样的独立摄影师。每当我来到一个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地方,总会有一个黑点伫立在气象万千的景色中间,别猜了,那准是一个摄影师。他们总是两耳不闻身边事,仿佛游客也并不存在,挽着裤腿,站在极寒的海水里,任浪头不断卷来,眼睛始终盯着脚架上全画幅的相机取景框。

你走进任何一家纪念品商铺,都能看到他们的作品。在冰岛,任何一家书店里最热门的柜台上,摆满的都是摄影图册。题目大同小异,《冰岛绝美摄影》《冰岛,你不能不知道的》《×××冰岛最新作品》,诸如此类。

海边有雷克雅未克另外两个有名的建筑,一是哈帕音乐厅,二是一座名为Sólfar的雕塑,翻译过来叫作太阳航海者,是冰岛雕塑家阿尔纳森的作品。哈帕音乐厅则是“冰岛的经济狂欢达到高潮”时的产物,“如果不能竣工,将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一个事实是冰岛确实盛产音乐从业者,从胜利玫瑰(Sigur Ros)到奥拉佛·阿纳尔德斯(Ólafur Arnalds),再到约翰·约翰逊(Jóhann Jóhannsson),这很好理解,又不好理解。在这里,除了一望无际的自然美景,人们确实没什么可做的。极昼和极夜交替笼罩整片大陆,再加上极寒天气,人们只得终日宅居在家,除了创作音乐,好像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办法了。以此类推到瑞典也成立,瑞典是世界上仅次于美国、英国之外的第三大音乐出产国。

但是,究竟谁会来哈帕音乐厅演出呢?我想冰岛人自己绝不会为看本地乐队的演出而付出一个子儿,那么又有谁会愿意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为拢共才32万人口的国家表演?

作为一个马拉松运动爱好者,早先我在网上浏览各地赛程的时候,曾看到过雷克雅未克马拉松的赛事报名活动,被照片上这个宛若仙境的小镇吸引,我心动了大概一分钟。现在才庆幸当时没有头脑一发热就报了名,否则我究竟得在这么小的地方跑多少圈才能完成整个42公里?在斯德哥尔摩跑马拉松的时候,我就被路程的后半程设计弄得百爪挠心,明明有14个岛,为啥非得绕着老城区来回转圈?事实证明在马拉松这种超长耐力的比赛中,重复感所带来的烦躁会呈指数级暴涨。

这个气势磅礴的音乐厅和冰岛大部分的餐厅、商店差不多,一样的空空荡荡,最主要的功能是卖旅游纪念品。

重新走回太阳航海者附近的时候我意识到,尽管雷克雅未克不大,但光靠步行也实在是累,我抱着一丝侥幸打开优步(Uber),上面显示附近的车辆为零。绝尘而去的空荡荡的公交车让我确认这里的公共交通系统只是一个摆设。

好了,现在让我来查一下走回那个可恶的青旅要花多久吧。

半个小时。

雨一直没停。

脚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让我想起明天我得去冰川徒步——我突然感到一股后知后觉的恼火。我怎么才把这茬想起来?也许明天我没法去徒步了!让我生气的另外一点是,当飞机越过大西洋,靠近这片北极圈大陆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亢奋起来:在经历了漫长无聊的北欧之后,我终于来到了一个如此截然不同的时空。从小窗往下看,大片大片的云完完全全遮住了陆地和海洋。这里的云层有多低,要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只要爬到雪山顶,就可以穿越云层,来到云朵之上,简直是神奇。当云层飘散开来,我终于得见一片深蓝和靛青分割明显的海岸,以及碧绿碧绿的陆地。一种相当奇异的颜色与饱和度,让人很难相信它也属于世界的一部分。当飞机彻底停稳,我从凯夫拉维克机场走出,用机场外的公共电话拨通接我的司机的电话,坐上开往雷克雅未克的客车时,我对车窗外的世界感到惊奇。

一个接近宇宙的地方。

我到冰岛的第一站是离雷克雅未克市区车程约四十分钟的蓝湖温泉(Blue Lagoon)。大部分人会选择在到达或者离开时来这里体验一下所谓对健康大有裨益的非天然温泉。是的,非天然,因为这个在一大片黑色岩石地貌中间赫然存在的奶蓝色“湖泊”,实际是附近的地热发电厂的废水池。废弃物中的大量硅泥,据说对皮肤有益,于是,商人们变废为宝,将废水池修建成了一个温泉。在此基础上,开发商甚至还将这些硅泥研发成了一个护肤品品牌,在温泉商店、纪念品商店和机场出售。

当我在零度左右的气温下,快速穿过更衣室和温泉之间的冷风,浸入这片水域时,起先是感到有些无聊。待探索完其实并不大的温泉并找到一块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后,很快便被一种奇异的感受包围。

风夹杂着雾气呼啸着吹过头顶,从四面八方向这些努力将全身浸没在水下的人头袭来,让人睁不开眼,视线范围只有周身十厘米。我突然感到自己离神很近。一种宗教体验。

但又不完全是宗教体验,准确地说,你感到自己就是上帝。更准确地说,我在想:生活在这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谁生活在这里不会觉得自己是上帝?

也许当我去到荒漠、戈壁、热带雨林、冰原,都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上帝让那些在艰难之地努力求生的人存在,尽管看上去残忍,却有其合理处。但上帝让人在冰岛这样的地方存在,目的是什么呢?这里完全处在地球上大部分人类的认知之外,除非亲临其境,否则无法感受到这种困惑和震撼。如果你把一个人的眼睛蒙住,然后塞到这样一个地方,他准会以为见到的活物都是上帝。

我为能听懂周围人的语言感到遗憾。在这里,没有人应当相互理解。

泡完温泉后客车把我放在了青旅门口。紧接着就发生了故事一开头的那个事故。这个突发事件将我的情绪骤然拉低,这才是让我生气的地方。上帝为什么让我在体验到神迹之后突然开始降维打击?接下来的时刻我处在一种接近于麻木漫游的状态,等结束了雷克雅未克市区的两小时游,才突然悲从中来。准确地说,应当是恶向胆边生。

一切都是青旅的错。而我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轻易了结!

可我能怎么办呢?回去青旅找经理理论让他们赔钱?那家青旅有经理这么个管理层级吗?去找冰岛的警察?好像也不至于。不过,你们好歹得跟我道个歉吧?可事故也不是谁有意造成的。这让我无比怀念日本,虽然我并没有在日本经历这种意外,但我猜一旦出现这种事故,全世界可能只有日本人会让你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哪怕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于是我站在中国驻冰岛大使馆门口。

在盯着那张布告十秒钟后,我果断放弃了向大使馆寻求支援的幼稚想法,重新向青旅进发。事后回想,我为自己异想天开的念头感到吃惊,我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冰岛人真是坏透了!”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虽然这事儿看起来纯粹就是我倒霉,可我怎么能这么倒霉呢?!在斯德哥尔摩,跑了个出乎意料的马拉松成绩是让人开心了几个小时,但紧接着就发现电脑被女房东偷看过,这让这份喜悦一扫而空。在哥本哈根,没什么特别倒霉的事发生,但也没什么开心的。冰岛是这次漫长旅程的还魂丹,我把此趟旅行的高峰体验寄希望于这里,期待它能拯救这次糟糕而无趣的旅行。

冰岛不负众望,可这一切都让冰岛人毁了。我一边生气一边难过,一边难过一边沮丧,在阴冷的细雨中往青旅的方向踱步。雷克雅未克的地势起伏不定,像在越过一座座山丘。我不开心,看什么都如丧考妣。我应该没那么倒霉,但我现在就是把所有的倒霉事儿全算到一块儿去了。从出生开始算。出生,上学,工作,从童年开始童年危机。这次旅行让我感到惶惶不可终日的主要原因就是我没把该做的事儿做完就跑了出来。这一阵我总爱哭。在斯德哥尔摩的老城区跑马拉松的前一天下午,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开始凄凄惨惨地淌眼泪,有几大原因:一是我觉得自己无法完成第二天的比赛;二是我觉得自己失败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比赛;三是我自认为赢了的比赛没有人认为我赢了;四是那家咖啡馆太贵了。

现在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失败了。一是我太㞞了,二是我觉得脚上的伤口还是挺疼的。通常我没那么怕疼,现在我不这么莽撞了。我觉得疼,就更觉得自己㞞了。这时我恰逢其时地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问候,这可真是——我站在一个高架桥上,像士兵终于遇到了敌人,有理由按下机枪的扳机,放声大哭。反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全雷克雅未克也没几个人,而且就算有,他们也不知道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越南人。我也不算给祖国丢脸。我号啕大哭。像一只巨婴。

“你不是眼高手低,你是眼太高了。”朋友说。

我哭得更加响亮。

“这么说吧,你就像一位NBA球员。”朋友说。

“谁?库里?”我竖起了耳朵。

“不,不是库里。你太不像库里了。”朋友说。

“我就只知道库里。还是因为他最近的0.5秒三分投射。”我说。

“你像詹姆斯。”朋友说。

“那是谁?”我问。

“他天赋很好,但是太靠天赋吃饭,一进联盟就被叫作小皇帝,但前七年啥也没有,他传球视野很好,最全能,但现在还是被人叫作六步郎。”

“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人天赋异禀,恃才傲物,千里挑一,绝世难逢?”我努力找出这段话里的关键。

“我是说,你别把自己要从事的事想得太简单。”

听到这里我已经走回了青旅,窝在一层大客厅的沙发上,双目肿胀干涸,无神地盯着这个客厅里的装饰和人:客厅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沙发和椅子,邋遢的背包客各自栖居一隅,有人在打台球,有人在摆弄电脑,还有人在盯着我。我像《八恶人》里的下一个闯入者:谁是新来者,谁就必须接受检验。

“我还是不投诉青旅了。”我说。

“为啥?”

“我发现这里实在太破了。他们大概没钱赔我。”

于是我挂了电话,不再继续哭了。绝对不是因为朋友的明贬暗褒——他可能只有明贬没有暗褒,但我只挑好话进耳朵;而是因为我为自己的㞞找到了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我㞞,是我太善良了,不忍心欺负已经破了产的冰岛人。耶稣怎么说来着?丫给了你一巴掌,你看你要是打不过他,就把另一张脸也给他吧。

二、冰川

八点,我打包好行李,重新坐在客厅里,等待九点钟旅游中介公司接我去冰岛西南部的冰河湖(Jokulsarlon)。时间还早,我买了一份青旅的早饭。在青旅,许多人会选择在超市购买食物,用公共厨房做简单的餐食,解决温饱问题。欧美背包客的年龄普遍偏低,所以大多囊中羞涩。你在外面看见的旅行者,欧美的和亚洲的会有显著区别,欧美背包客穷、脏、放松、浑不懔,亚洲背包客讲究、穿戴齐整、成群结队。青旅不是最便宜的选项,更穷的背包客会使用沙发客网站,混一张陌生人家里的免费沙发。要不是得跑马拉松,在斯德哥尔摩我差点就准备去了。这两类背包客只有一件事是共通的,所有人都会不计代价地饮酒。

九点,大巴和司机都没有出现,青旅的背包客和自驾者已经一批批地走光,徒留我守在门口,那扇将我弄伤的大门敞开着,翘起的铁片仍然在那,我猜他们永远不会把它修好。我给旅游公司打了个电话,然后又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在我又快泪意盈盈之前,大巴和司机终于出现了。我已经从前一日的伤痛中走出,但目前非常脆弱,受不了任何打击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会举着一张小牌:

请注意,此人已罹患急性习得性无助,不要让她受到任何刺激。

大巴驶离雷克雅未克,我才又稍稍欢乐起来。与刚刚降落时的兴奋不同,我处在一种慈祥地对路过的美景认可点头的状态,也许是大脑已经适应了这样高密度大信息量的地区,鬼斧神工不再让我感到惊奇。瞧,这是塞里亚兰瀑布(Seljalandsfoss),嘿,那是斯科加瀑布(Skogafoss),现在到了著名的黑沙滩,这里拍过《权力的游戏》,孩子们,下车拍照去吧。

你看出为什么来冰岛一定需要一张驾照了。如果不能自驾,你就等着和这群世界各地的中老年游客一起像牲口一样被导游圈养吧。

导游和司机是同一人,他承担了双份职责。冰岛的旅游中介公司有许多,我虽然不确定我们的导游和公司的雇佣关系准确是怎样。但可以确定,这肯定不是他唯一的工作。

“在你们的左边,这一片农场曾经住着一对兄弟,后来哥哥不在了。”

大巴驶过了一大片农场,因为它真的太大,导游介绍完这家人的生活,它依然在我们的视线中。我希望当你读到类似农场、庄园这类字眼时,把此时出现在你脑海中的画面驱赶出去。因为在冰岛,它们完全是另一种样貌。简单来说,如果只是看着这片胜地,你会觉得它和劳动、管理、因地制宜这类字眼都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一户人家霸占了一处世外桃源,占山为王。

导游煞有介事地介绍着这家人,像是在介绍一个著名景点,而他简单的几句话,暴露出了至少两个事实:

首先,冰岛实在是太小了!这个“小”指的是人口少,而非地理面积小。导游的车一路开过去,不仅每家每户他都认识,还能熟练背诵这些人家的家族史,有几口人,每个人都是谁,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不知道我们是观光客的,还以为我们是外地来参加当地某大户婚礼的亲戚,正等着管家给介绍这片地方的连襟妯娌关系呢。

在18世纪初,冰岛有5万左右的人口,到了19世纪,变成了4.7万多。即便是现在,也只有约32万人在冰岛生活。我在冰岛的时候,正值欧洲杯,冰岛队作为黑马破天荒击败英格兰,打入八强。据说有一半冰岛人都去了法国看欧洲杯,为球队助阵。这自然是媒体的噱头,不过也能看出冰岛人究竟有多“少”。

19世纪前,冰岛被丹麦统治。直到二战时,纳粹德国占领丹麦,冰岛才逐渐独立。因此,冰岛同丹麦的关系非常微妙。迈克尔·布斯写道:“‘当阿道夫·希特勒把丹麦兼冰岛国王克里斯蒂安十世陛下俘虏时,’当年的《泰晤士报》写道,‘12万冰岛人一点儿也不难过。’”

冰岛的人口之少,导致这个国家完全成了一个熟人社会,这也使得你在冰岛无论做什么,都无法绕过其中的亲缘纽带。迈克尔·布斯在冰岛这一章的一开头就试图弄清楚,导致这个国家经济崩溃、政府破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认为过于紧密的社会纽带是一个重要原因,“紧密的社会纽带,在北欧其他几国促成了长期稳定、责任心、平等和繁荣,在冰岛却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效果”。2008年,雷曼兄弟的破产令冰岛的债务危机浮出水面,“它的金融风暴具有高度的启示性,说明了小规模、同质化、紧密联系的北欧社会所潜藏的风险”。

然而,当你真正身处此地时,很难把在场的感受同“破产之国”联系起来。首先,冰岛如此特异的自然环境令人产生了强烈的间离感,让人很难将此地同一般文明社会遵循的框架和准则联系起来。当然,我有可能夸大了这种体验,毕竟冰岛还不是格陵兰地区,冰岛人也非因纽特人或生活在亚马孙河的原始部族,实际上冰岛相当文明,冰岛人均购书量是全世界最多的。除了占有一片广袤的人间天堂外,他们和我们并无不同,甚至远比大部分地区富足。其次,就算破产了……他们也还有这片广袤的人间天堂啊!

这是我头一次对某个地方产生了归属感。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可以在此定居的认同感——如果不是很快发生了一开头的小意外和接下来一系列的意外。在这里,我体验到一种不是在地理空间上的“很远很远的地方”的感受,而是被这个时空的质地所打动的一种疏离感。因为这种距离感,你感到自身存在又不存在。一种类似“空”的感觉。你体会到放下。这种感觉着实把我迷住了。当人生中的所有事情都完成后,我感到自己可以一辈子待在这里。虽然,人生大概并没有所有事情都完成并就此拧开“退休”开关的时刻。我想,也许这并非一种定居的愿望,而是生活的愿望。对一个没有生活的人来说,这可能是最昂贵的念头。

我想起几年前在上海的时候,和几位朋友在一个酒吧聚会时的情形。那几位朋友都是写诗的,其中一位是个飞行员,常年往返于欧洲和南亚等地。写诗的人通常都比较敏感,这位朋友是个例外,他绝对是所有试图用语言描述世界的谋士中最为开朗的那个,即便他总是在愁苦地讲述他有多么需要睡眠。无论是在巴黎还是罗马,飞机抵达之后他永远选择待在旅馆睡完整个返程期,或是去赌场。他非常谦虚地将自己的酒量一带而过,也绝口不与近旁的诗人交流技艺,只是笑意盈盈地说:“生活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去生活啊。”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有点犹豫,掂量着这句话背后的分量,因为我并不知道若我回答他我非常赞同,这赞同能让他感受到几分真实。这毕竟是一个与酒精有染且因其精心创造出的环境而显得不真实的场所,那意味着赞同和反对都带有一些值得怀疑的性质。但我还是这么回答的:“是的,我非常赞同。”

“在冰岛,我们从来不拍照。”当我们下车,站在蔚为壮观的斯科加瀑布旁,举着相机找出一个完美角度拍下它,想着怎么发到各自的社交网络上时,导游在一旁轻飘飘地说。

见成功地引起了我们的羡慕,他继续说道:“在冰岛,我们会做一切事。每个人都有至少两三份工作,比如,呃,搞音乐。”

我们笑了起来。

“是真的,你去医院,连医院都有自己的乐队。”他认真地说。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就终于来到了我想说的第二个有关冰岛的事实——

第二,冰岛人大概是全世界最多面手的人。他们的人那么少,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成为一个终极多面手,从个人生活到社会工作,他们无所不做。同时,他们有那么多的土地——我们的导游自己就有一个农场,不过平时他住在雷克雅未克的市区。迈克尔·布斯在书中说:“我采访过的许多人都有第二职业,比如兼职开出租车或者当导游,这种多重身份也蔓延到社会上层:举例说明,前首相经常被人称为诗人,他的外交部长则兼任理疗医生。”

冰岛人可能是所有的文明社会里过着最古典的生活的那类人。

我很快就开始好奇冰岛究竟有没有大学。冰岛人看上去像是天然生长出来的,你知道的,化外之人,一方面这很符合你对一个过着古典生活的多面手的想象,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另一方面,在人这么少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建立起完善的教育体系呢?也许一个小学老师必须同时负责所有年级。于是我立刻掏出手机搜索,冰岛是有大学的(当然了),而且一共有9所。最好的应该是位于雷克雅未克的冰岛大学,这是冰岛最古老也是最大的综合性大学,还出过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我查看他们的名人校友录时,发现他们的主要知名校友都是作家。此外,冰岛也有医院、法院和政府,因此大家不必担心。冰岛甚至还有电视选秀节目,“但是在第三季以后,就没有新的选手了”。

不过,由于冰岛和丹麦千丝万缕的关系,冰岛的精英阶层主要会选择去哥本哈根接受高等教育。丹麦在文化意义上对冰岛影响巨大。虽然英语是更为广泛的第二语言,但丹麦语也是冰岛教育体系中重要的一部分。冰岛人的英语普及率要远高于北欧其他国家,这祛除了一丝由胜利玫瑰这种坚持使用冰岛语唱歌的乐队所营造出的有关冰岛的神秘感。

6月是冰岛的夏季,气温却依然在零度以上不远处徘徊,靠近海边或冰湖时,就更加寒冷。由于此趟行程准备仓促,要去的几个地方处在不同纬度,气候差别很大,我要准备夏、秋、冬三季的衣服,还有参加马拉松的跑步装备,因此一切从简。在冰岛的时候,我几乎把旅行箱里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即便如此,当我们在黑沙滩停车,靠近海浪时,依然能感到刺骨的寒冷。狂风呼啸而来,海浪声势浩大。黑沙滩的特点在于它的沙石皆呈黑色,岸边还有自然形成的奇特岩石,远看像一片岩石丛林。更远处则是狭长的伸出至海中央的山岸,缥缈而不能尽得其形。这场景极为冷酷。当我向着人越来越稀少的海岸远处走时,不忘导游在我们下车时对我们的严肃告诫:

“我只有一点要提醒你们,千万不要背对着大海。这里的海浪很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上来,如果你要转身拍照,记住,先回退十步。”我们一一下车,他又说道,“每回我带团来这,总有人是湿着回到车上的。”

夏季是冰岛的旅游旺季,温度不算太低,大地回春,你可以看见更多的颜色。只有一点不好,没法看到极光。只有在11月到次年1月的冬季,才能看到极光。这片海岸的尽头被几处突兀而起的石块和伸展而下的山头挡住。海浪受到石块的阻隔,显得更加凶猛。时间所限,我没再继续深入探索下去,快步走回停车处,那里有一家小小的餐厅兼休憩处,导游隆重推荐了那里的鱼汤。我饥肠辘辘,大脑空空。

后来有朋友证实了导游的说法,朋友的姐夫就死于这片黑沙滩尽头的那一小片荆棘石岩,当时他姐夫正站在岩石上头,一个浪头打来,人就被卷走,没了。

继续往前,大巴经过了一片平原,导游告诉我们不远处是1783年喷发过的拉基火山(Laki):“火山喷发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但是,喷发后的五年里,因为烧毁了一切植被,大饥荒导致冰岛死了5万人。”这是当时冰岛四分之一的人口。“你们中有历史好的吗?”他接着问。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们大概注意到了,1783年是什么时候,对,正是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几年。火山爆发后,漫天飘散的火山灰笼罩着整个冰岛,一直飘到了法国……”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一自然灾害事件是如何不仅在地理时空上,并且在政治上影响了国际时局的变化。

游客们置若罔闻。

如今已经看不出这片极其深厚的绿色有一丁点儿火山爆发后的遗迹。和世界另一端、同样也是岛国、备受自然灾害困扰的日本比起来,冰岛人的乐观和自嘲精神要多得多,相比居安思危、小心谨慎的日本人,冰岛人不仅没把这些地质活动当回事,反而竭尽可能开采其中的资源,将其直接或间接变为自己的财富,仿佛他们对生命没那么在意。

我们的车最终到达了冰岛的南部,冰河湖附近,这也是冰岛最大的一片冰川——瓦特纳冰原(Vatnajokull)的一部分。冰河湖是大片的蓝色浮冰融化后形成的湖,湖水继续流淌直到汇入大海。在前往住宿地时,我们在浮冰湖停了一小会儿,这时已经是晚上,天色明亮,站在湖边异常寒冷。很快大家都受不了寒冷,躲回车上。漂浮在湖面上尚未融化的蓝色冰块看上去非常神秘,异常幽远。尽管它们就在眼前很近的地方。

晚上我们住在冰川附近,零点时分,你依然可以看得清远方的冰山和近处的青色袅袅,这地方非常安静,远离城市之后,路上的住宿处和餐厅都是冰岛人自己经营的家庭旅馆,因此并不会很大,且分布稀疏。通常更多人会选择住在离黑沙滩不远的维克镇,我们住下的地方则更加荒僻。在这里,你体会到另一种孤独:你感到离自己很远,离别的生命很近。

第二天一早,我们重新来到前一晚停驻的蓝色浮冰湖,坐小船看冰。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的那个下午,那时候我非常讨厌语文、学校和读书,直到我在语文课本上看到《百年孤独》的第一章,我迅速地坠入这本小说中。我清楚地记得是“看冰”这个动宾短语神秘地吸引住了我。现在,我在大陆另一端实践这个短语,依然感到神秘。导游在计算人数的时候把我忘了,最后我不得不独自和其他陌生人一起坐另一艘小船。排队的时候我认识了同一团队的另外三个人:一个在法国南部教书的中年男性,说话嗫嚅,两位从瑞典来的女孩,她们是同一家牙科诊所的同事。他们撺掇我和他们一起蒙骗查票的小哥,以提前混到同一艘小船上,然而失败了,但收获了小哥的微笑。这是我在北欧时常感到的不适应:他们长得这么美,却做着一份如此不值一提的工作,这简直是在犯罪。

如若是在冬季,这些浮冰应当更加壮观,现在它们瘦小、孤独,像幽灵一样漂浮在实际并不太大的湖泊中,鸟群落在平缓的背脊上休憩。海豹有时会找到一块适合它体型的小冰块,挪到上面晒太阳和扭动。我们的船缓缓靠过去,直到离海豹很近很近,开船的人骄傲地朝着另一个独自驾驶小汽艇的人大声炫耀:“看,我今天离它这么近。”水手——虽然用任何一个职业名称称呼一位冰岛人都是不准确的,但容许我此时这么叫他吧——从湖水中捞起一小块冰,向每一批船上的游客介绍冰块的来历,还邀请他们舔一舔。

真正的探险接下来才算开始,这也是这个南部之旅的重点:冰川徒步。离开冰湖后,我们开到了瓦特纳冰原脚下——一座仅次于南极冰川和格陵兰冰川的世界排名第三的冰川,先在营地吃午饭,然后换上全套的冰川徒步装备:冰爪、安全带、头盔和手杖。我们的导游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薄外套,这导致在我的照片里,那座冰川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冷。

“首先,我想说的是,这里是《星际穿越》的取景地。”导游说。

不必奇怪,不论到冰岛的哪里,都会有人告诉你,这里曾拍过什么电影。

我紧紧跟在导游后头,按捺住刚刚冒出苗头的兴奋。但很快就被证明这是多余的——我们未能深入冰川多远,我原本以为我们会翻越整座冰川,原来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我们不过是在冰川上浅尝辄止地行进一小段,到达某个较为平缓的点——在那里大家得以有比较好的视野拍照,然后就会原路返回。

之后我才发现要进行更为深入的冰川徒步,必须选择那种专门运营冰川探险的公司,有多种难度和组合可供挑选,对装备和报名者的要求也更高。冰川徒步远比一般登山要危险,一是冰川情况非常复杂,时时在变化,川体表面布满了隐藏的深达几百上千米的缝隙和洞穴,相较山体更加不可控;二是冰川的特殊表面导致人更容易溜滑,因此导游在出发前特意为我们做了简单的徒步姿势培训:你必须非常用力地踩向地面,行进过程中确保你的每一步都让脚下的冰爪牢牢抓住冰面。当我开始行进后,才发现这确实比想象的要困难一些,尤其对轻量级选手来说。

前一天我们曾短暂地在冰川起始点停驻,冰川最下面有黄褐色的湖水,混合着泥土和冰块,冰川并非洁白晶莹,而是黑灰色,因为掺杂着火山灰,远远看上去更像某种特殊的岩石表面,而非臆想中的蓝白色冰山。

等到我们走过一段碎石泥土路,穿好装备,拿上手杖,踩上冰面,才算真正看清了冰川的样子:表面是白色和黑色火山灰的混合物,当你像我们的导游一样扫走火山灰,并用手杖的尖头狠命砸开坚硬的冰川表面,会看到那下面是成片成片的蓝,一种非常奇异而纯净的蓝色。

“哇哦。”

我们集体把嘴巴张成了一个圈。

“注意这里。”导游两腿叉在一道非常窄的细缝两边。

往那道缝隙里看,能看到白色表面下的蓝色绵延千里。

“如果你们谁把iPhone掉进去,就别再想看见它了。”他说。

这些隙壑极深,我看了一眼便一阵眩晕,它们会随着海拔增高而更加深邃和复杂,如果不慎掉进去,你没法知道最终会掉到哪里,只有死路一条——冰川下面的缝隙沟壑如何相连,即便连经验最丰富的当地人也不知道,所以没人找得到你。

它们的表面看起来又是如此狭长细微,就像你的指尖被书页划开的口子,伤口几难分辨,如果没人告诉你缝隙下面的情况,你不会把它们当一回事。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篇伊藤润二的漫画《阿弥壳断层之怪》。当你看向深渊,你会被深渊吸进去。

“它们一直在移动,”导游说,“实际上,整个冰岛都在移动。”

“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变成加拿大的一部分。”有人说。

导游大笑起来:“你说得对。”

除了我们的导游之外,还有一个从营地来的协助我们的专业向导,他走在最前面,像个飞人一般在冰川上上蹿下跳,忽远忽近。他的职能是走在我们前头勘察地势,找出一条安全的线路,供我们追随。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线路可言。当我走上冰川表面,才发现它的地势极端不平整,导致每一步都必须先找一个可以下脚的地方再从脑海里调用刚刚学到的那一整套行路规则。

“踩这里。”这是导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与此同时,他开始告诉我们有关这个冰川的历任探险者的故事。最近的一次事故是一个来此探险的美国人,不慎滑落冰川,他们花了两天两夜才把他救出来。“两天两夜。”他感叹道。因此我能看出冰岛人实际并不欢迎这些来此冒险的世界各地的探险家。

他们对冰岛人来说完全就是麻烦。

三、出海

当导游指着远处缥缈的冰山告诉我们,只要爬上那里,你就能到达云彩之上,我简直快高潮了。飞机降临时我已经感受到了冰岛上空的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在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之前,你的视野始终被成片的密不透风的云遮住,我一度有些担心飞行员将如何找到正确的降落航线。然而我们的冒险几乎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在冰川上象征性地走了一小时后,我们掉头返回。往那座山看,我们几乎一步也没有移动。我们回到坚实的陆地,脱掉冰爪、各种装备,然后重新学习用脚走路。

我们坐车返回雷克雅未克,再一次路过黑沙滩、维克镇、塞里亚兰瀑布、斯科加瀑布。这时,我终于和冰岛人有了同样的体会,第二次看见它们时,我也不再感到壮观。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它表示:第一,人对世界的要求真的太高了,或者说,人对新鲜感的需要超过了对美学的需要;第二,我在情感上有了被冰岛人同化的倾向。这很不妙!

此时我已经完全忘了脚上还负着伤,它还没好,我勉强依靠创可贴和心理暗示自愈。也许是归途太无聊,导游在接近雷克雅未克的地方突然停车,我们正在疑惑这里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景点,他却像回到家一般放松,熟稔地钻进路边的农场。“这是我朋友的农场!”他大声招呼我们。那里有冰岛另一著名物种,冰岛马。

冰岛马体型袖珍,头大而身体短小,发型潇洒乖张,之前我在漫山遍野看见它们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走近,只见远远走来数位真朋克,不禁放声大笑。

没想到这差不多是我最后的笑声了。

大巴把我放在我在雷克雅未克的新落脚点,另一间青旅。这家青旅位处海边,透过窗户能看见太阳航海者的雕塑就在门前,虽然临街却只有一个小小的门,没有招牌,十分隐秘。我既困又累,还因为没吃晚饭而头晕眼花,一走进去就被满屋子乌泱乌泱欢声笑语的背包客惊得目瞪口呆,好像第一天来到霍格沃茨报到。我怀疑眼下这片空间是整个冰岛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

我像一只几个星期没吸足血的蚊子,被满屋子的肉香瞬间感动了。

于是匆匆登记,找到房间和床,放下行李洗漱。同屋住了另外三个人,两个来自加拿大的女孩,和一个据她们说几乎没打过照面的男生。等我做完这一切,发现之前的感受并不确切,我应该是第一天来美国高中报到,这间青旅的设计实在太《回到未来》了。

等我拿着牙刷毛巾回到“宿舍”,就发现一件惊天大事:我的相机不见了。

这件事之所以成了惊天大事,一是,这相机不是我的,是好朋友Y借给我的,因此,在来之前我一直强烈暗示自己千万别丢了,虽然我是个几乎不丢东西的人;二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心情起伏了数次,再次遭受意外的感受,如果我知道,那就是:那些杀不死你的,只会让你想自杀。

在确定它不见了之后,我紧急调用逻辑:有两种可能,我丢了,或是谁拿走了。我的记忆力是很糟糕,可通常不会糟糕到现在这种地步,当我回忆我是否把它落在大巴车上时,大脑一片空白。我的伦理学判断告诉我,我应该不会丢在大巴上,因为直到我旁边的同行者下车之前,我都把它连同装它的包牢牢抓在手里。

那么,会是有人拿走它了吗?

从我进门到我第二次进门,只有短短两三分钟,房间有门卡,如果有,就只可能是在屋里的两个女孩。但我又从我的国际伦理学判断出发——

同是天涯沦落人,国际背包客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的相机不见了。”我和房间内那唯一的女孩说。

“真的?”

“真的。”

“你是不是把它放错地方了?再找找。”

“我找过了,哪儿都没有。”

她沉默了。我也觉得她仁至义尽了。

另一个女孩洗漱归来。

“我的相机不见了。”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不会吧?”

“真的……刚刚有人进来过吗?”

“我不知道,我刚出去了。”

“我也不确定。”先前的女孩补充道。

“那好吧,我再找找。”我说。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绝望,然后下楼去找前台。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金发姑娘,像天使。

“我的相机丢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有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而是明确表达了我的心理诉求。不是为了获取她的同情,而是我真的紧张到语音颤抖。

“丢了?”姑娘说。

“也许是有人偷走了它。”我说。

“不会是你落在什么地方了?”姑娘问。

“不,我记得很清楚。也许是有人偷走了它。”我说。

“你四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对不起,这个相机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一定不能丢了它。”

“嘿,嘿,听着,”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先别着急。我跟你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人偷东西的事情。”

你当然这么说啦,先把青旅的责任撇干净!

“我是说,至少我在这里从没听过。实际上,我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谁会偷东西。我们不偷东西。”她非常笃定地告诉我。

本来我还有点儿相信她,她这么说我就——你指望让一个中国人相信另一个国家的人说,他们那儿没人偷东西?如果是在法国我还相信,那里的坏人一般只抢不偷。对整个西方国家的罪犯来说,偷这门活计都过于精细了。

“好吧。”既然她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也让了一步,“那我也可能是落在旅游公司的大巴上了。”

“哪个旅游公司?我帮你打电话问问。”接着她帮我打了电话,然后告诉我,旅游公司的人已经下班了。“他们明早八点上班,那时你可以来这儿,我们再给他们打电话问问。”她说。

我惊恐的脸庞到底是打动了她。“别着急,你会找到相机的。”她柔声安慰我。

于是我带着如坠冰窟的心情回到房间,躺到床上。我先是给旅游公司发了封邮件,告诉他们我非常崩溃。然后,我就真的崩溃了。我无法控制地哭了一会儿,然后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来,发现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Yixin你好,我们找到了你的相机,明早九点前我们会送到你的旅馆。别担心,你会在离开冰岛前拿到你的相机。

我迷糊而短促的念头是,白流一场眼泪,冰岛人效率真高,前台姑娘真可爱,我爱冰岛,然后又昏睡了过去。

次日早晨,我一睁眼就爬起来。这一天我要出海看鲸鱼和去黄金圈——冰岛东北部一条著名旅游线路。另一家旅游公司的车会在九点来接我。

由于前晚的邮件,我的灰心丧气再次一扫而空。我为自己怀疑了室友和冰岛人感到惭愧,自我反省了好一会儿。我毫不怀疑一会儿就会见到相机,不急不忙地买了青旅的早餐,为自己做了个冰岛特色的三明治:两片黑麦面包,中间夹奶酪、鲱鱼、黄瓜、火腿,刷三文鱼肉酱。

九点到了,没有人送来相机。我想,他们的人准是工作忙迟到了。于是我交代好前台,然后乘上来接我的大巴,志得意满地出发去看鲸。

大巴把我放在码头附近。我兑换了船票,然后上了一艘大船,按照船员的指示,换上了厚厚的连体救生服,连蹦带跳上了甲板。甲板上已经有不少人,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救生服,这场面不像是游玩,倒像是一群科学家出海搞科研。船很快开起来,我下到下层甲板,站在了露西和杰克谈恋爱的位置。

真冷。

我记不清上一次在这么冷的时候出海是什么时候了。过去的一年我在许多个不同的地方目睹大海,不同的海洋、海湾和滩头。它们有着相似的景象,但排布到每一天的不同时刻,就展现出不同的样貌,并带着不同的人的记忆。但我几乎想不起来它们哪一次同寒冷有关。所有有关大海的记忆温度都是炎热。最冷的也就是三月的日本镰仓海岸了。尽管是在那时,也有冲浪者迎风破浪。

那些海总让你感到神秘,仿佛在向你发出邀请。冰岛让我见识到海的另一面:凶残,寒冷,不近人情,无法靠近。

前一天的回程,我们曾在一处海岸边停下,我无法确认这是否又是导游的兴之所至,那里的海比黑沙滩更加凶狠,我们只能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旁观,饶是如此,海浪竟能扑打上来,风极大,我险些被吹走。这让人意识到《百年孤独》里蕾梅黛丝被吹走毫不魔幻。

但风景实在让人心痒难耐,我小心翼翼找到一个高处,试图拍下眼前所见,此时风浪、迷雾、蓝黑色海洋与远处青色山岸,在我脑海里上演着《指环王》或《冰与火之歌》般宏大的交响,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相机拍出这交响的灵魂,仍徒劳站稳,一个海浪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扑上来,我匆忙转身已然无用,被淋得满头满身。

旁边两个人笑了。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果然践行了导游的预言:

“每回我带团来这,总有人是湿着回到车上的。”

我躲过了初一的海,没有躲过十五的海。

眼下要对付的是鲸鱼。

海平面非常平静。这是雷克雅未克的海,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乖张了。通常,会有几艘捕鲸船同时出征,相互传递讯号,以提高发现鲸鱼的概率。船向着大海深处全力挺进,然而一点儿鲸鱼的影子也没有。最上层的甲板上,来自西班牙的水手兼导游站在瞭望台上举着喇叭跟我们科普鲸鱼活动,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没人真的在听。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冰岛人捕杀鲸鱼,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然而无可奈何的事。当我站在船头,慢慢开始习惯拍打脸颊的冷风,水滴石穿般积攒起对整片大海的耐心时,我也开始感到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我现在实在太想捉住一条鲸鱼了。

“看那儿!”船上的女向导叫道。

那条鲸鱼惊鸿一瞥,在不远处的海域里拱出一道半圆,很快消失在了海平面以下。

整条船的人都兴奋起来。我们已经来到了鲸鱼的腹地。

雷克雅未克的海域并不是最适合观鲸的地方,往冰岛的东部走,从阿克雷里出发会更加合适,在那里,还能观赏冰岛的国鸟,海鹦,一种长相搞笑的鸟。

第一条鲸鱼出现之后,我们的船开始连续追逐鲸鱼。很快,我们看见了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也有可能它们都是同一条。最大胆的鲸鱼在另一艘船的船头前面很近的位置停驻,不停用鱼尾拍打海面。我旁边的女向导扛着长焦镜头疯狂地按下快门,同时大呼:“再来一次宝贝!”我简直要怀疑她是一位美国人,她的举止实在太不像一个维京人了。

或者这是维京人对待食物的态度。

迈克尔·刘易斯(Michael Lewis)认为,冰岛的经济危机和它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实行渔业配额有密切关系。但这个制度的初衷是为了阻止冰岛人在捕鱼时不计代价的冒险行为。“从遗传的角度,冰岛比斯堪的纳维亚人还斯堪的纳维亚。它的人口由逃亡者组成……从挪威西部出逃的亡命徒,以及他们在西进途中收留的苏格兰和爱尔兰性奴。”冰岛人的种族纯洁又混杂,由于人口少,他们甚至有一个App,用于男女在约会前确认对方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信仰淡薄,对于一切庞然巨物不抱崇拜。

现在让我们回到这条似乎是有意在我们面前进行挑衅式表演的鲸鱼身上。

它究竟在干吗呢?

我想起曾经在一个朋友家里看海洋纪录片。我觉得难以忍受,要求改看梵高的画。“大自然太丑陋了,人造美学才是真正的美。”我说。他同意我看了几小时梵高的画之后说:“现在我们再看一下海洋纪录片好吗?”

我还能怎么说呢。

于是,在忍受大概半小时真实粗粝、不够完美、并非像梵高画作那般控制精细的海底世界之后,朋友说:“注意,你将听到世界上最美的声音。”我静静地等待,先是听见了一种尖锐但不刺耳的啸声,然后它变作难以分辨是歌声还是人声的辽远的呼唤,最后我通过画面上出现的庞然大物才明白过来——这是鲸鱼的声音。

“原来它们会说话啊!”

“它们会啊。”

现在,忍受着刺骨的寒冷,我脱掉手套掏出手机,把这只不会说话的鲸鱼录下来,发给那位朋友。手机显示,因为网络不好,发送失败。

重新回到岸上后,我站在路边等待下一辆接我的小巴。这时,手机提示我又收到一封新邮件,我上了中转小巴,坐稳后漫不经心打开邮件,我心想,准是旅游公司的人告诉我他们已经把相机放在了旅馆:

你好。

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们没能找到你的相机。我们找到的那个相机是别的人落下的,我把它的照片附在下面,我真的搞错了。对不起。

我们没能在车上找到你的相机。你确定真的落在那儿了?有没有可能你是放在了别的地方?

很抱歉唤起了你的希望……

我又看了一遍。

然后打开附件的照片,那是一个旧兮兮的相机,的确不是我的。

我关上手机,望着窗外。

到了中转站,我从小巴上下来,换乘另一辆大巴,上车前,我被车门口的女司机兼向导拦住了。

“出示下你的票。”她说。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因为这位哭得稀里哗啦的中国女孩看上去实在值得被拦一下。不过她总不会认为我这样是为了蒙混上车吧?我不禁轻蔑地在内心哼了一声,同时继续流着眼泪。然后出示了票据。

“嘿,你没事吧?”她接着问。

“没事。”可这太假了,于是我补充道,“我的相机丢了。”

“什么?”她没听懂。

“相机。相机。”后面排队的人说。

“哦。相机。”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我。

我坐上车。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头一次如此丢人:整个大巴的人听我号啕大哭。没有号啕这么夸张,但我上车前那短暂的对话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知道这儿有个女孩非常伤心。还不是因为失恋。

即便真的丢了一个相机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从没为了这类的事哭过——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哭过了。然而此刻我的处境怎么说呢,屋漏偏逢连夜雨。更重要的是我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奖惩系统用力鞭笞我:你的脑子呢?

我的理智依然自行其是,继续按照逻辑执行应该做的事:给旅游公司的人回邮件,请求他们联络那名导游:“我是那个旅游团唯一的亚洲人,他一定记得我和我的相机,我记得他的名字是T开头。”——开车时他曾经指着对面来的车大喊:“看,那是我的名字!”我记得那辆车的车身上是一个T开头的单词;给Y发微信,告诉她目前这件事的情况,让她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相机可能会找不回来,但我会买一个新的给她;继续哭。

车上的气氛成功地被我压制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状态:没有人敢高兴。

大巴向着黄金圈的第一个景点开去,而我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导游的介绍。我觉得冰岛人简直十恶不赦。我不可抑制地开始给每个卷入此事中的冰岛人打差评:

我们的司机,T开头那家伙,坏人,说不定他看见了相机,自个儿独吞了;

旅游公司跟我发邮件这家伙,看名字是个女人,坏人,先告诉我找到了相机,再告诉我没找到,演得那叫一逼真!都是掩护,好让我相信他们真的想帮我找回相机,没准儿她和司机就是一伙儿的;

前台的姑娘,虽然长得漂亮,说话温柔……坏人,冰岛人从没偷过东西?指望用这种弥天大谎织就的糖衣炮弹攻陷我,一个看时事新闻长大的中国人?噗;

同屋的姑娘和小伙,绝对的坏人啊,现在也还没洗脱嫌疑呢,谁知道他们仨是不是一个作案团伙?

言而总之,冰岛虽好,冰岛人就没一个好人。由此看来我也不必做一个好人。想到这点之后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从虚伪的政治正确的枷锁里逃脱出来干点儿什么坏事了。

我哭得有点无聊,于是先打住了,麻木地下车随着人流进行着行尸走肉般的游览。我身上没有现金——北欧五国骄傲地使用着彼此独立的货币系统,而且它们普遍不支持银联,我在丹麦时就放弃了兑换当地货币的努力,而没有现金看起来也没遇到什么问题。

我是说,直到刚才。

我们在一个收费公厕停下,司机告诉我们下一个厕所大概要一小时之后。厕所可以刷卡,但我的信用卡不是芯片型,它不接收。我站在刷卡机旁边干瞪眼,这时,旁边出现了一位同胞,女同胞。而且她不会使用刷卡机!

我的机会来了。我帮她完成了支付,她大方地请我上了厕所。折合要十块人民币,很贵的。

由于这件小事,我慢慢平和下来。我感到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比如,中国人。

回到车上后,我发现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

看看我们的冰岛人还能怎么折磨我吧:

你好,Yixin。

我们重新搜索了大巴,上上下下,仍然没找到你的相机。

于是我决定给你的向导打个电话,他叫Teitur。相机在他手上,他会在下午放到你的旅馆,他就住在附近。

我希望今天你可以尽情玩耍,不再有任何担心,当你回到旅馆时,你的相机正静静地等着你。

我们希望下次还能在冰岛见到你,你有考虑冬天的时候重返冰岛看极光吗?

我该说什么呢。

狂喜?感动?哭笑不得?百感交集?塞翁失马焉知马不会自己回来?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此刻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想为这封邮件(以及她之前发的每封邮件)做上批注,然后发回给这位名叫Kristján Karl的姑娘,告诉她正确的邮件应该怎么写:尽量减少戏剧化的叙事结构和措辞风格,简明扼要地写明你的主旨,使用中性词,以及把最终结果放在第一行。脆弱得一败涂地的、来此获得宗教体验脑门徒然博大的、刚刚交了一位河南女大款朋友的这位女士,经不起这种感性的维京人的邮件行文摧残。虽然这可能是她今年收到的最开心的一个礼物。

我克制着七情六欲,回了一封略带情感但绝不出格的邮件: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爱死你了!

很难想象从我刚落地到现在的几十个小时里,我对冰岛、冰岛人以及整个世界的看法发生了如此多次跌宕起伏的转变。它们有些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现在我要再次扭转一下我的看法——如果还有人信任我的话,倘若有人来问我关于冰岛犯罪率的问题,我会非常笃定地告诉他:

“冰岛人从不偷东西。这是真的。”

四、火山

车继续往前,我们在盖歇尔间歇泉(Geysir)处停下,这是一种依靠火山活动而形成的特殊地表活动:

在火山活动地区,炽热的熔岩会使周围地层的水温升高,甚至化为水汽。这些水汽遇到岩石层中的裂隙就沿裂缝上升,当温度下降到汽化点以下时就凝结成为温度很高的水。这些积聚起来的水,还有地层上部的地下水沿地层裂隙上升到地面,每间隔一段时间喷发一次,形成间歇泉。

也许你应该忘记这些复杂的成因解释。我眼前是一群围着一小摊静止不动的泉眼、举着相机严阵以待的人,他们形成的包围圈相当大,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我找了个间隙加入他们。

就这样静静地等了大约十分钟。

突然,一道水柱从地表喷发出来,带着大量的白雾。所有人都狂按快门。但那个瞬间令人猝不及防,人们只能凭借反应速度和运气。这么喷发一下只会持续一两秒。于是人群立刻散去,新的人又前仆后继地围上来,填补这个人形巨圈,等待十几分钟之后的下一次喷射。

下车前有人问导游:“为什么你要用‘他’?”

“因为……他会喷射。你懂的。”

“女人也会。”

我后排的美国老太发出抗议。

之所以知道她来自美国,是我在成功地拍下了间歇泉喷射的瞬间回到车上后,觉得应该对此前的事情做些补偿,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脆弱得一败涂地的中国游客。不一直是。

“嘿,我想说个事。”我跟导游说,“他们找到它了。”

“什么?”她有点害怕地看着我。

“他们找到我的相机了。”我说。

“哇,真的?”她惊喜道。

我注意到整车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先告诉我找到了,又告诉我搞错了,然后又告诉我找到了。”我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似乎听见整车的人都配合我发出了一声:“嗨——”

标准北京南城口音。前短后长,尾音不带转儿。

导游举起手掌,我愣了一下,然后也只得举起右手和她击掌。接着车上左右两边的人都站起来,在我走过他们的时候和我击掌、握手、拍肩、拥抱,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谢谢,谢谢,我今天拿这个奖,首先要感谢我的家人。”我就差这么说了。

“丢相机没什么,但那是我好朋友的。”我说。

“可不。”大家纷纷点头。

“而且那里头有很多照片,这是没法找回来的。”我继续说。

“可不。”

“很抱歉影响到了大家。”我说。

“没有没有。”“哪里哪里。”“客气客气。”“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大家纷纷说道。

“我得跟你说,我女儿之前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坐下后,后排的老太太试图将脑袋从两个座位之间的缝隙处钻过来。

但这显然是没法办到的,于是,她只是把整张脸凑在了两个座位之间。我得以看见她的鼻子和左右两只眼睛各一半。

“噢?”我说。

“她之前把她的iPhone丢了。”她说。

“我的天!”我说。

“那叫一伤心。”她说。

“谁说不是呢。”我说。

这段捧逗持续了足足十分钟,让我对自己的善心大发追悔莫及。

这之后,导游终于敢把她原本的定场诗说出来了:

“今天是个非常好的日子,我特别高兴,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很开心。接下来我们将游览的是黄金瀑布(Gullfoss)……”

黄金瀑布的神奇之处在于无论你在哪个位置看它,都有一道夺目的彩虹横跨在整个瀑布之上。在之前冰岛南部的斯科加瀑布,你必须要爬到整个瀑布的上面,才能看见两道彩虹。在黄金瀑布,你可以直接穿越彩虹,但当你走入彩虹之中,就会发现它消失了。因此许多游人在彩虹前后不亦乐乎地玩这个光学游戏,进进出出。冰岛人则在一旁,用一种看三岁小孩的眼神看着他们。

我对冰岛这样的自然风光已经开始麻木,我意识到,导游这种职业乃是一种巨大的自我损耗。不过,等到后来去火山探秘,我才体会到也许做这种需要开车跑小半个冰岛的导游并不算太过无聊。至少,他们还可以变速。

我住的这家青旅每晚都热闹非凡,适逢欧洲杯,就更加肆无忌惮。回到青旅后,我抱着失而复得的相机,再次给旅游公司发了一封感谢信,然后就抱着电脑窝在一个角落,有人在飞叶子,有人坐在吧台上唱歌,猜猜我在干吗?写三个月前的日本游记。不过放心,现在我并没有窝在巴西或是肯尼亚的某家青旅,抱着另一个失而复得的相机,写这篇游记。因为我再也不会弄丢相机了。

火山探秘是冰岛所有探险项目中最昂贵的一种。它几乎是被一家公司垄断的。冰岛的旅游产业大致分两类,一类是专业做某一种特定项目的旅游公司,另一类更合适的说法应该算是旅游中介公司。中介公司会将所有的旅游项目进行不同组合的打包和分类,供游客选择。他们首先会做力所能及的项目,比如游览那些不需要专业设备只用下车观看的景点。当进行特殊项目时,再和当地的专业旅游公司进行交接。冰川徒步、观鲸和火山探秘都是这类特殊项目。观鲸是被各个船只承包的,火山探秘则只有一家公司经营。

于是,第二天,当我们介由各个小巴大巴交接,最终来到了我们要深入的火山口附近时,我先是对我们竟然还要在火山上走四十分钟感到疲倦,继而就明白了为什么它只能被垄断。

紧紧追随着向导的步伐终于来到火山口时,我发现那里原来还有一个小小的营地,而背后就是需要登梯而上的火山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要跳进火山里头,哪能不从火山口过?既然只有一个火山口,也就只能有一家公司。

斯端努卡基古火山(Þríhnúkagígur)是全球最大的岩浆库,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可以进入其内部的火山。它已经休眠4000多年,但深入其中依然是在冒险。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人花300欧购买这枚冒险勋章。总的来说,游客算是不多。一是火山每天容纳参观的人数受限,它只能容许几个人同时进入,每次约45分钟;二是这不算便宜,火山内部的活动和观赏区域其实很有限,除了拍几张照片证明自己来过,没有多少别的意义。

Þríhnúkagígur是冰岛语,我们在营地休憩、等待上一拨参观者返回轮替时,营地的教练教我们如何念出这个词,“你们只有念对了它,我才会放你们下去。”

如今我只记得这个词念起来像一句咒语。

由于冰岛以外的人不会念这个名字,于是它又有了一个简单通俗的名字,三峰火山口(ree Peaks Crater),山如其名。

作为世界上火山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之一,冰岛平均每三四年就会有一次火山喷发。这主要是由于它地处大西洋中脊,欧洲和北美板块在这里发生位移。从斯端努卡基古火山的火山口下到约35米的地方,恰好有一块圆锥柱形凸起的煤面,人得以在此下脚,探究火山内部。

年轻、削长、带着典型斯堪的纳维亚血统的教练,跟我们普及了一下这里的基本情况,我听到了熟悉的台词:

“这里是你们会到达的地方……这里,是更深入的地方,我们把它封住了,防止你们出意外……这里,是‘iPhone死亡谷’,因为有太多人在坐升降梯的时候掏出iPhone拍照。然后,你懂的。”

斯端努卡基古火山可以进入最早是一个冰岛探险家奥德尼·斯特凡松(Þrni B. Stefánsson)发现的,他的本职工作是医生,也是一个洞穴探险家,以及——我猜——音乐人。上世纪70年代,他头一次进入斯端努卡基古火山,立刻被它内部的瑰丽和迷诡吸引住了,他主张人们保护它,而非扔在一旁不管。2005年之后,这位探险家奔走疾呼,找到了各方投资,建立起了一个公司,专门负责斯端努卡基古火山的保护和开发工作,令普通大众得以进入。他也因此又多了一个职业,企业家。

我在跟着向导步行时就感到惊奇,这样一片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铺着一条简易的人行小道,向导不时停下讲述有关火山的精灵传说、地质科普和植被知识。等到营地时就更加吃了一惊,原来火山已经建立了如此专业的小规模勘探工程,像是一个火星上的设备精密的空间站。营地提供咖啡、茶和冰岛特色的羊肉汤,是营地人员自己做的,他们轮流负责这些事,带路、炊事和清洁。

等到进入火山内部,我才又一次意识到,这种傍山依存的人生是多么寂寞。火山内部固然美轮美奂,令人大开眼界,但日日往返于火山内外,何尝不是一种牢狱之灾。这让我想起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亚,在参观那些分布在奇特山体上上百个依着天然洞穴建立的袖珍修道院时,为了防止游客破坏洞内的壁画和类似“抹大拉的脚印”之类的神迹,每个小小的洞穴里都有人坐在那里看守。当时我想,这些看守者和几百年前的那些苦修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在此定居下去。虽说冰岛已经吸引了谷歌这类科技巨头在此建立基地,并有望把冰岛建设成全世界数字化信息服务器的大本营——这让冰岛和世界的距离听上去近了许多,住在冰岛并非与世隔绝,亦非听从内心的呼唤、洗涤灵魂的归宿之选,但我真的可以天天纵情美景?我是说,雷克雅未克连家7-11都没有。

结束火山之行后我又回到了一开始住的那家青旅。他们果然没有修门。前台的人已焕然一新,一位青涩的小伙子坐在那里。此时我再无任何讨回公道的念头,我将在这里度过冰岛的最后一晚,第二天,我将乘飞机当日往返阿克雷里,然后坐上凌晨飞往罗马的航班,离开冰岛。

我并未产生任何依恋之情,反倒百无聊赖,找了一张公共沙发,躺着继续写日本游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之后,我现在完全可以像大厅里的其他衣冠不整、面色憔悴的流浪汉一样,成为一个刀枪不入、不在乎大部分事情的浪游者。亚洲人的拘谨已经荡然无存。我的衣服肮脏,裤腿带着冰岛各处积攒下来的泥土、细岩石和火山灰。床铺简陋,床尾整齐摆放着我的洗漱用品,好像我是在兜售它们。无法每顿都去正餐餐厅,大多数时候我靠着简易的三明治果腹。不过,我的大脑里已经装满了冰川、大海、鲸鱼、火山。

大厅里穿笋色灯芯绒衬衣的男人抱着他的老式笔记本坐在另一角,四天前我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就记得有他。看上去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不知怎么让人感到安心。

我想起了朋友L写过的诗。那是在将近一年之前,我准备动身去热带的时候,他给我看了这首诗:

《远行者》

我认识你去过的世界

它不同于我的人间

那里有冰山,苔原

激动的地平线

苍穹渺茫

阳光广阔

你站在悬崖上

和一匹灰马

这个形象

总在夏日的冬夜浮现

提示勇气和信心

让所有道理变简单

不论飞禽走兽

还是沉船般的大鱼

太多生命与灵魂都活着

在那些无尽之处

摇晃的大海

低声怒吼永世不息

可仍有人要上路

像不屈的风

吐出骄傲的船

所以爱是不重要的

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

爱是最重要的

你曾那么多次在尘世举杯

我想起那个

没有被你拍下的幻景

是几个外乡人

在热闹的市集上喝昏了头

悲伤的呜咽

淹没在香气里

香气里有一切微妙的知识

知识总是复杂而无用

他们一定

是被谁给骗了

你记不记得那些走掉的人

他们都没有回来

可你不用担心

我们在人间预订了你的归程

都说好了

这只是一场游戏

看完我说,这首诗给人的感觉真像墓志铭。在结束这次行程回到家中后,我又看到了这首诗,这时,我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受。我感觉这首诗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就像是冰岛。

当你放下越多文明世界的束缚,就越会感到自己无所不能。你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我猜这就是为什么旅行者们总是能够义无反顾地离开。我差不多体会到身无分文的美国青年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Christopher McCandless)跑到阿拉斯加遁入荒野的那种心境了:不仅脸皮厚,而且力大无穷!

虽然之后我只不过到了意大利乡下某个小镇,就已经被路边无处不在的蜥蜴吓了个半死。

现在冰岛又进了一球。可惜没有掌声雷动,看球的冰岛人都在法国。

之所以会再次回到这个青旅,是因为它是离雷克雅未克机场最近的地方,地图显示我只用步行就可以到达。这是冰岛国内航班的专用机场,就在市区不远的地方。但是等我第二天一早起来,才发现按照地图步行,它要走的路程远远不止我预计的长度:我原本以为是机场的位置,实际是冰岛国内航空公司的大楼。

谁能想到这个机场袖珍到了这个地步,公司大楼和机场建在一块儿?

我闯入旁边的酒店,请他们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在冰岛,你只能用这种方法叫到出租车。三分钟后,我到达机场。我身上只有一点前一日买纪念品用欧元兑换剩下不多的现金,而我的信用卡在这时候竟然失灵了。司机收下了我所有的现金,摆摆手让我下去了。

冰岛人真好,但是冰岛破产是有道理的。

四十分钟后,我到达阿克雷里。

这是冰岛第二大城市,但它的大小大概和中国一个乡村,或者北京的三里屯差不多,只有一条主干道,人口1.5万。我们要去的景点在阿克雷里的周边,因此从机场接上我们,大巴就朝着远离市区的地方开去。

此处物价骤降,旅游业比雷克雅未克也要惨淡许多。我报的旅行团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两个男生。导游兼司机是一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多数时候,是我们等她。她的英语不大灵光,讲解导游词时更像是在背诵残篇断章。

“对不起,这个应该怎么说?”这是她常说的话。

看得出来她刚做这行没多久,英语也刚刚学起。这让我头一次真正感受到冰岛破产带来的影响,同时也让我惊异,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竟然可以从头开始学习一门语言,进入一个新的工作领域中。这让我再次对冰岛人的多面手技能感到佩服,他们好像从不害怕从零开始做任何事。

比起雷克雅未克,阿克雷里要更拥有一种人与自然相互磨合后的空灵,这里的景色不那么咄咄逼人,更让人感到平静。

到后来,我们都不再怎么答老太太的话,车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们四个人像是一户夏日午后郊游的家庭,各怀心事,景色从两旁划过。

直到她突然兴奋地说:

“看,那就是我家。”

原来我们路过了她的房子。那是一栋可爱的小房子,紧邻着的是她哥哥的房子。她给我们介绍了她养的几匹马。

“其中一匹前不久刚刚分……分……那个词怎么说?”

“分娩。”一个男生答。

这之后我们又路过了一些建在草原上的房子,有些被改造成了简易的咖啡馆。和其他导游一样,老太太对这些人家如数家珍。“他们大多数人为了补贴家用,都开始经营一些生意,比如贩卖咖啡。”她的语调里有一丝惆怅。

阿克雷里最主要的景点之一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怪异石块地区,因长相颇像精灵而流传了诸多有关精灵的传说。

冰岛人相信精灵的存在。

当冰岛人试图兴建什么建筑或是工厂时,他们会请灵媒与精灵对话,以确保选定的地址没有打扰到精灵。这是直到现在还在发生的事。所以,当你和冰岛人聊天时,最好不要试图拿精灵开玩笑。还有比约克。

因此,我假装抱着极大的兴趣参观这些怪石,在林立的石块间兜兜转转,配合导游有关精灵故事的讲述。

“早上好。”

“早上好。”

她不时和其他带队过来的导游打招呼。

这景象仿佛我是霍比特人邀请来的客人,一位远道而来的东方巫师。我们亲切友好善良大方的霍比特朋友正带着我在晨间散步,并将我介绍给他的邻居,另一位霍比特人。

而位于米湖附近的众神瀑布(Goðafoss)是我在冰岛看过的最为壮观的瀑布。它难以靠近,难以抵达。我费劲地在石块间跳跃,才能稍微找到一个接近它的角度,但这时相机没电了。

就让我把它记在心里吧。

最神奇的是一片火山地形区,地表像是陌生星球的表面,是一整片光秃秃、色带不同的岩石,有着一块一块突突冒泡的滚烫岩浆的洞穴。有些凸起还在冒着热气。

当得知我们一会儿就会在这片火山地区真正天然的温泉泡个温泉浴时,我才意识到我把泳衣忘在寄存在雷克雅未克青旅的行李里了。

“你可以租一件。”导游安慰我。

我们排队进入大厅,租泳衣时,当问及我是否还需要租用毛巾时,那两个结伴同行的男生终于开口了。

“你可以用我们的。”一个说。

“对,我们有两条。”另一个说。

“那太好了!”我说。

其中看起来更加腼腆的那位从包里拿出了毛巾给我。这让我不得不开口问出了那个缭绕于我心中已久的问题。

“请问,你们是一对吗?”

“哦——”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笑了,“不。”

“我们是兄弟。”一个说。

“原来如此。”我说。

“没关系,这不是第一次。”另一个说。

温泉时间结束后,我才和这对兄弟聊起来,也才知道这对来自英国约克的兄弟还在念书,哥哥在大学主修音乐。

“什么?”我说。

“对,音乐。”他轻描淡写。

“不会吧?”我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跳了起来,“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我想了想应该怎么措辞,“我也搞音乐!”

“真的?”

“我还有一个乐队!”

“真的?”

实际上我们乐队只有两个人,而我是写词且仅写词的那位。我通常都这么介绍:“我是乐队的歌词手,负责写歌词,这位是乐队的其他手,负责其他一切事情。”

我非常得意地打开了手机——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听一下我们的歌。”虽然和我关系不大。

“非常乐意。”他说。

于是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播放我写(词)的歌。写到这里,我觉得如果你有幸看到这篇文章,不妨去搜索一下我们乐队的歌,那么你很快就会明白,我的这一行为无异于一位英国人在中国给一位法国大厨展示自己的名菜:仰望星空。或者是,一位中国人在巴西街头给一位意大利足球运动员展示自己的球技。

也就是,找死。

我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你可能觉得音质有些感人,因为我们这其实是……。”听了半晌。

“炸裂。”对方说。

这一刻我脑中出现四个大字,恒大××。

直到我换了首万能青年旅店的歌:“这是中国时下最流行的乐队。”

听了半晌。

“炸裂。”对方说。

我开始怀疑对方不是没有判断力,而是他们只会“炸裂”这一句捧哏。

我们的导游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进行这一对话。我心中一凛:“您该不会下班后也搞乐队吧?”

“我们冰岛人做一切事。”

我顺利地坐上返程航班,回到雷克雅未克,在青旅取了行李,等待大巴接我去凯夫拉维克机场。青旅依然在播放球赛。前台和酒吧的人忙忙碌碌,不用看,我知道他们仍然没有去修那扇门。我已经晓得了,冰岛人有一种天生的盲目自信,这种自信也许也可以被视为乐观,或者浑不懔。他们的心太大了,以至于无法感受到非常小的东西。比如,尴尬。比如,焦虑。比如,中年危机。比如,不合时宜。迈克尔·布斯在书中揶揄:“冰岛是个小矮个,但他认为自己有很大的发言权。‘不先征求我们的意见,你们不能侵略伊拉克’之类的。”

临别之际,我没有什么可总结或提炼的。一切都在过程中跌宕起伏了,这些吉光片羽般的想法似乎很难达成一个整齐划一的排比句段落,不过是一位失魂落魄的空想冒险家的盲人摸象。从聒噪的国度而来的旅人,自然视一切宁静为奇迹。唯一感到确切的是,经此种种,我也可以像冰岛人一样,“提示勇气和信心,让所有道理变简单”。同时我也怀疑,不经此种种,我曾与小贩、甲方、大款、天气、交通等等所做的搏斗,是否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获得同样的召唤。不论如何,在此地,我曾经丢盔卸甲,然后重新找到了上路的办法。我也感到自己可以做一切事,不论把我扔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重新造出那柄神奇的钥匙,打开生活的大门。鲁滨孙让人珍视目下拥有的一切,冰岛人则让人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自由意志是操控这具皮囊的暂时性的玩家。命格全部掉完之前,没有不继续下去的理由。

忘了说,我们的乐队叫“小马和我”,如果是其他手来介绍,他会这么说:“我们乐队叫‘小马和我’,这位是小马,我是‘我’。”

深夜,我坐上了飞往罗马的航班,那里也许有新的未知的陷阱和神奇在等待。如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尚未抵达但必将抵达之处,也如同任何一个已经踏足却将一再回头的地方。

考虑到冰岛的昂贵和遥远,我原本计划此生只去一次。但在回给旅游公司那位姑娘的最后那封邮件里,我写道:

当然,我会在冬天重返冰岛。

那时我会补全这篇游记的下一个小标题——

极光

2016/7/1~2016/7/23,北京

《远行者》,作者老王子,写于2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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