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埃德·加诺威和弟弟拉克坚信,一个人健康还是生病,决定了他是快乐还是痛苦,会取得成功还是会遭遇失败。个人所获得的每一份收益都会增加公众的收益,所遭受的每一份损失都会成为公众的损失。拉克曾对埃德说,他觉得,只有公民身强体健,国家才能繁荣昌盛。拉克曾声称,人要想实现任何目标,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持健康,而人若是生了病,即使愿望再美好,目标再崇高,也很难实现。成为一名医生不仅意味着成为某个巨大机构的一分子,这个职业要求从业者始终辛苦工作,一直受苦受累,不断关心他人。兄弟俩最喜欢的教授皮尔斯医生曾对他们说:“人们期望着医生去直面可怕的病魔,打碎死神的下巴,拔掉他的牙齿当作战利品。”

他俩都是军队里的战士,而敌人则是死神。私底下,加诺威觉得他们的工作不是救死扶伤,而是摧城拔寨;他知道,弟弟也有同样的感受。两人一起从医学院毕了业;加诺威依然记得,毕业典礼那天,兄弟俩都既高兴,又兴奋,皮尔斯医生站在大礼堂的最前面,看起来就像一位站在战舰甲板上的海军上将,在对着一群即将奔赴战场的水手演讲:“我们身负守护他人健康的重任,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他人的利益。倘若我们不负所托,履行了应尽的职责,我们便会像现在一样,继续发挥自己的长处,做个有用之人,人们就会健康长寿;倘若我们未能履行职责,我们就会被视作无能的庸医,人们就会身体抱恙,随之而来的便是痛苦与疾病。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去证明自己是值得托付之人吧。”

那么,他弟弟对这种疾病的反应跟疾病本身一样,让加诺威焦虑得都失了眠,这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拉克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信中他首次提到了那种奇怪的病毒,一个月以后,他又给加诺威寄了一封信。

“你也知道,我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死去。(他们没提到他们母亲的名字,但他们总能想起她。)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二三十个人死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几个小时内丧命,我实在是受不了。”埃德从来没有想象过拉克也会害怕。拉克骨子里就是个乐观的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退缩。加诺威最近收到的这封信可能是某个陌生人写的,那些他所熟悉的笔画变得难以辨认,似乎写得非常匆忙。他说出了自己的恐惧。加诺威知道,弟弟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他希望来到弟弟的身旁,为他分忧解难,甚至跟他一同赴死。可这里也需要埃德。在霍尔特县,尽管采取了种种抑制疫情的措施,疾病传播的势头丝毫不见减弱。那些有关病患死去的记忆,比任何梦魇都要可怕,将会一辈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死掉的那一刻。他的心墙随着病人的增多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厚,他绝不允许自己把他们当作病人来看待。这些人不再是人,而成了一个个病例。他将笔记记在皮面笔记本中,随身装在胸前左边的口袋里,可他从来没有重读过里面的内容。疾病流行一个礼拜之后,加诺威便不再感情用事。只有他弟弟的信能够穿透他自己筑起的那堵心墙,而且仅限于信在他手中的时候。他没时间也没精力停下来去想现实有多么恐怖,他只希望能继续行动下去,哪怕没办法打碎死神的下巴,也要运用计谋与策略击败它。

太阳下山后,风刮得更猛了,屋侧小巷里的丁香和雪松的树枝发出“咔嗒、沙沙,咔嗒、沙沙”的响声,仿佛正在准备动身去往某处。加诺威停下脚步,在后院中央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银河中溢出的一道长长的光。在这个季节的晚些时候,他可以站在这里看到北极光。虽然他已经看过成百上千次了,可每当看到地平线上方弯曲、摇曳的道道光线时,他总是觉得很神奇。然而,今晚他还有正事要做,便未在院子里久留。他沿着第一街往前走,经过理发店和杂货铺,走向银行的密室,他知道村子里的长老们正在那里召开每月一次的会议。他并没有请求他们让自己在会上发表意见,但他知道他们会让他发言。他相信,他们不会喜欢他必须说的那些话,但他们都是些讲道理的人。经他游说,他们可能会相信他们所面临的种种危险。加诺威一边走着,一边练习说着他可能会用得上的一些话:“出于谨慎,我们必须在自己的阵地上对付敌人,摆脱那些陷我们于险境的危险。”将如今的情况描述为一场战斗能帮他说服他们,这不仅因为他自己将医学实践看作一种战争,还因为,在这段时间,战争在人们的心中占有很大的分量。如果他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某个宏伟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们肯定会支持他。“我们必须将全部注意力和精力转化为切实可行的常识,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拥有大量这样的常识,而且这也是整个社区所急需的。”

上个礼拜,他又失去了两位病人。他不太确定整个县里死了多少人,但他知道,失去病人的医生不止他一人。疾病席卷了全国。他希望委员会关闭学校。如果委员会能做得到这一点,他确信,即使有人会大声抗议,教堂也会妥协,进而取消各式各样的宗教仪式。

“我们不能在最需要上帝的时候放弃上帝!”加诺威可以想象长老们届时肯定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最直言不讳地表达反对意见的人会是威廉·黑德洛。黑德洛是个小个子男人,常常穿一件巨大的外套,他的口袋里似乎装满了令人讨厌的怪癖。此人会将上帝加入讨论;加诺威知道,为了让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支持他,他将面临一场恶战。自从去年春天美国加入了欧洲的那场战争,战争这个话题几乎吸引了这个社区里每一位公民的注意力。加诺威推测,在大多数社区里,情况也是如此。这场战争取代天气,成了人们聊天时的开场白。打个比方来说,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天气系统,一团高悬在地平线之上的黑云,一道道带着征兵通知、击中一个个家庭的之字形闪电,以及预示着更多危险即将到来的隆隆雷声。

长老们很难理解这种近在眼前的致命病毒给人们带来的新威胁。他们要么感到惊慌失措,要么试着去忽视其存在。在加诺威看来,他的任务便是引领他们相互妥协,达成共识。“我们必须严肃对待这种威胁。”他把外套挂在门边的挂钩上,脑海里练习着要说的这些话,“必须采取行之有效的行动来对抗它,必须坚强地去面对它。”他转过身来,面向围坐在橡木桌子旁的那些人。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在他的眼中,这群聚集在银行后面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的人是那么脆弱、那么无辜,他感觉自己重任在肩,被如同枷锁一般的责任牢牢拴住了。

他只是想保护那些受他照顾的人。他不想等到内布拉斯加州当局慢吞吞地对这一威胁采取行动,他想现在就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知道,这种病毒正在人传人,虽然自己没办法阻止它传播,他希望至少能通过让人们彼此之间保持距离来减缓它的传播速度。他希望人们能像躲在掩体之后那样待在家中。对他来说,抗击病毒的战争跟与在欧洲进行的那场战争同样真实,同样致命。

加诺威对这群人说完话后,尼尔·波特问道:“你觉得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德国人吗?”由于他就坐在煤气壁灯的正前方,加诺威只能看见他黑色的轮廓,可他知道,波特的眼睛会眯起来,他还知道,不管自己回答得有多么小心翼翼,波特已经有了自己的观点与意见。在这个社区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他觉得自己知道这里的每个市民特有的怪癖,他将自己所受的种种痛苦都藏在了心里。

“我没办法证明这一点。”加诺威谨慎地说道,“我也没有理由相信……”

“我听说了一个生活在波士顿的女人的故事,”加诺威的话还没说完,波特便开始迅速而大声地说起话来,“她说她看见了一团云,很像人们说的在德国人释放毒气时飘浮在战壕上方的那种云。”波特知道自己吸引了坐在桌前的那些人的注意力。他也很享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第一街上的那家理发店就是他开的,加诺威经常想,他之所以从事理发这一职业,是因为他喜欢人们坐在那里、动弹不得地听他发表高论。波特坐在椅子上,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倾,双手在身前挥舞着,不知不觉中又模仿起了剪头发的那些动作。“她说,那团云看起来又黑又油腻,它从港口那边飘了过来,飘浮在码头上方。”他掌心向下,把双手放在了身前的桌子上,扫视了一圈围坐在桌子旁的那些人,“第二天,波士顿有一半的人都病了。病的病,死的死啊。”

房间里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说起话来。其余的人都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投入新的话题中去。

“我妹夫给我寄了一份费城那边的报纸。报纸的头版上说,德国人带着装满细菌的小瓶子沿着东海岸偷偷溜上了岸,在那些举办自由债券集会[1]的剧院里打开了那些瓶子。”

“要我说,问题出在我们用的德国产品上。”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如同乌鸦的叫声,“德国人好多年前就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了。他们在我们这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在我们中间种下了‘毁——灭——’的种子。”另一个声音也加入进来:“拜耳公司的阿司匹林也会要人的命。每吃一片他们做的药片,都是在给自己下毒。”围坐在桌旁的人们接二连三地点着头,如同起起伏伏的浪花一般。

“我认为你们都说错了。”坐在加诺威身旁的那个人悲伤地发表起意见来。他的声音比其他人的都高,打断了那些男中音,并坚持让别人听他说话。加诺威皱着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这场瘟疫之所以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是因为我们自己犯下的种种恶行。”威廉·黑德洛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又从他那个装得下很多东西的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本破旧的《圣经》。“《启示录》里说得很明白:世界会先遭遇战争,再遭遇饥荒,接下来,随着第四印的解除,将会出现一匹马,‘一匹死灰色的马,身骑此马者将被称为瘟——疫’。”说到“瘟疫”二字时,他拖长了声音,嗓音很沙哑,而且似乎被自己的这番断言吓坏了。他无力地坐回到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加诺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先生们,我求求你们,请保持冷静,大家还指望着你们能领导他们呢,如果你们不愿意给大家面子,那至少也给我一点面子吧,我真的累了。”他把手掌放到了胸前,“我等会儿还得再工作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回家。”他木然地冲他们微笑起来,觉得自己脸颊上的皮肤裂成了道道皱纹,“你们今晚的任务,并不是弄清楚最近威胁到我们社区安全的是什么,而是采取行动,来保护我们的社区。我再说一遍,首先,你们必须立即关闭学校。”

听到加诺威的这番话,菲利普·拉吕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这个必要吧。”他是少数几个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加诺威看着他,等待着他给出解释。

“我们不能太娇惯这些孩子了。如果不让他们待在学校里,他们就会像吉卜赛人一样在街道上游荡,不知道会惹出些什么麻烦。我们不能让这些德国人来教我们该如何养育孩子。”

加诺威告诫自己,在对拉吕的话做出回应之前,得先深呼吸两次。他端详着拉吕颤抖的下巴,思考了一下皮肤组织老化过程中,其质地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水分的缺失会导致皮肤的弹性下降,重力也会对皮肤产生相应的影响。拉吕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大块头,他似乎有暴饮暴食的嗜好,可他糟糕的健康状况——具体来说,他经常出现溃疡症状——改变了这一切。过去几年,他的体型缩水到几乎只有原先的一半,皮肤还没有适应皮囊之下这个缩小了的人。

“你对年轻人总是太过宽容,这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孩子。”拉吕继续说道,“如果你有的话,那你的孩子一定会很软弱。”

加诺威克制住了冲动,没有将手伸到桌子对面,去拧一把这个老家伙下巴上松弛、晃荡的皮肤。

“也许你说的都是实话,”加诺威平静地说,“可是,内布拉斯加州的卫生部门已经鼓励所有学校封校停课,直到疫情得到控制为止。”

坐在拉吕旁边的尼尔·霍华德,像学生一样试探着举起了手。霍华德这个人很像老鼠,身体很单薄,过早地白了头发,而且不出所料,娶了个像猫一样的女人。尽管如此,这对夫妻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生出一个孩子来,占据了加诺威一大部分的病人名额。虽然到目前为止,这场会议只是以非正式讨论的形式进行着,可霍华德还是等在那里,希望有人请他发言。加诺威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他知道,由于缺乏睡眠,自己变得很容易生气,性子也很急。“有话快说,霍华德。”他不耐烦地说道。难道在座的每个人都这么迟钝吗?

“加诺威医生,情况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严重吗?请恕我直言,我的意思是,战争当前,我们应该担心的,不应该是让年轻人得到更多的教育,同时不让那些制造恐慌情绪的人阻止我们完成任务吗?”

加诺威感觉被风沙迷了眼,便用指尖揉了揉眼睛。他知道,他看上去一定和自己感觉到的一样糟糕,不仅眼睛发红,而且眼袋突出。他意识到,今晚出门之前应该刮刮胡子的。他慢慢地将额头上的头发捋到一旁,继续往下说。

“就由我来回顾一下本地的情况吧。不到两个礼拜前,我头一回发现了这种病毒,自此以后,你们已经有五位邻居直接死于这种病毒。镇上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家庭感染,县医院一张空床位不剩,我们把两位病人安排在了平时存放扫帚和抹布的房间。单凭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满足病人的需求的。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控制疾病的传播上。内布拉斯加州已经发布警告,公共场所禁止五人以上的集会活动。除非情况有所改善,否则的话,在下个礼拜的这个时刻,举行这样的会议就是违法的。”他看了看围坐在桌边的人。他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并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到了恐惧,“先生们,你们没必要非得弄明白我说的话,只需行动起来就行了。你们必须关闭学校,必须保护那些托付给你们照顾的孩子。”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言时一直站着,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响亮,可是,他说完以后,房间里还回荡着他说的那些话。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他,看起来很惊讶。加诺威拿起自己的帽子,便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尼尔·霍华德说道:“在另行通知以前,所有支持遵照内布拉斯加州和埃德·加诺威医生的指示、关闭斯图尔特地区的学校的人,请表示赞成。”

他们沉默地同意了这个提议,但至少他们表明了态度。

“多数赞成,提议通过。”霍华德说。加诺威随手关上身后的那扇门,走到大街上,抬头看了看星星。一弯新月低垂在西边的夜空之中。对他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

“你们不会真的要我们取消教堂的礼拜仪式吧?”荣格尔斯神父站在加诺威和马车之间,车夫约翰·考普则坐在车上等候着。那场会议召开以后,不出一个礼拜,果真如加诺威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种种事件。州政府已经宣布所有的集会均为违法行为,可社区里的一些人仍然不愿理会。神父站在加诺威面前,双臂交叉,两腿叉开,光滑的圆脸上流露着愤怒。

一个手无寸铁的警卫,加诺威一边想着,一边把包从左手换到了右手上。

“嗯。”加诺威说,“我们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荣格尔斯歪着头,看起来很困惑。他显然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可事实上,事情当然没有这么顺利。加诺威继续说道:“你可以一如既往地主持弥撒。可是,任何人都不允许参加。”

荣格尔斯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想要说话,可加诺威却举起了手:“指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荣格尔斯神父。危险也是显而易见的。州卫生委员会已经下达了命令,在另行通知之前,不得举行任何形式的室内以及室外的公共集会。神父,撇开我俩的分歧不谈,我同意委员会的决定,可是,哪怕我不同意他们的决定,事实依然是事实。这种疾病是致命的,必须立即采取严格措施来防止它进一步扩散。荣格尔斯神父,我还得去看病人,他们现在很需要我。再见。”加诺威与神父擦肩而过,他把帽子牢牢地戴在头上,似乎行进在狂风之中。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在特殊时期去跟神父打嘴仗。

然而,荣格尔斯神父并没有善罢甘休,他急匆匆地追上了医生:“医生啊,你的那些事实还真是宝贵呢。你总是躲在它们后面,把它们撒在那些会给你指明正道的人的路上。尽管你拒绝承认,但灵魂也是一种事实。我跟你一样,也从事着救人的行当。我关心的是他们是否能获得永生,我不会允许你逼迫我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放弃我的会众。我不会锁上教堂的大门,不会拒绝安慰那些受我照顾的饥饿灵魂。你不能,你可别指望我会服从这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指令。”

此时,加诺威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约翰·考普正在收起缰绳,他的一只手握着控制杆,等医生在座位上一坐稳,他便会松开刹车。他受雇于医生,必须尽快把医生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医生冲他点了点头,于是他甩动缰绳,啪地抽打在马屁股上,马儿迈起了轻快的步伐,两人也随即出发。神父急匆匆地走在马车一旁,他还没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他体格魁梧,却缺乏锻炼,很快便气喘吁吁起来。他的那身黑色长袍缠绕在他双腿之间,这让他走得更慢了。

“弥撒是一件神圣的事,加诺威医生。你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一名天主教徒。你心里肯定也清楚,这道命令是一种亵渎,是对上帝的大不敬!”他紧紧捂着胸口,而加诺威也不忍心继续向前走了。

“约翰,”他大声喊道,“停一下。”

追上马车的时候,神父弯下了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荣格尔斯神父。”加诺威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想避免冲突的愿望扼制住了他的愤怒,“如果你乐意的话,就请你想象一下,想象一下我们国家正处于战事之中。”就在几个月前,约翰·考普的弟弟同远征部队一道坐船去了法国,而此时,约翰·考普则扭头看着医生。“请想象一下,有一个非常强大狡猾的敌人,它有能力毁灭整个镇子、整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请不要把它想象成一支军队,而是把它想象成一个沉默的杀手,我们用肉眼看不见它,可是能察觉到它的存在。请想象一下,它正在利用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在必要时刻聚在一起的渴望来毁灭我们。请想象一下,它紧紧地粘在母亲们的裙子上,从一条裙子上偷偷溜到另一条裙子上,将病毒留在孩子们的肺部。”加诺威大声说道,尽管他已经告诫自己要克制了,“想象一下这一切吧,荣格尔斯神父!再想想连我都明白的基本信条:弥撒的圣礼无须教区的居民在场来彰显其神圣!”神父的脸变得很苍白,加诺威才头一回意识到这个男人其实特别年轻,他柔和的脸部轮廓一下便显出他内心里孩子气的那一面。坐在马车座位上的加诺威低头凝视着他,发现荣格尔斯很害怕,真的吓坏了。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平息了下去。

“此时此刻,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挡你挨个去拜访你的会众,就像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挡我挨个去看望病人一样。”加诺威用更加柔和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需要你。”

荣格尔斯挺直了自己的背,他的那双大手无助地垂在身子两侧。加诺威向他脱帽致意,又冲着车夫点了点头,示意他马上出发。拉着马车的那匹马跑了起来,他大声冲神父喊道:“进病人家的时候,请拿手帕捂住脸,拜托了。”

荣格尔斯站在原地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直到路上扬起的尘土落地。

[1]为了鼓舞民众的士气,号召更多民众购买自由债券,美国政府发起了一系列全国性的集会运动。一些著名的演员被政府征召鼓励群众购买自由债券,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参加了数以千计的债券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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