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刀
当夜，飕团兄喜请广泽之柱在阿市屋酒馆喝酒，带来两万日元，印花手帕包裹。
伪满洲报社买断了二十番棋对局的发表权，日本某报社买断日文转载权，俞上泉对局费提升到四万日元，广泽之柱一局一万日元。其时两千日元，可在上海买含庭院的五室平房。
对局费直接打入棋手的银行账号。今晚带来的两万日元，是伪满洲皇帝的个人奖励。
飕团兄喜：“天皇和皇帝都推崇的事，错不了。但我看白纸，觉得无趣之极，真能管用么？”
“你这么说，说明你没真看过，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太爱用脑的人，是修不了密法的。”
飕团兄喜：“你说对了，我没看过。可真看了白纸，会有用么？”
“你这类人，《大日经》上叫疑心大众，你们是看不了白纸的，还是看四百一十四尊的坛城绘图吧。”
飕团兄喜：“……看有形有色的坛城，应该比白纸有用吧？”
“呵呵，你还是疑心。坛城，印度语发音为曼荼罗，这个词在印度民间，是摇动牛奶成奶酪的意思。你对着大日坛城，只是看，便会发生一种摇动，犹如牛奶变奶酪，帮你脱离现有思维。”
飕团兄喜：“是身体摇动么？”
“不是现实的摇动。不要再分析啦，去真的观看坛城绘图吧，等着一切自然发生。但你太喜欢用脑，这对你很难。”
飕团兄喜：“难倒不怕，怕我不信这事，看坛城也看不下去。”
“《大日经》第二品，专为疑心大众立下法门，看不了大日坛城，便从大日坛城里请出个人来。”
找一位你真心尊重、纯洁无瑕的女子，请她代看坛城，想象大日坛城的全部功德赋予她，之后像供奉佛一样供奉她，她的身即是佛身，她的话即是佛语。以此心态，与她相处，不需要很多天，短则七日长则九十八日，便会摆脱现有思维，入定了。
“这个好！我的脑力，有了用武之地。”想到女秘书……
飕团兄喜告辞，临走结账，给广泽之柱预留下五十瓶啤酒。
四十瓶后，广泽之柱困倦，找坐垫来枕头，找到女性膝盖。室内多了位艺伎，忘了何时叫来。
裹两万日元的手帕还在桌上，广泽之柱解开：“让我抱一下，钱是你的。”艺伎拒绝，说您醉了，拿钱，等于偷窃。
广泽之柱强行抱了下，留下桌上钱，拉门离去。
艺伎追出阿市屋，表示：“我拿一百吧。”余款塞进广泽之柱怀里。广泽之柱拽住她，说不舍得她走。她皱眉：“我再拿一百吧。”自他怀里抽出百元，主动抱他一下，猛力推开，跑回阿市屋。
是位令人尊重、纯洁无瑕的女人呀，应该请她看大日坛城，之后如供佛般供养她……五小时前，给飕团兄喜讲述疑心大众法门，曾经伤感，想到自己还从未接触过女人。
＊ ＊ ＊
次日，广泽之柱在黄龙公园划船，岸边买了报纸，看到飕团兄喜以“覆面子”化名写的第二局观战记：
宫本武藏创造二刀流，如果只是说左右手都拿刀，实在是现实而无趣。宫本武藏著作《五轮书》谈到日与月，日月应为二刀的真意，太阳落山则月亮升起，月亮退去则太阳显身。日是月的化身，月是日的化身。
二刀，是敌人之刀与我之刀，互为化身，在决斗的极致时刻，泯灭人我差别。
第二局棋战，广泽之柱下出他个人前所未有的好棋，只有面对俞上泉，才会下出这样的棋吧？胜利，可以提升一个人。观棋室中的众人都感到广泽之柱的剧烈改变。
俞上泉认输时，显得愉悦。两位棋手在二十番棋里，要创造传世名局的意志，强大到震撼时空的程度……
广泽之柱的船漂过拱桥。拱桥上，千夜子叹道：“离开棋盘，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相。广泽之柱划船的动作平和安详，他变强了。”
世深顺造放下报纸：“写棋评的人，竟然解答了我对宫本武藏二刀的疑问。”
千夜子：“是位剑术高手？我帮你找他来。”
世深顺造：“是个文人，文人善于比喻，常常误中真理。他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不用找，见了会失望。”
湖心有一艘小船，坐五名女生，边吃零食边唱歌，是长春城内的日本移民。广泽之柱划过她们，看到校徽是“日本女子法语专科学校”。
划出百米后，听到女生呼救。回头，她们的船已翻，四女生扒船底，一女生漂开，即将下沉。
广泽之柱飞速划去，伸桨救下那女生。附近小船和租船处的水上救护员也都赶来。
五个女生上岸后，询问广泽之柱姓名。租船处工作人员看过报纸上的广泽照片，抢答：“你们的恩人是大人物，正与俞上泉争夺棋界第一人，相当于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
女生们尖叫。宫本武藏和小次郎在日本尽人皆知，他俩的决斗，是最著名的武士故事。故事结局，小次郎惨死，武藏成为一代剑圣。
一女生问：“我们的恩人像武藏还是像小次郎？”
工作人员：“小次郎。”
女生们强烈抗议，工作人员道歉。
广泽之柱体会到一种从未有的害羞之感，重又上船，快划离去。二百米后，翻看报纸其他版面，任船漂行。半小时后，到了湖北岸，岸边有排柳树，柳条垂进水面，如一栋栋浮着的房子。
伸桨搭救的女生，一个人跑到北岸。其余女生回家换衣去了，她湿漉漉的，大叫：“恩人。”
广泽之柱靠岸，她汇报她叫照子，索要广泽之柱在长春的地址，她将亲手刺绣一条腰带相送，报答救命之恩。
“你以前绣过么？”
“……可以学。等不及刺绣，我换别的。”
她跳上船，说俞上泉是日本中学生的偶像，她看过报道，一位东京的女中学生办理退学手续，成为俞上泉夫人。她可以效仿，办理退学，“全力照顾您。”
广泽之柱蒙住，缓过神后荡桨，小船冲入柳条中。柳条垂于船上，挡住外面的一切，也遮住了她。
广泽之柱：“十分失礼，但我今天很想抱一下女人。如不愿意，我送你上岸。”
柳条后无声。广泽之柱又言：“我动，船会翻。你要是觉得可以，就过来吧。”
柳条如门帘般分开，照子钻出，贴上广泽之柱胸膛。两人一动不动，一分钟后，广泽之柱推开她：“退学不必了，陪我喝场酒吧。”
＊ ＊ ＊
阿市屋，凌晨三点，广泽之柱醉倒。照子找老板要两条毛毯，给他盖上后，自己盖一条远远躺在屋角。
天亮，是与俞上泉的第三局，广泽之柱嘱咐过老板叫早。醒来，发现没了照子，酒馆后院有泡热水的木桶，坐进里面，预见俞上泉将下出缓手，自己五目胜……
坐在棋盘前，广泽之柱还是持黑。俞上泉的缓手过早到来，三十几手后，右边一块白棋被黑棋包围，俞上泉放弃做活，抢占上方与左边。
右边白棋无疾而终，俞上泉占据的上方左边，广泽之柱可轻易打入，掀起战斗。
对局在下午五点停止，未至百手。
广泽之柱是实实在在地得利，且握有战机，明显优势。次日再战，俞上泉白棋打入左下角黑阵，却再次下出缓手，遭广泽之柱闷杀。
布局阶段，被连杀两块棋，是业余爱好者跟职业棋手对局时才会出现的情况。但俞上泉通过制造左下角混乱，巩固左边白阵，巧妙消除黑棋的打入点。
上方白棋还有漏洞……广泽之柱却围中腹，任凭俞上泉关闭上方。
顿木乡拙向伪满洲皇帝汇报，广泽之柱是大将风范，顺势形成的中腹至下方大空，大过俞上泉巧妙守住的上方左边，占五目优势。
俞上泉白棋打入下方，广泽之柱封死下方出口，棋盘上出现第三块死棋。广泽之柱却灰了脸，封死下方白棋出路，也是封死了自己，黑棋与白棋形成稳固边界，细数全盘，白棋多出二目。
下午五点，广泽之柱请求延时夜战。经过晚饭，晚上七点开局，一度电压不稳，灯光闪烁约两分钟，作为裁判长的顿木乡拙提出暂停，拉灭了灯。电压正常后，重开电灯，广泽之柱眉头松开，笑道：“我输了。”
次日报纸，棋谱旁附录伪满洲皇帝写的白话诗：“室内寂静无声，下棋人为何发笑？不为胜负，为久灭复明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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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度杀得俞上泉求生不得，结果却还是输了。广泽之柱去阿市屋独自喝酒，二十瓶后，点了艺伎陪酒。
进门的却是照子，酒馆杂役帮她拎进三只皮箱。她说办理了退学手续，她是寄宿生，她父母未移民满洲，还在日本，她可以自己做主。
广泽之柱：“跨国求学，在长春城要有监护人，你个人办不了退学手续，学校不会受理。”
照子承认撒谎，想以长期旷课的方式让学校开除，法语枯燥，嫁给广泽之柱，活得会有趣些。
广泽之柱：“你是个不爱学习的人，没有资格当我的夫人。如果学习真的那么令人厌恶，我在长春期间，可以聘你当法语翻译，我走后，你回去上学。”想到飕团兄喜，“我会派人说服校方，把你的旷课当作实习处理。”
“下围棋，会遇上许多法国人么？我的法语水平还不行，给您翻译会误事。”
“翻译，是个说法。”
广泽之柱住长谷川旅社，三间套房。照子与他分房睡，没再拥抱过，她的主要工作，是在广泽之柱需要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给他揉太阳穴。
第四局下了五日，广泽之柱输。
第五局一样下到五日。照子晨起后开始祈祷，傍晚时分，广泽之柱归来，直入她房间，背对她坐下。照子自觉站在他身后，给他揉太阳穴。知道，他输了。
累计先输四局，便被降级，首轮十番棋结束。
揉了一会儿，广泽之柱握住她手指。照子脊椎旁的两股肌肉抽紧，但广泽之柱松开她，自语：“我得找俞上泉一趟。”
俞上泉住旅社四楼。照子跟踪而去，躲在楼梯处，遥见俞上泉站在房门口，广泽之柱在楼道里大吼：“按照规定，出现降级结果，这次十番棋便可结束，你我进入下一轮十番棋。但我希望把这次十番棋剩下的五盘棋下完！”
近距离大声说话，是严重失礼。俞上泉：“这是没有意义的五盘棋。”无意再谈，转身要回屋。
广泽之柱再次吼叫：“请答应我的请求！”
俞上泉关门。
照子冲上：“你对他太无礼了。”
广泽之柱：“我是故意对他无礼的，好断心中念想。我的棋力在增长，如能多下五盘，新一轮十番棋，会是出色的我……但这又对他不公平。”
照子拎起他左手食指，全掌握紧：“我们离开这吧。”广泽之柱任她拉下楼。
回到二楼房间，照子让广泽之柱坐好，给他按太阳穴。他捉住她手腕，引到身前：“我发现，你握我手指的效果，比按太阳穴好。以后，任何时候，我需要，你就握住我的手指。”
照子：“任何时候？别人见了，会笑话您。”
广泽之柱：“我是个被降级的棋手，已是笑话，还怕什么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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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轮十番棋第一局，下到第三日，午饭过后重新开局，俞上泉和广泽之柱皆闭目坐于棋盘前，听顿木乡拙撕开封手信封。
取出字条，饭前是广泽之柱做的封手。按照规矩，他确认后，便要将封手打下棋盘。
广泽之柱仍闭眼。顿木乡拙小声提醒“广泽君”，广泽之柱抬手抓住字条，揉作一团。裁判席上的人均惊得站起。
像玩一块橡皮泥，揉了很久字条，广泽之柱终于开口：“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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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广泽之柱带照子到阿市屋饮酒，两人并坐。十瓶酒后，飕团兄喜到来，老友般慰问，要陪他喝三十瓶酒。
广泽之柱：“不用安慰我，我已得安慰。”从桌下抬起左手，照子的手握着他食指。
飕团兄喜饮一杯后，知趣告辞。回到办公室，吩咐女秘书记下“今晚到我房间”六字，秘书写完，惊叫一声。飕团兄喜：“只是个想法，不必当真。有人感动了我，很久没这么感动了。”
第一局后的休息日，由一日恢复到四日。顿木乡拙提出，败局的棋手调整不好心态，会出现连败状况，十番棋将变得无趣。得伪满洲皇帝应许。
第三日上午十点，广泽之柱还躺着。俞上泉来到二楼，说长春城内有个未建好的公园，含着片大水面，想不想一起走走？
广泽之柱不好意思说自己去过，表示：“没想到长春城还有这样的地方，能看到大水面，我会很开心。”
行至湖边，广泽之柱对自己的连败，向俞上泉致歉，说自己障碍重重，未下出好棋。正午直射，水面白亮晃眼，不显波纹。俞上泉：“是水？是光？”
广泽之柱：“光强水隐。”
俞上泉：“《大日经》第三品息障品，你看过吧？”
广泽之柱：“多谢指点。也是光强水隐，修法强了，障碍便会消失。我会努力！”
俞上泉：“你看错了经文，一物降一物，不是佛法。光强水隐，但水还在，光弱水现，你并不能消除你的障碍。”
第三品言，人在现实里遇到的障碍，是内心投射，现实的一切障碍都是吝啬心理造成。吝啬——分辨区别的思维从万象中划分出一个小小的我，与万象隔绝，然后哀怜自己渺小贫乏，开始制造抢占与伤害。
如同一棵大树，误认为自己是一片叶子。
广泽之柱：“本没有障碍？”
“障碍是头脑的梦，本不存在。”
如不能自消吝啬心，现实里的障碍依然顽固，第三品列出修法，想象自身为鬼王凶相的不动明王，以神通巨力粉碎障碍。想象不出，便在地上画出不动明王，专注观看，终可以置换掉自己。
一物降一物，不是佛法，还在区别分辨的思维中。经文嘱咐，把自己换成不动明王，为清空自己，自己清空，自己的障碍也便不存在了。
广泽之柱：“佛用做法事，来打比喻。”
“看懂比喻，便不用作法了。不动明王瞪一只眼垂一只眼，瞪着的眼凶，垂着的眼在偷乐，表示他的鬼王凶相是个假象。”
广泽之柱：“现在的我，需要此假象。众生怯弱，不信自己，装成别人，才敢了断。”
“对此假象，要全然信服，经文嘱咐，即便佛成了你的障碍，你也要有决心将佛毁灭。”
广泽之柱：“啊！怎么敢？”
“呵呵，这便是怯弱！大日坛城汇集四百一十四尊，是迎合怯弱，大众不信一尊佛，聚集众佛，有了场面，才稍稍信任。《大日经》第四品普通真言品，列举出一百二十道咒语，最终说一切咒语只是‘阿’字一个音。”
搞视觉听觉的排场，只为给大众信心。“普通”一词的含义是，每一道真言都通向“阿”字，每一尊佛都通向大日如来，如每一片叶子都是大树本身。
广泽之柱：“我该如何念此‘阿’字？”
“《大日经》第五品世间成就品，教你在满月之夜，仰望月亮，想象‘阿’字在月亮正中，仰望久了，会感到你的呼吸成了‘阿’音。记住这感觉，之后你在生活里，面对一道墙、一个人……面对任何物，都如面对‘阿’字圆月，你的呼吸一直是‘阿’音。”
广泽之柱：“我看过此品，说念咒日久，空中会传来鼓声、感到大地震动、佛在你脑子里说话，这三种怪异称为世间成就。到此阶段，是有了改变现实的神通？”
“改变现实的不是神通，是你的感受方式。你感受到的现实，是由分辨区别的思维造成，本是幻觉，通过念真言，你换了感受方式，旧有的现实便会显得不真实，不是你有了操纵现实的能力。”
广泽之柱：“现实怪异，我该如何活下去？”
“见怪不怪，知幻是幻。”
此时光弱，水面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