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父亲陷入肝昏迷,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昏迷前还教会我最后一样本领:如何正确给人搓背。他裸身坐在塑料凳上,双手把住淋浴的冷热水阀,埋头露背给我,脊骨节节可见,像饿了很久的流浪狗。左手的热水阀烫,他抓会儿松会儿,但必须这样顶着劲儿,不然扛不住我力道。别画圈儿,皮疼,拉长线,顺撇儿给劲。他偏过头指导道。我也光身子,只穿内裤,脑袋以下全湿,左手套搓澡巾,右手压左手助力,遵循指点,匀劲儿由脖颈至尾巴根儿来回拉锯,长皴刷刷掉,带下来股医药水味儿。我说,这招儿好使,会了。他扭回脸去,冲墙上马赛克说,挺有货吧。我说,新陈代谢还挺旺盛,好事儿。他似哼笑着,又说,累了,想躺。我帮他最后打遍浴液,冲净,抹干身,披上浴袍,半搀半搂着送回床上。两周前,他受蒋老师点拨,临阵抱佛脚,剃了光头,后生出层毛茬儿,裹住毛巾胡噜一圈儿就干,省事儿。我将他身子摆了摆正,轻飘儿,平躺别扭,就垫两个枕头给他后腰顶起,贴脸瞧,眼中黄疸比出院时更稠了。我问,喝水不?他说,想喝酒。我说,别闹了。他说,痛快嘴呗,没能耐了。我问,想睡吗?他说,我又想起个事儿,我那台摩托车,在你孙大爷手里呢,孙尚全,有印象没?我说,小个儿,秃头,埋了吧汰的,五爱街给人看鞋摊儿,早两年见过一面,牙上还挂着韭菜叶儿。他点头说,摩托车,当初讲好是卖,不是白给,八千块钱,骑走一年了我也没张口要,那工夫他手头紧,刚离婚,儿子还有心脏病,靠他养,就剩虎石台的一套老房子,一直等动迁,答应动迁款到手就给我,后来就没信儿了,前天看电视,早动迁完了,该把钱要回来。八千。他接着说,那台车不错,一万二买的,本田,小日本东西质量还是过硬,骑那些年也没出过大毛病。我说,行,回头你把他电话给我。他说,但要等我走以后再要。我说,别说这话,爸。他说,渴了。我把水杯凑到他嘴边,拨正吸管,他嘬两口又不喝了,继续说,承博,相机买了吧,你稀罕挺长时间了,我知道。我低头。他说,你老看那张产品册子,尼康牌,D90,连镜头下来九千出头?等那八千要回来,自己再添点儿,够了。我说,不买。他说,趁年轻应该多出去走走,照照相,挺好,都是回忆,我年轻时候也爱照相,你妈知道,我有台海鸥相机,后来结婚差酒席钱,给卖了。钱要回来不用告诉你妈,你自己支配。

父亲在南屋跟我说这番话时,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春晚重播,乐了两声,电视动静开得小,也不知道是在乐谁的小品。三十儿晚上,三口人一起看过,印象中没有哪个小品特别出彩,包括赵本山的,范伟离开他以后直打出溜儿。看了一半,父亲就进屋躺着了,中间醒过好几次,喝水吃药,十二点的时候,竟难得睡熟了,放炮都崩不醒,掐点儿出锅的饺子也没吃一个。他在病房住那俩月,夜夜干瞪眼,疼得直哼哼,我陪床,半夜起来给他倒尿袋。那时候他就吵吵要回家。我问了大夫,大夫意思是,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待医院也是干耗,想回就回吧。到家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我记得准量,早上下过一场小雪,地上薄薄一层,更像霜。南屋给父亲自己睡,方便他伸腿,北屋让母亲,我躺客厅沙发。头两天,父亲看起来心情不错,话比在病房多,甚至使唤我重新摆布了立柜跟沙发的位置,又命我买两盆花来装点阳台,一盆虎皮兰,一盆仙人掌,也不算花,但都长寿,好养活。弄完一通,他感慨说,这家看着更顺眼了。随后又说,家这么立整,我也该洗个澡,快俩月没搓了,哪哪都刺挠。不料赶上小区管道炸了,热水断了三天,澡一直拖到初二才搓上。

他昏迷的具体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起初我在沙发上半睡,耳边如有人呓语,还以为做梦,后来被母亲摇醒,冲我说,快去瞅瞅你爸,好像不对劲。我起身进南屋,眼瞅父亲的躯干比刚刚又薄了,似被身上浴袍压扁,两眼直勾地盯着棚顶,嘴里不停咕。我蹲在床边,唤了两声,爸,爸。没有回应。我凑脸听——不钻,我不钻,别让我钻——就重复这么一句,之后双手猛地抬高,像要掐谁的脖子,却打进我的眼眶,手劲儿出奇大,我眼冒金星,揉着眉骨对母亲说,大夫说得挺准,就这两天。母亲问,还能明白回来吗?我摇了摇头。母亲问,那现在咋办?我说,该给蒋老师打电话了。母亲点头,意思听我指挥。我将父亲的双臂重新放平,几乎是用扳的,他一直跟我较劲,哪怕已经不认得我了。肝昏迷就是这样子,大夫早在刚确诊时就告知我。我以为母亲跟我一样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起码比我不差,可事到临头,多少还是我强点儿。

我跟两个男120合力,将父亲抬上救护车。蒋老师在电话里说,马上送你父亲到黑山,下面一个叫三台西村的地方,到了村口再打电话,有人出来接。从沈阳开车到黑山,正常三个来点儿。父亲被两个120捆在担架上,一开始我相当不痛快,觉得他们太混,明摆不想卖力,可父亲的双臂舞得勤,带动身子翻摆,几次差点儿从担架上滚落,也只能绑了。被囚缚后,父亲只剩干喊干叫,来回还是那一句,嗓音怪异到司机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母亲全程坐副驾驶,她一次头也没回,我猜她是不敢,怕回了就再转不回去,因为我从后视镜里瞄到,她有抹眼泪。两个120跟我并排坐在后面,好像已经把父亲当成遗体瞻仰。胖的问,这时候不送医院,跑农村干啥?我说,你见的比我多,这时候去医院还有啥意义?胖的说,那倒是,老家在农村?我说,包车钱没差你,干活儿就别多话了。胖的跟瘦的对视了一眼,再没跟我说话,倒是对司机说了一句,慢点儿开,明显是抬杠。司机毕竟都是一伙儿,等最后开进三台西村的时候,四个点儿过去了,父亲的双臂也挥了那么久,司机居然还自言自语道,神奇嘿,好人儿都没这些力气。

救护车停在村口,旁边有条小河在流,映射出细碎的月光。我打给蒋老师。蒋老师说,有位王护法在等你,把车灯打开。我让司机开灯,没一分钟,从前方暗处冒出个男人身影,绕至车后,我打开后门,他自己迈上来,人清瘦,三十出头,面无表情。我说,你好,咋称呼?男人说,等你们半天了,天要亮了。我说,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我妈是蒋老师的朋友,蒋老师让我们马上来。母亲还是没有回头。男人一直在观察父亲的异举,后被胖120打断,问他,哥们儿,咋走啊?赶紧。男人在我身旁坐下,说,进村照直开,该拐了我会说。司机启动,后面四人快挤不下,村路颠簸,彼此肩膀不停蹭着。我又问男人,咋称呼?男人说,姓王。我说,王哥,辛苦你了。男人看了我一眼,眼神疑惑,我愣了愣,旋即改口,王护法,他才似满意,继续看父亲,像中医在诊病。

救护车驶入道场院子时,天已蒙蒙亮了。司机半程骂骂咧咧,表面在生路难走的气,实际是抱怨,他收的钱是按沈阳到黑山算的,没想到从村子来道场又开了半个点儿,可是当他把车停下,人突然收敛起来,因为他是最先看见的:院子里聚集着至少二十人在迎接,统一着海青服,女的占一多半。王护法率先下车,两个120给父亲解了绑,我搭手刚把担架抬下来,王护法已从人群中招出位壮汉,壮汉上前一把将父亲从担架上抱起(父亲从一进院开始,莫名就放下了双臂,不喊也不叫了,表现得很懂事),此刻他在壮汉怀里,更像乖孩子。壮汉一言不发,抱着父亲朝眼前的一栋五层灰楼里走去。母亲也下了车,走到那排女人们面前,双手合十地拜谢,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司机从前面下来,来到我跟前说,那就这样儿。我说,一路辛苦,多担待。司机犹豫,问,你爸是啥大人物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司机又说,走To我说,再见。司机说,我们这行,忌讳说再见,走了就走了。胖120也拍我的肩,随即跟瘦的一起上了车。车驶出道场后,一个老头儿跟母亲一同走来,对我说,进去吧,孩子,房间都收拾好了。我说,谢谢大爷。母亲说,叫居士,老居士。我说,谢谢老居士。我妈补充道,在道场里的,都要叫居士。我点点头。

楼的举架异常之高,往大厅深入,迎面是一尊高大的观音坐莲像,金身,披红袈裟,足有四米多,高举架估计是为了迁就观音的挺拔(早听说楼是居士们捐钱盖的)。墙顶挂有两只喇叭,循环播放着佛号声。大厅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侧分布着规整的房间,都有房号,像家干净的旅店。老居士一路领着母亲跟我,来到尽头左侧的房间,1026。他推开门,让我跟母亲先进,光线淡黄,三张单人床,父亲正躺在中间那张,重新挥舞起双臂,但喊叫的声调低了,嗓子已经哑了。我走到他床前蹲下,叫了一声爸,他的视线里还是只有棚顶,此时我听见身后的母亲也叫了一声,蒋老师。我回过头,惊觉刚刚在院内迎接的人群全都聚集在了门口,母亲跟老居士站在最前,众人不动声色地让开一条路,蒋老师从中走来,王护法紧随其后,其他人接着鱼贯而入,整个房间顷刻被塞满。王护法示意我让让,我起身后退,蒋老师近前一步,我点头叫一声,蒋老师,她没回应,专注端详父亲,身后众人也屏息凝望,父亲似在意起这么多人关注自己,人来疯,猛一嗓子喊出句新词儿——我谁也不欠!——满屋居士都被这一嗓子吓得直激灵,紧接目睹了父亲的手舞。我正丧气之际,眼角一道刺眼的闪光灯晃过,见王护法正握手机对父亲拍照,继而又开录像,左右换了几个角度。我问他,你拍啥呢?他像没听见,又探前一步拍特写。我再问,你拍啥呢?他仍不看我,说,记录一下。我说,别拍了。他又不语了。我说,你聋是咋的?他终于看我一眼,眼神里是最初那种疑惑,又继续摆弄起手机。拍你妈逼!我一掌将他的手机扇飞,滚地上老远,电池崩入人群脚底。满屋愣住,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而是父亲,怪喊又提升了八度,似在替我叫好,紧跟着是母亲,求救般唤我名字,承博!承博!最后才是蒋老师,她只瞥了我一眼,便闭目念道,阿弥陀佛。满屋居士也跟着念,阿弥陀佛。声之齐整,像受过训练。王护法捡起手机,瞪我,我也瞪他。蒋老师再睁眼时,俯身到父亲耳边低语着什么,片晌,父亲竟当真放下双臂,眼神也柔和下来,叫也不叫了,最后合上双唇,只睁着眼。我确被震慑到,但有意回避了王护法报复式的目光。蒋老师再伸手,王护法递上瓶矿泉水,娃哈哈,拧开盖,蒋老师将右手中指伸进瓶口蘸水,后朝指尖吹气,嘴里默念某句秘咒,手结法印之势向父亲身上掉水,重复四五次,父亲竟又缓缓闭上瞪了一路的双眼,像睡着了,要不是喉结微微鼓动,还以为是走了。

有外人问起父亲怎么就突然信佛的事儿,母亲每次讲都会透露出得意,仿佛正中她下怀。蒋老师是在父亲昏迷前,被母亲特意请来沈阳的,中间通过一位阿姨引荐。那位阿姨是母亲以前在厂子里的老工友。后来母亲赶在厂子倒闭前,凭借民歌特长,花钱托关系进了一家国企的附属小学当音乐老师,逃过下岗,踏实熬退休。那位阿姨,此后在原厂址附近卖烤地瓜。母亲那天路过买烤地瓜,俩人重逢。阿姨看上去要比母亲老十岁,然而气色却胜过母亲,脸上总挂着红扑扑的笑容。叙旧后得知,阿姨信佛小十年了,生活中所有的困苦都被解决,起码心里解决了,不再抱怨任何事,感恩一切有缘人,她自己这么说。母亲好奇问,咋结的缘?据阿姨说,一次回黑山老家探亲,碰巧溜达进了蒋老师的道场,听见人家讲经当场哭晕过去,从此做了蒋老师的俗家弟子。母亲问,有证吗?阿姨说,你指出家证?没。母亲不觉景儿,还追问,为啥没有?阿姨说,怎么跟你解释呢,将老师不是住持,所以那不叫庙,叫道场,民间的,她自己也是带发修行,人可年轻了,比咱小不少。母亲说,啊,年轻有为。阿姨说,娟儿啊,我劝你也信佛吧。母亲问,信佛真管用吗?阿姨说,这么问就不对,你想管啥用呢?信佛不是为了跟佛要啥玩意儿,其实该给的,佛早都给你了。母亲说,这磕儿唠得高级了,那你信上,感觉有啥不一样了?阿姨说,心里得劲儿了,哪哪都得劲儿了。

母亲后来有一阵心里很不得劲儿,为求得抚慰,闲暇时开始在家看一些光碟,有法师讲经的录像,也有演绎释迦牟尼成佛历程的电视剧,什么制作单位也不清楚,但演员都是真的印度人。光碟都是那阿姨给的,她总说母亲慧根深,有佛缘,母亲果真也看进去了。某一晚,父亲回到家,不知道又在哪儿喝的闷酒,带气儿进门,见母亲又在看碟,直接把VCD机给搬起来砸了,母亲受到惊吓,但没发脾气,只对父亲说,你这样严重谤佛的行为,是很危险的。父亲说,滚鸡巴犊子,我他妈谁都不傍,我自力更生,我谁也不欠。母亲说,咱俩说的不是一个bang。粗俗。

那段时间,我还在上高三,父亲刚从深圳回来,他去那儿做了一年买卖,倒腾一种烙饼机,跟朋友合伙儿,朋友负责进出货,他负责在酒桌上把客户喝倒。最后他没赚到钱,但那朋友回到哈尔滨就买了台新车,父亲后来还是经人提醒,才明白过味儿来,再去找那个朋友,人早失踪了,拖家带口一起。我隐约从他跟母亲吵架的话里话外,猜出一些原委。母亲怀疑父亲在深圳那年有别的女人,而且连是谁都咬准了,一个从前的老邻居,离婚没孩子,做买卖发得早,可以算富婆,但就是没有证据,其实还是咬不准。父亲当然不会承认,而我对此事的态度,就只是单纯好奇,假如真有这么个女人存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老邻居,兴许我能认识。说来也怪,蒋老师来病房探望父亲的前一天,真有一个陌生女人来过,跟我父母年纪差不多,模样挺富态,但也不算胖,一身大牌儿,拎了个闪闪的包。那天下午,父亲让母亲回家取样儿东西,整得像很着急,我说我回,他说我找不到,还是派母亲回去了。后来我想起这事儿,也叫不准父亲是不是有意。母亲走后不到半个点儿,那个女人就出现在病房,我打水回来碰见了,女人话很少,最后给父亲留了一万块钱,就匆匆走了。我问了一句是谁,父亲只说是个老朋友,以前合伙儿做过买卖。那些年他做过的买卖太多,说了也是白说,我也懒得装关心。第二天,蒋老师来了,那个阿姨接来的,母亲出了车票跟住宿钱。三人一见面,简单唠了几句,蒋老师就进了病房,跟父亲打招呼。阿姨在门外问母亲,你看蒋老师长得咋样儿?母亲问,啥咋样儿?挺年轻的。阿姨说,你不觉得长得像什么人吗?母亲苦想说,蔡琴啊?阿姨笑,说,菩萨啊。这叫观音相,万里无一。我在门内听到这话,才又仔细揣摩了一遍蒋老师的面相,大鹅蛋脸,长发扎鬏儿,脑门子挺宽,耳垂肥厚,别说,可以往上联想,说像也像。

蒋老师开口就管父亲叫曹居士。父亲很礼貌地点头回应,啊,你好。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主要是蒋老师来之前,母亲已经对他做过工作。母亲说,曹羽啊,你的病情,我只能跟你说实话了,再多瞒几天,怕来不及了,我想你是个明白人,应该走得明白,自己的时辰自己该知道,剩半个月。父亲说,你昨天说过了,你自己忘了,你说俩礼拜,跟半个月差一天,也不多这一天。母亲说,我以为昨天做梦说的,我多少天没睡觉了。父亲说,难为你了。母亲哭着说,咱俩才过了半辈子,你咋这么着急呢。父亲说,咱俩不容易,你也给我留了后,承博好孩子,细想不亏。母亲说,那你到底想啥时候跟我说实话?父亲问,啥事儿?母亲反问,你说啥事儿?父亲说,没那事儿,从来就没。母亲抹了抹泪,说,行,我不逼你,你真不愿意跟我说,明天可以跟蒋老师说。父亲不悦,蒋老师到底干啥的?母亲说,简单说吧,帮你来解决困惑的,高人。父亲说,我要死了,还能有啥困惑?母亲说,人临走都有困惑,困惑解决了,才能走得高,走得远,一去无挂碍。父亲说,你说话变了。母亲说,刚开始修行。父亲说,我没话跟她说,最多不骂她。母亲说,你不说,人家也能把你看透,还不如主动点儿。父亲哼一声,她透视眼咋的?X光啊?母亲说,曹羽,别再执迷,那叫他心通,他心通。父亲问,啥玩意儿?母亲说,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不用说话。

那天,蒋老师跟父亲一共只聊了不到五分钟,两人单独在病房里。我跟母亲还有阿姨守在门外。蒋老师出来时,正在将一把剃头推子塞进包里,门刚打开,我就听到了父亲的哭声。我第一个进去,见他竟在地上跪着,掩面痛哭,头光了,黑发散落在地上,围住自己一圈儿。我震惊,急忙把他搀回床上,他继续哭着,我没说话,只把病床摇高三十度角,小心地托他靠下去,一偏脸才注意到,床头的墙上多了一幅A4纸大小的观音图,观音持瓶滴露,身后佛光普照,正对着父亲瘦削的背。我忍不住问,爸,你咋了?父亲摇着头,说不出话。我又来到门外,问三个女人,我爸到底咋了?阿姨说,你爸没事儿了,好了。我说,啥就好了?病好了?头发咋都剃光了?阿姨又说,是精神好了,心里得劲儿了。我说,我不得劲儿。蒋老师第一次开口跟我讲话,她说,你父亲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要按俗世的方式走,想走佛道了,如今他已是我的弟子,身后事,我答应管。此话一出,母亲瞬间泪如雨下,连连作揖,阿姨在一旁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她这才缓了过来,从小包里掏出一摞钱,报纸裹着,我一眼认出,那就是前一天陌生女人送来那一万,后来我给了母亲,那张报纸我认得,《深圳晚报》,头版头条是庆祝深圳特区成立三十周年。蒋老师摆手,再三推脱,最后还是阿姨替她收进了自己包里,跟母亲一起送蒋老师下楼。我再返回病房内,父亲终于不哭了,眼神发虚地望着窗外,正值日落,远处的云很高,层层叠叠,唯有几道霞光刺穿一切,斜射向我跟父亲,光映在父亲的眼中,燃烧着某种浑浊。我问父亲,爸,我要你亲口说,爸。父亲扭过头看我,微笑不语。我说,爸,你自己说,她们说的我不信。父亲开口,声音很轻柔,他说,装老衣太砢碜了,你不觉得吗?我不喜欢。我说,咱不唠这个了,行不?父亲说,没事儿,该面对的必须面对,不怕,承博,你长大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家里的事也要你做主,我不想穿装老衣,也不想死在医院里,墙太白了,晃眼啊,儿子。我哭了,说,好,回家。父亲说,我想好了,我想穿海青服,我喜欢,蒋老师给我看照片了,很朴素,也挺雅。我喜欢。他又强调了一遍。

年初三一白天,除了老居士自己,再没有其他道场的人进来过1026。都被我膈应到了,很好理解。我反而感到轻松,但母亲很懊恼,一上午没跟我说一句话。父亲在受蒋老师施恩过后,始终很安静,闭目平躺,像在睡一个无惊无扰的大觉,完全不用人照顾,甚至令我跟母亲显得有些多余。老居士是中午十二点来的,给我跟母亲送饭,两个不锈钢餐盘,都是斋菜,米饭扣得方方正正。我倒是对老居士挺有好感,人长得也慈眉善目,我对他说,老居士,对不起啊今早。老居士摆摆手,哎,都不容易,你也是孩子。放下饭,他对母亲说,蒋老师要我转达,今天下午开始,陆续赶到的居士们就要提前做一场法会,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己家的逝者或病患大名报上去,集体功德回向,她希望你参加。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并追问,真正的大法会是后天开始吗?老居士说,对,初五。母亲又问,那天会有多少居±?老居士说,五百。但到时可没有这样的功德回向,只是讲经诵经,每天七小时,为期三天。母亲说,明白,我下午一定到。

饭我一口没吃,母亲却终于在多日未进食后突然有了胃口,粒米不剩,还提醒我趁热赶紧吃,剩饭在道场也是业障。我没吭声,拉了一会儿父亲的手,挠着他的手心,没回应,但有温度。到了下午一点,母亲当真去了,身披着老居士留下的海青服,的确挺肃穆,精神头儿支棱起不少。母亲一走,我也困了起来,多少天我也没睡过好觉了,挤上了父亲的床,他瘦没了,像故意留一大半空间给我。我侧卧着看他半张脸,很快眯着,没做梦。再醒来已经下午四点,我是被洪亮而悠远的诵经声叫起的。我们住的楼只是宿舍,斜对面另一栋椭圆形二层小楼,才是真正的道场,活像一座小型体育馆。父亲仍躺在我身旁,一动不动,随即我就发现哪里不对,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双唇微弱地颤动,气若游丝。我赶快翻身下床,俯身摇着他的手臂,叫更大声也不应。很快,最后一丝气也吐尽了,有一记类似气泡浮出水面后破裂的轻响从他喉咙里传出,后再没有了任何迹象。我再次摇摇他的手臂,就明白了,泪水顺着自己脸颊流下,双膝顺势跪在地上,朝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旋即起身奔出房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观音巨像,横穿院子,直冲进道场,推开那扇大门,眶当一声响,惊得满堂佛号骤停,堂内足有一百人,同时望向我,男男女女全身穿海青服,还有不大点儿的小孩儿,整齐划一地跪在各自膝下的小方垫上,王护法手持戒尺,正踱步其间,蒋老师站在台上,手握麦克,依旧是那般从容不迫,此时母亲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喊一声,承博!我也回喊一声,妈!我爸走了。

老居士带了十八名居士,算他自己在内,把整间1026挤得满满登登。他们围绕着床上父亲的遗体,最近的一排就紧贴床边,齐声唱经,不用照本,老居士领头儿,韵律跟节奏竟完全一致,一个错儿都没出。父亲已在老居士帮助下换好海青服,搭配他的光头,真像那么回事儿。全程蒋老师跟王护法都没有出现。两个点儿后,再换十八人轮班儿,一刻不停地唱太废嗓子,换下来的,集体去食堂吃晚饭。母亲提醒我说,咱们应该送送。我也觉得应该,于是跟母亲走在最前,陪这十八人一路走到了楼外,我们母子站在楼门口,逐一谢过各位。每个人都礼貌地跟我合掌相拜,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我也很自然地学起他们,拜说,阿弥陀佛。老居士最后一个出来,我拜完,没响应,我抬起头,发现他正在举头看天,我追他目光望上去,老居士说,孩子,莲花,看见了吗?我问,啥莲花?老居士又往院中央挪了几步,再抬手指着说,那朵云,是莲花啊。他的声音大了,走在前面的那些人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又看天,纷纷对彼此说,是莲花啊,是莲花。我跟母亲同步凑到了老居士跟前,顺着他手指的那片云看,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说的是哪朵。母亲也激动地抬起手,指着说,承博,你看啊,就是那朵,莲花。我说,是吗?母亲似有不悦,反问,不是吗?你真看不出来?我说,看出来了。母亲还问,是什么?我说,是莲花,好大一朵啊。老居士说,曹居士走得好,显影儿了,多少高僧大德都未必有的加持。母亲一听就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哭了出来,眼见乌云正从八方赶来,立马又闭上双眼,拒绝了一场姗姗来迟的暗淡。母亲突然在我耳边说,你想知道你爸那天跟蒋老师都说了啥吗?我再睁开眼,说,我不想。母亲侧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抬头看莲花。这中间,陆续有车辆驶入院内,接连几辆豪车,打头是一台路虎一台悍马,应该都是参加初五大法会的外地来人,新来者一下车,马上都凑过来,抬头看天,异口同声道,哎呀,莲花,哎呀。母亲又对我说,王护法想把拍下来的录像刻成碟,当蒋老师的教学资料。我说,随便。母亲又说,你该跟王护法道个歉,我认为,你认为呢?我说,去他妈的。母亲说,承博。我改口道,阿弥陀佛。

跟俗世规矩一样,发丧也在第三天,正好赶初五。然而,初三当晚我必须为一件更棘手的事儿奔波一父亲的死亡证明。父亲自愿从蒋老师的道场走,我承诺他,会在他失去意识后替他做主,一定办到。但父亲要在黑山当地的殡仪馆火化,异地火化必须出示户籍所在地开的死亡证明,证明此人因故无法回到户籍所在地,才能依法进别人家炉子。操作此事的具体步骤,都是老居士指导我的,看样子类似情况他应该没少过手。第一步,我要去找三台西村的村长,请他开一份证明,证明父亲是在他所管辖的行政区域内死亡,签字盖章。这件事,是抱父亲进屋的壮汉带我办的,证明文件就是他随手写的,字很潇洒,像读过书,到了村长家,我才知道他是村长外甥,没废任何话,他舅舅就签字盖了章,继续回到炕上喝酒。第二步,我要带上这份文件连夜赶回沈阳,好确保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换回张真正的死亡证明。但急就急在第三步——初五一早我必须赶回黑山,父亲才能抢上第一炉烧。老居士说,蒋老师要给你父亲争个圆满,第一炉才圆满。我说,我以为佛不争不抢。老居士顿了顿,说,钱都给殡仪馆的人了,就等你爸呢。钱是王护法垫的。

又是壮汉帮我找的车。村里一个青年每三天往返一次黑山跟沈阳,送花生跟木耳,黑山特产。当晚他刚好要连夜赶去沈阳送一批货,我搭他的货车,晚上十一点半出发的。小青年不爱说话,看模样也就二十,比我小不了两岁。他一刻不停地抽烟,车开得很快,反光镜上挂着弥勒佛,我被车颠出错觉,弥勒好像真的会笑。两个半点儿就到了沈阳,天还没亮。我掏出两百块钱,他没要,掉头去送货,把我扔在了我家小区门口。我站在喷泉前合计了半天,最终决定不上楼,出小区打了辆车,直奔一家洗浴中心,半夜大池子已经放空水,随便冲了一个,倒在休息大厅的按摩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正好七点半,再打车去沈河区山东庙派出所,父亲的户籍所在,到那儿八点,正好赶开门。不承想,民警要求我出示父子关系证明,我不懂,我手上有父亲的身份证跟村长文件,还有自己的身份证,这还不够?民警说,因为你是代办,所以必须证明你们是直系亲属。我说,人都死了,有谁能本人来办的?民警说,你这是抬杠了,按规矩办,必须要户口本跟你的出生证明。我挺憋气,但也没办法,只能再打车回家。出租车上,手机响了,但不是我的,父亲手机也在我身上,找他的人竟是孙尚全。我正没好气儿,一接通,那边口气更粗,说,曹羽啊,你这几天干鸡巴啥呢?一直不回我电话,病咋样儿了啊?我说,我是他儿子,我爸死To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又开口,承博啊?你再说一遍!我说,我爸死了!昨天下午!你到底啥时候还钱?我的声音肯定挺恶,司机都被我吓了一大跳。那头问,啥钱啊,大侄子?我说,装傻是不?摩托车钱!我爸的摩托车!八千!那头才说,你说这事儿啊,等见面再唠。我说,我跟你有啥唠的?你先还钱再说。那头说,得了,我现在去你家找你,我知道你家住哪儿。

我一进家门,眼泪唰地又掉下来。沙发边还堆着几件父亲在医院换下来的衣服没来得及洗。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户口本跟出生证明。户口本我知道放哪儿,但出生证明是个难题,我打电话问母亲,她一时也想不起来,而且她在电话那头说话也听不太清,背景全是诵经声,淹没一切凡间对话,我恼怒,挂了。正赶此时,楼下响起一阵摩托车引擎声,更闹心了,孙尚全还真有脸来。我反倒好奇,开了门候着,想整明白这人到底啥意思。我家三楼,他却爬了老半天,楼道里传上来一高一低两串脚步声,像两个人的。我没耐心等,把门留着,继续回南屋翻东西,孙尚全进了屋,倒是一点儿不客气,门不带,鞋不脱,径直朝我走进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走道儿一瘸一拐,肩膀也一高一低地栽棱着,像小品《卖拐》里的范伟,再往腿上看,还真是一腿长一腿短——他右脚上的那只黑皮鞋,鞋底有半寸厚,很像女孩流行过一阵的那种松糕鞋,踱拉着行走,动静像拿板儿砖拍地,但左脚那只鞋是正常的。我问,你咋不脱鞋呢?他说,这不不方便嘛,翻啥呢?我说,出生证明。他问,谁的?我说,我的。他又问,找那玩意儿干啥?我说,证明我是我爸的亲儿子。他像在思考,仿佛面对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后说,我帮你找啊。我说,这又不是你家。他说,那我坐着等你。于是自己又走去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真他妈有意思这人,我心说。

大半天过去,还是没找到。其间,孙尚全把餐桌上两天前剩的干豆腐都打扫了,自己还上阳台扒了两棵葱,洗好了蘸酱卷上,问我吃不吃。我说,你是不有点儿啥毛病?啊?孙尚全笑了,齿间果然得挂点儿东西,这把是葱叶儿,他说,你这孩子挺逗,多少年没见着,变样儿了。柜子里的抽屉被我泄恨一样,全部反倒在地上,孙尚全又咯磴咯磴走上来,蹲下捡起一本老相册,翻看起来,指着其中一张他跟父亲的合影,说,你看,那时候我跟你爸都在厂子里,你爸管我,岁数比我小,但我挺服他。他见我不搭理,又起身出去,我盘坐在地板上生闷气,也不知道是跟谁。眼瞅四点,派出所五点就下班。孙尚全竟然在客厅里翻书架,突然抽风儿似的叫起来,这儿呢!我赶紧出屋上前看,还真给他找到——再看他手中的小册子,《泰国旅游导录》,我从没注意过家里有这本书,就夹在里面。我抢过他手中的出生证明,手掌大的小本儿,上面先是我父母的名字,曹羽,房丽娟,再往下是我的名字,曹承博,旁边那半页,是我的小脚丫印,拿手比量,短过我的小拇指。我问孙尚全,你咋找到的?孙尚全说,随便抽的。我说,阿弥陀佛啊。孙尚全有点儿得意忘形,说,九几年你爸就去过泰国,还搂人妖照相呢,人妖长得比女人还白净,你爸可爱照相了。

赶回山东庙派出所时,差十分钟下班。孙尚全摩托骑得挺快,算他立功了。但我坐上摩托才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车。父亲的车是绿色本田,孙尚全骑的是红色铃木。进了派出所,还是同一个民警,笑着看我,也不知道啥意思,总之盖了章,父亲的户口成功销掉,换来一张死亡证明,证明叫曹羽这个人被彻底抹除了。我将这一张薄薄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里怀,再裹紧了羽绒服,跃上铃木摩托的车后座,对孙尚全说,送我去北站。孙尚全问,啥意思啊?我说。回黑山啊,啥意思。孙尚全说,拉倒吧,我驮你过去。我说,你泡我呢?开车都得仁点儿。孙尚全说,我骑老快T,刚才你也有感受,再说你爸出殡,我肯定得到位,咱俩一起不正好嘛。我说,这么冷的天,吹死谁啊?孙尚全说,你抱着我,风都我扛了,冻不着你。

出发时间五点半。一路上我搂着孙尚全的腰,能感受到他肚子的起伏。他身上有股子味道,跟父亲身上的很像,类似油哈喇味儿混着酒精,但是父亲的不难闻。摩托车只能走国道,刚出沈阳的时候,孙尚全不回头地跟我说,挺多年前,有一回你爸喝大了,一直说想去泰国,搞一条船,把房子卖了,就住船上。我问,带不带我跟我妈?孙尚全说,那没说,他就说东北太鸡巴冷了,腻歪了。再往后孙尚全说的话,都被风给吞了,我一句没听清。国道两边,是望不到头儿的两排杨树,除了我们俩,沿途几乎无车驶过。我身子确实不冷,但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路程快开到一半的时候,后轱辘爆胎了,砰的一声响,吓得我差点儿从车上翻下来,孙尚全停下车察看,也没发现轧到啥,骂了两句,再放眼望去,不到五百米的前方正巧有家汽修店。他说,肯定这帮逼撒的钉子。我陪着他推车朝汽修店走,走着走着竟然不冷了,还出一后背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腿咋整的?孙尚全说,骑摩托被车撞飞了,拉煤的大货,膝盖骨给干碎了,摘掉以后短了一截儿。我不会接话。他继续说,这双鞋我自己做的,行不?我还有一双白的呢,分场合穿。我问,比如呢?他说,你爸出殡,我就穿黑的出来。我快结婚了,二婚,到时穿白的,西装也穿白的。我说,讲究人儿,没看出来。没走多久,到汽修店,直接换胎,要等二十分钟。我提议,去隔壁小饭馆吃碗馄饨,暖暖身子。我说,我请客。孙尚全说,开国际玩笑,哪能让大侄子请客。然后他自己又要了瓶啤酒。我问,喝酒还能骑车?他说,放心,更快。我说,赶紧吃吧。他说,大侄子,我就是骑你爸那台车,撞断的腿,但我没敢告诉你爸,他不知道。我说,你这还赖上我爸了。他说,不是这意思,但住院半年把动迁款都花光了,所以一直欠你爸的没给。他又说,大侄子,将来可别骑摩托。我说,十八那年我就偷骑过一回,我喜欢,天生的。他说,其实你爸一直挺为你骄傲的,名牌大学毕业,工作好,又孝顺,不像我儿子,病秧子一个,天天泡网吧打游戏。我可羡慕你爸了,死得够敞亮,不像我,活着憋屈。我说,吃完没?吃完走吧。孙尚全说,把这口酒喝完。我起身,先走出门外打了个电话。

差十分九点的时候,孙尚全跟我已经快到三台西村的村口了。还真没比开车慢多少,一腿长一腿短也没拖累他速度。此前母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说马上了,母亲又说,五百居士基本都到齐了,就等明早给你爸一起送葬,功德无量,给蒋老师的钱带了吗?我没说话,借口

听不清便挂了。钱我没取。孙尚全偏头问我,是这儿吗?没走岔吧?我说,没有,就是这儿,照直开,该拐的时候我跟你说。孙尚全说,真他妈黑啊,看不清路。我说,你贴着河开,有月光照亮儿。孙尚全果真把车偏向一旁,河面上隐约倒映出摩托车和我俩的身影,模糊又飞快。与此同时,有一台警车从村路上疾驰而过,好像是我俩特意给人家让路。孙尚全说,啥急事儿呢,出人命了?我说,抓非法集会的。孙尚全没回头问,你咋知道?我说,我报的警。孙尚全突然提高音量,以防自己说的话再次被大风吞没,他问我,追一下子不?我反问,干啥啊?孙尚全说,追一下子,刚换的胎,比比谁快。我说,追,他妈的,追!孙尚全应道,妥了。旋即满拧油门。我把身子侧出来,不再让孙尚全的宽背遮挡我的视线,眼见就快与警车尾灯并驾齐驱,心说,这人骑摩托真的很快,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比他更快,但要跟我比,他俩还是太慢,于是说,孙大爷,停一下!孙尚全问,干啥?不比了?我说,比,你下来,换我骑,我老快了,你可得搂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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