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婆婆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小美,教小美识字念书,教小美织补手艺,教小美管理账目,小美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婆婆隐约看见了过去尚在闺中的自己。小美干净整洁、不苟言笑、勤俭持家。此时小美和阿强已到男女婚配的年龄,婆婆决定择期举行当地礼俗约定的婚姻仪式。

织补沈家在溪镇也算家境不错,按理应该让小美先回万亩荡西里村娘家,等待迎亲的日子到来时,沈家前往接亲。可是节俭的婆婆还是免除了迎亲的仪式,只是邀请小美的父母前来吃一顿饭,举行一个简单的拜堂仪式,两人进屋就算是圆房了。

于是冬天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美的父母和三个兄弟出现在沈家的织补铺子前,他们身穿补丁的棉袄,五个人的双手都插在袖管里,五张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唯唯诺诺。

沈家托人捎去万亩荡西里村的书信里,只是邀请小美的父母前来吃饭,没有料到小美的三个兄弟也一起来了,所以小美的公公看见铺子外站着五个人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上门的顾客,客气地说:

“今天是沈家的大喜日子,不接生意。”

铺子外的五个人听了这话互相看看,嘿嘿笑了起来。小美的公公摸不着头脑,以为他们说上一两句恭喜的话就会转身离去,他们却一直笑着站在这里。

这时小美的父亲说:“我们是西里村的纪家……”

小美的公公才知道是亲家光临,急忙侧身将他们让进铺子,小美的公公连声说:

“六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

小美的父亲双手插在袖管里,张嘴啊啊了几声,率领也是双手插在袖管里的另外四个鱼贯而入,走进里面的厅堂。小美的父母被请坐在藤椅里,三个兄弟挤在一条长凳上。

小美的婆婆出来与他们寒暄几句后,在丈夫身旁坐下。然后小美和阿强出来了,阿强挨个看看小美的父母兄弟,看见他们满脸讨好地向自己微笑,他面有羞色地对他们笑了笑。

小美木然地站在那里,六年的光阴在她心里似乎只有瞬间的经历。她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六年来杳无音讯,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竟然如此的陌生,她觉得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他们都是双手插在袖管里,缩着身子的模样。坐在藤椅里的父母笑容可掬,挤在长凳上的三个兄弟好奇地看着她,像是看什么新鲜东西。小美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同胞兄弟的目光,她看到的是陌生男人的目光。这时候母亲的眼角滴出了泪水,母亲抬手擦起眼角,遥远的情感终于在小美心底被唤醒,她意识到自己的亲人来了。

晚饭的时候,小美看着拘谨的父母兄弟,心酸地低下了头。婆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这五个来自万亩荡的贫穷亲人却是胆怯地吃着。虽然他们饥肠辘辘,虽然桌上的鸡鸭鱼肉香气扑鼻,可是他们的双手仍然插在袖管里,仿佛是在互相等待,当父亲的手从袖管里出来,拿起筷子夹一块肉放进嘴里后,另外四个的手也从袖管里出来,也拿起筷子夹肉。父亲的双手重新插回袖管后,另外四个的手也都跟着插回袖管。然后又是等待,下一个是小美的哥哥,他勇敢地将手伸出袖管,另外四个受此鼓舞也伸出袖管里的手,当小美哥哥的双手回到袖管后,其他人的手也都回归袖管。就这样,他们的手从袖管里迅速出来,又迅速回去,快去快回像是小偷的手。小美低头坐着,到后来不只是心酸,自卑的情绪笼罩了她。小美的公公和婆婆后来不动筷子了,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只有阿强大声咀嚼,满嘴的油光闪亮。

沉闷漫长的晚饭终于结束,拜堂的仪式开始。婆婆没有给小美准备头戴的凤冠、遮脸的红方巾、身内穿着的红绢衫,只是给小美准备了一身红棉袄红棉裤和一双绣花红鞋。该省的都省了,不该省的也省去了。倒是十二个鸡蛋的风俗仪式没有省去,在房间里给小美换上一身红衣时,婆婆亲自拿着十二个鸡蛋,一个一个从小美的裤腰里放下去,让它们从裤脚滚出来。小美感受到十二个冰凉的鸡蛋挨个沿着大腿滚到小腿的时候,似乎都在膝盖处停顿一下,敲门似的敲打一下她的膝盖骨。十二个鸡蛋没有一个破碎,婆婆从她的裤脚处接过去全部的鸡蛋后,告诉小美,十二个鸡蛋代表十二个月份,顺利滚下来没有破碎,意味着哪个月份生孩子都如母鸡下蛋一般顺畅。

小美认真点点头,这已是小美在沈家的习惯,六年来只要是婆婆说话,小美听了都要认真点头。然后一身红色的小美来到厅堂,与身穿长袍马褂的阿强并肩站立东边,拜罢天地,再拜高堂,夫妇交拜之后,这个童养媳的婚姻仪式也就草草结束了。

小美父母兄弟的双手一直插在袖管里,此刻起身告辞,他们像五个陌生人那样来到,又像五个陌生人那样离去。深更半夜,他们走出沈家,唯唯诺诺与沈家的人作揖告别,他们走去时只有母亲回头看了一眼,她没有看见小美,那一刻母亲的眼角再次流出泪水。

这五个双手插在袖管里的人离开沈家,来到溪镇的大街上,立刻恢复了在广阔田野里成长起来的天性,他们在寂静的街道上喊叫似的说话,仿佛他们不是走在一起,而是隔着几块稻田。他们赞叹不已,赞叹沈家砖瓦的房子多么气派,赞叹沈家桌上的菜肴多么丰盛,赞叹新郎的长袍马褂多么神气,赞叹小美一身红色多么富贵。小美的母亲一边点头一边抬起袖管擦拭眼泪,这是欣慰的泪水,因为女儿嫁给了一户好人家。

他们走向溪镇的码头,中间迷路三次,此前只有小美的父亲来过溪镇,另外四个都是第一次进城。迷路的时候他们站在街上继续高谈阔论,直到父亲好像找到了方向,他们再朝着那个好像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议论最后集中在那一桌丰盛的鸡鸭鱼肉上,他们再次饥肠辘辘了,然后吞口水的声音响起。就这样,这五个饥饿的人兴致勃勃说着鸡鸭鱼肉,走到溪镇的码头,叫醒一个在梦乡里吃吃笑着的船家,坐上竹篷小舟,继续鸡鸭鱼肉说着,两个多时辰后回到他们的西里村,那时候熹微晨光刚刚照亮他们的破旧茅屋。

小美在冷清的新婚之夜将辫子挽起,以此告别姑娘时代,然后和阿强一起入了洞房。

她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听着她的父母兄弟走出沈家,走上溪镇的街道;听着她的公公和婆婆走进他们的房间,吱呀一声关上他们的房门。

她低头等待,她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办。她知道没有人会来闹房,也就听不到闹房歌,没有人窃窃私笑躲在门口窗下听房,也就没有人将她新婚之夜的笑柄传诵给街坊邻居。

穿着长袍马褂的新郎坐在床上打了一个呵欠后,起身来到她的面前。尽管他们共同拥有六年的成长时光,尽管六年前她就知道这个人将是自己的丈夫,可是他在洞房之夜向她走来时,她仍然紧张得心里咚咚直跳。过去的织补少爷,此刻的织补新郎走到她面前后,一边注视她,一边开始漫不经心地踱步,仿佛是一条猎狗在它的猎物前绕圈,新郎盘算如何对待她,又一时拿不定主意。小美看着他的身影在地上拖过去又拖过来,中间停顿了一次,停顿的时候小美浑身抖动起来,接着身影又离开了,当小美抖动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后,突然看到地上的身影里伸出了手的影子,他扑了上来。接下去发生的让小美感到眼花缭乱,也就是片刻的时间,她离开椅子来到床上。她被织补新郎弄到床上躺下后,伸开双臂做出任人摆布的姿态。六年来她在沈家已经习惯任人摆布,新婚之夜也是同样如此。她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新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和手忙脚乱地折腾她。

新婚第二天,小美像往常一样早起。当婆婆起床时,小美已经做好早饭,正在细心扫地。这是婆婆没有料到的,新娘三日不下厨是溪镇的习俗,勤快的小美在新婚的翌日仍然和往常一样,婆婆心里欢喜。然后婆婆看到小美没有穿着她的红袄红裤,脚上也不是绣花红鞋。小美穿着一身旧棉袄,她的头发已经盘起,脑后出现一个发髻。婆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偷偷学会将头发盘成发髻,显然她还不够熟练,有几缕头发已经松散开来。扫地的小美抬头看见婆婆站在面前,以为是自己挡住了婆婆的去路,立刻拿着扫帚让到一旁。

婆婆微笑地看着小美,她依稀想起六年前小美在沈家的第一个早晨,因为不见了蓝印花布衣裳而哭泣不止的情景,现在她婚后第二天就脱下新娘衣裳。婆婆心里涌上爱怜之意,她拉过小美的手,摁住小美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里,给小美整理了发髻,然后举手取下自己脑后的银簪子,插进小美的发髻。

小美低头不语,婆婆将自己的银簪子送给了她,六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婆婆的情意,她无声地哭了,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胸襟。

小美起早贪黑,既要做织补活,又要料理家务,似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候,可是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光滑透亮,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子。

婚后第三年的冬天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来到沈家的织补铺子前。那时候小美的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沈店的一户亲戚的新屋快要盖成,邀请他们前去喝上梁酒。这天铺子里只有小美一人,她低着头,双手麻利地做着织补活。那个男子在织补铺子前站了很久,低头干活的小美隐约觉得有一个人影在铺子外留足不去,便抬起头来,漠然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自己的织补活,她以为那是一个叫花子。

这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终于开口了:“姐姐。”

小美一惊,抬头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子,男子说:“姐姐,我是小弟。”

小美的目光仿佛擦去了岁月的尘埃,清晰的记忆由此呈现,她从这张年轻和疲惫的脸上辨认出来了,确实是她最小的弟弟,她轻声叫道:

“噢,是小弟。”

小美站立起来,有些不安地扭头往里面张望一下,然后想起来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家中只有自己,她安心了,对铺子外面的弟弟说:

“小弟,进来呀。”

小美的弟弟此刻眼泪汪汪了,他摇摇头,没有走进铺子,而是开始漫长的讲述。他的讲述从二哥快要结婚开始,说到一个名叫彩凤的女子,显然是他二哥的新娘。他看见小美脸上迷茫的表情,他的讲述就扯了开去,扯到万亩荡另外一个村庄的名字,彩凤就是那里的姑娘。小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个村庄的名字,她微微点了点头。看到小美点头了,他又提到自己村庄的一户人家。小美再次到记忆深处去寻找,这一次没有找到。她的弟弟滔滔不绝,已经不关心小美脸上的表情,他说彩凤是这户人家的亲戚,给二哥做媒的也是这户人家。小美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他语无伦次,他的讲述来到一头猪的上面,这头猪也有一个名字,他一口一个“小胖”地叫着,说着小胖如何长大,他又如何带着小胖坐船来到溪镇。小美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小胖是谁,直到他絮絮叨叨说着如何将小胖卖给溪镇的肉铺,小美才明白小胖是一头猪。他继续语无伦次,说卖猪的钱就是为了给二哥筹备婚礼,可是那一串铜钱没有了。他伤心地哭了,拉开自己的破烂棉袄,用手插进胸前的口袋,空手伸出来给小美看。

小美明白弟弟的意思,他卖猪所得的一串铜钱丢了,可能是让溪镇的小偷给偷走了,他不敢回家,所以来到这里,站在铺子外面哭诉。小美不安地看着他,身旁的抽屉里有铜钱,这是沈家的铜钱,不是她的。她进入沈家八年,没有一文私房钱。小美呆呆听着弟弟翻来覆去的哭诉,觉得他是那么的陌生,她联想到了万亩荡西里村的父母兄弟,觉得他们和眼前这个弟弟一样陌生,他们八年没有音讯,她只是在婚礼那天,看见他们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入,又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出。

这个时候,小美弟弟的哭诉变换了内容。他说到了父亲和两个哥哥,说他们来过溪镇,他们都走到沈家的织补铺子附近,偷偷看看小美。因为小美的公公婆婆都在铺子里,他们不敢走过来。小美听了这话,心酸起来,这是童养媳的心酸。她的弟弟继续说,说他今天也是在附近站了很久,看见铺子里只有小美一人,才敢走过来。

小美心底的柔软之处被触碰了,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拉开那个抽屉,将里面用线绳串起来的铜钱拿了出来,双手捧起快速递给柜台外面的弟弟。她的弟弟急忙伸出双手,将铜钱接过去,哗啦几声将铜钱搁在柜台上,解开线结,嘴里一、二、三、四、五地数了起来,数到卖猪所得的铜钱后,就将剩余的铜钱从线绳上取下来,双手捧起来还给小美,说道:

“姐姐,这些多了。”

小美木然地将剩余的铜钱双手捧过来,重新放回抽屉。她弟弟认真系上线结,将小美给他的一串铜钱小心翼翼放进胸前的口袋,擦干净眼泪,憨厚地笑了笑,对她说:

“姐姐,我走了。”

小美点点头,看着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保护着铜钱走去。他走远后,小美在凳子上坐下来,继续手里的织补活,可是她手上的动作不再麻利,变得迟缓,然后一动不动了。

小美陷入到不安的情绪之中,这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广阔,仿佛田野一样在扩展。婆婆严厉的面容开始时隐时现,小美不寒而栗,她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了。她不该在婆婆外出之际,私自将钱给弟弟,她应该先让弟弟回去万亩荡西里村的家里,在婆婆回家之后,恳求婆婆同意给钱,再让弟弟来取。想到这里,小美不由苦笑一下,心想面对婆婆时,岂敢说出这些恳求的话,也就是趁着婆婆不在,自己才会胆大妄为。

这是一个窒息的下午,小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感到害怕,可是害怕什么呢?她又不知道。她低头坐在那里,神思恍惚。后来听到邻居喊叫街上孩子吃饭的声音,她抬头看到天色将暗,想到公公婆婆和丈夫快要回家,她竟然还没有做晚饭,急忙起身进了厨房。

天黑时去沈店亲戚那里喝上梁酒的三个人回来了,小美的公公和丈夫看到铺子敞开着,动手上起了门板。婆婆径直走入厨房,脸色愠怒,责备正在做饭的小美:

“天都黑了,还不上门板?”

小美战战兢兢,想说是忘记上门板,可是这样的话她也不敢说。婆婆继续责备小美:

“什么时候了,仍在做饭。”

小美战栗一下,婆婆不再说话,走出厨房,走过天井,走到外间的铺子里,在油灯下拉开抽屉,取出账簿,数着抽屉里的铜钱,清点起她离开两日的收入。发现少了不少铜钱,她沉默了一会儿,合上账簿,推进抽屉,起身往里走,走进厨房,看见小美正将饭菜端到桌子上,家中另外两个已经坐在桌旁,等待开饭。婆婆语气冰冷地对小美说:

“你过来。”

小美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跟随婆婆走到外间的铺子里,当婆婆将账簿和抽屉里的铜钱放到柜台上时,小美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就像下午时候她的弟弟一样絮絮叨叨。婆婆听明白以后,面无表情地把账簿和剩下的铜钱放回抽屉,从小美身旁走过,穿过天井,走入厨房。

热气腾腾的饭菜已在桌上,小美的公公和丈夫坐在那里,没有动筷子。小美婆婆在油灯昏暗的闪烁里走过来坐下,两个男人看见她脸色阴沉,她手里拿起筷子,可是没有夹菜也没有吃饭,好像在想些什么。小美的公公也没吃,手里拿着筷子看着家中的女主人,阿强慢条斯理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小美低头走进来,怕冷似的身体哆嗦着,小心翼翼坐在饭桌旁。

小美的婆婆,这个在家中独断专行的女人,这个头脑僵化言行教条的女人,小美未经许可拿出铜钱接济弟弟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窃盗。八年前小美刚入沈家时,年幼无知,偷偷试穿花衣裳,曾让她萌生休退之意,此后又收回,现在她思忖如何处置小美。

漫长的晚饭结束之后,小美清洗碗筷,将厨房收拾干净,忐忑不安地走到厅堂里,走入八年前出现过的情景之中。

婆婆神色严峻端坐在那里,公公正在油灯下草拟一封书信,听到小美进来的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小美,微微叹息一声,低头继续书写。小美的丈夫阿强一脸的疑惑表情,看见小美进来时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婆婆对小美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坐下。小美在稍远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放在腿上的双手轻微抖动,她看见印章和印泥,放在公公书写的纸张旁边,她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纸休书将要打发她回到离别八年的万亩荡西里村。小美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嘴唇,不让它们流出来。

小美的公公微微摇着头,写写停停,迟疑不决,几次抬头看一眼家中的女主人,好像要说什么,她严峻的表情让他欲言又止,只好低头继续书写。写毕递给了她,她仔细读了一遍后十分不满,问他:

“为何不写上窃盗?”

小美的公公不安地看了看小美的婆婆,轻声申辩了一句:

“接济自家弟弟,不该是窃盗吧?”

小美的婆婆一怔,二十多年来这个男人对她百依百顺,第一次没有顺从她。她摇摇头,然后扭头去看她的儿子,强行要他表态:

“你呢?”

阿强疑虑的脸上出现了清醒的神态,他应和父亲的话:

“接济自家弟弟,不该是窃盗。”

小美的眼泪夺眶而出了,严厉的婆婆则是表情木然,她在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挑战,她走神似的长时间没有反应,然后她的脸转向小美,声音僵硬地说出了八年前说过的那段话:

“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她看到小美浑身颤抖,眼泪纵横,她用八年前的话问小美:

“你犯了哪条戒律?”

小美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她声音挣扎地回答:

“窃盗。”

小美的婆婆点了点头,扭头去看小美的公公,这个二十多年前的上门女婿低头不语。她又去看儿子,儿子没有看她,正在为无声哭泣的小美愁眉不展。然后她提高声音说:

“就是窃盗。”

小美的婆婆说着将手里那份令她不满的书信递给身旁的丈夫,不容置疑地说:

“写上窃盗。”

小美的公公拿起毛笔迟疑一下后又放下,低声说:

“小美八年来谨小慎微,勤俭孝顺,何必如此呢?”

小美的婆婆不认识似的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竟然连着两次违抗自己,然后去看她的儿子,阿强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去,片刻后说出一句倔强的话:

“她是我的人,应由我决定。”

小美的婆婆吃惊地看着儿子,她将没有写成的书信撕成四片,搁在油灯旁边,看了看身旁低头不语的丈夫和脸色铁青的儿子,又去看了看已经止住泪水接受命运的小美,小美轻声哀求婆婆:

“不用休书,我自己离去。”

小美的婆婆摇摇头,从撕成四片的书信里拿起一片,对小美说:

“这是惩戒书,不是休书,惩罚你回去西里村两个月。”

小美没有想到婆婆的惩罚只是让她回去万亩荡西里村两个月,之后她仍将回到溪镇沈家。小美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流出,她哭出了声音,对婆婆说:

“我不会再犯。”

可是小美的公公和丈夫认为不该有惩罚,小美接济自己家人没有过错,况且数额也不大。公公再次对婆婆说:

“何必如此呢。”

阿强接上父亲的话,说得强硬,他对母亲说:

“不该如此。”

小美的婆婆悲哀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原本只是想雷声大雨点小地惩罚一下小美,可是丈夫和儿子连这样的惩罚也要反对,她被激怒了,她声音疲惫地对阿强和小美说:

“明日清晨,出西门,上大路,按溪镇习俗了结此事。”

小美的婆婆说完起身上楼,小美的公公和丈夫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决定,他们只是帮小美说话,结果帮了倒忙,他们知道覆水难收,不知所措去看小美,小美泪眼蒙眬,对他们勉强笑了笑。

小美看见了自己命运的去向。在溪镇八年的生活,耳濡目染种种溪镇习俗,她知道婆婆所说的习俗,就是三人走上大路,婆媳各走南北,让儿子选择,应该跟谁而去。小美听闻过两次这样的休妻事例,那两个男人对妻子心里不舍,难以落笔写下休书,母亲便带上他们来到大路上,母亲和妻子各走一方,那两个男人最终都是跟随母亲而去,百善孝为先。小美心想,自己的男人也是个孝子,也会同样如此。小美不再流泪,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哭泣是因为希望尚存,绝望反而让她平静。她起身离开桌子,像往常一样去给公公和婆婆端来洗脚的热水,虽然婆婆已经上楼。

这个夜晚对于小美既漫长也短暂,她与这个相识八年,同床两年的男人将是最后一夜。

两年的同床生涯在她这里只有一个情景,阿强进了被窝以后动手不动嘴,匆匆扒掉她的粗布短裤和粗布内衣,匆匆爬到她身上,匆匆插进她的身体。两年来,除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高潮来临的呻吟声,他几乎没在被窝里发出过其他声音。最近半年来他只是扒掉她的粗布短裤,已经懒得脱掉她的粗布内衣,她的胸部仿佛被他遗忘,偶尔想起来时,他的手伸进她的粗布内衣捏上一阵。

这个夜晚不一样了,他扒掉她的粗布短裤,又脱去她的粗布内衣,双手抱住她,双腿也夹住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他捆绑住了。他开始咬她,先是咬她的嘴唇,咬得很重,她感觉到了咸的味道,知道嘴唇被他咬破了。他咬起了她的下巴,又长又深地咬着,疼得她想喊叫时,他的嘴松开了,咬起了她的肩膀,从左边到右边,咬了一次又一次。然后他的嘴来到了她的乳房上,咬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忍受着疼痛,直到他咬起乳头时,她才轻轻呻吟几声。他沿着她赤裸的身体往下咬,他整个人钻到被窝里面,咬她大腿的时候,被子被他的屁股拱了起来,冷风进来,她怕他着凉,双脚伸到被子外面,用脚指使劲夹住被子。最后他咬起她的阴部,敏感又疼痛。那一刻她掉出了眼泪,知道这个男人舍不得她的离去。然后他才贴着她的裸体爬上来,他摸索一会儿,插了进来,熟悉的感觉插进来了。与他以往草草了事的风格不同,这一夜他在她的体内流连忘返。他一边抽动,一边慢吞吞咬她的嘴唇,咬她的下巴,咬她的肩膀,咬她的乳房,咬到乳头时,她因为疼痛呻吟起来。像是条件反射,他也呻吟了,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然后慢慢安静下来。完事以后,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翻身下去呼呼大睡,而是继续压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才从她身上滑下来,她听到他叹息一声,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稍后他的呼吸声就均匀了,她知道他睡着了。

小美这一夜被阿强弄得伤痕累累,却没有疼痛之感。她在漆黑的夜里睁着眼睛,看见的都是过去的时光。身边男人均匀的鼾声,衬托了这个夜晚的平静,她在沈家八年的平静经历就像这个夜晚一样。更夫打更的声响一次一次从街上经过时,夜晚的平静一次一次被惊醒,小美不平静的往事也因此被惊醒了。她想起第一次穿上蓝印花布衣裳的美好时光,想起新婚翌日婆婆将自己的银簪子插进她的发髻……

很多往事闪过之后,远处传来雄鸡啼鸣声,接着邻居的雄鸡啼鸣了。她知道应该做早饭了,她悄声起床穿衣,踮脚出去,开门的吱呀声让阿强的鼾声中断,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到阿强翻身后鼾声再起,她才踮脚跨出门槛,关门时又是长长的吱呀声,她再次站住,过了一会儿才走向厨房,这时自家的雄鸡也啼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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