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六十一

接到张一斧土匪派人送来的顾益民血书以后,溪镇乱成一团。城里有身份的人物走家串户商议对策,以林祥福为代表的一派主张按照血书上的请求去做,用民团的枪支去赎回顾益民,他们认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林祥福历数种种往事,包括当年溃败的北洋军沿途抢劫而来,顾益民从容应对,拯救溪镇。

林祥福说:“溪镇可以没有民团,不可以没有顾益民。”

另一派也是要去赎回顾益民,只是反对用民团枪支去赎回。他们说没有了枪支,溪镇就没有了民团,没有了民团,土匪就会大摇大摆进入溪镇烧杀抢劫,溪镇就会房屋尽毁生灵涂炭。

他们说:“顾会长是一定要赎回来的,只是不能以全城人性命去赎回,不能毁掉溪镇千年基业。”

两派争执不下时,有人提议去省城购置枪支,既可以赎回顾益民,又可以保全溪镇民团的枪支。大家觉得想法不错,只是太费周折,恐怕要有一两个月,土匪给出的期限只有十天。这时另有人提议去驻守沈店的官军那里购置枪支,短则两三天,长则一周就能完成,这个提议得到一致赞同。

沈店担心自建的民团难以抵挡土匪,花钱请省城的督军派来官军剿匪。剿匪的官军来了之后,沈店的百姓才知道是引狼入室。官军差不多每月一次扛着枪支浩浩荡荡出城,口口声声要剿灭土匪。与土匪相遇后,官军丢下枪支,捡起土匪扔下的光洋就跑;土匪则是丢下光洋,捡起官军扔下的枪支就跑。沈店的百姓眼看着剿匪的官军扛着枪出了城,回来时人一个不少,衣服也干干净净,可是肩上原本扛着的枪都没有了,土匪越剿越多,而官军丢掉的枪支也是越来越多,枪支需要重新购置,这笔费用就摊派到商会头上。

溪镇商会的主要纳捐人坐到一起,商议后决定由商会出资去购买驻守沈店官军的三十支枪,当然这是私下的买卖,他们已经听闻官军与土匪的交易,商会里有人与沈店的官军打过交道,这人说他可以前去沈店,他知道如何与那里的官军交易。

然后他们商议前去赎回顾益民的人选,大家认为这不是普通的赎金,是三十支枪的赎金,要去赎回的也不是普通的人票,是溪镇的头号人物,因此给土匪送去三十支枪的人选不能随便找一个,应该是个有分量的人物。

这时大家没有了声音,这些体面绅士只是想到张一斧的残暴,已经心惊肉跳了。沉默笼罩了他们,过了一会儿有人看着林祥福,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去看林祥福,林祥福知道他们的想法,也知道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他低头不语,他也想到了张一斧的残暴,女儿林百家突然浮现在了眼前,让他有了惴惴不安之感。林祥福想到了陈永良,如果陈永良在这里,一定会站起来说他去。林祥福心想,即使陈永良在这里,也不会让陈永良去,他会自己去。林祥福抬起头来,看见那些看着他的眼睛开始躲闪,他轻声说:

“我去。”

六十二

溪镇商会里的重要人物商议对策的两天里,民团士兵心里七上八下,他们听说顾团领的血书里要把民团的枪支交给土匪,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把民团的士兵交给土匪,他们抱着枪互相打听,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说是的理由是万亩荡的土匪正在招兵买马,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民团士兵自然是土匪求贤若渴之人;说不是的理由是相信顾团领的人格,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部下。他们议论了两天,直到在街上见到林祥福,向林祥福打听后,知道血书里没有要把他们交给土匪,算是有些安心,接下去他们互相说道:

“没有了枪,土匪来了怎么办?”

“没有了枪,我们就不是民团士兵,就是老百姓了,土匪来了怎么办?像老百姓那样逃跑。”

顾益民被土匪绑了票,要把民团的枪支作为赎金交给土匪的消息传出之后,溪镇一些人准备好了行装,扶老携幼走出城门。这些人的提前逃跑,溪镇人心惶惶了,也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有人站在大街上对那些背着包袱出城的人指指点点,甚至骂了起来:

“民团还没把枪支交出去,你们就他妈的逃跑了,要是大家都逃跑,谁来照管溪镇?”

白天逃跑的人被骂得面红耳赤,接下去逃跑的人选择晚上悄悄出城。自从顾益民被绑票以后,溪镇天黑就关闭城门,那些个守卫城门的民团士兵生财有道了,逃跑的人家只要悄悄塞上钱,守城的士兵就会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顾益民后来招募的民团士兵大多来自外乡,这些人原本游手好闲,加入民团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眼看就要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想到还能发笔不大不小的横财,他们说:

“这财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四天后,从驻守在沈店的官军那里私下购置的汉阳造和三八式放在八抬大轿里,八个民团士兵抬着进入溪镇。

商会里有人提议派出民团士兵护送林祥福前去,林祥福没有同意,认为民团士兵去少了没用,去多了难免会有开打的架势,反而危及顾益民,他说只需一条船和一个船家。

六十三

临行前一天的下午,林祥福在躺椅里闭上眼睛后,看见了北方的家中,看见了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有父亲,父亲本来模糊的形象清晰了起来,接着小美出现了,小美拉着林百家的手走过来,这时听到母亲叫他名字的声音,他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

林祥福从躺椅里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给北方老家的田大写了一封信,让田大带上兄弟到溪镇来接他回家,信上没说其他的,末尾的一句话是“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写完后他将信读了一遍,读到最后这句话不由一怔,然后拿起毛笔把“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抹黑了。他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又给顾益民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如果自己遭遇不测,还请顾益民按照两人约定的日期完成顾同年和林百家的婚事。最后给女儿写信,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呆坐半晌后,只是在纸上写了书房地下埋有五个缸,每个缸里装有一千银元,然后取出木器社的账簿和万亩荡田地的地契,用布一起包好,在布上写下“林百家”三个字,放进墙壁的隔层里,林百家知道这个匿藏之处。

林祥福带上两封信来到翠萍这里,他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去时,已经不再接客的翠萍打开房门迎候,熟悉的上楼脚步声告诉她,林祥福来了。

林祥福走进翠萍的房间,看着翠萍关上门插上门栓,他在桌旁坐下后陷入了沉思,翠萍给他沏了一杯茶,就退回到床边坐下,两个人没有说话。林祥福要带着枪支去土匪那里赎回顾益民的消息已经传遍溪镇,翠萍也有耳闻,她忐忑不安地看着林祥福,想问又不敢问。

林祥福坐了一会儿后,告诉翠萍他想留下来吃晚饭,翠萍慌手忙脚起来,这是林祥福第一次要在她这里吃饭,她没有想到,急忙走过去打开衣橱,右手伸进层叠的衣服里,摸出来一个布袋,解开布袋才想起来里面没有铜钱了,她背对林祥福站着,停顿一下后又将布袋放回衣服之间,她关上柜门转过身来时已是一脸羞色,她对林祥福尴尬地笑了笑,之后趴到地上爬进床底下,她在床底下发出的响声似乎移开了一块砖,她爬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块银元。

林祥福看着她手里的银元,问她这是做什么。她说上街去买些鱼肉回来做晚饭。林祥福说买些鱼肉何须用银元。她脸色通红了,说没有铜钱了,一文也没有。林祥福从口袋里摸出铜钱,接着又放了回去,他说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她局促不安地说家里只有冷饭和咸菜。林祥福说就吃冷饭和咸菜。她摇摇头走向房门,准备开门时林祥福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回来,问她冷饭够不够两个人吃。她点点头,说够两个人吃。随即补充说为了节省柴火,她做一次米饭可以吃两天,眼下已过中秋,米饭放两天不会发馊。林祥福再次说就吃冷饭和咸菜,而且语气坚定。她迟疑之后想到一个折中方法,她说:

“做个酱油炒饭。”

翠萍从窗台上养在瓷盆里的小葱里摘下来一些,开门走到楼下,林祥福走到门外,站在楼梯口,看着楼下的翠萍在灶台上将小葱切碎,点燃灶火,把铁锅烧热后,放入猪油和小葱,炒了几下后,放入冷饭散炒,然后倒入酱油翻炒。

猪油、小葱和酱油混炒米饭时的香味蒸腾而上,站在楼梯口的林祥福感到口水在嘴里涌动了,翠萍端着酱油炒饭走上来时,看见林祥福的手擦起了嘴角。

然后林祥福与翠萍面对而坐,两个人吃着酱油炒饭和咸菜。自从陈永良一家搬去齐家村,林百家去了上海以后,林祥福第一次与人一起吃饭,而且吃的是美味的酱油炒饭。他称赞翠萍的手艺,说炒饭好吃,又说翠萍腌制的咸菜也好吃。翠萍只是吃了两口,拿着筷子不再吃了,她面露愧色地看着林祥福,没有让林祥福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饭,她过意不去。

天色暗下来时,翠萍起身去点亮煤油灯,走回来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放在两人之间。林祥福吃完晚饭,看着脸上闪烁着煤油灯光亮的翠萍,告诉她,他明天要去刘村给土匪送枪支,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封信,先把给顾益民的信递给她,说如果自己没有回来,顾益民回来了,就把信交给他,如果顾益民也没有回来,把信交给顾益民的夫人。翠萍不安地点了点头,林祥福又把给田大的信递给她,说自己没有回来的话,请把这信寄出。然后林祥福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这是送给翠萍的。

翠萍的眼圈红了,她看了看桌子上的银票,手里捧着两封信小心翼翼问林祥福:

“您回来了呢?”

“我回来了,”林祥福说,“两封信还给我就是。”

六十四

张一斧只准手下的土匪进入柴房,所以陈永良不知道在他家柴房里遭受土匪酷刑的人票是顾益民。他在顾益民手下做事多年,听到的都是顾益民温和的声音,从未听过顾益民的大声训斥。顾益民在柴房里痛苦嗷叫和哭泣般呻吟的时候,陈永良不会想到发出如此撕心裂肺喊叫和如此凄惨漫长呻吟的是顾益民。

第九天的傍晚,看管顾益民的土匪松懈下来,忘了张一斧下令不准村里人进入柴房,让李美莲给关在柴房里的人票送点吃的过去,此前土匪都是把自己吃剩的扔给顾益民,像是扔给一条狗那样,嘿嘿笑着看顾益民趴在地上的饥饿吃相,这天没剩下吃的,就让李美莲做点吃的送去。

李美莲端着一碗米粥走进柴房,走到这个血肉模糊的人票跟前,轻声叫着,让他喝点热粥。李美莲轻声叫了十来下,这个人票才慢慢抬起头来,李美莲看清顾益民的脸以后失声叫道:

“老爷,您是老爷。”

顾益民目光呆滞看着李美莲,李美莲又叫了几声,他仍然没有认出李美莲。李美莲将碗送到他嘴边时,他认出碗里的粥,像婴儿吮吸一样,咝咝地将粥吸进了嘴里。

李美莲眼泪汪汪回到羊棚后,陈永良才知道柴房里的人票是顾益民,他呆立很久,然后坐在地上,低头听着李美莲的低声呜咽,李美莲不停地说:

“老爷浑身是血,老爷快被他们打死了,老爷像是傻了。”

张一斧不知道顾益民和陈永良曾经的主仆关系,他在齐家村住了十天后,率领着大队土匪去刘村领取顾益民的枪支赎金,留下两个土匪看管顾益民。

土匪们呼啸而去后,陈永良觉得机会来了,他悄悄将村里有威望的长者召集到一起,明确告诉他们,不管什么后果,他都要营救顾益民,齐家村的长者赞成陈永良,他们说:

“别说是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了,即便是其他人家的人票,也岂能见死不救。”

陈永良说一旦救出顾益民,土匪必定会来报复,他让村里人悄悄准备好行李,该带走的东西都带走,邻村有亲友的暂时躲到邻村去,没有亲友的走水路,躲到万亩荡的芦苇丛里去。他和陈耀武又去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计划如何救出顾益民,商议后决定以日照为信号,当下午的阳光照到院子西墙时,那几个年轻人悄悄躲到院门外,他和陈耀武先动手控制土匪,听到喊声后他们冲进来,合力把土匪捆绑起来。

陈耀武说:“捆绑什么,杀了这两个伤天害理的土匪。”

陈永良连连摇头说:“万万不可,我们是救人,不是杀人。”

六十五

早晨的时候,林祥福来到溪镇的码头,身后是八个民团士兵抬着的轿子。他站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对着十几条大小船只和坐在上面的船家说:

“我要去刘村送赎金,谁送我去?”

坐在早晨阳光里的船家们一声不吭,张一斧凶狠残暴的传闻,让这些船家胆战心惊,林祥福站在那里喊了三声,船家们不是低头,就是扭头,或者转身进到舱里,林祥福喊出第四声:

“谁送我去刘村?”

林祥福听到了划水声和船与船的碰撞声,那个吓傻过的曾万福划着竹篷小舟,从几条船的中间驶了过来,靠在林祥福脚旁的石阶上,他对林祥福说:

“林老爷,请上船。”

曾万福的船装上枪支后,在旭日东升里划向万亩荡的刘村。林祥福坐在船头神情严肃,曾万福在船尾奋力划桨,劈波斩浪而去。林祥福思绪万千,他想起十七年前怀抱林百家,身背包袱,坐船前往溪镇寻找小美的情景。也是在这个宽广的水面上,也是这样的竹篷小舟,也是这样的船家。林祥福突然感到眼前的曾万福可能就是十七年前将他带到溪镇的船家,林祥福开口询问,曾万福点点头说就是他,他之所以还记得,是林祥福当初背了一个庞大包袱。林祥福微微一笑,他说没想到十七年后重新坐上曾万福的小船。他告诉曾万福,船资是两块银元,为防被土匪掠去,放在商会那里,等他们带上顾会长返回溪镇,他即可去取。曾万福说两块银元太多了,船资最多也就是几文铜钱。林祥福摇摇头,说此行非同寻常,两块银元不多。此后林祥福不再说话,他听着波浪擦着船舷,仿佛是木器社砂纸擦着家具的声响。

这时候是秋收时节,林祥福满眼望去不见人影,只有荒芜的田地和倒塌的茅屋,还有几具森森白骨遗弃在岸边。林祥福想起曾经的繁荣景象,稻谷麦子棉花油菜花芦苇青草竹林树林布满田野,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耕牛在田地里哞哞叫响,农夫在田埂上三三两两走来和走去……如今匪患兵乱让人们流离失所,杀伤死亡让万亩荡没有了人烟,林祥福见到一个白发老人拄着歪曲的树枝,拉着一个幼儿的手站在岸上朝他们张望。

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刘村的码头。几个土匪和一辆板车等候在那里,土匪向站在船头的林祥福喊叫:

“枪送来了?”

林祥福指指船舱回答:“在这里。”

船到码头,土匪说:“把枪递上来。”

林祥福问:“顾会长呢?”

土匪说:“把枪递上来,带你去见他。”

林祥福向曾万福点点头,曾万福将船靠上去,把缆绳系在水边一棵柳树上,进了船舱把枪一支支递给船头的林祥福,林祥福又递给土匪。枪支装上板车后,林祥福跳上岸,曾万福回到船尾蹲下,看着林祥福跟着土匪和装着枪支的板车在小路上走去。

林祥福走进村庄,一些身上挂着长枪和烟枪的土匪看见林祥福时嘿嘿地笑,这些土匪手里端着饭碗,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和走在林祥福前面的几个土匪说话。

“枪送来啦。”

“送来啦。”

领路的土匪把林祥福带到一幢砖瓦房前,让他坐在门槛上,对站在那里的土匪说:

“好好招待他。”

林祥福眯缝眼睛坐在阳光照耀的门槛上,十多个端着饭碗的土匪围着他,他们骂骂咧咧喜笑颜开。一个土匪给林祥福端过来一碗饭,林祥福起身接过饭碗,几个土匪对他说:

“吃吧,吃吧,和我们一起吃。”

林祥福点点头,重新坐在门槛上,他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看到碗里还有几片炒肝,就夹一片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嚼着炒肝,觉得不像是猪肝,也不像牛肝和羊肝,更不是鸭肝和鸡肝,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肝。他皱眉将炒肝咽了下去,随即想起流传的张一斧土匪经常吃人肝,一阵恶心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咽下去的又返回到嘴里,林祥福不敢呕吐出来,眼泪汪汪地将那些又粘又酸的东西重新咽下去。然后他不再吃了,端着饭碗看着眼前这些大口咀嚼的土匪,一个土匪对他说:

“吃呀,吃呀,他妈的为什么不吃?”

林祥福说:“我吃饱了。”

另一个土匪说:“你他妈的只吃了一口,就说吃饱了,你他妈的全吃下去。”

林祥福看着碗里的米饭和黑乎乎的炒肝,实在不想再往嘴里放了,他对土匪说:

“我确实吃饱了。”

土匪们叫叫嚷嚷:“吃吃吃,吃下去,他妈的。”

这时屋子里传出来张一斧的声音,张一斧说:

“不得无理,这位溪镇来的老爷吃惯了山珍海味,哪咽得下你们的猪狗饭。请他进来。”

屋外的土匪推着林祥福走进去,走进了西边的厢房。林祥福看到一个男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心想他就是张一斧。

林祥福问他:“这位老爷就是名扬四方的张一斧?”

张一斧放下烟枪,点点头,起身盘腿而坐。林祥福看看四周,对张一斧说:

“我把枪支带来了,请把顾会长交给我。”

张一斧看着仍然端着饭碗站着的林祥福,对手下的土匪说:“还不让这位老爷坐下。”

一个拿尖刀削着地瓜的土匪踢过去一只凳子,另一个土匪将林祥福摁了下去,让他坐在凳子上。

张一斧笑着问林祥福:“八抬大轿也带来了?”

林祥福说:“匆忙找的小船,八抬大轿没法运来,只要顾会长安然回到溪镇,轿子随即用大船运来。”

张一斧的笑脸随即变成凶狠的脸,他说:“你们的顾会长死啦。”

林祥福霍地站起来,看着张一斧,仿佛没有听清他的话。张一斧看见林祥福手里还端着那只饭碗,凶狠的脸又变成笑脸,问林祥福:

“这炒肝好吃吧?”

林祥福站在那里没有反应,张一斧嬉笑地对林祥福说:

“你吃的就是你们顾会长的肝。”

在张一斧和土匪们的笑声里,林祥福端着饭碗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土匪们又叫嚷起来:

“你他妈的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你对得起顾会长的肝吗,你他妈的是嫌顾会长的肝不好吃是吧?告诉你,这他妈的可是少有的新鲜肝啊,这叫生剖取肝,生剖出来就下油锅,黄酒酱油葱花爆炒,肝炒熟了你们顾会长还没死呢,你他妈的还嫌弃,你吃不吃,你他妈的吃下去,全吃下去……”

林祥福眼睛血红了,他看着张一斧,血红的目光仿佛钉子一样钉住了张一斧。张一斧看着林祥福的奇怪模样哈哈大笑,他招呼其他土匪过来看看林祥福。几个土匪凑过去,看见林祥福静止的神态也是哈哈笑个不停,随即有土匪发出惊叫,林祥福手里的碗向他们飞去,那个一手拿着尖刀一手拿着地瓜的土匪,突然发现地瓜还在尖刀没了。

林祥福扑向张一斧,前面的土匪身不由己地闪了开去,林祥福手握尖刀刺向张一斧的眼睛,张一斧一个翻身跳下烟榻,林祥福猛扑过去,仍然刺向张一斧的眼睛,张一斧就地一滚再次躲开,林祥福扑倒在地,尖刀插进了地砖的缝里。滚在地上的张一斧对着那些傻站的土匪喊叫,土匪这才反应过来,当林祥福拔出尖刀再次刺向张一斧时,土匪一拥而上把他压在地上,夺下他手中的尖刀。

张一斧站起来,嘴里一个又一个“他妈的”,同时伸手摸了摸眼睛,对手下的土匪叫道:

“把他绑起来。”

土匪们在地上用绳子把林祥福捆绑后,张一斧让两个土匪把林祥福拉起来,又让一个土匪把地上的尖刀捡起来递给他,他手握尖刀走到林祥福面前,冷笑地说:

“你爱用尖刀啊。”

这时的林祥福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了,他分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张一斧左手揪住林祥福的头发,右手的尖刀往林祥福的左耳根处戳了进去,又使劲拧了一圈,林祥福的鲜血喷涌而出,抓住林祥福的几个土匪叫着跳开去,用手胡乱抹去喷在脸上的鲜血。

死去的林祥福仍然站立,浑身捆绑,仿佛山崖的神态,尖刀还插在左耳根那里,他的头微微偏向左侧。他微张着嘴巴眯缝着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灭时,他临终之眼看见了女儿,林百家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来。

屋里的土匪鸦雀无声,他们吃惊地看着林祥福,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倒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土匪对其他土匪说:

“他妈的,他在笑啊。”

另一个土匪问:“他是不是变成鬼了?”

“这么快就变成鬼了?”

“他妈的,死了不就是个鬼。”

“我的妈呀,活生生见着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鬼。”

土匪们心惊肉跳了,一个个窜到屋外,张一斧发现屋里只有自己,倒吸一口冷气,他抬脚蹬了林祥福一下,林祥福沉重地倒在地上。张一斧走到屋外,对刚才窜出去的土匪说:

“倒啦。”

土匪们回到屋里,去看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后面进来的问前面的:

“还在笑吗?”

前面进来的低头看了看叫起来:

“我的妈呀,还在笑。”

那时候曾万福蹲在船尾,他蹲得两腿发麻时,有两个土匪喊叫着跑过来,曾万福不知道他们叫些什么,觉得他们的样子穷凶极恶,他战战兢兢站起来,对着跑来的土匪又是哈腰又是点头。土匪跑近了,才听清楚土匪是让他下船,土匪叫道:

“你他妈的快上来,快把那个鬼带走。”

曾万福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继续点头哈腰:“老爷,把什么鬼带走啊?”

土匪说:“就是他妈的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鬼。”

曾万福跟着土匪跑到那幢砖瓦房前,他看见站在屋外的土匪一个个满腹狐疑的模样,有几个土匪对着屋里指指点点,要他赶紧进去。曾万福心里七上八下走进屋子,他在西边的厢房里看见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左耳根处插着一把尖刀,林祥福微笑的模样让曾万福也吓了一跳,弯下腰轻声叫道:

“林老爷,林老爷。”

地上的林祥福没有动静,曾万福不知所措走回到门口,向着外面的土匪点头哈腰,问他们:

“各位老爷,林老爷怎么了?”

土匪说:“死了。”

曾万福说:“死了怎么还在笑?”

土匪骂了起来:“他妈的,快把他带走。”

曾万福给土匪们鞠了一躬,跑回到屋子里,随即又出现在门口,点头哈腰地说:

“各位老爷,谁帮忙抬一把,抬到我背上就行。”

一个土匪举起长枪,拉上枪栓冲着他说:

“你他妈的自己去抬,你他妈的别再出来说话啦。”

曾万福又给土匪们鞠了一躬,回到屋子里,他这一次进去以后半晌没出来,外面的土匪等了又等,他们说这小子怎么就不出来了,是不是被鬼捉去了?正说着曾万福背着林祥福出来了,他跨过门槛后站住脚,对着土匪们点头哈腰。

那个拿着长枪的土匪叫道:“别点头啦,别哈腰啦,快给我滚,这他妈的傻瓜,真想一枪干掉他。”

曾万福背着林祥福一路走去,几个土匪跟在他身后,他将林祥福放进摇晃的船舱,自己站在船尾呼哧呼哧喘气,他看见不远处的几个土匪向他挥手,他不知道土匪是要他赶快滚蛋,以为土匪是在和他道别,他也举起手向土匪挥动。接下去一连串的枪声响了,打得岸上的树叶和树枝飞舞起来,曾万福哇哇叫着坐下去,哇哇叫着划船快速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