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十一

顾家的酒席方兴未艾,来宾们兴致勃勃看着顾同年出场。十五岁的顾同年身穿黑红绸缎的棉袍,戴着尖顶六合帽,在管家的陪伴下,在嘈杂人声里,绕着桌子嬉笑来到林祥福身前,向林祥福和陈永良行见面礼。

顾同年屈膝跪地,林祥福将他扶起来,从陈永良手里接过一个红包塞到顾同年手里。林祥福仔细端详顾同年,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黝黑清瘦,可是满脸的玩世不恭,丝毫没有顾益民的认真神色,心里不由恍惚了一下。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走到顾益民身前,俯身在顾益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顾益民笑容荡漾的脸一下子僵硬了,仿佛结了冰。他低声对身旁的林祥福和陈永良说,刚才土匪进城绑票,被绑走的人里面有林百家。

林祥福疑惑地看着顾益民,顾益民又说了一遍,这次顾益民的话像是一块砸下来的石头,林祥福躲避似的跳了起来,跳起来的林祥福在桌子和椅子的夹缝里向外冲去,让那些手举酒杯嘴里还在咀嚼的来宾们目瞪口呆,接着他们看见陈永良也像林祥福那样冲出大堂。来宾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情紧张地看着顾益民,顾益民强作笑颜,轻描淡写说:

“有一伙土匪进城绑票,诸位不必惊慌,土匪已经离去。”

林祥福在街上狂奔,跟在后面的陈永良意识到林祥福是往家的方向奔跑,赶紧叫住他,指指街边的人告诉林祥福,他们说土匪已经从南门出城了。林祥福站住脚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转身向南门跑去。林祥福跑去时觉得眼睛里一阵酸疼,伸手抹了一下才知道是汗水流进了眼眶,当他跑出溪镇的南门时,感到有一个穿红色衣裳的孩子从他身旁闪过,他听到跑在后面的陈永良的叫喊声,他站住脚,回头看见陈永良和一个女孩在一起,陈永良向他招手,他抹了抹眼角的汗水,看清了陈永良身旁的林百家,跑到女儿的面前,用袖管擦干净脸上的汗水,屈膝跪地将女儿抱进怀里。他抱着女儿时感到她的身体单薄,才发现女儿只穿着薄薄的红绢衫,问她为什么没穿棉袄。

然后他们知道陈耀武跟着土匪走了,林祥福看见陈永良的眼睛里闪现出迷茫的神色,陈永良的眼睛跟踪那条大路向南望去,大路尽头是水天一色的万亩荡。林祥福说快去追土匪,陈永良摇摇头,抱起林百家说:

“回家吧。”

李美莲站在街边眺望,看见林祥福和陈永良拐过街角出现,林百家从陈永良怀里跳下来,向着她跑来,李美莲手捂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李美莲把林百家拉到身前,仔细看了起来,看到林百家只是头发有些乱,终于放心了,她说去拿梳子给林百家梳理头发。陈永良说先给孩子穿上棉袄,李美莲这才注意到林百家穿着单衣,她笑着说自己高兴糊涂了,随即去隔壁房间给林百家找棉袄。她拿着棉袄回来,给林百家穿上,扣上布扣时突然哭出声来。她告诉陈永良和林祥福,是她让陈耀武去顶替林百家的,她怕林百家被土匪“拉风箱”,她儿子有两个,女儿只有一个,所以让陈耀武去了。李美莲的眼泪让林祥福十分难过,他低头走到屋外,陈永良也走了出去,把手放到林祥福肩上说:

“她说得对,儿子有两个,女儿只有一个。”

三十二

土匪进城绑票的消息,如同晴空霹雳,溪镇的人们惊慌失措议论纷纷,从他们嘴里出来的都是吓唬自己的话,这些习惯安居乐业的人受到惊吓之后,越说越夸大,溪镇的未来在他们的描述里暗无天日。

一些曾经在万亩荡遭遇过土匪,后来为了躲避匪祸迁入溪镇的人,这时候现身说法了,这些人从脸色红润讲到脸色苍白,向溪镇的居民讲述土匪的种种恶行,土匪对人票挖眼珠割耳朵,还有“摇电话”“拉风箱”“压杠子”“划鲫鱼”“坐快活椅”和“耕田”,这些人讲述的时候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亲身经历,哪些是道听途说。

在他们的讲述里,溪镇的人们明白了“划鲫鱼”就是在人背上用刀划出一排排斜方格,就是鲫鱼下锅前在鱼背上划出的斜方格那样;“坐快活椅”就是在椅面上布满铁钉,钉尖向上,让人票的屁股坐上去。最复杂的是“耕田”,解释不清后,几个遭遇过土匪折磨的人只好走到大街上以身示范,伏在地上,让人用两根木棍绑在两条腿上,请另外两人各持一根木棍竖立起来,让这人往前爬行。示范“耕田”的几个人在地上爬行时因为疼痛嗷嗷乱叫,三个向前爬了不到一米就连声喊停,浑身松软趴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耕田”示范很快演变成“耕田”比赛,不少人身体力行,于是溪镇的居民关心起谁是“耕田”状元,最后确定了三个人,一个是顾益民的仆人陈顺,一个是木器社的张品三,还有一个是划船的曾万福。这三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都爬过五米左右,可是究竟谁爬得最远又说不清楚,这三个人之间也是互不服气,他们很想一争高低。

匪祸之时,竟然用土匪的刑罚进行比赛,溪镇的几位有识之士痛心疾首,他们来到商会会长顾益民家中,请求顾益民出面制止这样的比赛。

这时的顾益民正在筹建民团。土匪绑票事件让顾益民深感震惊,他感到日后的溪镇将会不断受到土匪的骚扰。他奔走在沈店和溪镇之间,想请来官军保护溪镇,可在这战乱时期,暂无官军可请。顾益民只好以商会的名义组建民团,派人去乡间收购火枪。顾益民对“耕田”比赛略有所闻,几位绅士讲述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不同意去制止“耕田”比赛,他告诉他们:

“虽说‘耕田’比赛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可如今人心惶恐,‘耕田’比赛倒是可以缓解惶恐。”

就这样,由商会出面组织的“耕田”比赛正式开始。这一天溪镇的居民聚集到了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四周的树上爬满了人,附近的屋顶上也坐了不少人,那些楼上敞开的窗户都挤着几张人脸。

参加比赛的陈顺、张品三和曾万福都是一身练武的装束,紧身的黑衫和灯笼裤,绑着护腰带。面对炉火般热烈的人群,这三个人兴奋得满脸通红。随着顾益民的右手慢慢举起,这三个人立刻俯身伏地,然后狗撒尿似的左腿翘起,左腿被绑上木棍后,他们又整齐地右腿翘起,他们的右腿绑上木棍后,顾益民举起的手挥了下来。六个壮汉两人一组手持木棍,真像是耕田一样推着这三个人向前爬去。三个人都是一声不吭爬出了五米多远,他们咬牙切齿向前爬去,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接着像是挨过暴揍那样青紫混杂了。

在浪涛般起伏的加油声里,三个人都爬出了十米。爬过十米的石灰线以后,三个人还在往前爬,曾万福第一个忍受不了疼痛,开始嗷嗷叫了起来,曾万福一叫,陈顺和张品三也嗷嗷叫开了,嗷嗷的叫声瘟疫似的在人群里迅速蔓延,不一会儿加油的叫声变成了嗷嗷的叫声。三个人都爬过了二十米的石灰线。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够爬出二十米远,二十米之外没有石灰线了,这三个人还在向前爬去,不过他们已经不再嗷嗷叫了,他们呜呜低鸣,如同深夜的猫叫,不一会儿受到感染的人群也响起了一片呜呜声。差不多有三十米的时候,陈顺第一个扑嗵倒地,他是脑袋撞在了地上,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一只木桶扔进井水里。下一个扑嗵声来自张品三,划船的曾万福平日里用惯了手脚,撑到最后才趴在地上,曾万福成为“耕田”状元。

这三个人瘫痪在地,木棍从他们腿上取下来以后,他们仍然趴在那里,他们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别人把他们扶起来时,他们的腿无精打采像是纸张叠出来的,身体摇摆了几下,又摔倒在地。顾益民叫来三个轿子,把他们三人抬回家中。

三天以后,溪镇的人们在不同的地方看见这三个人,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出现,都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儿那样扶着墙慢慢走来,都是走几步歇上一会儿,他们比赛时撞到地上擦伤了脸,苦笑挂在脸上的伤痕里。

三十三

土匪的帖子在绑票十一天后出现,那些被绑票的人家清晨打开屋门时,在飘扬的雪花里看见门上插了一把亮闪闪的尖刀,刀尖上挂着一张沾上雪花的纸,纸上写着赎金数目和赎人地址。

李美莲度过了十一个不眠之夜,身旁的陈永良时常在翻身之后一声叹息,李美莲有时会浅浅地睡过去一会儿,街上的脚步声又会让她惊醒,她支起身体侧耳细听,辨别脚步是否在院子门前停留。这个深夜,李美莲听到了停留在院子门前的脚步,还听到了什么东西插到院子门上的声响。脚步声离去之后,李美莲披衣下床走出去,打开院门后看到土匪留下的帖子,她使劲拔下尖刀,回到屋里看见陈永良坐在床上。

陈永良看着李美莲手里拿着的纸和尖刀,悄声问:“帖子来啦?”

李美莲点点头说:“来了。”

两个人在煤油灯下将土匪的帖子看了几遍,林祥福在屋外敲门,他也听到了声响。林祥福进屋后在他们身旁坐下来,将帖子仔细看了一遍,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可以去把陈耀武赎回来了。他说一千银两的赎金已经准备好了,问陈永良是不是让木器社的张品三送去,陈永良摇摇头,说他要自己送去。

这天下午,顾益民召集商会主要成员到家中开会,他说赎金不应由被绑票的人家自己筹集,应在商会每年所得的捐税中划出。他说今天被绑的是他,明天被劫的就是你。顾益民说话时,远处隐约传来枪炮声,看到大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顾益民安慰他们,说这不是土匪,土匪哪有大炮?这是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在沈店那里交火,然后顾益民提高嗓音说:

“身处乱世,溪镇民众更应团结一致,有难共当。”

顾益民与大家商议后决定,赎金由商会开支,为保证不出差错,送赎金的人也由商会挑选。参与“耕田”比赛的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众望所归成为给土匪送赎金的最佳人选。顾益民也倾向这三个人,只是担心在“耕田”比赛之后,这三个人的六条腿还能不能跑起来。

当天下午,在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阵阵喝彩声里,这三个人又是踢腿又是压腿,还表演了折返跑。顾益民十分满意,说真是六条好腿,踢的时候像猫腿,跑的时候像狗腿。

腊月二十七的上午,在城隍阁前的台阶上,被雪花染白头发的顾益民将二十三张数目不等的银票交给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在飞扬的雪花里为他们送行。他高高举起一碗酒,三个满头雪花的“耕田”壮士也高高举起酒碗,被绑票人家的代表也举起酒碗,他们抹去了挂在嘴边的雪花,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顾益民对这三个人说:

“快去快回。”

这三个人的黑棉袄上都扎着腰带,腿上绑上绑腿,他们在人群里走过去时昂首挺胸,可能是过于激动,他们胸怀大志的神情里透出嘿嘿的傻笑。

走出溪镇以后,他们向沈店方向走去,走了十多里,拐上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到五泉,还要走过一段蜿蜒山路,才能抵达土匪帖子上写明的交赎金地点,那里有一座观音庙。

走过五泉,一个挑着空担子的农民和他们相遇同行,这个农民告诉他们,昨天在沈店城外亲眼看见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交火,打了一天,他躲在桥下听了一天的枪炮声,现在耳朵里还有嗡嗡响声。

他们快到观音庙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扛着枪向他们快步跑来。这时候前面也响起了同样的脚步声,一支差不多人数的队伍也在向他们跑来。两支队伍在相距三十来米的地方同时停下来,抬起枪互相瞄准,他们四个人刚好站在两边的射程里。飘扬的雪花让两支队伍都分不清对方是谁,各自向站在中间的这四个人打听,打听对面的是什么队伍,于是北方口音和广东口音从两头向他们而来,这时候那个农民说话了,他指着自己前面的队伍说:

“你们是北方腔,你们一定是北洋军,那头是广东腔,那头一定是国民革命军。”

话音刚落,枪声鞭炮似的响了起来,两边的子弹嗖嗖飞到了一起。曾万福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农民一头栽倒在地,接着陈顺和张品三挨了闷棍似的倒下了,曾万福这下明白过来,他挥舞双手狂喊:

“别打啦,别打啦,你们过会儿再打。”

曾万福的喊叫没有制止枪声,他看见两边的队伍一边射击,一边在小路旁分散开去,子弹在他身前身后嗖嗖地飞,他撒开腿奔跑起来,跑去时挥舞双手,像是在抵挡子弹,就在他快要跑出射程时,一颗子弹削去他右手的中指,他全然不觉,只知道拼命奔跑,把裤腰带都绷断了,裤子往下滑,他伸手从裤裆那里提着裤子跑。

曾万福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他不知道自己跑向什么地方,只是觉得有时候拐弯有时候过桥。他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提着裤子。被子弹打掉了中指的右手鲜血淋漓,去提裤子时又将裤裆染成一片血红。

曾万福一口气跑进溪镇,跑到顾益民家门前,这时候他才觉得没有子弹的嗖嗖声了,他气喘吁吁站住脚,右手提着裤子,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一会儿,发现已经来到顾益民的宅院门口。

正在书房的顾益民听仆人说曾万福回来了,他吃了一惊,曾万福他们走了还不到三个时辰,随即他预感出事了,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大堂,曾万福提着裤子站在那里,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见到顾益民出来,曾万福断断续续说出了打仗、子弹、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几个词。他觉得顾益民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裤裆,他也低头去看,看见裤裆上一片血红,脑袋摇晃了一下,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吓昏了过去。

死里逃生的曾万福此后的几天里神志不清,别人问他问题,他都是迷茫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辨认说话的人是谁。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举着少了中指的右手,神色迷茫地看着,好像在思考为什么右手只有四根手指。谁也无法从他嘴里了解到陈顺和张品三的下落,有人摸遍他的口袋也没有找到那二十三张银票。顾益民记得在城隍阁前出发时,亲手将银票交给曾万福,也有人说看见曾万福当时转给了陈顺,又有人说是转给了张品三。更多的人说他们没有注意银票的事,他们当时被这三个人出发时的气势所吸引,他们走去时满脸英雄气概,结果曾万福丢了魂回来,像个傻子,另外两个没有音讯。

三十四

顾益民派去寻找陈顺和张品三下落的人还没有回来,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消息来到了。北洋军的一个旅在距离溪镇两百多里的石门战败,溃退途中又遇到另一支国民革命军的拦阻,其残部掉头向溪镇而来,这些残兵败将沿途抢劫,一路上鸡飞狗跳,沿途居民纷纷逃避,绵延数十里断断续续出现了逃难的人,在天寒地冻里没有尽头地走去。

这天早晨,溪镇的居民打开屋门,看见一百多逃难的人从北门进来,这些弃家离舍的人提着包袱行李,携儿带女,有的裹着被子,有的背着孩子,有的用独轮车载着老人,走过溪镇的大街,从南门走了出去。他们走去时的神态精疲力竭,他们告诉溪镇的居民,北洋军正朝这里溃退而来。

这样的情景在这一天里持续不断,难民三五成群出现在溪镇街道上,有些人来到溪镇亲友的家中,带着苦笑喝上一碗热粥,诉说溃败的北洋军是如何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说他们比土匪还要土匪。还有一些人站在街上讲述他们是如何逃身出来的,有的是将草篓子反扣自己藏在下面躲过一劫,有的爬在屋梁上,有的将土坯横七竖八压在身上装死……有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讲述她丈夫的死去,她是躲在地窖里,把奶头填在孩子嘴里生怕孩子哭出声来,她听到丈夫死前的惨叫,连哭都不敢哭。现在讲述这些时,她放声大哭了。

溪镇的一些居民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跟随难民们的脚步走出溪镇的南门,去投奔异乡的亲友。逃难的恐慌在溪镇蔓延,随着难民越来越多地从北门进来,溪镇的居民接二连三跟随难民走出了南门。

也有人觉得走不是上策,虽然北洋军溃败为匪,毕竟不是土匪,他们不会落地生根,只是溃逃途中烧杀抢掠,只要躲开他们,等他们远去以后,溪镇仍然会是现在的溪镇。有人想到万亩荡大片的芦苇,说芦苇是藏身的好地方。这个想法得到很多人的赞成,可是如何藏身到芦苇中去,有人说用船,立刻有人说行不通,停泊在码头的那些竹篷小舟和大一点的木船能装上多少户人家?有人说让林祥福的木器社赶紧造几条船出来。众人都摇起了头,他们说北洋军都近在眼前了,别说造船来不及,就是制作洗脚盆也没有时间了。这人抬杠说,制作洗脚盆怎么没有时间,制作洗脚盆一个下午就够了。众人反驳,一个洗脚盆能装下溪镇两万人吗?起码制作两万个洗脚盆,况且一个洗脚盆装下一个大人都难。

这时候有人说可以扎些竹筏,话音刚落,几个机灵的人撒腿就跑,跑回家中拿起斧子就向着西山的竹林奔跑过去。到了下午,西山上布满溪镇的男人,砍伐竹子的声响和喊叫的人声夹杂在一起,茂盛的竹林很快荒芜了一大片。他们在山上去掉枝叶,用劈刀将竹材截成一样的长度,然后把竹筒扛下西山,扛到溪镇的水边,水边平整的地方很快铺满了竹筒,他们先用麻绳扎出骨架,然后把竹筒一根一根放上去扎出了竹筏。溪镇的水边人声鼎沸,兴致勃勃的孩子在那里跑来跑去。很多人家是第一次扎竹筏,他们现学现扎,绳索绑定竹筒时没有双层绑定,而是像捆绑柴禾那样绑定了竹筏。

两天后,成片的竹筏伸向水中,仿佛秋收后田地里成片躺倒的稻子。那些扎完竹筏的男人,满头大汗满手血泡回到家中,他们的女人已经收拾好行装,随时可以登上竹筏,躲进万亩荡的芦苇丛中。一排排的竹筏让留下来的居民心里踏实了不少,他们心里盘算当溃败的北洋军临近时,再登上竹筏逃进芦苇丛。

有几户人家担心北洋军会在夜色里偷袭溪镇,他们提前带上铺盖,天黑后背上包袱来到水边,登上竹筏撑向芦苇丛。他们在月光里渐渐远去的身影,让溪镇其他的居民惶恐不安,他们觉得这几户离去的人家一定是听到了风声,于是纷纷仿效,趁着夜色携儿带女搀扶老人登上竹筏,更多的身影在水上远去后,谣言来了,说烧杀抢掠的北洋军距离溪镇只有十多里了,一时间水边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他们推推搡搡挤到自己家的竹筏上,有些竹筏还没有撑开就散了,另一些竹筏撑到水面中间也散了,很多人掉进寒冷刺骨的水中,一些老人和孩子仅仅挣扎几下就冻僵沉了下去,另一些壮实的男女拼命抓住旁边的竹筏往上爬。更多的竹筏不堪重负也散了,更多的人掉入水中,更多的人沉没下去,救命的哭喊声声急促,在溪镇的夜空里飞翔而去。

三十五

林祥福和陈永良没有上西山砍伐竹子,他们准备从陆路逃走,北洋军距离溪镇十多里的谣言传来时,他们已经收拾好行装,堆在陈永良那辆嘎吱作响的板车上,林祥福将林百家和陈耀文抱上板车,李美莲锁上大门,陈永良拉起板车准备走的时候,李美莲又打开了门锁,她站在门前对两个男人说:

“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你们走吧。”

陈永良说:“都什么时候了,兵匪都快进城了,你还要留下来。”

李美莲说:“我不能走,儿子回来了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陈永良摇摇头说:“这时候也就顾不上他了。”

李美莲对他们说:“你们快走吧,我在这里等儿子回来。”

陈永良对李美莲说:“你不走,我们都不会走。”

李美莲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能走。”

陈永良对李美莲吼叫起来:“你是要我们都死在这里。”

李美莲流出了眼泪,她说:“不是的。”

陈永良指着板车上的林百家和陈耀文说:“这里有两个孩子呢,你不想他们死的话,就锁上门,跟我们走!”

陈永良说完后拉起板车向前走去,李美莲说:“我不能锁门,儿子回来总得让他进屋。”

陈永良回头说:“不锁了,快走吧。”

李美莲抹着眼泪跟在板车后面走去,走出十来米,他们发现林祥福没有跟上来,林祥福站在门口对他们说:

“我等陈耀武回来,你们带林百家陈耀文走。”

陈永良摇了摇头,对林祥福说:“只要有一个人不走,就都不会走。”

林祥福指指板车上的林百家和陈耀文说:“为了这两个孩子,你们快走吧。”

陈永良放下板车,走过来对林祥福说:“我留下来,你们带上两个孩子走。”

李美莲跟着走过来对林祥福说:“我也留下来,你带两个孩子走。”

林祥福苦笑一下,对他们两个说:“把林百家交给你们,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陈永良说:“把陈耀文交给你,我们也放心。”

正在这时,顾益民的一个仆人跑过来,说他家老爷请林祥福和陈永良去府上商议大事。他们这才不再争持,对仆人说他们马上就去。仆人说了一句还要去请别的老爷后匆匆跑去了,陈永良走过去把板车拉回来,拉到院子里,看着林百家和陈耀文从板车上跳下来,他关照李美莲在家里等着,然后与林祥福走去。

溪镇已是傍晚,林祥福和陈永良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他们走近南门时,看见一些离去的人家陆续回来,他们告诉陈永良和林祥福,说北洋军离溪镇还有一百多里路。

林祥福和陈永良走进顾家大堂时,看见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多坐在那里了,顾益民正在说话:

“我下午去码头那边看了看,近半数的竹筏散了架,水面上横七竖八都是竹子,掉入水中的人很多,淹死的人也是不少。我以为出走躲避不是上策,溃败的北洋军沿途下来见物就抢见房就点,人可以躲开他们,城镇是躲不开的,北洋军会把溪镇抢个精光烧个精光,只怕躲避过后回来时,到处是断墙残垣,这样损失更大。我以为大家应该留下来,对北洋军热情款待,虽说北洋军落荒而逃,毕竟还是军队,毕竟还不是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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