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

对于方三响决定去习志野战俘营的举动,孙希和姚英子倒是毫不意外。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辛亥革命时连军舰都敢登,更别说多年仇人近在咫尺。孙希宽慰王兆澄道:“你不用太担心老方,日本人比较守规矩,不会对红会人员怎么样。”

他和姚英子这段时间在临时病院接触了很多日本人,印象颇好。绝大部分日本伤员都彬彬有礼,服从调遣,素质颇高。他们打的地铺旁边,还堆着许多附近居民送来祈福的千纸鹤,把一群小护士感动得眼泪哗哗地流。

王兆澄见他们俩不甚紧张,面色凝重:“你们两位对日本人还不够了解,他们极度重视面子。这样的劳工虐杀事件,即使是下面的人擅自独走,日本政府也会第一时间设法掩盖,而一旦下手掩盖,方医生就危险了……”

两人一听,这才真正认真起来。姚英子连声问:“怎么帮?”王兆澄道:“我们如果要帮到方医生,一定要有人在战俘营外接应,而且要让对方明确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把事情曝光,让他们无从遮掩,这样他们才会投鼠忌器。”

说完之后,王兆澄恨恨地一捶墙面:“如果张代办以官方身份去交涉,将是最好的威慑,可他实在是……指望不上。”

姚英子和孙希没有半分犹豫,决定立刻赶往习志野。正巧此时张元节的参观也暂告一段落,正陪着几位宪兵寒暄。牛惠霖不爱交际,转身回到诊疗区继续工作。

他们找到牛院长,坦白地说了所有的情况。牛惠霖面无表情地听完,开口道:“这件事,不在红会救援队的职责之内,我们能做的就只是如实向官方反映。判断由他们来做。”

姚英子和孙希一阵泄气,这不就是明摆着拒绝了嘛。这时牛惠霖抬腕看了看手表:“方三响只请了一天假,时间快到了。你们快想个办法叫他回来。”

姚英子正要争辩,却被孙希一把拉住,赔笑着道:“牛院长,明白啦!”然后把她推出了诊疗区。姚英子瞪着眼睛说:“你干吗?”孙希压低声音:“哎呀,英子,你还没听出来吗?牛院长让咱们去把方三响找回来,不就是默许咱们去习志野吗?”

“啊?哎!”姚英子这才反应过来。她关心则乱,竟没听出其中暗示。孙希说:“以牛院长的立场,怎么可能会直接答应?你得听弦外之音哪。他不是还说,要如实向官方反映?什么叫如实?不就是说,如果咱们有了过硬的证据,他会力挺到底,出面跟日本官方交涉吗?”

“真的吗?你什么时候成了牛院长肚子里的蛔虫了?”姚英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孙希嘿嘿一笑,催促说:“咱们换好衣服早点出发,到习志野还挺远呢。”

孙希换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而姚英子这次来没带什么衣服,只好找赤十字社的人借了一身海老茶色的袴裙,外配振袖与一双小牛皮鞋。据说这是时下女学生流行的校服。她一穿出来,等候在外的孙希双眉一抬,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好看吗?”姚英子有点扭捏地抬起一侧的衣袖,“总觉得有点碍手碍脚的。”

“英子,你简直就是海伦再世呀。”孙希忙不迭地拍着大腿赞美道。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兆澄走过来,见到孙希这一身装束,啧啧称赞,说:“孙医生,你带着这样的派头走出去,寻常日本人见了都要鞠躬的。”孙希奇道:“上海那边,惯洋派头是时尚,怎么日本也这样?”王兆澄道:“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很,连吃饭、穿衣都尽量模仿西洋。倘若你会讲英文或德文,就更不得了了,警察都不会太为难你。”

两人商量前往习志野的具体办法。姚英子懒得操心这些,便先离开体育馆,去外面等他们。

体育馆的门前有一片开阔操场,旁边是一小块种满了波斯菊的花圃,大概是学生们课外种的。如今正当花期,紫色与粉色的小花纷杂怒放,地震毁灭了大半个东京,却对这一小片脆弱的花田毫无办法。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这废墟一角的小苗圃比那些大园林还好看。她索性蹲下身来,近距离欣赏。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姚小姐吗?”

标准的京腔,姚英子却像是被蛇咬中似的,猛然一哆嗦。她僵硬地转动脖颈,双眸里映出一张她生平最痛恨的面孔。

“那子夏!”她简直不敢相信。

对面的男子披着一件蓝黑色的棋盘格和服,唇下仁丹胡,头上压着一顶皱巴巴的扁帽,和日本人并无二致。但那可恶而令人生厌的五官,还有残缺的一边耳朵,却一下子把姚英子扯回到汉口那段噩梦中去。

那子夏似乎毫无自觉,手持拐杖,悠然地走到她身旁,也蹲了下来:“我看到中国红会来访,就在想你会不会来,没想到他乡真的能遇到故知呀。”

“谁和你是故知!”姚英子“腾”地站起身来,向旁边站开一步。

自从辛亥战事结束之后,她就再没听到过那子夏的消息,一直以为他会留在京城,没想到居然会在东京遇到。

那子夏双手按住拐杖,看向花圃里的波斯菊:“当年我年少轻狂,对姚小姐多有冒犯,也实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来我羁旅他国,漂泊海外,偶尔想起荒唐之事,仍是夜不成寐呀。”

比起十二年前张狂轻佻的性格,现在的那子夏性格似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姚英子定睛看过去,他虽相貌未改,容颜却苍老了太多,眉眼间尽是褶皱,这些年恐怕过得比较坎坷。

那子夏看穿了她的疑惑,顾自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那年那子夏在革命党的坟头发疯,被易乃谦的宪兵扑倒带走,很快被开革出北洋军。他返回京城以后投靠了宗社党,哪知清帝迅速逊位,宗社党树倒猢狲散。他遂东渡日本,搭上了闲院宫载仁亲王这条线,成为他的中国问题顾问。

“明天要来视察红会临时病院的大人物,正是载仁亲王,他是日本赤十字社的名誉总裁。我今天是替他来打个前站,没想到能偶遇故人,真是太高兴啦。”

“载仁亲王?和载沣、载泽什么关系?”

那子夏放声大笑:“两码事,两码事。别看都带个‘载’字,人家可是日本皇室成员。而且这位载仁亲王还是陆军大将,积军功上来的,是皇室在军中的核心人物,哪是咱们那些闲散宗室可比?”

姚英子心中突然一动,不由得冒出一个危险念头。

倘若能让载仁亲王这样的有力人物介入一下,军方的难题岂不是迎刃而解?唯一可虑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得借助那子夏不可……

这时那子夏道:“重洋之外,见到故人是缘分。姚小姐若是不计前嫌,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她迟疑片刻,徐徐开口道:“我回去一下,你稍等片刻。”那子夏笑道:“姚小姐没有扭头就走,已是天大的面子。我随时恭候。”

姚英子跑回体育馆,正撞见孙希和王兆澄要出门。她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个先去吧,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孙希有些纳闷:“什么事比去救老方还重要?”姚英子一推他:“哎呀,让你去你就先去,我总有我的道理。”

她有意不告诉孙希那子夏的事。当初峨利生教授就是为了护坟才活活累死,孙希和那子夏是有仇的。这种事自己周旋就好,可不要把他卷进来。

孙希有些莫名其妙,可姚英子说得坚决,他没有一次能拗过她,只好和王兆澄匆匆上了路。姚英子随手拿起一条丝绸束带,把头发稍微扎起,微微镇定一下心神,重新朝那一片波斯菊田走去。

此刻远在习志野的方三响,可不知两个伙伴的异动。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座灰黑色的战俘营里。

这是一座明治时代的木质建筑,它由五座狭长的木造尖顶平屋组成,呈放射形分布,每一栋的入口都在中央警卫室交会。警卫室有五个观察孔,可以不用开门就看到五条走廊的动静。方三响一踏进来,就感觉到一阵森然的冷意。

方三响从来没打算潜入战俘营,他直接找到战俘营的负责人垣内八洲夫中尉,宣称自己是中国红会救援队的医生,希望能为华人劳工检查卫生状况。至于难波大助和金性伍,则是以助手和翻译身份跟随。

他知道,红会身份,是在这里唯一能保住自己的护身符——虽说不知道能保多久。

垣内八洲夫中尉有着日本人里少有的高个头,整个人像一把笔直的刺刀,两只眼睛像被缝成一条细线,让人始终难以捉摸他的情绪。垣内中尉确认了方三响的身份之后,态度很和气地解释:“现在余震还很频繁,劳工寮容易发生危险,军方受到江木社长的拜托,出于好意才把他们安置在这里。阁下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去跟社长谈好啦。”

然后垣内中尉亲自带着方三响等人,来到了位于中央警卫室旁的探视室。

这是战俘营的犯人与家属会面的地方,屋子里很局促,只有一张长条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小铁炉。方三响坐下之后没多久,一个唇边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老者出现在门口。

老者须发皆白,一身鼠灰色的西装,头戴圆礼帽。他进门先鞠了一躬,声音洪亮:“鄙人是江木建筑会社的社长江木精夫,请多指教。”

方三响没有吭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故人。他感觉周围的环境变了,自己霎时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个炎热的正午。

据说记忆是五感叠加出来的,他似乎闻到了老青山的冷冽山风,听到了灰大眼的呀呀叫声,看到披着倭皮子的沟窝村乡亲们在附近晃动,就连后脑勺似乎都感到了一丝疼痛,那是被父亲方大成拍了一巴掌,紧接着,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对话再次上演。

“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直到此时,方三响才发觉,自己对那一刻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深刻到所有的信息——无论是声音、气味、景象,还是微妙的体感——都原封不动地留存了下来。如果他愿意停留在那一刻,他可以追究到每一处细节。

炽热的火焰,无可抑制地在方三响的眼中凝结,他整个人如灵魂出窍,动弹不得。

江木等了一阵,见对方毫无反应,觉得有些纳闷。他试探着递过一张名片去,却发现这个中国人似乎怪怪的。江木看了一眼旁边的垣内中尉,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江木精夫根本没认出来,眼前这位红会医生就是当年沟窝村里的那个倔强男孩。对江木来说,那只是漫长的服役生涯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他早就淡忘了。

难波大助悄悄抬起腿,碰了椅背一下,方三响这才回到现实里。他知道此刻还有几百条人命等着拯救,还不是与仇人对质的时候,勉强控制好情绪,开口道:“听说您会说中文?”

江木精夫立刻改换了中文,字正腔圆道:“鄙人常年在中国做劳务生意,学得一点点,不算什么。”

“您都去过中国什么地方?”

“北京、奉天、济南……哈哈,那可多了去了。”

“关东您去过吗?”

江木一拍大腿,换了一口东北腔:“哎呀妈呀,那我可太熟了,关东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界,半个老家——怎么,方医生也是关东人?”

方三响的右手抓紧了裤线,一股急流在胸口咆哮起来。他要用上全部意志,才能让自己不吼出“我是沟窝村人”这句话。

他的脖颈动脉绽起,憋了好久才开口道:“我们说回正题吧。”

“好,好。”江木虽觉诧异,却没多想。

“我们接到华工共济会会长王希天的消息,这里聚集了大量华籍劳工。红会很担心会有时疫风险,所以派我过来帮忙。”

江木精夫狐疑地看向垣内中尉,后者点点头:“中国红会确实派来了救援队,报纸上已经报道过了。”江木这才放下心来:“难为方医生这么远跑来。请你放心,劳工是敝社的重要资产,我怎么会忽视卫生问题呢?只是因为这次地震影响实在太大,我只好拜托军队里的朋友,暂时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请问王希天先生也在这里吗?”

这次是垣内中尉开口回答:“王先生确实跟着劳工们一起过来了,大概军方出动造成了误会,让他有所顾虑吧?他视察完战俘营以后,就放心地返回东京了。”

这个解释很合理,可方三响却总觉得古怪。他提出一个要求:“我可以去战俘营内看看吗?”

江木精夫和垣内中尉低声商量了几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垣内中尉走到中央警卫室,从墙上取下一大盘钥匙,从中间取下一枚,交给江木。

“这里有五座长屋,其中一到三号分配给了朝鲜劳工,四号则是华工安置区。”江木精夫絮叨着,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沉重的包铁木门。方三响、垣内中尉、难波和金性伍紧随着鱼贯而入。

走廊内的卫兵伸手要搜身,方三响坦然亮出自己的随身挎包。这是红会统一缝制的布包,里面放着简单的急救药品、消毒液与工具。垣内中尉一摆手:“这都是医疗用品,不必检查了。”

在木门后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宽约三米,两侧均是一间间方形囚室。囚室面向过道的墙壁分成两部分:下方是厚实的深色木板,上面抠出一个观察孔和一个送食孔;上方的木板则刷着白漆,留出了宽阔的通气格栅。长屋的吊顶是一个向上收拢的三角构造,三角的斜边两侧都开有透光的玻璃窗。

以卫生的眼光来看,方三响承认这个设计无可挑剔。建造者充分考虑到了通风、采光和清洁,可以说是建筑典范。外侧屋脚还撒着一堆堆石灰,这都是良好的卫生措施。中国很多农村的富贵人家,都未必有这座监狱的环境健康。

但此时这里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可疑的酸臭味。方三响眉头一皱,觉得这味道似曾闻过。

两侧的囚室里都有人,他们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都纷纷凑到通气格栅附近,窃窃私语。方三响能听出来,他们讲的是温州话,可惜却听不懂说的什么。他转头皱眉道:“江木先生,这些只是临时避难的劳工,怎么能像犯人一样把他们囚禁起来?”

江木精夫解释道:“这些劳工欠缺纪律性。为了防止他们乱跑造成误会,也是不得已的管制措施。现在是地震非常时期,还请多多理解。”

方三响沉着脸,随手拉开一个观察孔,向里面看去。这里囚室的面积大概是四叠半,里面居然塞了八个人,或躺或卧,精神无不萎靡,面带菜色。囚室的角落搁着一具马桶,隐隐有一股氨臭从里面传出来。

这是积聚大量尿液的特征,氨气的刺激性很强,方三响只是趴在观察孔一阵,便觉得双眼刺痛。难怪在囚室里的几个人都闭着眼睛,这样就可以减轻痛苦。

方三响有些愤怒:“马桶怎么不定时倾倒?这会造成极大的卫生隐患。”江木冷笑道:“方医生,我刚才说了,现在是地震时期,人手根本不够。军方愿意借出战俘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

难波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方三响意识到,他似乎发觉了什么。可还没等仔细琢磨,忽然前方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

呼喊是用的温州话,方三响听不明白,但声音中的急切却是无须翻译的。方三响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走廊深处的一处囚室,拉开观察孔,看到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劳工。

年轻人一见有人来了,便哇哇地向着孔外乱喊起来。方三响大声道:“我是中国红会的医生,请你说慢一点。”也许是被熟悉的语调触动,年轻人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退后几步,让开视野。方三响看到一个瘦削的汉子躺在地上,似乎奄奄一息。年轻人指了一下那汉子,然后拼命叩头,喊着:“救救他,救救他!”

“快打开囚室!”

方三响回头喝道。江木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眼垣内中尉,垣内中尉满不在乎地抬了抬手指,表示无异议。

这里的囚室并没有单独门锁,只在门外加装了一根可左右移动的铁闩。难波大助上前,把铁闩抬起,方三响推开囚门闯进去。

囚室里的酸臭味道极重,只见那个瘦削汉子面容枯槁,颧骨高耸,像虾米一样弓在榻榻米上,手指干瘪得如同鸡爪。在他嘴边和臀部附近的榻榻米,已经被浑浊的液体彻底洇透。酸臭味的源头正是那里。

“瘪螺痧?”

方三响大惊。这症状太明显了,喷射状呕吐和频繁腹泻,根本都不需要近身检查,毫无疑问是霍乱,在江南地区也称之为瘪螺痧。从榻榻米被污染的情况来看,这个汉子吐泻出来的已经是米泔水,情况不容乐观。

霍乱的传染性很强,囚室如此狭窄,一旦暴发,整个战俘营都要被波及。这人发病已经持续了一阵,不知为何管理方却置若罔闻。方三响顾不得质疑,回头急切地道:“请你们立刻准备一些煮沸的清水,还有盐和糖。”

方三响这几年专心于时疫治理,处理过不止一次霍乱疫情。对付霍乱弧菌目前没有特效药,但只要持续补充体液,大部分人都能自愈。可惜柯师太福医生发明的那款自动输液器没带来,不然用在这个场合最为合适。

垣内中尉掏出手帕来,厌恶地掩住口鼻:“我听说霍乱分成轻、重两型。轻者可以无药自愈。这囚室里有八个人,方医生,你能否确认一下情况?”

不用他提醒,方三响也会如此做。他踏进囚室,环顾四周。看到在榻榻米上散落着一堆黑乎乎的碎渣,满溢的便桶旁边摆着一个破旧的铁盆,盆里只剩一点点水质极差的饮用水。如此恶劣的环境,饮食与粪便混杂,且没有任何清洁手段,霍乱到现在还没暴发,简直是奇迹。

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之外,其他七个劳工状况也很堪忧。难波大助说那些碎渣叫干大根,其实就是腌制的萝卜干,是日本穷人在灾年才会吃的劣食。这些劳工被关在战俘营之后,恐怕只有干大根和劣质水供应,难怪如此萎靡。

方三响强压怒意,俯身去挨个给他们检查。难波大助和金性伍也过来帮忙,方三响警告他们,绝对禁止把手放入口中,因为霍乱可以通过污染食物和水来传染。

他们三个低头忙碌了一阵,忽然听到“咔嗒”一声,急忙抬头,却发现囚室的门从外面关上了。三人同时扑向门口,却发现铁闩重新插了回去,怎么推都推不动。

观察孔唰的一下被拉开,露出垣内中尉那一双眯缝眼:“方医生,你慢慢诊治,不着急。”方三响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非法囚禁红会人员吗?”垣内中尉慢条斯理道:“《日内瓦公约》规定,红会人员只有在从事合法的救援活动时,才会享有不受侵犯的权利。”

“大量华工在这里受到虐待,我当然是合法救援!”

“发生于本国的救援活动,必须有本国红会参与或谅解才行。美国红十字会想要在中国搞办事处,都被你们顶回去了。所以,你们中国红会如果想来习志野调查,没有日本赤十字社的背书,就是非法行为。”

方三响没料到,垣内中尉居然对红会法条如此熟悉。看来他们一踏进战俘营,便被垣内中尉识破了。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为骗他们进囚室演的戏罢了。

观察孔唰地重新关闭。方三响趴下身子,把耳朵努力贴在门下的送食孔上。他听到江木精夫的声音响起:“垣内中尉,万一再有人来查问的话……”垣内中尉道:“就说他们去找王希天好了,那个讨厌鬼还是有点用处的。”

得意而充满毒素的笑声,回荡在酸臭的长屋走廊中,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方三响听到走廊里彻底安静,这才转过身来。夕阳下的囚室光线变得十分昏暗,可他的双眼里却不见任何沮丧。他对难波和金性伍说:“和计划有一点偏差,我们还是尽快开始吧。”

“当啷当啷……”

孙希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奔着。车座随着起伏的地面剧烈颠簸,他不得不虚抬起屁股,身体前倾。

此时他已经穿过南葛饰郡的九丁目,刚刚跨过中川河上一座叫逆井的小桥。而王兆澄还在逆井桥另外一侧,隔着好几百米。他今天赶的路有点多,在麻布区和南葛饰郡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体力不济。

孙希停下车子,倒蹬半圈,等王兆澄跟上来。趁这个间歇,他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刚要点火,忽然从路旁的断垣残壁中传出一声大喝。这大喝如晴天霹雳,吓得孙希手一哆嗦,火柴应声坠地。他懊恼地抓了抓头,还没顾上找出来源,就见无数人影从废墟里跳出来,手持长短武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事先王兆澄警告过,说附近有自警团,会袭击落单的中国人。孙希一见这阵势,赶紧推着车子向后退去。不料后轮猛地撞到什么东西,整台车子连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一抬头才发现原来是王兆澄从后头追上来,两台车子正好撞到一块。王兆澄赶紧停车,把孙希从地上扶起来。两人眼看跑不掉了,那些袭击者却从他们身旁呐喊着跑过去,直直冲向对面。而对面街口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冲出来,两拨人剧烈地冲撞在一块,一时间打得昏天黑地,呼声四起。

孙希和王兆澄面面相觑,都觉得莫名其妙。可目下整个逆井桥东侧完全变成了肉搏战场,少说也有几百人舍生忘死地互殴,他们想离开也难,只好留在原地。

孙希战战兢兢地观望了一阵,多少看出些端倪。一拨人身穿学生装、和服与仿洋装,穿着皮鞋和布鞋;另外一拨人则多着短衫与脏兮兮的围裙,头上还缠有头巾,多着木屐。而且后一拨人的人群深处,还高高竖着一面黑旗,上面缀着两个交错的血红色荆冠。

王兆澄也注意到这面旗帜了:“这……这是全水呀。”

“什么全水?卖水的吗?”

王兆澄道:“日本社会从前有一个极为低贱的阶层,叫作秽多,也叫非人,现在叫被差别部落民,这你知道吧?”孙希点点头,红会的临时病院没少接待这样的难民,因为其他医院拒绝接纳。

“明治以后法律上取消了这一个阶层,但社会上仍旧对他们有诸多歧视。这些被差别部落民便成立了一个组织,叫作全国水平社,简称全水,宗旨是为所有的贱民争取平等权利。”

“那他们怎么跟自警团的人打起来了?”

“贱民和普通市民平时关系就很差,如今赶上地震,积累的矛盾就全暴露了吧?”王兆澄看向战场,又感慨道,“可这么大的阵仗,我还是第一次见,简直比我们安徽农村的宗族械斗还热闹。”

孙希注意到,自警团那边以青壮少年为主,而全水这边则是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到白发苍苍的七十岁老头,下到拖着鼻涕的小女孩,都毫不怯阵,手里抡起一切能抡的东西。他们平时备受社会欺凌,不得不养成了抱团的武德。

自警团那边则在装备上占了优势。除了寻常的竹枪、木刀、薙刀之外,战阵之中还有一个身披赤色大铠,脸覆面罩的武士。这位大概家里曾是江户某家的藩臣出身,有一套祖传的甲胄。

这个甲胄武士手持一把开刃长刀,在人群中叱喝劈砍,白光闪闪。不知是因为那一身铠甲太过耀眼,还是手里长刀太过锋锐,一时间竟无人擢其缨。武士杀得兴起,索性高擎长刀,嗷嗷叫着孤身向前猛冲,惊得部落民们如潮水一样纷纷退开。

他们这一退不要紧,把一个反应不及的小姑娘留在了原地。这姑娘十三四岁,她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一个拴着长线的铁秤砣,这东西飞甩砸人很好用,但完全没有格挡冷兵器的能力。

“不好!”孙希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那个武士已经杀红了眼,也不辨前方是谁,长刀朝小姑娘头顶狠狠劈去。没想到小姑娘很是凶悍,非但不避,反而甩起手里的秤砣,砸向他的面罩,武士感觉到一个不祥的影子扑面而来,下意识地要闪避,手中长刀去势微微偏了一分。

几乎是同一瞬间,武士刀直直斩进了少女的脖颈左侧,溅起一蓬血花,而铁秤砣也砸碎了面罩,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战场霎时安静下来,两边的人都没料到,这场体格悬殊的对决结局竟如此惨烈,全都愣在原地。

全场只有一个身影在动。

孙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冲到两人面前,这是峨利生教授深植在他骨头里的医生本能。他俯身下去,迅速检查了一下。那个武士还好,铁秤砣的转速不够,只是砸折了鼻梁骨;而那个小姑娘的伤势,就不容乐观了。

她歪着头瘫倒在地,颀长的脖颈侧面是一处长约八厘米的刀口。那一把武士刀当真品相不凡,刀口下方的肌肉、筋膜和软骨悉数断裂,而且还有血性泡沫不断溢出——很明显,这是把气管砍开了一道口子,与外界相通漏气。

此刻女孩全身皮肤都呈现出紫绀湿冷的样态,胸口艰难地起伏,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来。孙希伸手扒开她的眼睛,眼眶已有微微的肿胀。

他心中一沉,这个状况相当不妙,必须立刻实施抢救,否则一条性命就没了。

这时部落民这边的人围拢过来,个个面色不善,不知这人要做什么。王兆澄也赶紧冲上去,用日语大声喊道:“他是红会医生,请你们退开一点,不要干扰抢救!”然后王兆澄把怀里的红十字小旗拿出来拼命晃动。

部落民人群中“轰”的一声,人们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在这种场合能遇到一位真正的医生,真是太幸运了。

这时对面自警队又跳出来几个人,对孙希喝道:“先给佐川大人抢救!他家可是旗本出身!”在他们看来,医生也是有钱人家,当然要先抢救正经人,一个贱民黄毛丫头的命急什么?

孙希听完翻译,冷冷道:“我是中国医生,不熟悉你们日本那一套规矩。我只按医学规矩做事,先救重伤员。”王兆澄有些迟疑,小声说:“要不先别强调中国?”孙希一瞪眼睛:“为什么不强调?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他平时脾气温和,可一进入医生的角色,便变得十分强势。王兆澄如实翻译出来,自警队的人面色登时铁青,而部落民也纷纷面露尴尬。人群里响起嘀咕:“中国人哪,他们的医生真的可以吗?”“要不还是把虎爷爷请来吧?”“笨蛋!虎爷爷住得太远了,胡桃恐怕早死了。”

自警队把那个叫佐川的武士拖起来,一个青年从他手里取下武士刀,架在孙希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喝道:“这里是日本,中国人如果不遵守规矩,干脆滚回去好了!”孙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可手里却一刻不停地帮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止血。

王兆澄急红了眼,冲那些部落民喊道:“你们难道就看着这姑娘死吗?”那些部落民面面相觑。那青年额头绽起青筋,见孙希抵死不从,一咬牙,武士刀就要猛劈下去。

这时孙希回过头,用沾满血污的手捏住了刀刃,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颀长,一站直足足高出对方两个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说出一长串伦敦腔的英文。

那青年一听对方说起英文,有点惶惑,双手登时不敢在刀上施力了。

孙希之前听王兆澄说过,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不得了,就连说西洋文的人都会被高看一眼。如今一看,果然如是。

王兆澄不失时机地翻译给自警团:“我是谨奉《日内瓦公约》前来日本救援的红会医生,受到《万国公约》保护。对我的攻击,将会被视同对红会以及所有红会成员国的挑衅。”

其实自警团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日内瓦,但这些话用英文讲出来,格外有气势。此消彼长,再加上部落民纷纷投来敌意的眼光,那青年只好收回长刀,和其他人一起拽着身披甲胄的“佐川大人”,灰溜溜地撤离了。

吓退了自警团,孙希转向部落民:“这附近有诊所没有?”

部落民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得了病很少有诊所愿意接待,地震之后,这附近的病院也几乎全数倒塌了。孙希又问:“那么有没有适合做手术的地方?”

他刚刚简单地为胡桃止了血,但她的伤势非常严重,必须立刻进行喉损伤的清创缝合,以及施行气管切开术,需要一个足够干净、安全的场地才可以。

一个人嚷道:“这附近有一个小松川神社!应该可以去的。”

孙希不容耽搁,当即决定前往那里。于是这一群部落民也不打架了,吆喝着用一张榻榻米抬着胡桃,赶到神社。路上王兆澄偷偷问孙希:“这会不会耽误咱们去习志野?”孙希回答说:“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老方那边应该还能多撑一阵。”

小松川神社是一座很小的神社,就在几百米外,大概是有真神庇佑,它居然在地震中安然无恙。部落民们冲进神社,带头的全水干部去跟神官交涉。神官一见这阵势也不敢阻拦,当即清出一间社务所来当手术室。

在路上孙希大概了解了一下。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也是个部落民,孤儿,平时在南葛饰一带走街串巷卖孙太郎虫。所谓“孙太郎虫”,就是把蛇蜻蜓的幼虫从河里捞出来晒干,每五个穿一串,据说可以治小孩的疳积病。铁秤砣正是她平时卖药的器具。

怪不得她干干瘦瘦的,连头发都有点发黄。这样的孤儿,平时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孙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准备手术。

孙希随身带着简单的刀镊和一些常用麻醉药物,而部落民从事的行业多与皮革、屠宰相关,针线刀剪什么的都不缺。唯一麻烦的是,气管切开术需要用到套管,这样才能维持患者呼吸畅通。

别的好说,这个孙希实在没办法。他不敢再等下去,只好画了一张结构图,吩咐部落民去找类似的东西来。然后他拉起一道屏风,让王兆澄做助手,开始手术。

可怜王兆澄一个农学专业的学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要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吓得都快站不稳了。好在孙希经验丰富,他这几年来把外科手艺磨炼得炉火纯青,已不在峨利生教授之下,尤其是这种急救场合,一个人游刃有余,王兆澄给打打下手就好。

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孙希擦擦额头的汗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到套管。如果没有,病人就算救回来,痛苦也加倍。

“兆澄,套管有了没?”

“有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掌心有一个小巧的医用套管,上面还系着两个黏糊糊的呼吸囊。孙希先是一喜,可见这手明显不是王兆澄的,再抬头一看,一个矮墩墩的白发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脸庞方正,沟壑纵横。

“已经消过毒了,拜托了。”老者用中文说。

孙希觉得这人眼熟,不过病情当前,他先把套管拿过去,赶紧为胡桃姑娘安插上去,又折腾了一番,直到确认她呼吸畅通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孙希抬起手正要擦汗,老者立刻递来一块手帕。王兆澄在旁边解释说:“这是虎爷爷,是专门给部落民看病的医生,不过他住得远,刚刚才赶来。那个套管,是他发动部落民在一处诊所的废墟里扒拉出来的。”

“那个呼吸囊是用鱼鳔做的,是我拜托鱼市的孙六取来的。”虎爷爷得意道。孙希擦着汗,盯着他,忽然失声道:“你……你不是盐谷铁钢医生吗?”虎爷爷哈哈大笑,一拍他肩膀:“我就想知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孙希大喜:“原来真的是你!”

当年盐谷作为日本赤十字社的医生赴援辛亥战场,与孙希算得上惺惺相惜。可惜战事结束后,盐谷受命归国,两人就中断联系了。孙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胡桃还没苏醒,医生不便远离。他们两个人索性站到社务所门口,看向黑暗中的鸟居轮廓。盐谷从腰间解下一个酒罐,示意孙希喝一点。孙希笑道:“这么多年,不知你酒量如何?”盐谷粗着嗓子道:“脾气见长,酒量也见长。”

孙希喝了一口,盐谷把酒罐拿回来,自己也喝了一口:“清酒虽然口感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烧刀子,淬火一样凌厉——我去支援辛亥革命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你们会反过来支援日本。”

“人道主义,是不分国别的嘛。”孙希回答。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的技术还有些生疏,现在一看,不得了哇,简直比当年峨利生教授还出色。”

“那不至于,不至于。”孙希连忙谦逊道,“如果说有进步,也只是在战时同步治伤这条路上,我走得比老师远了一些。”

盐谷当时也在汉口,知道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愿,他微微颔首:“从你的手法,我能看出来。这次关东死伤如此惨重,正需要这样的技术哇……”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待孙希发问,顾自讲起自己的事情来。

原来盐谷本人也是被差别部落民出身,过继到一户普通人家以后加入军队。军队发现他的户籍有问题,他被迫退伍,这才跑去赤十字社当医生。从中国返回之后,盐谷感于自己同胞的窘境,索性在东京开了个小诊所,专为部落民提供治疗。后来有人举报,政府吊销了他的行医执照,他索性自称虎爷爷,在部落民聚集点里当个黑医。

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盐谷赶紧和孙希走进去。小姑娘已经醒了过来,孙希蹲下身子,一手扶稳喉部的套管,一手去按住她的头,防止刚缝合的伤口迸裂。

谁知胡桃脾气犟,一见孙希,瞳孔一缩,如同一只被陌生人抓到的小野猫,挣扎着推开他。盐谷赶紧也蹲下,呵斥道:“胡桃,不要乱动!”

胡桃一见是虎爷爷,情绪稍微平稳了点。盐谷说:“你的脖子差点被刀砍断,幸亏这位孙医生帮你治好了。你从现在开始,不可以乱动,明白吗?”胡桃讲不出话来,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先看看盐谷,又看看孙希。

孙希柔声道:“接下来的几天,你的痰液会比较多,但千万不可以乱动。只要熬过半个月,就可以把套管拆下来啦。”他说的是中文,胡桃自然是听不懂的。但说来也怪,还没等盐谷翻译,胡桃的身体便渐渐松弛下来,似乎能感应到言语里的善意。

孙希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查,直到胡桃沉沉睡去,这才走出房间。

盐谷道:“胡桃这孩子很可怜。她娘是游廓的花魁,不知跟哪个男人生了她,生完就难产死了。她被老鸨虐待得受不了,从游廓逃了出来,可又没有户籍,就跟着部落民混。”

“她就是个从小没人疼的小姑娘,除了我,没什么人关心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恐怕她已经变成路边的一具尸体了,连个收尸的都未必有。她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一位顶尖医生为她救治。”

说完盐谷深深鞠了一躬。孙希赶紧回礼,然后笑道:“这姑娘是挺凶的,那么大的铁秤砣,真敢抡圆了直接砸别人鼻子呀。那位佐川大人死是死不了,但破相是一定的。”

盐谷叹道:“那个佐川我知道,家里是做律师的,还不知道后头胡桃怎么办呢。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让她离开东京避避风头。”孙希奇道:“你们全水怎么会跟自警团的人打起来?”

盐谷指了指远处的鸟居:“这个地方原本是小松川村,村里住的全是被差别部落民,在中川饲养鸡鸭供应江户。明治以后,东京市区向东扩展,延伸到小松川一带,大部分地皮都被建筑商买去建了新式住宅,卖给市民。部落民这边固然愤恨家园被拆,新住民也觉得这些贱民住在附近,会影响生活品质,两边一直摩擦得很厉害。”

盐谷习惯性地拿起酒罐,发现早空了,脑袋和罐子一起晃了晃,继续道:“这一次大地震,小松川这里损失也极为惨重。不说部落民的木长屋,就是那些新住民的水泥住宅,也全塌了。昨天有人在废墟里发现了很多断裂的竹竿,全是深埋在水泥里的。自警团的人认为这是部落民偷埋下去的诅咒,才会引来灾难,结果两边又爆发了械斗。”

孙希一脸无奈,这也太愚昧了吧?盐谷也很无奈:“都是这场大地震闹的。人类的惶恐与惊惧,非得找个理由发泄出来不可。中国人和朝鲜人,不也成了这种愚行的牺牲者吗?”

孙希道:“盐谷先生还对中日携手怀有幻想吗?”盐谷摇摇头,无言以对。

这时王兆澄凑过来,问了个古怪的问题:“盐谷先生,这一片新住宅,是谁建造的?”盐谷回答:“哦,中川两岸的房屋开发,都是江木建筑负责的。”

孙希听到这名字,似乎想到了什么。王兆澄一把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我大概猜到,江木想要干什么……”

新奥尔良散拍乐的悠扬旋律,在这间略显昏暗的西式酒馆里反复回荡着。东京的电力供应还未完全恢复,店家只在吧台点亮了一盏电灯,其他地方只能用油灯补足光源,明暗之间,反而更显情调。

姚英子局促地坐在沙发椅上,面前摆着一杯浅黄色的酒水,旁边还竖着一个三叉银烛台。对面那子夏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捏着酒杯,神态比她要放松多了。摘掉礼帽之后,他缺了一边的耳朵格外明显,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这家Cafe Lion在东京很有名,我经常会来小酌一下。”那子夏啜了一口酒,朝吧台看去,“其实他家最有名的,是在和服外面加一圈围裙的女服务生,日本人最喜欢搞这种和洋混杂的玩意儿,可惜地震之后百废待兴,今天是看不到啦。”

姚英子安静地听着那子夏炫耀,心里却烦乱得很。她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来这种暧昧的地方。但为了达到目的,也只好耐着性子听。

那子夏大概真的挺高兴,格外健谈:“辛亥之后,我痛定思痛,发现这大清国呀,真的该完蛋。自古以来,想要江山坐得长久,从来都是虚名给足,军权抓牢。那些亲贵倒好,来个本末倒置,弄出个皇族内阁,在虚头上斤斤计较,最要紧的军队却拱手让人。那时候我也年轻,真是生了不少闲气,后来想明白了,去他妈的,关我屁事。”

姚英子听着他高谈阔论,只是淡淡评论了一句:“不纠结就好。”

那子夏颔首:“对,不纠结了,有什么好纠结的?你看我果断东渡日本,抛下往日恩怨,现在过得多开心。日本还是好哇,若是留在国内,还不定怎么闹心呢。民国政府从建成起一直乱到现在,比有皇上那几年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姚小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姚英子简略讲了讲自己的事,那子夏连声嗟叹:“你这样蕙心兰质的女子,居然决心不婚配呀。佩服,佩服。我当初就觉得,你与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来,值得干一杯!”

姚英子勉为其难地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忽然觉得荒诞。除了孙、方二人,第三个理解她选择的男子,居然是个敌人。她决心把这个暧昧的话题转移开:“说起来,你是怎么认识载仁亲王的?”

这一下搔到了那子夏的痒处,他整个人一下来了兴致:“我不是说过,辛亥之后就东渡日本了嘛。那是因为宗社党在东京重建,我去了也有个根脚。当时肃忠亲王——就是去年去世的善耆,这是宣统爷给的谥号——介绍,让我认识了一个叫川岛浪速的日本人。”

姚英子皱皱眉头,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子夏浑然未觉:“川岛纠集了一批日本浪人,想要刺杀张作霖。动手的日子,选在了一九一六年的五月二十七日。那天恰好载仁亲王从俄国出访回来,路过奉天,张作霖肯定要接站。刺杀的地点,就选在张返回将军署的半路上。”

他轻轻放下酒杯,摇动铃铛,侍者过来给重新倒满杯子,那子夏才继续道:“我当时就判断,川岛这事儿成不了。奉天城是张作霖的老巢,就这么仨瓜俩枣儿去撞大运,风险太高。我直接跑到车站,把这事儿汇报给载仁亲王了。

“亲王当时很恼火呀。哦,我刚见完张作霖,你们就把他弄死了,外头会怎么说?功劳是你们的,屎盆子扣我这儿?后来刺杀失败,亲王把川岛叫过去痛骂了一顿,让他滚回国。而我也顺理成章,留在了亲王身边,备位咨询。”

姚英子虽说对政治不感兴趣,可也多少了解宗社党的恶名。关外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不了解,但那子夏配合日本人去刺杀一个中国人,这无论如何听着都不对劲。

她心中暗暗生出警惕,刻意岔开道:“其实……嗯,我是有一事相求。”

“那是自然,否则你怎么会和一个仇人喝酒呢?”

那子夏促狭地笑了笑,身体后靠,等着她开口。姚英子对他这个姿态感到很不舒服,好像请君入瓮似的。她斟酌再三道:“有这么一桩事。大岛町有一百多名华工,地震之后被军方以首都戒严令为由,强制迁去了习志野的战俘营。能否请载仁亲王递一句话,把他们放出来?”

“应该只是临时转移吧?干吗这么紧张?”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现在外头的局势太过混乱,仇杀外国人的事情太多。就怕底下的军人自作主张。”

那子夏晃着酒杯,沉思了好一阵:“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我得先弄清楚一点——我有什么好处?”

姚英子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当生意来谈是最好:“你要多少钱?”谁知那子夏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如今茕茕孑立,无须养家,又没有抽大烟的恶嗜,每月赚的薪水足够花了。”

“那你想要什么?”

那子夏双手交叠在下巴处,眼神微醺:“姚小姐,你不必掩饰。你我虽说是故人,其实有怨无情。今日你若不是有求于我,也断然不会出来陪我喝酒,对不对?”

姚英子霎时浑身紧绷,手里捏紧了酒杯。那子夏刚才刻意强调自己茕茕孑立,难道……不料那子夏哈哈大笑,宽慰似的挥动手掌:“怕什么?我最荒唐的时候,也没对姚小姐你用强不是?新桥的游女,陪一夜也就三日元,我何至于这么麻烦?”

他凑近烛台,脸颊被酒意涨得发红,双眸越发闪亮:“你求的事情,不是为你自己;我要的好处,其实也不是为我一人。”

“嗯?”姚英子颇为意外。

“只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签个字,也就行了。”那子夏从怀里取出一张厚软纸,摊平在桌子上。

姚英子开始以为是借据或契约,可就着烛光一看,却只是一份认捐倡议书。

趁着她阅读的当儿,那子夏道:“别看皇上现在还住在紫禁城,就民国政府这个乱劲儿,他老人家也是朝不保夕。我们这些臣子看在眼里,着实心疼,于是就有了一个想法。东北乃大清龙兴之地,如果皇上重归故土,颐养天年,相信谁也挑不出理儿。所以我们搞了一个归銮基金会,希望能在民间运作一下,促成天子移驾。”

姚英子把倡议书看完,正文跟那子夏说得差不多,只是最后一段多了一句“臣愿报效大洋两万元,捐输基金,以为天子归銮用度”。

两万大洋,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天文数字,对姚英子来说,却不是难事。只是这事总有些古怪,姚英子提起笔来,有些犹疑。那子夏解释道:“哦,这只是个虚幌罢了,姚小姐兑现不兑现,并不十分重要。我们看重的,是报效人的名望。令尊是沪上有名的商业巨子,有你们父女联署,声势也足。”

姚英子听明白了。那子夏是想借姚永庚的名气来给基金会背书,去招募更多资金。这个手法在上海滩很流行,别的不说,袁世凯还担任过红十字会的名誉会长呢。

她并不关心前清那个小皇帝回不回东北,只是稍微有些担心,万一那子夏打着姚家旗号去诈骗……那子夏看出她的迟疑,又笑道:“你瞧,郑海藏、罗雪堂、熙格民、郭宗熙这些人,也都在上头签字了,就连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也是报效人呢。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一次得罪这许多人。”

姚英子对这些名字不熟悉,只知道罗雪堂就是大学问家罗振玉,与他同列的大概也都是社会名流。姚永庚再厉害,也不及这几位声望高。

她再三确认,这份倡议书并没有任何法律约束,便提起笔来,忽然又抬起头来确认:“只要我替我父亲签了这个,你就肯给载仁亲王递话?”

那子夏不动声色:“说实在的,你爹的一个代签名,还不值得让载仁亲王出手干预。我只能保证,他老人家明天来视察病院时,你能借到他的势。”说完他把头凑过去,似乎要嘱咐什么。

姚英子一脸厌恶地稍稍朝那边靠去,那子夏的口气吹过来,让她的皮肤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但她没有让开,而是认真地听着。这是关系到蒲公英报仇的关键,她必须忍耐。

那子夏交代完之后,姚英子再不犹豫,提笔把倡议书签了。那子夏收起文书,拿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异域重逢干一杯。”姚英子沾了沾嘴唇,起身就要离开。昏黄的灯光下,那子夏的语气有些疲惫:“姚小姐,临走之前,容我再送一句忠告吧。”

“什么?”她站在门口,以便随时可以离开。

“我知道你们救援队是为中日亲善而来,不过注定是徒劳无功。”

“我们是为了拯救人命,不是每一件事都要做政治上的算计。”

“政治关乎一切。你看不清政治,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时代淘汰。”那子夏道,“我告诉你,十年之内,中日之间可能会发生战争。良禽择木而栖,你可要早做打算哪。”

“十年?”这个数字在姚英子听来,没有什么真实感,“日本人已经有计划了吗?”

“没有,但迟早会有。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只取决于力量的对比,强者天生要吞掉弱者。所以只要看透力量的流动,就能看透大势所趋。中日国力差距越来越大,所以未来必有一战,你们在民间再如何亲善,也改变不了这个大势。”

那子夏见她仍有些不懂,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把自己的身子沉入沙发里,直到看不清面孔。

“咱们尽快开始吧。”

在黑暗的囚室之内,方三响对难波大助和金性伍吩咐道。他打开挎包,拿出几样东西。两人没多言语,分头忙活起来。

囚室里的劳工对于这三个古怪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觑,可他们体力太弱了,实在没精神去好奇。反正都是困在牢房里,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方三响重新回到那个病人面前,从挎包里取出一小瓶清水,给他灌入口中。这是用盐调过的饮料,可以有效补充电解质,本来是医生救援时补充体力用的。眼下环境受限,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那个最早呼救的小伙子,带着哭腔问:“我舅舅还有没有救?”方三响道:“接下来你们要完全听我的指示,你舅舅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小伙子忙不迭地点点头。

小伙子是温州人,叫陈顺,今年才十八岁,跟着舅舅到日本做劳工。据陈顺说,大地震发生之后,大岛町的劳工寮也发生了不少伤亡,众人都惶恐不安。紧接着,自警团又跑来骚扰,幸亏劳工们多是青壮男子,手里又不缺土木工具,没让自警团占到便宜。没想到这起纷争惊动了军队,在军警的威逼和江木的劝说下,他们被一股脑运到了习志野战俘营。

战俘营里的待遇极差,饮食粗劣且极度缺乏,劳工们进了囚室也不被允许出去,完全和罪犯一个待遇。陈顺的舅舅是他们的工头,向看守房提出至少提供足够的清水,结果被垣内中尉大骂说“你们中国人只会添麻烦”,然后用木刀劈伤了他的肩膀。

“我一进走廊,就发觉这儿有问题。”难波大助在一旁忽然插嘴,“提供清水也罢,倾倒马桶也罢,这些事完全可以让劳工自行完成,毕竟他们不是囚犯。但江木先生刚才却刻意强调人手不够,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是的,我听到你轻咳了一下。”

“听他的意思,宁可让疫病流行,也不能让这些劳工自主活动。这可太奇怪了,这些劳工都是江木建筑会社的员工。按说让他们保持健康,才是最符合江木先生利益的做法。但他刚才的表现,不符合逻辑,除非……”

“除非江木认为,这些劳工的存在,对现在的他来说,会损害自己更大的利益。”方三响接口道。

“没错。他们禁止劳工外出,又对劳工的健康状况漠然。这一切征兆,完全不像是要长期关押,更像是……”

“屠杀前的静置。”方三响吐出这几个字,整个囚室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好几摄氏度。大规模屠杀之前要把囚犯饿几日,这样可以有效降低反抗力度,方便动手,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常识。

“所以必然存在一个理由,让江木必须放弃这几百人。”难波大助说。

方三响转向陈顺:“说起来,王希天也和你们关在一起吗?”

陈顺只在劳工寮里见过王希天一次,而且没与他交谈过。这时陈顺的舅舅躺在地上,用极虚弱的声音说出浑浊的方言。陈顺趴着听了半天,抬头道:“我舅舅说,王会长是在出发途中,被军人单独押走的……”

“押去了哪里?”

陈顺的舅舅闭上眼睛,没再言语。这时方三响耳畔听到“咔吧”一声,然后是金性伍的欢声:“成了!”先是“当啷”一声,似乎有沉重的东西掉在走廊里,然后囚室的沉重木门,居然被徐徐推开。

原来他们三人在抵达习志野战俘营之前,做了几种预案。其中最坏的一种是,他们被军方扣押,这意味着对方杀心已起——那么唯一能保住劳工们性命的办法,就是越狱。

当时在北海道的网走,有一位日本全国知名的越狱高手,名叫西川寅吉。他曾经先后五次从监狱脱逃,屡抓屡逃,至今仍在服刑。报纸把这个人当作传奇大肆报道,把越狱细节都描写得很详细。金性伍出于兴趣,仔细研究过西川寅吉的案例,没想到还有用得上的一天。

方三响的急救挎包里,除了医疗用品之外,还暗藏了一把锉刀与小锯。金性伍则从废墟里刨出几根铁丝,藏在袖子里。战俘营毕竟不是正规监狱,他们也不是真正的罪犯,搜身没那么严格,就这么顺利地带进来了。

难波大助把金性伍扛起来,够到通气格栅的高度。金性伍先用小锯把栅条锯断,然后整个人努力往外钻。他瘦小干枯,可以钻出去半个身子。然后他在黑暗中拿出铁丝,弯成一个钩子形状去套铁闩。

方三响怀疑,金性伍在日本做劳工之前,恐怕也做过什么特种职业,他的手法颇为纯熟。只是几分钟时间,铁丝便套中了铁闩,轻轻一拽,铁闩应声落地。

此时已经入夜很深,战俘营里没开灯,而守卫远在中央警卫室里,这个声音没引起任何动静。三个人鱼贯从囚室里摸出来,没着急去开其他囚室的门,而是来到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是一具卧式锅炉,这是冬天用来给囚室取暖的,锅炉在墙壁外侧,与内侧用铁皮管道相连。西川寅吉其中一次越狱,就是利用放风的机会偷偷拧松了管道螺丝,然后从管道口爬了出去。金性伍效仿西川寅吉,如法炮制,很快如一条泥鳅一般灵巧地钻了出去。

“他之前真的只是一个劳工?没当过盗贼?”难波大助低声嘟囔了一句。

金性伍钻出长屋之后,先是蹲在墙角踅摸了一阵。这里屋脚撒着石灰,他收拢了好几把,送回到长屋里,然后才绕了一圈回到中央警卫室。

这里只有两名士兵在值守,他一看到军装便有些发,可事已至此,已没有退路,便鼓起勇气偷偷过去,找到一扇微微打开的窗子,小心地守在那儿。

与此同时,难波大助在走廊里故意弄出一点动静。一名士兵听见,连忙打开了通向四号长屋的观察孔,他刚把眼睛凑上去,便突觉一阵白烟扑过来,双眼霎时被眯住。紧接着,又是一股腥臊的液体浇过来。

石灰遇水,便会发热。那士兵顿觉双眼剧痛,惨呼着蹲下身子。另外一名士兵慌忙去扶,而金性伍趁机冲进屋子,用一条浸满了乙醚的毛巾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乙醚是方三响随身携带的麻醉药物,虽然很难在几秒内便致人昏迷,但金性伍在捂住对方的同时,用日语喝了一句:“这是剧毒,不想死就老实点!”那士兵先觉得刺鼻无比,又听到是剧毒,吓得魂飞魄散,就这么被金性伍弄翻过去。

搞定了警卫之后,金性伍从外侧打开四号长屋的门,然后取出钥匙去开另外三座长屋的门,那里还关着两百个朝鲜劳工。

方三响和难波大助见外面门开了,这才把其他囚室的铁闩一个个抬起来。每抬开一个,方三响都探头进去,大喊一句:“快出来,快出来!”

那些温州劳工开始一脸迷惑,几乎没人敢动,可渐渐地,他们看到其他囚室的门都打开了,陆陆续续有劳工走出来,还用家乡话互相询问,或者呼唤亲戚,于是也犹豫地站出来。一会儿工夫,除了十几个霍乱闹得厉害、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病号,将近一百号人从充满恶臭的囚室站到走廊上,黑暗里闹哄哄的一片。

“大家听我说。”方三响站在高处喊道,“我是华工共济会的人,是王会长派我来的。”

王希天的名字,在劳工中颇有威望。一听是他派来的,嘈杂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陈顺等人也帮忙维持秩序,让大家少安毋躁,都聚到自己的工头身边。方三响又道:“日本人把大家弄到战俘营来,是要阴谋杀光我们。现在大家要统一听我指挥,才能尽快离开这座战俘营,才能活命。”

劳工们这几日备受虐待,心里都惶惑不安,如今听方三响一说,顿时炸了锅。黑暗中不断有人提出疑问。

“我们就这么逃走了,会不会被军队抓回来?”

方三响回答:“记住,你们不是罪犯,没有任何法庭定过你们的罪名。你们只是来避难的劳工。在法律上享有完全的行动自由,军队无权阻止你们离开。”

“我们逃走以后去哪里?”另一个声音叫道。

“麻布区高树町的中国红会临时病院,在那里你们可以得到庇护。”

“江木先生在哪里?我们这么做会不会违反合同?要扣工钱的。”第三个声音怯怯地问。

“他和那个垣内根本就是一伙的!你还指望他帮你?”第四个声音讥讽道。

面对劳工们的七嘴八舌,方三响有些头大。他挥动手臂,再次抬出王希天来:“王会长临行前给了我一个逃走用的锦囊。”

这名字似乎有魔法,劳工们再次安静下来,等着听锦囊里有什么妙计。

其实这妙计并不出奇。战俘营的外围是一圈高约三米的围墙,地震时震出一个宽约十米的缺口,军方只是扯了几根铁丝网拦住,这是方三响在入营前就观察好的。劳工们可以穿过这个缺口,离开战俘营。

这个行动,需要高度的纪律性。好在这些劳工全都是温州籍的,彼此之间都是亲戚、同乡,方三响让陈顺把十几位工头召集过来,简单讲解了一下逃跑计划,然后让他们把那些罹患霍乱的同伴都背上,一个也不能扔下。

金性伍那边很快也把朝鲜劳工们放了出来,说明情况之后,与方三响这边会合。在黑暗之中,这三百多名羸弱、疲惫的劳工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汇成一股人流,静悄悄地朝着围墙缺口处涌去。

难波大助已经瘸着一条腿提前跑出来,用手术用的小钳子掐断了几截铁丝,扯出一条通道来。只要他们一抵达缺口,几百人深入习志野的广袤原野,军方便无法阻止了。

队伍走到一半,方三响突然听到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月光之下,只见一个人影脱离大队,朝着反方向的卫兵宿舍跑去。他这一举动,非同小可,那里可是六中队的驻屯地,如果惊动了守军大部队,这些人都要完蛋。

虽然夜里没有灯光,但那家伙也不至于跑晕了头吧?方三响正要冲过去把他拽回来,就听那人扯着嗓子喊:“江木先生,他们要逃走!他们要逃走!”

方三响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听出来了,这就是刚才质疑说会被江木扣工钱的那个声音。他也罹患了轻型霍乱,身子比较虚。

很显然,这人觉得自己一定逃不掉,索性大家都别逃掉。他甚至考虑到日本人那边只有江木懂中文,所以特意喊出他的名字。方三响从来没见过如此卑劣而又耍小聪明的家伙。

可这家伙的破坏力却十分惊人。对面军营的窗户纷纷亮起灯来,可以看到人影纷乱。

以日本军队的反应速度,恐怕这三百多人还没到缺口,垣内中尉的部队就会冲出来形成围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境,难波大助、金性伍和陈顺都慌了,他们看向方三响。却见这位医生垂头沉思了几秒钟,把手里的医师帽狠狠甩在地上,脸上浮现出前所未见的狠戾。

“事到如今,索性干他娘的!”

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方三响一拽陈顺和金性伍:“快,通知所有人,我们返回战俘营!把所有门都关起来,据险而守!”

“啊?”

“啊什么!”方三响喝道,“我们已经逃不掉了,这么多汉子,难道要束手就擒吗?!快!”陈、金二人不敢争辩,各自去通知同胞。难波大助也要过来,却被方三响朝外面猛推了一把:“你快走!你一个人应该能穿过铁丝网。”

“我不走,这是懦夫的行为!”难波抗议道。

“你必须走!你所崇拜的大杉荣不是说,工人要果断采取自主行动吗?现在就是时候了!你把消息传出去,我们在战俘营这里据守才有希望!”方三响不由分说,把他推出缺口,然后掉头跑回队伍里。

这三百多人一脸懵懂地掉了个头,迅速又撤回了战俘营内。方三响沉着脸,接连发布指令:“陈顺,你带五个人,去把所有家具挪过来,挡住大门入口;金性伍,你打开所有长屋,把囚室的铁闩都拆下来!”

五座长屋,至少有一百二十间囚室,铁闩都是上好的铸铁棍,瞬间就武装了将近一半的人。金性伍惴惴不安地问方三响:“这样能打过日本人吗?人家可是有枪的。”方三响冷笑道:“难道老老实实回到囚室蹲下,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万一惹得日本人生气,可没法谈了……”陈顺怯怯地道。

“谈判是谈出来的吗?横的怕拧的,拧的怕不要命的。一味委曲求全,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只有奋起反抗,让他们感觉到你是个威胁,他们才会愿意坐下来跟你谈!”

方三响说完,拎起一根铁闩走到警卫室的窗户前,眉头突然一挑。只见远处江木精夫连条纹睡衣都没顾上换掉,带着几个保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垣内中尉为了控制劳工,让江木精夫就住在附近。眼下突然出现了暴动倾向,他自然有责任赶来平息。看江木的神色,似乎还没意识到这次逃跑的规模有多大,没等大部队集合就先心急火燎地跑过来了。

方三响示意其他人先退开,自己藏在门后。等到江木他们冲进警卫室,他毫不客气地挥动铁闩,咣咣几下敲晕保镖,然后飞起一脚,把江木刚刚拔出来的手枪踢飞在地。

江木是柔道黑带,反应速度本来不差。奈何拳怕少壮,方三响与他相比年龄、体重都有优势,几下扭打,便将他按在身下。

直到这时,江木才意识到自己误判了。所有劳工居然都恢复了自由,整个战俘营完全被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占领。

“你们疯了吗?”江木精夫怒喝道,“军队接到的是首都戒严令,你们这么做,垣内中尉有权开枪镇压。所有人都得死!”

“不,只要有你在,他不会的。”方三响捡起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江木精夫眼皮抖了抖,登时沉默下来。

江木社长被抓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战俘营。所有的劳工无论中、朝,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江木这家伙对劳工敲骨吸髓,如今沦落至此,实在是大快人心;忧的是,这样一来,再无转圜余地,不知外面的军队会怎么报复——他们骨子里对日本人始终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方三响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微妙气氛,他知道这时必须逼一逼,才能把他们的血性释放出来。他抓起江木的肩膀,一把推到警卫室的窗户前,手枪保持在老头的太阳穴上。

此时战俘营外,六中队的大批士兵已集结完毕,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探照灯也纷纷开启,有四五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几座长屋。

垣内中尉走到阵前,一张马脸拉得奇长。

这座战俘营的星式布局很适合管理囚犯,但一旦被人占据当作要塞,进攻起来便很棘手了。几座延伸出去的长屋,彼此遮掩,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制压全场的射界。而厚实的墙壁与狭小的窗户,也成为突击的致命障碍。

“啊!”

一声惨呼从垣内中尉面前传来,一个穿着劳工服的人栽倒在地,右肩被斜切出一个巨大的豁口。他双眼绝望地瞪圆,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眼看活不了了。垣内中尉缓缓收回长刀,用手帕爱惜地擦去刃上的血迹。这一记干净利落的袈裟斩,稍微舒缓了一下他心中的恼怒。

这是适才跑来告密的那个劳工,垣内中尉认为他是个诱饵,是诱骗江木进入中央警卫室的可耻骗子。

把长刀收回鞘中,垣内八洲夫朝战俘营望去。隔着玻璃,他看到那个红会医生挟持着江木,望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无奈、愤怒以及决心。

“阁下,战壕迫击炮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实施炮击。”旁边的士官跑过来报告。

垣内八洲夫缓缓地磨着臼齿,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音。江木精夫那个蠢材自投罗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可是,江木家的两位兄长分别是高级官僚和精英律师,他又是自己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学长,一旦处置不当,垣内在军中的评价会降低。

“把炮弹先退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发射!”垣内恶狠狠地吼道。

方三响确认垣内看到江木之后,便后退几步,拽着他回到探视室。他们昨天才刚刚在这里见过,十二个小时不到,立场颠倒过来。

江木精夫双手背过去捆在椅子上,两条白眉毛愤怒地拱起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对日本政府严重的挑衅!”方三响淡淡道:“我只是想救人罢了。”

“战俘营的条件确实是差了点,但这也是为他们好。你们真的误会了。”江木精夫絮絮叨叨地试图解释,见方三响无动于衷,只好换了个口吻:“方医生,你是东北人吧?咱俩算半个老乡,老乡见老乡,不能一点情面也不看顾对吧?你到底想要什么?钱,还是房子?啥都好说。”

方三响似笑非笑,拿来一把椅子反坐在对面,双臂搭在椅背上。江木精夫感觉到,这个医生的情绪似乎舒展开来,难道是有商量的余地?不由得精神一振。

此刻在探视室外,劳工们正热火朝天地拆毁各种设施,加固门窗。他们原本还有些动摇,但看到那个告密者被当场斩杀之后,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但这一切纷扰,暂时都跟这间探视室无关。

方三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直面自己的心魔。他定了定神,开口道:“觉然大师,别来无恙。”

一听这名字,江木先是一怔,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圈向外睁大,瞳孔却陡然收缩。整个人如同秋天挂在枝头的残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我找了你十九年,十九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方三响淡淡地说道。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到难以自持,可心情却出奇地淡定。江木精夫的记忆迅速倒转到十九年前,坐标逐渐缩小范围:“你是……沟窝村的人?”

“亏您还记得。我是方大成的儿子,方三响。”

一个倔强小男孩的身影,从江木精夫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怪不得两人昨天初次见面,医生的态度那么古怪。那个小家伙居然从凶险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了!居然还做了医生!居然还来到了日本搞出暴动。

当江木意识到这是一桩持续了十九年的大仇后,双肩反倒松垂下来。

“我跟你爹没有私人恩怨。我是个军人,当时受命去扰乱俄军在老青山的布局。沟窝村适逢其会罢了,那是我的工作。”

方三响盯着他嘴唇边的两颗黑痣:“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江木精夫双眼一眯:“那么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给你爹报仇?”

如果要动手,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时刻。江木精夫已为刀俎上的鱼肉,外头垣内中尉一时半会儿冲不进来。现在他可以随意处置这个害死了全村人的凶手,用任何手段。

方三响盯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十九年来,你可有过一刻,想起沟窝村被你害死的村民?有过哪怕一霎的歉疚和惭愧,觉得不该把那些无辜的性命卷入纷争?”

江木大笑:“我为什么要惭愧?作为帝国军人,我为日本击败俄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无愧于军队的委托,无愧于天皇的信任。区区几个清国乡民,在我眼里不过是些炮灰罢了,能为帝国而死,算是他们的福分。”

“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

“不同的国家,人命的价码是不同的,这是我在战争中悟出的道理。所以退役之后,我便开始做劳工生意,朝鲜人根本不值钱,三十日元就能用到死;中国人稍微贵一点,也不过五六十日元,拿来填补日本劳动力的缺口正合适。”

这番轻描淡写的说辞,令方三响怒火中烧。他手里的铁闩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望着仇人毫无设防的姿态,他想象着脑浆迸溅、血肉模糊的快意情景,但心中却翻腾着另外一股力量,阻止它付诸实现。

他是个医生,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而不是杀人,即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你要想报仇,动手便是了,但指望老夫忏悔,那是做梦。”江木乜斜着眼睛,胸膛一挺,“恰好相反。老夫若因为沟窝村而死,这叫死于王事,是无上之光荣。”

方三响抬起手里的武器,迟迟没有挥动。江木突然咧开嘴笑了:“怎么了?不敢动手?也对,你杀死了我,手里便再没了任何依仗。垣内中尉纵然杀不得你,那几百个劳工也会全数给我陪葬。方三响,你为了一己私仇,甘愿让几百名劳工遇害吗?”

方三响面皮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江木精夫点破了他犹豫的根源。这个复仇的场合非常合适,时机却极为尴尬。倘若他不顾一切地杀死江木,那么劳工们必然遭受灭顶之灾;可如果就此放过江木,以后恐怕再无任何机会报仇。

作为儿子,杀父之仇必须报;可作为医生,又岂能舍弃这几百条性命?

有恃无恐的江木见方三响被反将了一军,嚣张起来:“你们这些中国人哪,都一样迂腐、虚伪。你也是,那个王希天也是,永远搞不明白何为大义,何为必要的牺牲。你们假惺惺地坚持些愚蠢的东西,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找别扭?”

“闭嘴!”

“那你倒是快把我杀了呀。”

方三响突然狂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木屑飞溅,木桌面上迸裂出一条缝来。他抓起铁闩,飞快地离开探视室,重重把门摔上。此刻的他宁可面对垣内的利刃,也不愿继续在那里多做煎熬。

江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常。他趁着屋里没人,悄悄把脖子伸向前方,用舌头与牙从桌面上叼起一块尖锐的木屑,然后费尽周折,送到被捆在后背的双手里面……

这一夜,便在这种微妙的对峙中度过。

其间垣内中尉组织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结果被那些劳工利用地利,全部击退,一名士兵还受了重伤。到了次日正午,垣内中尉的耐心几乎要被耗尽了。而对面战俘营内的劳工们也惶恐不安。监狱里断绝了饮食不说,霍乱患者还在持续增加。一时血气之勇,终究无法抵抗肉身的疲惫。

他们不停地询问方三响:“救兵在哪里?到底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可方三响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劳工们的意志变得涣散,怨气与不安开始悄然弥漫开来。

这种情绪累积到下午一点,意外出现了。

负责看守江木的劳工,也出现了轻微的腹泻症状。他正打算叫人来换班,不料江木悄悄割开了手腕的绳索,突然暴起伤人,把那个倒霉劳工打翻在地。紧接着,江木砸碎了位于探视室上方的窗户,忍着被玻璃划伤的痛苦向外钻去。

当方三响觉察到不对,赶过来查看时,他只来得及看到江木跑过草地的狼狈身影。这个老头子虽然年纪不小,可矫健程度依旧惊人,几下便冲到封锁线后头。

“完了……”方三响心神大乱。没了江木做人质,他个人报仇事小,这些劳工可再没办法阻挡军队的突袭。

陈顺和金性伍也闻讯赶来,得知这个坏消息,无不是面如死灰。两人问方三响怎么办,他沉默良久,缓缓道:“江木逃走,是我的责任。我现在出去挡住他们,也许对方忌惮红会身份,能缓一缓手,而你们……”

陈顺忽然抓住方三响的手:“方医生,我们本来已经在囚室里等死了,可您大老远地跑过来救人,我们温州人都承这个情。您和王会长一样,为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付出太多了。王会长如今下落不明,您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现在您离开,日本人应该不敢动手,可不要陪着我们啦。”

“这怎么行?”

陈顺苦笑道:“我跟着舅舅来日本,原指望能赚点钱。辛苦了两年,我也算看透了,人家从来没把我们当人。没灾的时候当牲口使唤,有灾的时候当牲口杀。您说得对,左右是死,这么多汉子干吗不反抗一把?”

他掏出一张纸,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字:“这是我们几个工头在温州各村的地址。麻烦方医生您去通知家里一声,好歹做场法事,把在外头的魂召回去。”

方三响百感交集,这场景让他想起梅子山下的萧钟英,正要拒绝,陈顺笑起来:“您昨天说得对,横的怕拧的,拧的怕不要命的。只有奋起反抗,别人才知道我们不好欺负。就算这次我们都死完了,至少以后他们对其他劳工能稍微好一点。”

金性伍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嗯”,也站到了陈顺的身旁。

方三响越过陈顺的肩头,看到温州和朝鲜劳工们默默地聚在各条走廊上,黑压压的一片,一齐望向中央警卫室。这些黝黑的汉子面带绝望和坚毅,手里攥紧一根根铁闩,出奇地安静。

在战俘营外面,垣内中尉见到江木归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江木面色狰狞,让他尽快发动进攻,把这些该死的家伙杀干净。垣内正要下令,却忽然眼睛一眯,看到那些面带菜色的劳工主动从战俘营里鱼贯而出。

他开始以为对方是出来投降,可很快发现,这些人都攥着简陋的武器,互相挽着胳膊,那绝对不是屈服的眼神。最可恨的是,为首的那个方医生,把自己的挎包高举在最前,缝在上面的红十字标志格外醒目。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垣内和江木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江木,他虽嘴上说问心无愧,但一见到对方,却平白泛起一丝心虚。他对这莫名的心虚十分恼火,决心尽快消除这个根源。

“他不是官方派来的,先打死他!快!”江木低声吼道,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只有他彻底死掉,自己才能睡踏实。

垣内叫来一个特等射手,举枪对准了方三响。方三响身材高大,站的位置又十分突出,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轻易击中他的胸膛。

射手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正准备轻轻施力,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他微微侧头,看到一辆救护汽车凶猛地闯进来,直开到战俘营里面才狠狠地刹住车。橡胶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音,尘土扬起,让射手一下子眯了眼。

周围的士兵惊魂未定,只见从驾驶室跳下一个身穿红十字制服的姑娘。

江木立刻猜出,这一定是中国红会官方派来帮忙的。垣内中尉冷笑一声,说:“就算是红会又如何,难道还想插手军队的事吗?”一挥手,让手下去把她拦住。

可古怪的是,那姑娘径直朝这边走来,士兵们无人敢拦。直到她走近了,江木与垣内才看到,她手里举着一张照片。照片湿漉漉的,显然才洗出来没多久。

那是一张合影,其中大多数都是中国红会的医护人员。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并肩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牛惠霖院长,右边那人身着日式戎装,留着两撇鱼须胡子,相貌威严。

“载仁亲王?”

垣内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下意识地立正敬了个礼。在照片下方,还有一行日文注释:“闲院宫载仁亲王视察中国红会东京救援队临时病院。”

这正是那子夏教姚英子的计策。载仁亲王视察病院,势必有新闻记者随行,那子夏事先打过招呼,负责摄影的记者故意多拍了一张底片,拍完后立刻送去冲洗。姚英子拿到照片后,借了赤十字社的车赶往习志野。

载仁亲王是日本赤十字社名誉总裁,合影的是中国红会救援队,方三响是红会会员。这张照片本身,可以引发许多联想。如此一来,便可以在载仁亲王不知情的情况下,借到他的势。

姚英子不懂日文,便一直高举这张照片,迈开步子朝着方三响那边走去。江木面色阴沉:“这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垣内中尉,你还是快……”

“住口!”垣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压低了声音,“谁知道红会的人对亲王殿下说了什么,我不能再继续了。”

江木大为不解:“为什么?亲王只是视察红会病院,又没有明确下达什么指示。”垣内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要装糊涂!你拜托我把这些劳工转移来习志野处理掉的事,本来就不是合法的,只不过借着首都戒严令的名头才能执行——而戒严令正是亲王殿下签发的。这件事闹大了,我们可经不起彻查的!”

“殿下万一是支持我们的呢?”

“万一他不支持呢?”垣内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他被这张照片搅得心烦意乱,实在摸不准载仁殿下的态度。

江木一听,如受雷磔:“难道……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走?”垣内没好气地回答:“亲王殿下在军中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小中尉,只能服从命令。”江木情急之下,扯过垣内的衣袖,语带威胁:“你别忘了,为了这个,你已经把王希天……”

垣内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江木道:“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除掉这些劳工。我们如今都是在同一条船上。”垣内咬咬牙,把手一甩,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那边姚英子已经冲到了方三响面前,把照片拿给他看。方三响长舒一口气,这样一来,劳工们应该安全了。但他又不免好奇:“你怎么这么厉害,能把这样的大人物拽来帮忙?”

姚英子眼神有点闪烁,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所幸此时垣内与江木走了过来,打断了方三响的追问。垣内看了看方三响身后仍旧攥着铁闩的劳工们,让江木翻译道:

“我们把这些劳工运来战俘营,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们在安置期间不服管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我已责令江木建筑会社,把他们立刻遣返回国,不得多做停留。”

垣内如此表态,显然是在找理由泄愤。但从好的方面想,至少他不敢动手了,这几百人算是保住了性命。

劳工们这几天担惊受怕,根本不想再在日本这个鬼地方多待片刻,能返乡是最好不过。他们如释重负,纷纷放下铁闩,发出欢呼声。

江木看向方三响,语带讥讽:“方医生,恭喜你,你果然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方三响面无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劳工固然得救,但他也失去了向江木复仇的机会。没想到这个仇人捡了便宜还卖乖,居然反过身来主动挑衅。姚英子担心他忍不住动手,悄悄抓住了他的手腕:“蒲公英,你不要中了他的挑拨。”

“不会的,英子。我如果想杀他,早就动手了。我知道,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方三响轻轻重复了两遍,可姚英子听得出来,其中蕴含着极大的痛苦和不甘。十九年的大仇,就在眼前溜过,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这时江木冷笑道:“实话跟你说,沟窝村的事,我在关东做过不知多少次,是为天皇尽忠,为帝国尽忠。倘若时光倒流,我会做一样的事,只不过这一次我会干得更彻底,不让任何一只小畜生逃脱。”

他知道这个迂腐的中国人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隔着铁笼去逗弄怒狼,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呀。

“啪!”

方三响没动,反倒是姚英子伸出手去,给了江木一记响亮的耳光。江木顿时大怒,一个中国女人居然敢对自己动手,太有失颜面了,他正要抬手抽回去,不料战俘营外围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士兵们警惕地抬起步枪,看到孙希、王兆澄和难波大助朝着营地门口走来。这三个人灰头土脸,浑身沾着白灰与泥土,似乎是从哪个土窑钻出来的。而在他们身后居然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大多数是短褂、缠头毛巾和木屐的搭配,都是部落民。

更古怪的是,这些部落民每个人都扛着一块灰白色的水泥块,形状不一,一看就是从坍塌的废墟里捡来的。他们在盐谷铁钢的带领下,喊着号子,一口气走到众人跟前。

方三响和姚英子本来以为孙希会先过来打招呼,可他居然先跑到江木精夫的跟前,满脸喜色:“您是江木先生吧?告诉您个好消息。”

江木愕然地看着这个土人,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难波大助走到孙希身旁,用日语更清楚地表达:“我是朝日新闻的难波,现在有一桩涉及中川河畔大岛、龟户等町的建筑质量事件,希望江木社长予以澄清。”

江木眉头一皱:“这里是军事重地,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垣内却眯起眼睛,慢条斯理道:“等一下,江木先生,我在中川河边也有一处宅院呢,不妨听听看。”

江木悻悻地闭嘴。难波趁机道:“阁下担任社长的江木建筑会社,在中川河畔的五个町先后建造了三十七栋新式民居。贵社对外宣传说,这些民居均采用西洋水泥钢筋技术,无比坚固,可在这一次的大地震中,它们几乎全部坍塌了。”

“浑蛋!这种级别的大地震,整个东京倒了多少栋房子!你看看浅草的凌云阁,也是同样的水泥钢筋,不也倒塌了吗?”江木大怒。

难波大助的语气依旧平稳:“房屋坍塌不是阁下的责任,但房屋坍塌暴露的问题,可是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哪。”

他微微侧过头去,盐谷会意,喝令部落民们把手里的水泥块举起来,这时大家才看清,每一块水泥的断面上,都伸出了几根竹竿头,似乎整根都深深镶嵌在里面。每一块水泥的竹竿头上挂着小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地址,表示这块残骸是采集自哪一栋民居。

垣内扫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的那一块残骸,扁平的双眼陡然睁开,露出精光。江木有些不安道:“垣内中尉,你家房子坍塌不是早知道了吗?我也答应帮你免费补建一栋。”

垣内中尉没吭声,一条青筋悄然从脖颈处突起。他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

难波大助让部落民把垣内家的残骸拿得近一点:“江木先生,地震是天灾,但天灾却暴露了人的贪婪。你们这个所谓的水泥钢筋结构,里面没有用一点钢筋,全部用竹子代替。这个偷工减料,未免有些太狠了。”

江木抗声道:“荒唐!你们秽多懂个屁建筑!这可是西洋技术,得要专业人士来评估。”

部落民们一听这个侮辱性的词,立刻掀起一阵痛骂。盐谷示意他们安静,走上来道:“我们部落民里,也有从事建筑业的工人。这种把钢筋偷换成竹筋的手法,叫作石之竹,会极大地降低抗拉和抗压性,房子会变得很脆弱。唯一的好处是,建筑成本可以降低很多。”

陈顺这时也站出来:“我们这些劳工都可以做证。浇灌水泥的时候,会社运来的就只有竹竿。监工还要求我们不许说出去。”

江木不敢答话,只是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垣内,后者根本没理睬,死死盯着那断掉的竹竿头。

难波大助继续道:“本来这种偷工减料是很难查实的。可谁想到,会有这么一场可怕的地震,震塌了中川河畔几乎所有的民居。顺便说一句,您在大岛町的别墅可是安然无恙,我相信那里面是货真价实的钢筋。”

垣内听到这句,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可叹那些居民不知内情,还以为石之竹是部落民下的诅咒。幸亏王君在东京帝国大学是学农学的,对竹子的物性很了解,这才洞悉你的小手段。”难波道。

王兆澄上前一步,愤愤地盯着江木。

难波继续道:“大地震发生之后,石之竹的问题迟早要暴露出来。这些新式民居的购买者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得罪不起。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建造这些民居的中国和朝鲜劳工拖出来当替罪羊。死人是不会讲话的,正适合扛起所有的责任。虽然这些劳动力很贵重,但跟江木家的脸面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江木怒喝道:“你……你在血口喷人!”难波还没开口,垣内八洲夫却已发出声来,语气冰冷得像富士山头的雪:“江木先生,我记得你拜托我时,说的可是这些劳工有暴动倾向,请军方设法处理——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吗?”

江木哑口无言。他看看垣内,又看看那些冰冷的水泥块,眼神里开始渗出浓郁的绝望。他试图辩解,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这时难波大助补上了最后一击:“江木建筑会社的这些事情,我已经用飞鸽送去了大阪的朝日新闻总部,很快全国都会知道。希望江木社长你提前想好解释。”

江木倒退了几步,把身子趋向垣内,似乎还想恳求些什么。垣内淡淡地道:“江木家是名门,你的两个哥哥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希望江木家的荣耀可以延续下去。”

听到这话,江木眼神一凝,看到垣内腰间悬着的武士刀恰好朝向自己,顿时知道对方的暗示。

确实如垣内所言,江木家三兄弟里,两人跻身上流。他如此努力赚钱,也是为了能不输给两个哥哥。倘若江木建筑的丑闻曝光,民众因为大地震而积聚的怨气,势必会冲着江木家猛烈喷发出来。

他不怕劳工和部落民,但一旦那些买了劣质民居的贵人发现上当,整个江木家族可就彻底名誉扫地了。只有像武士一样扛起所有责任自裁,才能勉强保全江木家的名声。

江木精夫万念俱灰,更不犹豫,上前伸手抓住垣内的刀柄,一把拽出,然后盘腿坐下,倒转刀尖,二话不说就朝小腹捅去。

垣内佩刀被夺,却一动不动,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幕。全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反倒是方三响。武士刀甫一入腹,他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按住了江木。

孙希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也赶紧过来施救。方三响猛然抬起头,厉声道:“孙希你退下!”孙希还没做出反应,便被姚英子拽到一旁:“哎呀,你去捣乱做什么?”

孙希这才如梦初醒。眼下这个丑闻太大,江木精夫唯有一死才是解脱。方三响若是把他救下来,对江木来说,只怕比死还要痛苦十倍。这是最好的复仇,蒲公英肯定不希望假手他人。

那一把武士刀十分锋利,江木求死之心又很坚决,刀身捅进肚子颇深,大概率是伤到了脏器。唯一幸运,或不幸的是,江木还没来得及完成日式剖腹的十字伤,便被阻止。对于这种腹部穿透伤,方三响在战场上处理过太多次,早已轻车熟路。

江木瞪着眼睛,挣扎着想要反抗,方三响毫不客气地用乙醚捂住他的口鼻,一只手如老虎钳一样死死按住。江木精夫意识开始模糊,动作也变得缓慢,整个世界似乎逐渐拉远。周围的景象,缓缓扭曲成了当年的老青山中。

松柏苍翠,绿丘起伏。江木发现自己穿着僧袍,走在一大群村民的最前方。方大成在后头喊问:“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江木回过头去,习惯性地回答了一句,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原来这段记忆,他并没有淡忘,一直藏在意识的最深处。

可和记忆中不同的是,方大成身旁不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比方村长还壮实的黑脸男子。男子的声音带着悲伤,在他耳畔响起:“我是一个医生,我会履行我的职责,保住你的性命。中国有句话,叫作明正典刑。我要明白地告诉你,你今日得到的报应,受到的惩罚,是因为十九年前欠下的血债。记住,我叫方三响,我爹叫方大成,我们来自关东沟窝村。我代表那些孤魂野鬼前来控诉。”

江木还想要开口,却觉得一股绵软的力量缠绕住舌头,缠绕住四肢,然后渗入大脑。整个人明明意识到危机将至,却完全无能为力,仿佛坠入一口漆黑的井中,即将直触井底……

方三响在伤口处埋头忙碌着,有条不紊,沉稳扎实。这是他急救生涯中最完美的一次发挥,没想到居然是献给仇人的。姚英子和孙希站在一旁,谁都不敢上前打扰。

方三响很快完成了紧急处置,江木的命切实保住了,至少可以保证活着接受审判。他喘着粗气,半蹲在旁边。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江木逐渐松弛的身躯上。这是积蓄了十九年的泪水,缓缓稀释了涂满腹部的黏稠血污。

“这对老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复仇了。”孙希轻声感慨。姚英子“嗯”了一声,眼圈红红的:“他以后可以活得轻松点了。”

方三响的哭声,也感染了王兆澄。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向垣内质问道:“王希天会长到底在哪儿?你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垣内晃了晃脖颈:“这我可不清楚,也许他去找其他劳工,也许是去找社会主义者。无论怎样,大概都难逃一刀。”

“什么?”王兆澄和难波大助同时警觉。

垣内嘿嘿一笑:“中国和朝鲜劳工,又不是只有习志野这里的几百人。我听说各处都在追杀外籍劳工,他王希天一个人可救不过来。至于社会主义者,难道你们没听到?就连那个大杉荣,都已经被干掉啦。”

难波大助双目霎时变得赤红,向前抓住垣内的双肩:“你说大杉先生怎么了?”垣内厌恶地推开他的手:“昨天传来的消息,大杉荣和他的太太、侄子在东京宪兵总部附近被甘粕正彦大尉砍死啦。至于为何起了冲突,军部还在调查。”

“什么调查……这是毫无尊严的谋杀!”

难波大助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南葛饰劳协覆灭,对他已经是个巨大打击,现在居然连大杉荣这个他最崇拜的偶像,也被毫无理由地杀死了?这是何等残忍无耻的行径!

“对于叛逆分子,采取直接果决的行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大地震的麻烦,都是这些人造成的,如果让民众这样想,天皇陛下才会轻松些呀。”垣内回答。

积聚已久的戾气在难波大助胸中勃发。大杉荣曾说过,“统治阶级会用任何手段来压迫被统治者”,难道真被他说中了?可他很快又想起了这句话的后半段:“……所以被压迫者,也只能采取任何手段来对抗。”

那些戾气霎时在胸口凝结,难波大助的神情变得坚毅,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只有金性伍一直保持着沉默。早在垣内说破之前,他就知道了。各地对朝鲜人的攻击极为残酷,他当初就因为这个才躲起来。习志野的朝鲜劳工其实沾了中国劳工的光,才得以保全,但其他朝鲜同胞,却没这么好的运气——他们连“祖国”都没有,更别说来自祖国的红十字会了。

垣内幸灾乐祸地对三个呆若木鸡的人说:“你们是幸运的,不过这种幸运,也仅限于你们罢了。好好去享受你们的人生吧。”

说完他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把染血的军刀,用手帕擦干净刃上的污秽,插回腰间,悠然自得地走回军营中去。盐谷铁钢站在部落民众前,抿着嘴一言不发。他目送垣内消失,才走到孙希面前,沉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孙桑,我错了。”

“嗯?”孙希一怔。

“我原来以为,中日可以携手与白种人对抗,但我错了。我们太傲慢了,傲慢到看不见也听不到其他国家的存在。我很担心,这样癫狂下去,会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孙希这次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重重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一贯对政治没有兴趣的他,此时也感受到了传递自未来的那沉重的压迫感。

他环顾四周,无论是忧心忡忡的姚英子、哭泣的方三响,还是王兆澄、难波大助、金性伍,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这压力。这压力无形无体,却无远弗届,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关东大地震后一个月。

一声悠扬的汽笛声传来,一艘插着红十字会旗的轮船,缓缓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停靠。待得长板搭好,从船舱里走出几百名脸色憔悴的温州劳工。码头上迎接的人群,打出了“温州旅沪同乡会”和“上海协济日灾会”两条横幅。

带头的陈顺一见横幅,跪地放声大哭,其他劳工也一齐号啕起来。人群中的农跃鳞摊开笔记本,愤怒地在上面记录道:

“日本震难,吾国本恤怜之义,集资以济其急。而其浪人军警反加横杀,以怨报德,莫甚于斯。我华侨劳工,今日归国者不过两百余人。风闻温州、处州、青田等籍劳工,于震后被杀于街头者,不下七百之数,实属骇人听闻。更有劳工领袖王君希天,至今不知下落。吾国外交部但有良心,当速提抗议,惩办恶凶,赔偿损失,寻找失踪……”

笔落之处,墨透纸背,只因文中饱含了愤怒。农跃鳞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这才抬起头来。

劳工们此时已全数下船,他这才见到牛惠霖院长挎着药箱,从船舱出来,走上踏板。牛院长面色如常,不见喜怒,仿佛只是一次寻常出诊。紧接着,救援队的其他男女鱼贯而下。队伍中有两男一女正在向自己招手。

农跃鳞笑了笑,低头在笔记本上又补了一句:“吾国红会诸君,不辞劳瘁,夙夜奔驰,职在慈善,救灾无分畛域。其心其行,一如沈氏生前。大爱之心,可谓无疆矣!”

关东大地震发生三个月后。

一辆轿车缓缓驶过位于东京中心的虎之门。车头的菊花标志,表明车内坐的是来自皇室的尊贵人物。闻讯过来围观的群众都很清楚,坐在车子后排的是皇太子裕仁,他正要代替去参加第四十八次通常国会的首日仪式。这些行程,都是早早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的。

今天聚集的人有点多,所以司机刻意放缓了速度。这时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冲出人群,快步走近轿车。裕仁恰好转过头去,隔着车玻璃,看到这个年轻人掏出一把锯断了枪口的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然后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动能让弹丸击碎了玻璃,擦着裕仁的耳朵而过。魂不附体的裕仁迅速趴伏下去,耳畔震得嗡嗡作响。这位皇太子在惊恐中只能模糊地听到司机狂踩油门的发动机轰鸣声、惊呼声、靴子踏地声和人体被狠狠压在地面的撞击声。

但所有这些混乱中,有一个声音最为响亮:“革命万岁!”

等到他抵达贵族院时,满头大汗的警察总监已经把刺客的情报送来了,名字叫作难波大助。

虎之门刺杀事件震惊了整个日本,难波大助在审讯期间表示,他是因为南葛饰劳协被害的龟户事件以及大杉荣遇害的甘粕事件,才萌生了刺杀天皇的念头。次一年的十月,难波大助因为拒绝忏悔而被判处死刑。在法庭上,他如此表示:“我的行为是唯一正确的,作为社会主义的先驱,我有权利为此感到自豪。”

关东大地震发生五十二年后。

一位曾在野战重炮兵第一联队六中队服役的士兵,终于公布了自己年轻时的日记。

这位叫作久保野茂次的一等兵说:在地震当年的九月十二日,王希天听说华工因为要被送去习志野而惊慌,跑来与负责押解的六中队交涉。垣内八洲夫中尉诱骗王希天说,允许他一起去习志野进行安抚,然后把他带到了逆井桥下,突然拔刀,齐肩斩杀了这位华工共济会的会长,然后又斩碎了面孔、手脚,烧光衣服,残留的钱包、钢笔与自行车全被私下瓜分了。王希天时年二十八岁。

王希天失踪的真相,至此方彻底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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