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可怜鬼

胡西又的公寓大概八十平米,此时已经完全被鬼气湮没。在这由厉鬼打造的幻境里,池塘里毫无涟漪,四处都安静的出奇。

美则美矣,却没有半点人气。

胡西又拽了拽夏琰的袖子,低声说:“两位,出现在我梦里的……好像就是这位鬼姐姐,不……鬼哥哥。我做梦醒过来就会忘掉梦里的内容,但他现在唱的这个旋律,我也有些耳熟……这词,应该是苏轼的《贺新郎》吧。”

那白衣戏子的声音婉转动听,纵使男扮女装也十分秀丽,他唱罢一曲,甩袖回眸,看向了呆头呆脑的胡西又,以及胡西又身旁站着的夏琰和陆秉文。

夏琰也低声对胡西又说:“你艳福不浅,但你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是男鬼还是女鬼吗。”

胡西又满脸通红,说道:“我醒过来就忘了,我真记不清楚。”

此时,戏台上的白衣戏子似乎发现了夏琰和陆秉文身上的灵力,他看着胡西又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恨和不甘。

“哦?你请了天师。”白衣戏子微微勾起了唇角,笑容竟有几分自嘲,“胡靖杨,你杀我一次,还要再杀我第二次,你连我做鬼都不想放过我,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了你,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他“唰”地一下飘到了胡西又身边,苍白的双手掐住了胡西又的脖子,说道:“那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同归于尽!”

夏琰连忙念咒阻拦,被他救下的西又小哥咳嗽了好几声,说道:“这位鬼哥哥,胡……胡靖杨又是谁啊?我叫胡西又,你是不是、认错了人了,咳咳咳咳咳……你有话好好说,或者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去帮你完成啊。”

“你不是胡靖杨?怎么可能,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胎记也形状也一模一样。”这只男鬼的声音愈发凄厉,他飞散的头发和脸上的戏妆无法掩盖他清秀的容貌,他又掐住了胡西又的脖子,怒道,“你竟敢骗我!我就那么不堪吗?!”

夏琰正想去拉架,陆秉文却拉住了他,在他耳畔低声道:“无妨,这鬼不会害他性命,只是孽缘未了罢了。”

夏琰有些迷茫,但看上去这只鬼的战斗力确实不是很强,而且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幻境。

陆秉文却说:“他甚至没吸走这男孩的阳气,只是让他睡眠和气运变差了些,估计是个心软的男鬼。”

此时,胡西又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指着上面的出生日期和名字对这只男鬼说:“我真的没骗你,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

“2021年10月21日……2021年。”白衣男鬼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现在是……百年之后了?”

胡西又点了点头,见这男鬼总是眯着眼,似乎是个近视眼,他又将自己的眼镜戴在了这只男鬼眼睛上,说道:“……呃,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白衣男鬼戴上了眼镜,这才发现面前这位胡西又虽然与胡靖杨有七八分相似,但并不完全一样,虽然胎记的位置差不多完全相同,但面前这位胡西又要比胡靖杨年少几岁,鼻子也没有胡靖杨那么高。

“你是他的后代?怪不得我在你梦中叫你,你都不理我。”男鬼有些难以置信,“他最终还是娶妻生子负了我,而我还在等他。”

说罢,这只男鬼便坐在了地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胡西又手足无措,最终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手绢递给了这只男鬼,说道:“呃,鬼哥哥,你别哭啊……”

那男鬼拍掉了胡西又的手,他心灰意冷地说:“别碰我。”

胡西又叹了口气,又去给男鬼倒了杯热水,说道:“别哭别哭,你若是跟我祖先有缘,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多给你烧点纸钱呀。”

这只白衣男鬼已经哭花了脸上的戏妆,一张秀丽的脸蛋逐渐浮现了出来,胡西又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这鬼经常入梦的原因,他觉得这只鬼的模样很眼熟。

“鬼不用喝水。”男鬼推开他的水杯,坐远了一点,继续哭道,“当年的山盟海誓算什么?薄情郎,只因为我不是女人就将我抛弃,说什么要同我相伴一辈子,都是床上的屁话……”

胡西又并不知道自己是替哪位祖先挨了一顿的骂,此时头顶飘着一撮呆毛,安静地陪在这只鬼身边,眼神也有些凌乱。

他心道这只鬼看来并不会缠着自己了,但他心中一时间又悲又喜,到了这个关头,他竟觉得有些舍不得这男鬼。

而白衣男鬼也觉得自己缠错了人,他不小心睡了心爱之人的后代,心里难受极了,前尘后事都让他满腔怨言,眼泪把胡西又递给他的眼镜都给打湿了。

夏琰这才意识到这只鬼确实如同陆秉文所说,是一只心很软的男鬼,他只是把胡西又错认成了自己的良人,又太过思念对方,所以才缠着他。

但他也捕捉到了一个重点,他眼神瞟向身边的陆秉文,说道:“床上都是屁话吗?”

陆秉文沉声道:“当然不是。”

“……你,这事儿有点难办,但不是说不能办。”胡西又四下看看,对那男鬼低声道,“你若不想被超度,要不,我掩护你逃吧?”

说罢,胡西又就要开窗让男鬼飞走,可那美丽男鬼哭得更伤心了,他说:“逃什么逃?我自我死后有意识,就只能待在这本书里,那日你将这书买走,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呜呜——”

就在这时,毛小白找到了那本被胡西又买来的民间故事古籍,并将这本古籍叼给了夏琰。

古籍里果真被道士下了缚灵诅咒,在这书籍的扉页有一串符咒,被诅咒的人名“叶云溪”被鲜血写下。

眼前这只白衣戏子鬼并不是厉鬼,而是一只人间遗恨未了又被封印在书中的可怜鬼。

“怪不得你并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夏琰轻声说道,“这一百年间,叶云溪,你都被困于书籍的幻境之中,因而你托梦给胡西又的场景也都是这个戏园子。那既然如此,我来帮帮你吧。”

叶云溪以为夏琰要把他收了,但也不再挣扎,只是啜泣着看着夏琰念法决。

小兔子的身体发出了莹白色的光芒,那本泛黄的古书是晚晴时期的话本,有些书页上已经有了小洞。

莹白的光芒先是落在这本书上,随后叶云溪的身上也开始发光,他眼泪簌簌地说道:“若是时间倒流,我不要遇见他了。若是有下辈子,我也不要做人了。”

可他以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座公寓里的亭台楼阁也随着他的眼泪而缓缓消失,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百年后现代化建设的产物,电视、冰箱,这都是他未曾见过的东西。

他诧异地在屋子里飘了两圈,说道:“这是何地?”

“是我家。”胡西又说,“……原来你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虽然解除了束缚,但叶云溪也并没有溜走,而是擦了擦胡西又递给他的眼镜,将眼镜还给了胡西又。

胡西又戴上了眼镜,抬眼看向了白白净净的叶云溪。

叶云溪飘远了一些,他轻声道:“说我自欺欺人也好……还是这样子比较像。”

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泣好不了多少,可胡西又却在一瞬间像是过电似的大脑短路,紧接着,方才那戏园子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叶云溪就站在池塘边拿着扇子轻声对他笑。

胡西又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然后说:“叶前辈……你,你是怎么认识那位胡靖杨的?”

“清朝末年,我父母双亡,我被卖到戏园子里从小学艺,因为容貌秀丽,师傅觉得我适合做旦角,便培养我做了这梨园的男旦。”叶云溪轻轻叹了口气,“我十六岁时开始登台演出,那时我唱的不好,还经常忘词。只有与我同岁的胡家的大公子并不嫌弃我唱的差,不仅经常来给我捧场,还叫师傅不要打骂我,给了我许多赏钱。”

胡西又微微蹙起眉头,叶云溪继续道:“连续四年,他年年来捧我的场,直到我二十岁那年红起来了,他也没有缺席,只是坐在人群中看我。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他了,可我不敢说,先不说他出身名门,两个男人相爱是不被世俗接受的,我只敢偷偷喜欢他,偶尔跟他一起吃个饭。”

“如此半年,有一日我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地撞进了他怀里,那天之后,我们两个的关系就不一样了。我才知道,他对我的心思,和我对他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都不敢说。”叶云溪想起过去的种种,轻轻笑了起来,“他对我很好,此后三年,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来听我唱戏的人那么多,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会不会来找我。他父母曾多次为他相亲,找了不少门当户对的名门之秀,可都被他推脱了,他说他只喜欢我。”

“但就在我们二十三岁这年,胡靖杨的父亲想与朝廷重臣联姻,而胡靖杨再一次回绝,这回他不仅把我带出了戏园子,也让他父母终于意识到他对我是认真的。他父母再也无法忍受断袖之癖的儿子,便硬生生把他从我们的爱巢捉回家关起来了。”叶云溪说,“我对他思念成疾,没过多久,我收到了一封他的亲笔信,那信件里与我约定了私奔的时间地点,要我速速与他在这戏园子相聚。我当然愿意了!我立刻就收拾行囊赶过去,却不料我等了那么久,迎接我的是一刀贯心。”

“临死时我都难以置信,我深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会伤害我,会骗我。”叶云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见到胡西又,我明白了,他是为娶妻生子抛弃了我而已,是我自作多情。”

他的故事让夏琰有些难过,夏琰说道:“可是……笔迹也是可以模仿的,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不是的,那真的是他的字迹,我认得出。”叶云溪摇了摇头,“天师,谢谢你把我从书里救出来,闹剧至此,也该结束了。”

叶云溪又看了胡西又一眼,说道:“……真奇怪啊,你给我的感觉,明明和他很像。你抱我的时候,我以为……算了,对不起,打扰你了。天师,请你把我超度了吧。”

夏琰超度也不是,不超度也不是,但再这样下去,眼前这只漂亮鬼怕是要哭到下辈子。

他一时间也有些迷茫,只得轻声对陆秉文说道:“哥哥,那位叫作胡靖杨的男人真的是薄情郎吗?”

陆秉文看了看快要为叶云溪流泪的夏琰,沉声道:“好吧,那我破个例为这只鬼走个后门。”

他从虚空掏出了一本花名册,找到了胡西又的名字,并查看了他的族谱,终于找到了胡靖杨三个字。

这位胡靖杨,正是胡西又的曾爷爷的亲哥哥,年仅二十四岁就因病撒手人寰了。

百年后他终于转世,又投胎到了自己族里,这辈子的名字正是胡西又。

“叶云溪,别哭了,你那爱人并不是薄情郎,他二十四岁时因心病去世,死前郁郁寡欢,思念成疾,一直都未娶妻生子。”陆秉文说,“你眼前这位,是胡靖杨亲弟弟的曾孙子。”

“亲弟弟?他有弟弟?”叶云溪惊愕道,“我并不知道他有弟弟。”

“他有个自小流落在外的亲弟弟,在他去世之后,才被找回。”陆秉文说道,“你也并没有找错人,你眼前的这位,正是胡靖杨的转世,只可惜他喝了孟婆汤,他不记得你了。只可惜你说的书信一事没有记载,因而无从得知了。”

听到陆秉文这番话,叶云溪的眼神由迷茫变得悲伤,他说:“……不记得,不记得也好。”

此时,胡西又拍了拍自己疼的快要裂开的脑壳,无数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晕晕乎乎地扶住了墙壁,突然急切地说道:“不是的,我不是要害你,云溪。”

说罢,这一米八多的年轻人便“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夏琰慌忙去扶起了他,抬头问陆秉文,说道:“哥哥,他这是怎么了?”

“哦?偶尔是会有这样的情况的。”陆秉文说,“若是前世执念太深,哪怕喝了孟婆汤,也可能会想起前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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