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夙愿(五)

沈溯微以为自己很快会暴露身份。

但这件事情奇迹般地没有发生。这是因为朔月公主被陛下千娇万宠, 她自晓事起就有单独的宫殿,有听她号令的嬷嬷和卫队,就算是贵妃上门也需通传。

贵妃不怎么喜欢这个被宠坏了的女儿, 所以当她探望公主时被侍卫挡在宫门外后, 她面色不快, 转身就走了。

沈溯微屏退众人,得以在朔月公主的床帐内休养生息。

他解开裙装,引气入体给自己疗伤,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这座宫殿大得可怕, 也亮得可怕,每个角落都点着烛火,每一样琳琅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满目光华在他眼中就像狂欢的妖魔。

幸好, 公主宫殿内的奴仆们知道朔月公主喜怒无常, 不敢离她太近, 所以也没人发现异样。

朔月公主以受惊为由休养了大半个月。人人只当她心有余悸,所以不喧哗吵闹, 还觉得这是件好事。

沈溯微和衣躺在帐中,夜夜无眠。他想睡着,但无论他如何许愿,都无法再梦见那个狐狸少女了。

一闭上眼, 黑暗之中, 时而浮现满脸魔纹的母亲, 时而是被扭断脖子的朔月公主不甘地扑过来向他索命。他惊醒时, 手指轻轻痉挛, 连翕动的睫毛上都沾着冷汗, 但不能出声。

他很绝望。

就连仇恨在这样滔天的无助中, 都变成了一根弱小浮木。

母亲临死前留过话,她说有人会来救他们,带他入仙宗修仙问道,他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为了不失信于母亲,只好一日日地等下去,等到彻底坚持不住的那一日。

他将衣裳盖在自己的脸上,遮住帐外烛火的朦胧光亮。

宫内的宝匣内有许多留影珠,记录着朔月公主成长的片段。月底他已通过宫内的留影珠,将朔月公主的一言一行记在心里。但大的考验才刚刚到来。

一日,内侍来请他入宫:“陛下宴饮大臣,要让公主一起去吃鹿肉。”

暴君的命令无人敢违背,装病不能奏效了,两个丫鬟将他提到了凳子前梳妆打扮。年迈嬷嬷的梳着他的头发,讨好地同他说话。她的拇指向下抚过他双耳的耳垂,顿了顿,“咦”了一声:“公主才穿的耳,这么快又长上了么?”

沈溯微心中一沉,手中握着的金钗已出,将她敲晕。

帐瞒。嬷嬷的身子软软倒下。他摸索出水灵根的浅显天赋,凝出冰针,把自己耳垂刺破,从妆匣内取出一对耳珰戴上。随后他跨过嬷嬷的身体,跟着内监走了。

自北商君入魇后,性子愈发暴虐。弦葭动乱,臣子们自危久矣。偌大的宫殿内,残余着刚刚处刑大臣后的血气。炮烙生肉的味道混合酒气,融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地上、桌案上却摆放着百十盏奢华的琉璃宫灯,将此人间地狱照得雪亮,亦将在桌案上淫乱取乐的宫女们雪肤照得如扭动的春蚕。

怪诞的声、光、影,一齐入眼。

沈溯微原本便对血腥味敏感,一踏入此地,便觉头昏脑涨,瞳孔在强光下缩小又猛然扩大,变得滚圆,随即他的脑袋嗡地一响。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在地洞中不见天日太久,已然令视力脆弱,又在心中落下阴影。此时他太紧张了,竟一时激发了心盲,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溯微攥紧宫灯,眼前一片黑,手指在不自知地颤抖。

宫殿内的魔气深重。暂且无人发现他的异样,亦是因为周遭有不少人入魇了。凡人入魇,人性渐弱而兽性渐强,宫殿内十分混乱。盘中鹿肉只炙烤了半熟,还淌着血。端着酒和烤鹿肉的宫女走着歪斜的步子,悄然将裙摆下一条黑色的尾巴收回去。

一切魑魅魍魉,都仿佛隐匿在黑暗中。

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一头撞在柱上,佩环发出脆响!

正在同宫女取乐的北商君闻声,注意力被吸引,狐疑道:“朔月?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向角落看去,一袭黑色宫装的朔月公主面对着柱子一动不动,很是奇怪。

“来父皇这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朔月”,朝她勾了勾手。

朔月转过身,她的面容还是一样玉雪可爱。她微敛双目,步子有些奇怪,走了两步,又直直撞在了面前的柱上。

不能再走了!

已经被注意到了。

沈溯微无声地站定,浑身的恐惧如同尖刺一般在黑暗中竖立起来,手中青焰也燃起了火苗。

这下北商君亦发现了不对,他蹙了蹙眉,自座位上站起,慢慢地走到朔月的身边。

“朔月,你怎么了?”他俯身按住女儿的肩,首先嗅到的却是她身上新鲜的血味。

他的鼻子动了动,狐疑地嗅,血,血腥。

这血的味道很不对劲,却很令他兴奋,它像是沈落身上的味道。

是刚刚扎破的耳洞。

这个追杀他数年的人慢慢靠近,沈溯微亦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清脆的童声叱道:“走开,别碰我。”

他还记得朔月在留影珠中是如何颐指气使地说话。

北商宫被推了个趔趄,却放下心来。这是朔月不错,他甚至哈哈大笑:“不愧是孤的女儿,跟孤的脾气十成相似。”

“来人,请公主上座!”

带着魔气的宫女们围拢过来。沈溯微再走时,不着痕迹地绕开了他撞过的那根柱子。上座才发觉衣衫被冷汗湿透了。

*

另一边。

徐千屿等了两夜,没有再等到少年沈溯微。她隐约感觉他出事了,就在上一次见面之后。左思右想,不能再等下去。

“这地方很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憋闷。”这日天一亮,她便同道君道,“师兄,我想出来。你放我出来,不然,你至少给我把剑。”

灵溯道君闻言,面容沉寂下来。

他的眼瞳漆黑无神,沉寂时,透出一种无措的神态,令徐千屿忐忑,心中又划过不忍。可她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没有退却。

半晌,道君点点头,道:“确实少些什么。”

“你去哪里?”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他化雾消失。

她等到傍晚,道君重新出现在阁子内。

他身上落满雨珠,雨滴在他漆黑的发丝上滚动,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手中拿着一把狭长的白色的长剑,垂眸以袖将它擦拭干净。

徐千屿咽了咽口水,他将剑从镜子下递过来,她拿过来,出鞘半边,银光映亮她的脸颊。

这是阔别已久的败雪。

是她前世的佩剑,亦是夺去她性命的剑。她看向灵溯道君,眸光泛着亮。

灵溯道君侧头打量着她,呼吸隐有些沉,平静道:“这样果然好多了。”

他知道徐千屿爱自由,做笼中之鸟她会不快。

镜中这些日子,不过是水中花月,都是他的妄念罢了。

周遭狭小的空间,慢慢地溶解边界,扩大了一周,能让徐千屿站起身来。她忍不住问:“师兄,你受伤了?”

这只有一个原因,他受伤势弱,心魔才会扩大。

灵溯道君道:“不要紧。”

徐千屿没再发问,嗡然以败雪剑刃与他相对,沈溯微以苍阙接住。她的剑术进步许多,但比起百年的剑君还差些道行。

徐千屿在镜中行了一个弟子礼:“师兄,指点我剑法。”

灵溯道君没有说话,以剑光相对,就像从前那般。他在师门教她剑法,陪她喂招。

剑尖撞在镜面上,镜面现出一道霜花般的裂痕,徐千屿目光一定,忙将剑收回,藏在柱后。

另有一个原因,她觑见太上长老又来兴师问罪了。

下一刻,太上长老的声音响起,冷嘲热讽:“道君亲自允准划定魔国,承认了魔王的存在,又为何去魔宫闹事?你可知这是什么行为,草莽,小人,出尔反尔!您将仙宗的颜面当成儿戏?”

“且为何偏偏挑选魔王迎娶魔后之日,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去抢白裳仙子!”

灵溯道君没有应答,拿剑尖敲敲柱子,示意徐千屿从背后出来,继续练剑。

徐千屿提着剑出来,与他隔空过招时,心中想了许多事。

原来为了陆呦陨落的谣传是这样来的。

却不知道他的陨落是怎么回事,还想再听听看。

太上长老的声音继续传来:“也许是天意昭昭,谢妄真做不成魔王。东方出了一个大魔,仙魔两界都久攻不下,很有可能是新的魔王,这下你打算如何处置?还要割地?她好像并不买账,只想生灵涂炭。”

灵溯道君终于开口了:“将大阵之力借我。”

“你在说什么?”

“将灵气漩涡之力抽出来给我,我一人足矣。”

太上长老并不同意,拂袖离去。

徐千屿听到了“东方大魔”相关的事情,便竖起耳朵,想要多听些信息。

若没猜错,他们说的是应该就是洛水。洛水前世差点成了新的魔王,与仙门与凡间为敌,但他们还不知道她曾经隐匿在仙门中。

晚上又有一客拜访。

那女修摘下兜帽,露出一颗森白的骷髅头,竟是花青伞。她与镜中的徐千屿对视片刻,又转向灵溯道君,不安道:“道君叫我来有何事?”

灵溯道君道:“我想叫你卜一卦,关于徐千屿。”

花青伞一滞:“你不会是找我报仇吧?当年事,我亦很抱歉。我也没有想到我追杀你师妹,会逼她掉下崖底……”

灵溯道君:“卜卦。”

花青伞只得往地上抛了一枚铜钱。

但那枚铜钱转了数周,竟然竖立在地上。花青伞亦吃了一惊,盯着那枚铜钱。

灵溯道君:“何解?”

“镜中有转机。”花青伞道,“也只有这些信息了。”

“她的魂魄……”

“早就散了。”花青伞道,“本就是凡胎,被魔王杀死的,死透了,便是道君你也没办法复生。”

道君追问:“那转机是什么?”

花青伞亦很难解释清楚:“也许只是……也许只是……她还有什么东西,留在世间。”

沈溯微眼睫一颤,目光温润地滑过徐千屿的面颊,落在她手中败雪上,不知道在他想些什么。

地上竖立的铜钱,却缓慢地转动了半周,落下的阴影也发生着变动。

徐千屿知道,这也是天道传递消息的一种方式,和易长老拿司南和银算盘谛听天道旨意相似。只是她看不明白。

灵溯道君与花青伞却仔细地读懂了。

花青伞惊而去抓铜钱,灵溯道君却挡住她的手:“可以。”

花青伞道:“你疯了吧?它这样是让你做魔王。”

她继续道:“谢妄真原本好好的,谁知怎么回事他就做不成魔王,东方又出了一个比谢妄真更厉害的魔,还与上界有些瓜葛,上界又不想让它回去。此魔不可控,若为魔王,天下惨痛。”

传说中的神界称为上界,据说灵气也是从上界流入凡间的。

“它给你的指点,是叫你行灭世之神通,虽然一次杀不死两只魔,但能削弱谢妄真与东方大魔的力量。它会加持你复苏的神通,等到复生所有凡人,来世再将大魔杀灭,杀灭它的方法,便和灵石镜中的转机有关。”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趁机将你师妹复生。”花青伞劝阻道,“但你不能为了这件事——你行此种罪孽,就算不灰飞烟灭,也必遭天谴而入魇。天地间亟需平衡,你会成为新的魔王。难道你想成魔吗?”

灵溯道君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我自有我的打算。”

花青伞道:“你若是想要逆转死生,可以等飞升之后。何必自毁前途?”

“我心有挂碍,已不可能飞升。”灵溯道君冷静道,“既是有利于苍生,不如做些好事。”

“我本以为你……”花青伞语塞,没有把那个“疯”字说出来,“我本以为,你会拼了命找谢妄真报仇;本以为你自千屿死后,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中。没想到……”

灵溯道君笑了笑,容色似透净的玉石:“我是凡胎,徐千屿也是凡间的孩子。世间众生中,有无数个我,亦有无数个她。”

花青伞无言以对,深深一揖,拾起铜钱告退。

灵溯道君坐定片刻,从镜子中抽出败雪。

徐千屿已经从方才二人的对话中窥知事情全貌:当年他是先灭世又复生了所有人,才有了“今生”。她知道,他想要带着败雪去做这件事。因为“千屿”已经死了,带上她的剑,相当于带上她的人。

但徐千屿抓住了败雪,望着他道:“师兄,我的剑,可以留给我吗?”

“可以。”道君顿了顿道,“留给你吧。”

他看她的眼神冷静,已经彻底宛如注视自己的心魔。但他仍然遵守诺言,没有杀她。

“师兄,早去早回。”徐千屿在他背后道,“一会儿见,一定要来找我啊。”

“好。”灵溯道君摸到手上的丝绦,想到了心魔所说的“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他心知肚明是回不来了,但带着这个美梦,也是好的。

徐千屿将剑转了向,等他身影消失,方擦了下眼泪。

她也要走了,挑一个师兄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走。

无真跟她说过,洛水的梦境是她的“境”。徐冰来亦跟她说过,她的那个没有使用过的神通,是为“破境”。

她有一个可以破境的神通,不知是否是他们所说,“镜中的转机”。

徐千屿自神魂中找到那个“一把剑夹在两片墙垣”的铭文,闭目以数日来积攒的灵气反复催动。

铭文之上金光闪动,一个虚幻的仙影做出劈砍的动作,仿若示意。徐千屿一剑斩下,困住她的灵石镜面滋地裂开一道缝隙。她惯用木剑,如今换回尖锐的铁剑,力拔千钧,片刻后灵石镜面轰然破碎,粉晶炸开。

这个梦境亦坍塌崩溃,地面,镜子,阁子全部化作透明,消失不见。

系统:“啊啊啊啊啊……”

失重感陡然袭来,徐千屿坠入透明的无尽海中,视野之中,许多个硕大的鲛珠般的气泡向上飘去,与她错肩而过,发出短暂的吟啸声,气泡之内自有一方悲欢离合。

那是无数个梦。

而她坠入了洛水的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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