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搂紧我

大雨又下了三天才停,他们一直住在宾馆里,一周后进山的路才通,几个人马不停蹄开车上山。

顺着盘旋公路开了四十几公里,剩下十几公里的路因为暴雨导致的路面塌陷跟泥石流,车开不进去,他们只能步行。

几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些必需品跟药品放进随身的背包里,除了程离外,一人背了一个包继续进山。

程离紧紧握着盲杖,在宾馆耽误的一个星期对他来说已经太过煎熬,现在眼看着就要到目的地了,他却因为眼睛看不见走得太慢。

傅卿云牵着他右手,即使一直在提醒程离要小心脚下坑洼地跟石头,但山路实在是难走,程离走两步就三晃荡。

程离着急,但他越着急越走不稳,只能死死扶着傅卿云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

如果再这么走下去,肯定也会耽误不少时间。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好不容易走上一段稍微平坦的山路,远远就看见路边停了三辆摩托车,旁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三个叼着烟的男人,脸庞黝黑,夹烟的手指甲已经被机油跟烟油浸成了黄黑色,正盯着他们看。

他们四个西装革履的人跟这里格格不入,外加傅卿云的气场太强,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非富即贵。

刘峰主动走过去问路,才知道因为山路走不通,他们是在用摩托车拉过路的人,又问他们去哪里,需不需要坐摩托车。

或许是看出他们不差钱,其中一个男人先说了价格,一个人两百,直接送到目的地。

傅卿云四处看了看,估摸了一下剩余的路程,还有四公里左右,依旧是不太好走的山路,还大都是上坡路。

中间他提出背着程离上山,但程离死活不同意,一定要自己走,刚刚的几个小时,程离握着盲杖的手心已经磨红了。

摩托车只有三辆,而他们有四个人,傅卿云想了想,过去跟几个人谈了下,最后决定直接买下他们的三辆摩托车。

那几辆摩托车又破又旧,车身上蒙了一层黑乎乎的机油,看起来已经到了快报废的程度,傅卿云出的价格高于摩托车的本来价格,所以三个男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卖掉摩托车。

他们还不确定会在山里待多久,有了摩托车还省事一些,只有三辆,刘峰跟保镖一人一辆,傅卿云带着程离。

刘峰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掏出清洁布,把三辆摩托车都稍微擦了擦才上车。

程离没想到傅卿云会骑摩托车,但又一想,跳伞他都会,摩托车更没什么稀奇的了,只是他虽然看不见,也能感觉到摩托车不干净,傅卿云那么爱干净的人竟然愿意骑。

他也知道是因为什么,程离心里那点儿支离破碎的念头被碾压成粉末,快要撑不住了,只在心里祈祷,那阵能吹散一切的风别来得太快。

“路上很多石头,你搂紧我腰。”

程离坐在傅卿云身后,知道自己如果不想再耽误进度,只能照做,双手紧紧搂着傅卿云的腰。

傅卿云感觉到腰上的禁锢感,低头看了眼,程离双手十指紧扣搂着他的,指甲下透着淡淡的粉。

那点儿浅淡的颜色很像喝醉酒之后程离的脸,带着不安,带着迷惑,还带着可以让他不顾一切的疯癫。

他无声一笑,说了句“出发”后就加大了油门。

他们往前开了会儿,碰到刚刚卖给他们摩托车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还冲他们挥了挥手。

摩托车上的味道很重,机油铁锈味混合着尾气钻进程离鼻子里,闻久了程离想吐,只能更用力搂着傅卿云的腰,把脸埋在他后背上,鼻子用力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试图让那股凝结的冷香来压制胃里想吐的感觉。

“不舒服?”风声裹着傅卿云的声音,飘进后座程离的耳朵里,好像苍耳子落在他身上,粘住之后就掉不下来了。

程离不想动,脸还贴着傅卿云的后背,微微动了动脖子点了点头。

“这个路不好骑,”傅卿云说,“有点儿颠,我慢点儿骑。”

“不用慢,”程离抬起头,生怕傅卿云会放慢速度,“我没事,你快点骑没关系。”

傅卿云知道他着急,只让他坐好搂紧他,继续保持原速往前。

有了摩托车,他们的速度快了不少,一个小时之后就到了他们要找的地方。

程离听着远远的声音,有风,还有往前淌的河,有人聚在一起说话,声音越来越近。

“我们是不是快到了?”程离松开了傅卿云,身体坐直了一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已经到了。”傅卿云停了车,一条腿撑在地上,拉着程离的手下了车,他又把摩托车推到路边不碍事的地方停好,刘峰跟保镖也停好车。

程离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他们的口音很重,刘峰能听得懂,主动解答。

“他们在讨论我们,猜测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村口的老槐树下摆着青石板桌,几个中年男人围在一起抽烟打牌,老远就看见他们了,时不时扭头瞅瞅他们,手里的烟头偶尔会对着他们的方向点一点。

傅卿云让刘峰去问一问路,刘峰从兜里掏出烟盒跟打火机,走上前又给他们一人分了一根烟,又一一点着火,笑眯眯着问:“请问村长家怎么走?”

其中一个抽烟的男人把手里的牌倒扣在青石板桌上,尤其是在看见傅卿云跟他身边的大块头保镖时,警惕地瞄了几眼,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去村长家干什么?”

刘峰又掏出名片,客客气气递上去:“我们是来考察项目的,听说这里产茶,所以想在这里投资工厂,今天过来是想跟村里的领导谈一谈,顺便实地考察一下。”

几个人一听这话,立刻换上了笑脸,纷纷给他们指了路,说只要顺着他们刚刚走的路一直往前,左拐之后再走一段上坡路,里面有国旗的宽敞院子就是了。

程离很想快点去看圆圆,但听着刘峰谨慎小心的交谈,也知道没有那么容易。

他知道现在急不得,这里偏僻,不是他们的地盘,就这样大喇喇去问一个女孩儿的来历问题,一定会引起当地人不满,万一他们找错了,那个女孩儿不是圆圆,就是本地的,那很可能会惹怒这里的人。

根据他们指的方向,几个人继续骑车往前,很快就找到了村委。

听说他们是来考察投资项目的,村长好茶好饭接待,又热心地给他们介绍村子里的茶叶,夸上了天,好像喝了他们的茶就能长生不老一样。

村长五十多岁,已经半头白发,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几岁,几番交谈下来,傅卿云看出村长是个极其精明的人,在谈到村子里的人员结构问题时,他就模糊语言,含含糊糊蒙混过去,只有在谈到山里的茶叶时才会正面回答他们几个问题。

程离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几次忍住想要直接问出口的冲动,以傅卿云的能力,他们既然假装自己是来投资项目的,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而且他也听得出来,村长对于村内人口问题好像很避讳,并不愿意多谈,这也让程离更担心。

吃过晚饭,天已经彻底黑了,村长几次让酒,只有刘峰象征性喝几口,程离眼睛看不见说不能喝,傅卿云也抿几口,保镖则会一口回绝。

晚上村长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依旧是四个人两个房间。

傅卿云跟程离一关上房门,程离就忍不住:“我有一种直觉,圆圆就在这里。”

“别着急,明天我们借着考察的名义过去看看,圆圆那家住得很偏,但紧挨着茶田,这个考察项目的说辞是我还没跟你说的时候就已经商量好的。”

后面傅卿云又跟程离说了说他们调查到的东西,这个村子虽然偏僻远在山区,但也正因如此,他们非常团结,而且村子结构是家族式,村长是整个村子的核心人物,也是领导者,如果圆圆是后来过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们这趟来的目的,是能拿到圆圆的头发或者其他能验DNA的信息,然后立刻就去提前找好的机构做对比,如果不是圆圆,他们就正常离开,如果真是圆圆,他们就会报警,然后带走圆圆。

程离睡不着,坐在床边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愣愣地听着夜晚山林里的声音,交叠着黑暗。

傅卿云什么也没说,坐在他身边,安静的陪着他,他知道程离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陪着他——

第二天不到五点程离就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打开手机听一下时间再关上,反复十几次也不过五点半。

青黑色的布还盖在山里,天亮还有一会儿。

程离尽量把声音调小,听时间的时候把手机贴着耳边,但傅卿云还是醒了,胳膊搭上程离,把他往自己怀里箍了箍,又说了一遍让程离安心的话。

“我一定把圆圆给你找回来。”

几个人吃过早饭,在村长儿子的陪同下开始了考察,路上不停地有人凑过来问,或者听个热闹。

今天是周末,很多孩子都不上学,有调皮的凑上来,傅卿云就从兜里掏出糖分给他们。

程离听着傅卿云给孩子发糖,知道糖果也是他提前准备好了,就连这些细节傅卿云都做足了准备,心里最软的地方被温暖的的掌心包住了一样。

他的听力放回孩子身上,认真听着他们说话,努力分辨,但没有他熟悉的声音。

他也知道这样是徒劳的,如果那个女孩儿此刻站在人群里,握着他手的傅卿云一定会给他提示,比如手指在他手心里挠一下。

终于“考察”到了那户人家,那是一栋几乎嵌在半山腰里的二层老房子,屋顶倾斜出危险的弧度,四周都被青山绿树包围,本该充满生机绿意的房子,却给人一种雾蒙蒙的死寂感,有一条羊肠窄路蜿蜒往上,直通那家门口。

远远看过去,院门口还拴着两条大黑狗,可能是闻到了生人的味道,正张着獠牙凶狠地叫着。

程离已经接收到了傅卿云的提示,跟他想的一样,他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挠了下,又攥了攥。

挠是为了提醒,攥着他的手是在安抚。

村长儿子还在滔滔不绝:“绕过这边,再往前就是梯形茶田,我们这的春茶香得很,清明前后的茶最好。”

刘峰应和着,说着“是好是好”。

程离跟着傅卿云往前走,傅卿云假意才注意到那处房子,貌似不经意地问:“那边的那户人家,房子看起来跟其他人不一样啊。”

村长儿子没有村长那么精明,似笑非笑:“他们家不合群,不愿意在村里住,一直住在这里,他们家的茶田倒是不少。”

“那他们家肯定人口多吧。”

“就四口人,夫妻俩,外加两个孩子。”

傅卿云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我看村子里孩子不少,孩子多了好,有活力,看着就有精气神儿。”

“哎,”村长儿子叹了口气,“我们村孩子倒是不少,但您不知道,不知道因为什么,有不少天生智力不足的,那户人家就是,傻儿子十二岁了,学都还没上过。”

路过那户人家门口时,程离脚步放慢,心跳的声音能压住狗叫声,但他还是努力分辨其他声音。

一个孩子的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几个人顿时停住脚,不再往前走了,都抬头往上看。

程离心脏揪着:“孩子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估计又在打孩子呢吧。”村长儿子不想让投资人多在这里停留,不想让人看到村子里更多的丑态,想带着他们快点离开。

但傅卿云没走,还往上看着:“哭得这么厉害,傻儿子也不能多打啊,越打不越傻嘛。”

“儿子他们可不舍得打,”村长儿子半嘲讽着说,“他们都是打家里的小的,是个女孩儿。”

“怎么能打孩子。”

程离还是忍不住了,声音都在发抖,愤怒,害怕,还有难过。

他很想就这么直接冲上去,但傅卿云用力抓着他手,没让他动。

很快,一个女孩儿跌跌撞撞跑出来,撞到了程离腿上差点儿摔倒,程离一下子就抱稳了她,又慢慢蹲下身体。

女孩儿没想到会有人抱她,此刻把程离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躲在他身后。

虽然看不见,但程离心里却有一个明确的意识,是他的圆圆。

程离努力控制自己,轻声哄着:“别怕,别怕。”

圆圆,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没一会儿,一个手拿着木棍的女人走出来,尖声叫着:“小崽子,天天给你吃给你喝,现在还知道往外跑了,看我不打死你……”

她骂完才看到门口站着五六个男人,闭了嘴,又问村长儿子他们是谁。

村长儿子觉得有些丢脸,呵斥一声:“大清早就打孩子像什么话,这是城里来的搞茶田投资的领导,是来考察的,吓到领导了怎么办?”

女人收起刚刚刻薄的嘴脸,堆了笑说着让领导笑话了,又不忘剜一眼躲在程离身后的女孩儿。

女孩儿满脸泪痕,身高只到程离腰,程离一直抱着女孩儿,手心在她头发上摸了摸,长短不齐的短发,身形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裤子明显是捡的家里男孩子不穿的,又长又不合身。

两只手上是常年累积的青紫痕迹,袖子遮不住的手臂上还有几道刚被棍子抽出来的红痕,周围的皮肤已经肿了。

傅卿云不忍心多看,又想,如果程离能看见,他得多心疼。

傅卿云蹲下身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从照片外第一次亲眼看到,近距离看,她跟程离长得实在太像了。

女孩儿瑟缩着身体躲在程离身后,揪着他胳膊挡住自己大半张脸,不管傅卿云问什么,她一句话都不说,只瞪着满眼泪珠看着他。

程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傅卿云注意到女孩儿衣服上还有被打时刚被薅下来的头发,还带着发根毛囊。

傅卿云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但他还没忘正事,借着给她擦眼泪整理衣服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她身上的衣服,又捡了几根带着毛囊的头发攥在手心里。

村长儿子又说了几句,说这家人打孩子是常态,又说谁家父母不打孩子,催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考查茶田。

已经拿到了头发,傅卿云不想再耽误,他们需要尽早去做对比,结果出来后他们才能做下一步,不然他们此刻就是擅闯者。

但程离显然不想松手,女孩儿也一直揪着程离的衣服。

村长儿子看看程离:“程先生,这还真是缘分,这小姑娘平时跟谁都不亲,跟你长得还挺像的。”

他无意间的一句话,让旁边的女人心头一惊,虽然程离戴着墨镜,但下半张脸还是能看出来,他们很像,非常像。

她一把从程离怀里大力拉过女孩儿,拖着她就往回走,程离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圆圆”。

被拖走的女孩儿愣愣地抬了下头,但也只是抬了下头,看着程离,眼睛里白雾一样,并没应声。

傅卿云把头发交给刘峰,又把程离的头发分开装走,刘峰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保镖还留在这里。

等结果的时间漫长,程离知道没有那么快,傅卿云第二天天黑之后陪着程离又过去看一看,避开人,远远地看一眼。

保镖一直在房子附近守着,以防万一情况,但结果出来女孩儿就是圆圆的那天晚上还是出了意外。

他们没等到刘峰跟警察到,保镖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傅先生,我被那家人的狼狗缠住了,那家人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半夜突然收拾了行李,带着圆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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