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种子

婚礼过后,新晋的艾伯·阿博特小公爵夫人温蒂·阿博特怀孕的消息就被放了出来。

这是件喜事,但是大家并没有很惊讶。

毕竟在此之前温蒂怀孕的消息就已经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但只要当事人已经结婚,并一口咬定是婚后怀孕,这谈资就只能是个谣言,掀不起什么大波浪。

商业街,赫卡特办公室。

赫卡特忧心地看着莉莉丝:“你知道人们议论的内容吗,莉莉丝?”

“嗯……”莉莉丝盯着茶几上的书,漫不经心地应道。

“他们都在说,如果温蒂这次生出一个男孩,就会继承阿博特家族所有的财产。”

“哦……”

“莉莉丝,难道你不会不甘心吗?”

“嗯……”

“我是说,你帮了我很多,假如有任何我能够帮忙的地方,我也会竭尽全力帮你。”赫卡特说,“现在我们旗下的产业比我在本森家时还要多,至少我们已经有了资金上的实力。”

“赫卡特,要对抗一个公爵,仅仅有资金是不够的……”莉莉丝抬起头,说,“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这种话,她已经听了很多遍,多琳每次给莉莉丝送东西时都会抱怨一番温蒂的嚣张,并担心她会生出男孩继承家产。

但莉莉丝并不是很在意温蒂怀孕的情况,毕竟,即使温蒂这次生出的不是男孩,还会有下一次。即使温蒂生不出来,艾伯也会找别人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毕竟,他们家有爵位要继承。为了延续这个可笑的执念,他们会不择手段。

“啊……”赫卡特叹道,“对不起,除了经商,我一点都帮不上忙。”

“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你是个经商天才。”莉莉丝垂下头,继续看摊在茶几上的书。

密丝特扶着沙发,好奇地看向茶几上的书:“莉莉丝,你在看什么?”

她认出了上面的图:“这是地图?”

“是的。”莉莉丝说,“我在找哪个地方安全。”

“安全?”密丝特皱着眉拿起书,左右端详。

“是的,”莉莉丝说,“我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建造一座房子,以后在那里养老。”然后,她把和多琳说过的构想,又和她们说了一遍。

“这听起来真不错。”赫卡特也很喜欢这个计划,“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每一天,还能一起庆祝节日。”

“嗯……”密丝特放下书,耸耸肩,“小姐们,我觉得你们想得太天真了,我们这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地方呢?”

莉莉丝和赫卡特一起看向她。

密丝特说:“你们是贵族小姐,所以大概不知道平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假如我们是男性,这个设想还有可能实现,但我们是女性,我们的性别就意味着无法实现这个设想。在贵族的领地里,你的运气全取决于那个贵族的人品。贵族可以享有女人的初夜权,这意味着,如果你被看上,那么你就几乎无法反抗。只要你是女人,就是人们眼中的肥肉,总有人像狼一样盯着你,这就是女人总会很早出嫁的原因,她们必须要找到保护自己的‘狼’。一群女人生活的屋子,简直是他们绝佳的目标,所以,即使你们不想惹任何人,也会被人盯上。小姐们,你们想想,那些奴隶,有多少人生来就是奴隶?也有不少是被掳走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她指了指那本书:“我长到这么大,经历过的故事不比这本书少,只不过我是幸运的,小姐们。还有很多人,不像我这么幸运,她们腐烂在土里,不能看见新一天的阳光,无法呼吸新鲜的空气,永远不可能再张口说话。”

这些话像一盆水,浇灭了莉莉丝和赫卡特的热情。

莉莉丝捂住了脸,密丝特的话让她回想起了一些事情,这让她想抽出自己的剑,穿越回记忆里,砍死那些人。

赫卡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记得,辛西娅公主也有领地。”

“她确实是唯一有领地的女性,她对女性也有同情心,”密丝特说,“但是,登上王位的不一定是她。”

“那……其他国家呢?”莉莉丝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我们能不能去其他国家?”

“很难吧,毕竟国境线那边的森林有大量的魔兽。”密丝特说,“太讽刺了,据说,就是因为那些魔兽,那些富饶的邻国才没有攻击我们。”

这一点,莉莉丝当然知道,有几个轮次她想逃出科尔里奇国,最后却成了魔兽们的盘中餐。但是,这个轮次不一样。

“我们应该有和邻国的贸易往来,所以,肯定有能通过那个森林的方法吧?”

“那个方法被那个传说中的商人掌握着。”赫卡特说,“据说,王国很多贸易也会经由他手,他肯定不会将这个方法告诉别人。”

传说中的商人——男主之一的哈伦·希尔。

“我们只是和来到科尔里奇国的商人进行贸易,从来没有走出过科尔里奇国,而且我和过来进行贸易的商人交流过,”赫卡特叹了口气,“不要对他们抱有太大的期望,莉莉丝,他们和这里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好吧……好吧……”莉莉丝合上了那本书,“以后再说吧……”

她们没有再谈下去,无论是那梦想中的房子还是艾伯和温蒂。

就像赫卡特办公室里的这场谈话一样,艾伯和温蒂的婚礼也渐渐淡出大众的视野。

贵族之间不缺爱恨情仇,公爵和侯爵联姻这种并不算劲爆的八卦很快就会被新的传言替代。

当夏天开始时,人们议论最多的事情已经变成贵族领地里农作物的生产情况。

就连贵族们也是如此。

农作物生产本来不是贵族们会特意提及的话题,但如果农作物的生产涉及圣女莉莉丝,那就不同了。

这是莉莉丝当上圣女以后第一次种下的农作物。

莉莉丝在新年时还去了神殿祈祷。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今年会是丰收之年。

但是……

大殿上,康拉德国王大发雷霆。

“你说春苗长出的比以往少,这怎么可能?圣女明明做了祈祷,全国人民都看见了,所以我才开放国库,购买种子资助贵族。既然圣女在,那么神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康拉德国王问,“是不是啊,莉莉丝?”

莉莉丝说:“也许是因为有些贵族行为不端,触怒了班布尔神。”

“哦?”康拉德国王瞥向莉莉丝,“这次几乎所有贵族,甚至连辛西娅的农场都是如此,所以你是说,你出现以后,班布尔神反而更加愤怒?”

贵族们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莉莉丝。

“陛下,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快责怪莉莉丝。”罗纳德王子站了出来,“毕竟,今年的庄稼还没有收获,也许到收获的时候,就会出现神迹。比如一株小麦长十个麦穗之类的。”

他瞥向莉莉丝,微微弯起了嘴角:“所以,暂时不用责怪莉莉丝,等到秋天再说吧。”

“是的,你说得有道理,也许我们可以再等等,用奇迹验证神迹。”康拉德国王说,“那么,莉莉丝,为了这个奇迹,你再去神殿祈祷吧。”

会议结束后,辛西娅公主停在莉莉丝身边。

“是种子。”她说,“国库购买的种子出现了问题,那里面有三分之一的坏种。”

她的胸膛因为气愤而不断起伏,最终怒极反笑:“你相信吗,莉莉丝,他们为了除掉你我,竟然不惜做出这种事情。”

这是罗纳德王子和保守派贵族发起的斗争。无论庄稼再怎么歉收,大多数贵族都不会饿死,但是“圣女莉莉丝”的名誉会因此受损,劣质种子也可以作为罪证扣在辛西娅公主头上。虽然都说到秋天再看,但所有人都清楚,坏种子不可能长出好粮食,多出来的时间只不过是用来降低莉莉丝和辛西娅公主的声望罢了。

原本支持她们的人们会开始怀疑她们,进而反对她们。而在这段时间里,辛西娅公主和莉莉丝只能努力想办法,在秋天之前扩大产量。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莉莉丝踏进主神殿的时候,不出意外,她听见了班布尔神的笑声。“真有意思啊,莉莉丝。

“你又被陷害了。

“坏种子,这可太妙了。”

“你会拯救那些庄稼吗?”莉莉丝问。

“不会。”

“平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你要看着他们饿死吗?”

“他们祭拜我,我就要拯救他们?”

莉莉丝听见了他轻蔑的笑声。

“凭什么?”

啊,是的,都是一样的,莉莉丝想,不过是蝼蚁而已。

平民之于贵族。

人类之于班布尔神。

* * *

当一件事情出现波折并有可预见的坏结果时,人就会想尽办法挽救。

辛西娅公主最终还是从自己的领地拿出资金去买种子,而莉莉丝也拜托赫卡特通过商行,在各地以圣女和公主的名义发放好种子。

但所有的行动都被人破坏。

她们所做的一切,依然阻挡不了她们声望的下降。

贵族们对待莉莉丝和辛西娅公主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辛西娅公主行色匆匆,看起来越来越憔悴。

莉莉丝忍不住问道:“辛西娅公主,您原来是怎么做的?”

在其他轮次中,莉莉丝总觉得辛西娅公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胜利。

而现在,她看起来很辛苦。

“原来?”辛西娅公主愣了一下,沉思道,“原来……我也是拉拢新兴派贵族和改革派大臣们,一起抗击罗纳德,有什么改变吗?”

当然有改变。

莉莉丝悲哀地发现,改变辛西娅公主的,也许正是自己。

在原来的那些轮次中,她从未和辛西娅公主有过深入交流,公主不曾了解贵族小姐们的想法,不曾办过射箭班,不曾对女性开放过马场和狩猎场,更不曾办过女子学校。

在那些轮次中,莉莉丝或者陷入甜蜜的恋爱,或者在坏结局中挣扎,而辛西娅公主一直“像个男人一样”,孤独而又坚定地拉拢贵族和大臣,为登上王位做准备。

仲夏的一天,剧院举行了夏日音乐会。

莉莉丝再次担任护卫工作。

罗纳德王子依旧挽着玛利亚,艾伯也带着肚子已经凸起的温蒂。

当路过莉莉丝时,男主们面色得意地瞥向莉莉丝,玛利亚垂下了眼睛,而温蒂骄傲地挺起了肚子。

莉莉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贵族们优雅地从她身前经过,讨论着最近的八卦和音乐会之后的聚会。

“沃尔夫的技术越来越好了,你听说了吗,他现在用的小提琴,可是赫赫有名的弥赛。”

“是的,他现在的衣着也越来越得体了,看起来就像个贵族。”

当看见站在剧院门口的莉莉丝时,贵族们总是会打量她几眼,而贵妇们会不自觉地揽住丈夫的手,用亲热而微妙的语气问道:“亲爱的,音乐会结束后,我们去哪里?”

“你和孩子先回家吧,我和爵士们还有聚会。”

男性贵族们总是时不时地聚在一起,或者在酒馆的包间,或者在有脱衣舞娘表演的舞厅,或者在妓院,开一些“只有男人”的聚会。

他们身上总是充斥着一股气味,就像是莉莉丝曾经在阿博特公爵书房里闻到的那种气味。

那是一种揉碎了的腐烂的青草夹杂着劣质油漆的味道。

令人作呕。

巡视时,安东尼奥跟在莉莉丝身边。

莉莉丝又在剧院后面看见了那个叫作南奈尔的女孩。

借着路灯,能看见她和冬天时无异,依然穿着朴素的长裙,坐在后门的台阶上,等着弟弟演奏结束。

莉莉丝看见了她,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巡视。

安东尼奥问:“你为什么不去和她搭话?”

“我为什么要和她搭话?”

“去年,你不是给了她金币吗?”

可是金币无法改变她的人生。

莉莉丝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安东尼奥:“你监视我?”

“巡视本来就应该是两人一组。”安东尼奥举起手,“我并没有跟踪你,也没有偷听你们讲话,我只是在按照规矩行事时看到你给了她金币。”

“真不错……”莉莉丝说,“你借口找得很好。”

“这不是借口——”安东尼奥顿了一下,“莉莉丝,也许你是个善良的人。”

“也许?”莉莉丝反问。

“哦,不……”安东尼奥挠了挠头发,“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揪着一个词不放?”

“揪着一个词不放?”莉莉丝继续向前走,“我只是重复了你的话。”

安东尼奥在她身后道:“我是想夸你的,莉莉丝。要知道,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你参加骑士团只是做做样子,很快就会离开,没想到你坚持了这么长时间。是的,你确实和第一骑士团的那群人不同,麦基总是在找你的碴儿,但你从未被他压制住,而且我也没看见过你偷懒,你的剑术也进步了很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你确实很厉害,和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不一样,也许你们女人并不是很懂什么叫作骑士的荣耀,但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看,我是想夸你的。”

“哈……”莉莉丝耸肩,“那可真是谢谢你的夸奖,虽然我并不是很想要。”

“莉莉丝,我很同情你,我知道你被第一骑士团排挤得很厉害,还有……最近的一些事,可能让你陷入了困境。”

“忽然和我说这些,是因为你的骑士精神吗?”莉莉丝反唇相讥,“但是,你喋喋不休的样子,倒是很像自以为是的男人。”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冷漠,你知道吗?很多骑士都很怕你。”

“这真是个好消息。”莉莉丝忽然站住了,在闹市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好消息?被男性害怕怎么可能是好消息——你在看什么?”

安东尼奥顺着莉莉丝的视线看去。那是一条被黑暗笼罩的狭长小道,在深处有一团倚在墙上的黑影,黑影传来一些暧昧的喘息声,而那声音中夹杂着哭声和“救命”的呼声。

莉莉丝朝那个方向走去,安东尼奥连忙拦住了她:“喂,站住,莉莉丝。”

莉莉丝说:“没听见有人在叫救命吗,骑士大人?”

“不,莉莉丝。”安东尼奥有些尴尬地说,“你还是个未出嫁的小姐,所以不太清楚。那里是风化场所,有很多妓女,也有很多男人到那儿找乐子……他们可能会做出你这种小姐想不到的事。”

“难道她是妓女,就可以忽视她的求救吗?”莉莉丝拔出了剑,“让开!”

“哦,那可能并不是求救,莉莉丝,你这样会尴尬的。”被剑指着的安东尼奥无奈地放下了手,让出了路,并打开了镶着魔法石的手灯。

莉莉丝已经走到那团黑影旁,用剑抵住那人的脖子:“我是第一骑士团的莉莉丝,在巡逻途中看见了你的暴行,现在,马上停止你的暴行,否则我会砍断你的脖子。”

“莉莉丝?”那人身体僵硬,缓缓地回过头,在手灯的照耀下露出充满酒气的脸。

他穿着骑士服,长相也是莉莉丝认得的模样。

是第一骑士团一个叫得文的骑士。

“哈啊,莉莉丝。”得文松了一口气,说,“你……你误会啦,美丽的女骑士,哈哈哈,我只是来找点乐子……哦,安东尼奥团长也在,第五骑士团的团长,你也懂吧,我们男人之间的……嗝儿……乐子!”

“骑士在出征的时候也会找点乐子。”安东尼奥叹了口气,“也许你得适应这些,莉莉丝。”

莉莉丝说:“她在喊救命!”

“哎呀,你这样的年轻小姐不会懂,她们都是这样的,开始会喊‘救命’‘不要’,但最后都会叫‘真棒’‘不要停’。和妓女玩乐是我们应有的权利,这不算什么大罪。”得文指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移开它吧,莉莉丝。”

“放下剑吧,莉莉丝,”安东尼奥说,“不要为了这种小事让一个骑士名誉扫地。”

莉莉丝并没有松开剑,她瞥了一眼被得文压在墙上的瘦弱女孩,说道:“我再说一次,离她远点,不然我就割断你的脖子。”

“哈……”得文骂了句脏话,“不可理喻,你们这些天杀的女人,不在家里绣花生孩子,非要来当什么骑士……”

感受到脖子上剑刃的压力,得文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他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拉着裤子,离开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像失去了支撑一样,滑落到地上,捂着脸不断颤抖。

“堂菈·耶尔伯爵小姐,”莉莉丝问道,“你还好吗?”

安东尼奥和得文都僵住了:“什……什么?”

安东尼奥骑士用手灯照向那个女孩:“堂菈·耶尔伯爵小姐?”

“不!”那个女孩捂住了脸,“不要看我!求你了,不要看我!”

莉莉丝收起剑,走过去,帮堂菈拉好被扯开的上衣。

“你这个!”安东尼奥揪起了得文的衣领,“你都对她干了什么?”

“我我我……我不知道!”得文慌张地辩解,“这条街上都是妓女,她一个人走在这里。”他转头吼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反抗了!”堂菈喊道。

“她当然反抗了!”莉莉丝说,“我就是听到呼救声才过来的。”

得文喊道:“她的叫声像小猫一样,反抗又不激烈,我怎么知道她是伯爵家的女儿?!”他指着堂菈道:“说不定你平时就做这种事呢,好女人怎么会来这条巷子,只有那些渴求男人的淫荡女人才会过来!”

堂菈哭道:“我只是音乐会看到一半,出来透透气而已,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迷路了……是你忽然扑上来……”

得文骂道:“你有什么证据?明明就是你勾引我的!”

“我没有……我没有……”堂菈捂着脸,痛哭不已,“你力气太大了,我没办法推开你……”

“瞧瞧,瞧瞧,这可真精彩啊。”从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莉莉丝抬头,看见一个女人倚在二楼的窗户边。

那是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慵懒地靠在窗边,看着这边笑。

“你在这儿看了多久?”莉莉丝问道,“你看到事情的经过了吗?”

“我看到了,但是我不想说,”那个女人对着莉莉丝勾了勾手指,“要是你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就上来吧,圣女大人。”

“我去吧。”安东尼奥伸手拦住了莉莉丝,“她是妓女,你去那种地方不太好。”

莉莉丝无视他的手,抬头道:“好,你等下,我马上上去。”

* * *

这栋小楼昏暗、逼仄,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就像混杂着汗味、酸味、香水味、啤酒味和烂青草一样的气味。

挂在墙上的魔法灯照亮了墙上各种难以描述的图。

有喝醉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但是看见莉莉丝拔出的佩剑,又晃晃悠悠地换了方向。

莉莉丝敲了敲门:“你好,我是刚才和你说话的骑士。”

“进来吧。”屋里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

莉莉丝推开门。

这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房间,墙上贴满了美女招贴画,而房间里最大的家具就是那张床。

那个女人还倚在窗口,看着楼下的三人。

她是个消瘦的女人,只穿了一件吊带衫。和堂菈小姐的消瘦不同,她皮肤很白,但却粗糙,眼睛很大,却有很重的黑眼圈和眼纹,嘴唇干裂,脸颊凹陷,头发稀疏,看起来容貌枯槁,表情倦怠。

“你真的来了,没想到圣女竟然会莅临这种肮脏的地方,你胆子可真大。”那个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啊,抱歉,我的样子是不是不太好看?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是不会化妆的。”

“没关系。”莉莉丝问,“我只是来询问事情的经过的……我要怎么称呼您?”

“嗯……”那个女人随意说道,“叫我哈妮吧。”

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

莉莉丝很了解这种地方,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很少会对别人吐露真名。

莉莉丝问:“那么,哈妮,你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吗?”

“当然。”哈妮说,“没客人的时候,我也无所事事,只能从窗口往外看。不过,这个窗口也看不到什么,但是总比自己待着有趣,毕竟,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这里……啊,这么说,你大概会觉得我很闲。你别看我这样,刚被卖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很受欢迎的,我那时候又嫩又漂亮,有很多客人指名要我。”

墙上挂着一盏破旧的魔法灯,劣质魔法石造就的灯光就像被风吹动的蜡烛,忽明忽暗。

“那时我可是哭着喊着不要接客,还想着逃跑,可是挨了不少打呢……”说着说着,她的目光有些迷茫,“唉,现在,他们就算把门敞开,我也不会逃跑了,我已经离不开这地方了,但是我也没客人了。”

她笑着看了莉莉丝一眼:“才几年,就变成了这样,即使我哭着喊着,也没多少客人了。”

她的笑容就像房间里的光一样昏暗。

她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糖:“吃糖吗?”

莉莉丝摇了摇头。

“对,不吃好,这种东西还是不吃的好。”哈妮把糖塞进嘴里,“到现在,我的客人都是别人不要的,必须要关上灯,在昏暗的环境下进行,不然客人就会害怕。所以啊,我说,圣女小姐,你可真了不起,这种地方也有胆来。”

在拿糖的动作中,她丝毫没有遮挡,手臂上的红斑暴露在莉莉丝眼前。

她是故意给莉莉丝展示那个地方的,但是莉莉丝的表现和她想象的不同。

莉莉丝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没有嫌弃,没有恐惧,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眼里闪动的,是一种被称为愤怒的情绪。

这种愤怒不是针对哈妮,但是它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让哈妮的手有点颤抖。

“真奇怪,圣女小姐,你看起来美丽又纯洁、强大又自信,似乎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但是你看起来又对这地方一点都不惊讶……啊,扯远了,太久没和普通女孩正经聊天,我有点喋喋不休了吧。哦,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哈妮歪着头,嚼着糖回想,“对了,那个瘦弱的贵族小姐,就像一只迷茫的小白兔,闯入这个危险的地方,那她自然会被狼盯上。”

“她是一个人吗?”

“是的。”哈妮说,“也不知道那个娇滴滴的小姐怎么会迷路走到这种地方,她太倒霉了,正好碰到那个喝了酒的家伙在那里撒尿,然后他就袭击了她。”

“你没有提醒她?”

“我?为什么?”哈妮大笑了起来,“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疯狂迷恋一个男人,他也表现得很喜欢我,总是来找我。他说,那些贵族小姐装模作样像个假人一样,没有情趣,不像我,又会玩,又娇媚,还会讨人欢心,他把我夸到了天上。我以为他会娶我,再不济也会把我接出去。可是,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他说:‘不可能,你太脏了,我会找一个干净的女人结婚。’……哈哈哈哈哈,他们说得好像分得清哪个干净、哪个脏一样……现在你看,他们不是根本分不清吗?哈哈哈哈……”

她笑得弯下了腰:“那个小姐穿着那么华丽的衣服,佩戴着我们无法承受的珠宝,他不也没认出来吗?哦,不,也许他发现了,他怎么可能没发现?但男人的兽欲上来的时候,即使认出来,他也会当没看见,他正在兴头上,又是已经抓到手的女人,怎么可能放过,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忽然抬起头,看向莉莉丝:“圣女,你觉得我脏吗?”

莉莉丝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那个小姐脏吗?”哈妮眼中带着一丝恨意,似乎想要弄脏整个世界。

莉莉丝:“你们都不脏。”

哈妮皱起眉:“我们都不脏,那谁脏呢?”

莉莉丝说:“干净的水碰了烂泥才会脏,脏的不是水,是泥。干净的衣服染上灰尘会变脏,脏的不是衣服,而是灰尘。同理,他们说女人没接触过男人之前是干净的,接触男人之后,女人就变脏了,那脏的自然不是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妮大笑起来,“圣女大人,你真厉害!你和我想的完全不同,那天我真应该去竞技场,看看你是怎么杀掉魔兽的。”

莉莉丝说:“所以,哈妮,我懂你的恨意,但那个女孩也是无辜的,如果你出声提醒她——”

“恨……啊,是啊,我有满心的恨意,但是不知道要向哪里发泄。你说得对,她是无辜的,但我也是无辜的。圣女大人,你自然可以责怪我没有帮她,但我并不是直接的施暴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出声了,让那个贵族骑士的猎物跑掉,我又会遭遇什么呢?我会不会被报复呢?”哈妮说,“你说她是无辜的,我也是无辜的,我一直都是无辜的,我从未伤害过谁,但我遭受了无数次伤害。为什么有的人不用承担后果,而我却需要承担一切指责,那我的恨意要发泄到哪里?”

莉莉丝为之语塞,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那位小姐并不是施害者。”

“啊,圣女大人,你不用对我道歉,你身份如此高贵,不用向卑微的我道歉。”哈妮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知道我该报复谁,我知道他们在普通人面前痛斥妓女的下贱和卑劣,又在我们面前辱骂小姐们的正经和无趣,我看得太多了,所以我工作到现在,并且会一直坚持到我死去。”

她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容,用手指了指身上的红斑:“原本干净的我被赐予了这个东西,那么我也会将它赐予他们,这是他们自己欲望的选择,毕竟,即使没有我,他们也会制造出其他人。所以,圣女大人,给你一句忠告,不要靠近污物,他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天真的小姐们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肮脏——直到她们自己也被污秽浸透。”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莉莉丝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哈妮又看向窗外:“哦,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骑士总是看向窗口,如果你还不下去,他可能要找上来了。”

“假如……”莉莉丝艰难地说,“假如让你作证,你会同意吗?”

“圣女大人,你太天真了。”哈妮笑道,“他们不可能闹上法庭的,那个小姐要保全自己的名声。”

她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表情看向窗外:“比起上法庭,他们更可能去神殿结婚。”

离开的时候,莉莉丝停在门口。

“如果……”莉莉丝说,“我救你出去……”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和心都已经烂透了。”哈妮说,“我没多少年好活了,我会继续传播污秽,直到死在这个地方。”

莉莉丝问:“你不痛苦吗?”

“哈,你知道吗?圣女大人,我挣到的钱都会用在神殿,请神官为我净化,只有接受净化的时候,我的灵魂才能得到暂时的安宁,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可是我一回到这个地方,那本已经安宁的灵魂就会再次躁动起来。假如我死后想要上天堂,那得需要多少次净化,又需要多少钱,我的灵魂才能安息?”

莉莉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看见莉莉丝的表情,哈妮露出了然的表情,摸向自己的肚子:“啊,是的,我无法上天堂,有很多死去的灵魂拽着我,他们会把我拽向地狱。”

然后她摇了摇头,疯狂地笑了起来:“圣女大人,如果你真是神派来的使者,那就请你告诉神,这个世界烂透了!我希望它尽快毁灭!”

随着这个笑声,莉莉丝走出了房间。

就如哈妮所说,她并没有站上法庭当证人的机会。

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被压下去了。

而得文和堂菈很快订了婚。

这成为骑士们的谈资。

第一骑士团的骑士们在吃饭时疯狂嘲笑得文,他们笑他,因为他一时“眼瞎”,精虫上脑,不得不娶一个那么干瘪、消瘦又无趣的小姐。

这个笑话会变成段子,在骑士团一代代流传下去,警告男人们去那些地方时得擦亮眼,否则就会“被赖上”。

莉莉丝坐在赫卡特办公室里发呆。

“赫卡特,”她问,“你知道性病吗?啊,我是说,那些通过发生关系传染的脏病。”

“啊,知道……”赫卡特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呃……我之前遇到了一件事。脏病流行吗?”

“这么说吧,”赫卡特想了想,“脏病中的一种会引发秃斑。莉莉丝,你知道我们的假发生意有多红火吗?有些人甚至觉得脏病是艺术家的象征,是身份高贵的体现,所以特意去染上脏病。”

“……无法理解。”莉莉丝说。

赫卡特耸肩:“只是患病的人对这种病的合理化和美化罢了,为了掩饰他们的恐惧,也为他们放纵、堕落的行为提供借口,但只要得了病,他们就必然要承受病痛的折磨。”

“啊,脏病啊,”正在吃东西的密丝特说,“我们乡下的女孩都知道一条不成文的规则,看见戴假发的男人一定要离远点。”

“是怕被传染?”莉莉丝问。

密丝特撇了撇嘴:“因为一些男人相信,处女是最干净的,和处女发生关系可以治疗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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