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无数个夜晚

祝时序没在折耳猫的病房停留太久,看着他吃完午饭就离开了,接了弟弟们一起回家。

回去时何婷的丈夫也就是祝星言的干爹王启东已经到了,人高马大的北方汉子穿着一身黑色连体防水服站在池塘里挖藕,看到他们隔了老远喊了一声:“小崽儿!”

祝星言闻声转过头,当即四爪着地甩着小肥屁股“duangduangduang”地跑过去,边跑边汪汪叫:“干爹干爹!你可回来了!你玩什么呢?”

祝时序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无情嘲笑:“一看到干爹就想玩,跑的像个飞起来的胖球。”

季临川板着张脸无脑回护:“还好,没那么圆。”

小胖球已经跑到了岸边,伸出爪子跃跃欲试地摸了下水,王启东“哎呦”一声吓唬他,小熊赶紧收回爪子,水面被挠了个轻伤。

王启东半弯着腰哈哈大笑,手里本来拎着根藕,看到他过来把藕也扔了,硬朗的俊脸笑得像花一样:“小婷说晚上给你炖排骨,让我挖两根藕,你吃嫩的吃脆的?”

“脆的脆的!”小胖熊像个石墩似的窝在那儿,看着池塘就心痒痒,急得嗯呜叫:“干爹,我也想下去挖藕。”

“行啊。”王启动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来来来你下来,你个小肉球下来就得沉底。”

祝星言嘿嘿一笑,指着他额头那儿:“干爹你快别抹了,抹一脸泥了!”

“是吗?”男人满不在意,直接用手背去擦,结果手套上沾的泥也蹭到了脸上,跟糊墙似的东抹西抹。

小熊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朝他摇摇爪子,“过来过来我给你擦。”

王启东赶紧趟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到近前了伸着脖子使劲儿压低腰,把脸递给他。

“检查结果怎么样啊?”他小声问。

“挺好的,我哥说能治好。”

“你哪个哥啊?”

“新的哥呗。”祝星言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没半点不好意思,大大方方承认,搞得王启东还没见到季临川的人就有点看他不顺眼了:“瞅给你美得,这么稀罕他啊?”

“啊!他什么都好。”

“嘚瑟样儿。”王启东用脑袋顶了他一下,抬眼看前面走过来的大高个儿,和祝时序并排却丝毫不输一丝气场的季临川,啧了一声:“你别说,你这眼光确实是不错。”

小熊骄傲地扬起下巴:“是小季哥哥不错!”

他纯纯一个护夫狂魔,王启东和祝时序瞬间心头一梗,都感叹宝贝疙瘩真的要被人抢走了。

季临川走近俯身把小熊抱起来,跟着叫了一声“干爹”。

“哎!”王启东点头,叉着腰问他:“小季乐意吃藕不?”

“爱吃。”季临川说。

“行,那我多挖两根,晚上给你们做糯米藕。”

他们等王启东上来才一起进别墅,妈妈们正在厨房炖汤,何婷看自家老公一身泥直接把他打出去用水管子冲水:“哎呦你个邋遢包,要死啦你一身泥汤就进来。”

王启东被训了还傻嘿嘿地笑:“都赖他们,我弄一身泥他们也不管我,哪像我老婆这么体贴。”

何婷哼一声,抬手就去拧他耳朵,小胖熊看热闹不嫌事大,蹦起来汪汪汪汪地打小报告:“干妈他瞎说!我帮他擦了是他自己又弄脏了,不讲卫生,你收拾他!”

“嘿你个小熊崽子!”

祝时序边看乐子还不忘去厨房偷了块鸡翅,塞给弟弟一口,秦婉好笑地在大儿子身上拍了一巴掌,又招呼季临川去楼上卧室:“小季你快递到了,挺大一个箱子呢,给你放上去啦。”

“好,谢谢秦姨。”

季临川从安洄去世后就再也没和人任何人叫过“妈妈”或者“母亲”的称谓,只要这熟悉的两个字眼在脑海中浮现他就会立刻想起安洄在他面前摔成一滩烂肉的场面。

所幸秦婉和祝时序都知道他童年的旧事,从一开始就没要求过他改口,甚至从未提及。

他们给了季临川最大程度的理解和尊重。

*

“送得还挺快。”

季临川抱着小熊上楼,检查了一遍快递箱。

祝星言好奇张望,动动鼻尖,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什么东西啊?这么大个儿。”

“猜猜。”他用裁纸刀拆开半米长的泡沫箱子,翻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温膜,里面东西露出来时祝星言瞬间眼前一亮:“好胖的笋!”

他表示惊叹的句式真的非常固定:好+形容词+名词+叹号。比如:好多的毛毛、好大的胸肌、好棒的我!再配合上瞪眼O嘴的表情,季临川摸清他的语言习惯后听他说点什么话都想笑。

“是春山笋的笋苗。”

他从码得整整齐齐的嫩笋幼苗里拿出一根给小熊,肥肥胖胖的,像个三角锥,祝星言光是看着都能流口水。

“你从哪里买到的啊?现在不是禁止售卖了吗?”

“托中培院的朋友弄来的,我答应帮他做个课题,今年的笋你和你哥不是没吃到吗,都被季远糟蹋了。”

“可是你会种这个吗?”

祝星言小声说:“春山笋就是因为难种所以产量才低的,以前我爸也想过自己种,结果折腾了半年一根都没长出来。”

“会一点。”季临川淡淡道:“我大学做过相关的论文研究,试试吧,如果成了明年你的春山笋就管饱了。”

却没想到小胖熊的注意力一点都没在笋上:“你大学做过相关的……论文?”

“可是、可是你一个学医的为什么要去学怎么种笋啊,而且这种笋除了大熊猫以外,人都不吃的。”

季临川动作一顿,没抬头,轻声说了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感兴趣就学了。”

他的语气那么随意,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在路上看到了好看的果子,买回来给自己养的小熊尝个鲜。

可祝星言却知道要弄到这一箱笋有多不容易,要种成功更是难上加难。即便是他爸当年想种笋,也要往上一层层托关系打单子才求来几根可怜巴巴的干瘪幼苗,请了那么多专业人士来帮忙都没有种活。

父亲学种笋是因为疼爱儿子,那季临川呢?

他学种春山笋甚至把它当成论文来研究时是很多年前,那时祝星言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把他忘了的玩伴,是一个再也不可能有交际的陌生人。

小胖熊心尖酸得厉害,抿着唇,两爪抱住季临川的手,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像只蔫头耷脑的可怜小狗。

季临川叹了口气,抬手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怎么了?别这样可怜见儿地看着我,我受不了。”

“可你总是这样……”小熊猫捂着脑袋眼巴巴望着他,“不管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全都不说。”

他的爱太小心,也太内敛了,体贴到让人心疼。

不会像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那样急躁爱画饼,又诡计多端,要送什么恨不得提前几天通知对方,把别人的期待值拉高后再雷声大雨点小地敷衍。只不过付出了一点点就觉得自己深情无比,让伴侣感恩戴德,总结就是标榜着一百分的功劳,只给出五十分的东西。

可季临川不一样。

他是给出自己能给的全部,却只字不提。

刚结婚时发现小熊上下楼不方便,就立刻找人安电梯滑梯。明明比祝时序还细心,为他做了一整套缩小版的熊猫家具,却只是悄无声息地放在那里。

甚至再往前推几年,在明知两人不会再见面的情况下学习种笋,搜集各种样式的耳套,每年生日都给自己做一个熊爪蛋糕,就连为了压制失控的情绪吃的硬糖,都是他根本不喜欢的竹子味。

到底是多无望但执拗的爱才能支撑他做这些呢?

祝星言根本不敢想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相遇,季临川要怎么办,拖着这具自卑到不敢见人的本体,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到死吗?

眼泪莫名其妙地开始在眸子里打转,祝星言明知道不该为这么点小事掉眼泪,可他就是忍不住。

他心疼得整颗心都被割开了那样疼,偏偏又无处说理,只能抬爪用力抹眼泪,却越抹越多。

季临川看不下去了,握着他的爪子拽进怀里,捧着那毛茸茸的脸无奈又无措:“小祖宗,快别哭了,饶了我。”

祝星言不给他抱,难受得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是摇摇晃晃地抵着他,脸上凶巴巴但眼里水汪汪:“那你就说啊,你自己说出来你当初为什么要学这个?”

“你不是说我们之间要坦诚吗,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敢情这规定是给我一个人定的吗?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他气急了,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打定主意要季临川自己说,怕自己不逼问他又会搪塞过去再也不提。

而季临川也确实是这样想的,被他用眼泪逼着、求着,没办法了,才愿意提两句。

两人身后就是大床,他长腿一跨坐上去,把小熊拉进怀里,搓搓他额头的软毛,“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偶然听说这种笋熊猫都很爱吃,但产量很低,一只熊每年只能分到一小份,我就想啊,你那么贪吃,肯定不够。”

“然后呢,你怎么做了?”

季临川嗤笑一声,可能也觉得自己这样太傻:“我让老师帮我介绍,去给研究院帮忙,和他们一起种,我想我多种一些,你就能多分到几根。”

“嗯呜……”祝星言嘴巴一抿又要哭,抖着耳朵抽抽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傻啊,国内国外那么多大熊猫,你要种多少才能把平均数提上去?如果我分不到怎么办啊?”

“分不到就分不到了,说到底就是一根笋,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从不在意自己的付出,就是随风扬了都无所谓,也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因为被抛弃过太多次了。

祝星言见不得他这样,哽咽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有一年、有一年天气并不暖和,国内春山笋的产量也不高,但我分到了十一根。”

季临川笑起来,“看来也不是全然无用,多给过你一根都是我赚了。”

小熊扁着嘴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缩回来趴在他腹肌上,很小声地嗫嚅了一句:“我也给你种过竹子的。”

“嗯?”

“结婚那天晚上,桌子上的,用丝带扎着的一小捆,是我自己种的,是给你的……聘礼。”

最后两个字声音小到听不见,落在季临川耳中却如一声雷,他猛地低下头来,双目瞪得极大:“给我的聘礼?”

“对呀,我种了两大捆呢,用了很长时间。”

季临川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懊恼,万幸自己把那捆竹子收得好好的,没有扔掉:“那怎么只给我一捆?两边一边留一捆?是什么习俗吗?”

小熊清了清嗓子:“那倒不是,是我看着竹子的时候有点饿,就……吃了一捆。”

季临川直笑,抬手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这捆不许吃了,我得留着。”

祝星言自然说好,用头顶着他往床上推,顶得他躺下后自己就趴人胸口,举起一只爪子道:“报告!有事要和组织坦白。”

“批准了,说吧。”

小胖熊乖乖地仰起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像只犯错的小狗。

“其实你不在的这几年,我有认识一个新朋友。”

季临川挑眉:“又是什么品种的毛茸茸?”

“嘻嘻,不是毛茸茸。”

小熊跑下床,从床头柜最后一个格子里翻出一本厚相册,翻了几页才找到一张照片,拿回来给他看。

照片拍的是夜里花园的秋千,个头比现在还要小的一只熊猫四脚朝天在上面仰躺着,成群结队的萤火虫绕着他飞舞流连,其中一只虫的光色有些奇怪,粉中透紫,因为曝光过度看不清模样。

“其实仔细想,我不怕昆虫好像就是因为它。”祝星言指着照片里粉色的萤火虫,“它是一只普通的小虫子,不能化成人形,或许在秋千底下安了家,所以我去荡秋千的时候它偶尔会飞出来陪我,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

季临川从看到这张照片起就再没作声,看不出情绪的眼神无声地聚焦在照片上,直到祝星言七零八碎地说完良久,才开口问了一句:“你说的朋友,就是它?”

“对啊。”

“为什么会把一只虫子当朋友?”

“嗯?”这问题问得奇怪,甚至尖锐到让祝星言不太舒服,但他还是老实说:“虽然它就是一只小虫子,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但每次对我来说都意义重大。”

季临川:“比如?”

他的冷漠让祝星言无措,沉默两秒,在他胸口坐起来,认真地给他讲属于这只小虫子的故事。

“每一个生命的故事都不应该被忘记。”祝星言说。

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刚学会化成人形不久,懵懂的小男孩儿还无法自如应对人形和动物体的不同所带来的不便,偏偏爸妈那段时间最忙,哥哥又在国外集训。

成长的烦恼无处诉说,他就坐在秋千上自言自语,萤火虫就是那时出现的。

它像一片盛满粉色珍珠的单片贝壳,从空中飘过来,落到秋千的绳结上。花园的灯昏暗,萤火虫的光又太刺眼,所以祝星言看不清它的轮廓,只把它当成自己陌生的,也是唯一的听众。

小熊说自己的嗓音粗哑,走路的姿势也不太好看,一遍又一遍地在花园里练习,不知是不是巧合,萤火虫飞起时总是会触碰到他的喉咙和腿,好像在指导他的动作,又像在陪他跳舞。

第二次见面,是几年之后,祝星言重病的第二年,他那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即便偶尔回家几次也是堪堪维持的小熊形态。

病痛把他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毛扎扎的微笑唇总是下垂的,再也提不起一丝精气神。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都曾走到花园里,捏着一粒能让自己永远睡过去的小药丸,挣扎着想:放弃吧……

放弃了就不会疼了,放弃了就不会害怕了,放弃了哥哥和妈妈也就不会再被他的病吊着精神衰弱了。

“你那时候是想自杀?”季临川明显声线不稳,五根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祝星言羞愧看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说:“只差一点,我就真的放弃了,是那只小虫子把我救回来的。”

那天晚上他已经决定好了吃药,最后再去看了哥哥和妈妈一眼就走出了家。天上飘起了厚重的雪花,花园里冷得刺骨。

可孱弱的小熊并不在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秋千旁,慢慢爬上去,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花园,和不知名的神仙许愿: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做更多好事的,让我活得久一点好吗,起码活到三十岁吧。

可愿望还没许完,那只粉色的萤火虫就飞了出来。

“冬天,还下大雪,怎么会有萤火虫呢?”祝星言到现在都觉得那是个奇迹:“不是说萤火虫的寿命只有十几天吗?可距离我第一次见它已经过了好多年,它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虫子是怎么违逆自然规律生存这么久,连寒冷的冬天都熬的过去?甚至还……还给了我一束花……”

祝星言当时的情绪已经低落到了谷底,即便看到了萤火虫也没有表现得多惊喜,小虫子很通灵性,仿佛还记得这只小熊,在他头顶飞了两圈都没有得到回应后就飞回了雪窝子里。

“我以为它飞走了。”

祝星言说:“我本来也是想把它赶走的,毕竟我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了,和它呆在一起会把霉运传给它。可没过几分钟,它就又嗡嗡嗡地飞了回来,还衔着一片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朱丽叶塔花瓣。”

花瓣很小一片,快枯萎了,但对萤火虫来说很大很重。

小虫子拽着它飞几米身体就往下坠一下,飞几米就往下坠一下,等飞到祝星言面前时已经跌进雪里好多次了。

但绕是如此,他重新起飞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拖着那片花瓣跨过皑皑白雪,放在了小熊的爪心。

“所以呢?你放弃自杀了,对吗?”季临川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问,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祝星言摇摇头:“我只是那天晚上没有吃药。”

一个下定决心赴死的人不可能会被一片枯萎的花瓣就拉回来。

可如果是很多片呢?

那天晚上以后萤火虫并没有马上离开,相反的,它每天都会出现,夜深人静时飞到花园的秋千上,送给发呆的小熊一片新的花瓣。

祝星言不作声,它也不会嗡嗡响,沉默小熊和沉默小虫就这样互相陪伴着度过了好几个晚上。

直到萤火虫离开的前一天,祝星言凌晨才出现,他拖着笨重的身体靠在树下,伸爪子让萤火虫落在掌心。

“我当时还傻到和它说话。”祝星言自嘲地笑起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还能和谁说了,我就用熊语和它讲:我好累啊,也好疼,我可不可以睡一觉呢,睡着了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了?”

“那萤火虫回应你了吗?”季临川哑声问。

“没有。”祝星言摇头,又破涕而笑:“但是它嗡嗡嗡地飞了起来,指引我看天边初生的朝霞,我当时想,或许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那天凌晨之后小虫子就离开了,祝星言用它送的枯萎的花瓣,拼出了一朵完整的朱丽叶塔——那是代表他的信息素和生机的花。

“第三次呢?”季临川迫不及待地追问后续,祝星言却突然迟疑起来,慢吞吞讲:“第三次见面,是很久很久以后,那是我十八岁的成人礼。”

萤火虫第一次在白天出现,可不知道为什么,祝星言依旧看不清它,但又确定那就是它。

“宾客散了,我还穿着西服去花园荡秋千,它又一次突然出现,飞得和我视线平齐。”

祝星言没有说话,萤火虫也没有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们默契又沉默地望着对方,足足五分钟,就在祝星言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的时候,它突然飞了过来,落在了男孩儿水红的唇上。

当时的触感祝星言到现在还记得清晰。

“很凉、很快、麻麻的,过电一样,我本来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直到今天你亲我的腺体,我才想到——”

话音到这猛然顿住,小熊脑袋里一根锈蚀的电路蓦地接上,他终于想起了那股熟悉的感觉,抬眼望向季临川,同时发现alpha也在死死盯着他。

静默两秒,他们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

——“我觉得它在吻我。”

——“你觉得他在吻你。”

话音砸在耳边的那一刻,祝星言的双眼瞪得极大,心脏不要命地搏动起来,一声又一声如击鼓凿冰。

他亲眼看着季临川的瞳仁变成墨绿的梭形,原本平整的额头爬满躁动的花纹,带动血管如同金属丝一般根根鼓起,粗壮恐怖的口器从喉结生长出来,同时头顶钻出两条长长的触须。

然后刹那间,恐怖狰狞的alpha不见了,干瘪的衣服领口里飞出一只硬币大的蛱蝶,因为会发光的花纹聚在一起太过灼眼,所以他看上去,像一团淡粉色的萤火。

萤火绕着祝星言头顶飞旋两圈,再次落在他唇上,“嗡嗡”声响很快被翻译而出:“他是这样吻的吗?”

——这就是陪伴了祝星言无数个夜晚的小虫。

从来没有什么新朋友,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祝星言的眼泪在看到季临川变成“萤火虫”的那一刻就滑了出来,决堤一般,汹涌不止。

他浑身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脏紧张到像要被撕裂,冲出眼眶的泪水沾湿毛毛。

空气中alpha的清酒味信息素铺天盖地朝他侵袭,然而祝星言却丝毫不怕,他能感觉到熟悉的力量慢慢从血液中钻出,奔流着涌向四肢百骸。

季临川变回人形,浑身赤裸地扣在他身上,滚烫的手掌引导着自己的信息素在小熊的骨肉中穿行,同时埋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问道:“想听听这三个夜晚的翻版吗?”

不需要回答,季临川几乎是逼着他去听——

“第一次见面,我养大的小家伙孤零零哭诉自己丑陋,不知道怎么用人形走路,我想我必须要教教他。”

“第二次见面,可怜的宝贝看起来非常不开心,一只小熊孤零零地在大雪里荡秋千。可他不是交了新的朋友吗,为什么还会这么沮丧呢?我想要他开心一点,就把我珍藏的玫瑰标本拆成一片片送给了他。”

祝星言已经哭崩了,哭废了,浑身哆嗦着捂着嘴巴抽泣、哽咽,破碎的嗯呜声沙哑又断续,像是被虐待的小动物的哀叫:“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陪了我那么多天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那是你!我们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相认的!”

季临川含着泪,一滴一滴流进他口中,大手按住他的下腹,在小熊的挣扎中抵住他的头,像是拼尽全力却只发出一点音量:“对不起……我当时、我没有办法……”

“那你为什么让我看天上?为什么让我看朝霞?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自杀为什么会让我往天边看!”

季临川苦笑两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天上,是东方。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方向……我想问你:既然我离开的这几年你这么不开心,那我回来陪你好不好?”

“可是你没回来……”小熊哭得不停抽搐,锋利的爪子用力到抓破了他的手,“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回来……”

“回不来了。”季临川阖眼在他头顶落了个吻,“那之后不久,我的身体就因为药物延迟的副作用,发生了非常可怕的变异,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我怕……吓到你……”

祝星言根本就不能接受这个理由,他整个人都像个容器一样被难过给填满了:“就因为你的样子不好看?就因为这个理由,你就不回来找我了,是吗?那我十八岁那年,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呢?你为什么还要亲我呢?”

季临川:“因为我的小熊长大了,我想看看他。”

“嗯呜——”祝星言悲痛地仰头哀叫着,脑内白光猛然闪过的瞬间,小熊浑身的毛毛快速褪去,少年人纤细修长的轮廓慢慢显露。

分化期终于在alpha的催化下结束了,他恢复了人形。

伶仃的肩背,纤薄的腰肢,祝星言脸上还挂着将凝未凝的泪,雪白的皮肤如奶油般紧贴着季临川滚烫的胸膛,砰砰砰的狂乱心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鲜活,也都酸涩。

季临川噙着泪轻笑,用眼神一寸寸描摹他赤裸白皙的轮廓,老实坦白的语调里却夹杂着疯狂:“只不过看你一眼,我就失控了。”

十八岁的男孩儿,可堪一切美好,祝星言穿着剪裁良好的西装站在酒会上,像马上要脱离巢穴飞向穹顶的燕。

季临川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普通的蝴蝶,落在盆栽的角落,肆意又恶劣地用眼神把他上下打量,渴切地窥伺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敢悄悄出现。

“你当时再想什么……”

祝星言噙着哭腔问他,抽噎得整个人都在颤,细瘦的手臂紧紧圈住季临川的脖颈,两人的心跳慢慢契合。

“最后一次见我时,你在想什么呢?小季哥哥……”

“想什么?”

季临川嗤笑一声,低冷的嗓音如同电流从脊背爬过:“我和在场任何一位宾客的想法都不同。”

周遭的alpha信息素陡然彪高几个梯度,强势霸道地朝祝星言压去,巨大的蝶翼从季临川的肩胛骨横钻出来,扇动起吹乱整个卧室的狂风,然后向下垂拢成一架粉紫色的“铁笼”,将两人囚困其间。

与此同时他颈间响起窸窣的声音,疯狂鼓动的喉结底下,钻出了那根漆黑、披毛、粗壮又卷曲的口器。

如同巨型蜘蛛的腿一般,压向祝星言。

大腿,腰间,胸脯,手腕,脖颈……那根口器像攫取花蜜似的在赤裸的omega身上一存存掠过。

他在用这根丑陋可怖的东西亲吻他。

祝星言慌乱地扭动身体挣扎,季临川却像是一只狰狞而病态的怪物,把他当猎物一样步步逼近,贴着他的嘴角说话,嗓音里裹挟着一种冰冷器质的磁性。

“他们所有人都在祝贺你、欣赏你、赞美你,用着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再也不可能的亲密方式同你拥抱,交杯。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

“因为我想撕碎所有同你亲近的人。”

“我疯了似的想要你只属于我。”

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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