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竺葵

路汀小心扶着温雾屿往民宿走,生怕把人磕着碰着了。他在那句‘谢谢’中生出了一股使命感,挺郑重其事的。

温雾屿给路汀瞎指路,两人在山里来回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走出多少路程。

路汀欲哭无泪,暂时忘了早晨的沮丧,他说:“温老板,你、你别迷路了。”

“嗯?”温雾屿显得挺无辜,“我看不见路啊。”

路汀没遇到过这么不靠谱的人,他想唐林深了。

“累了,先休息会儿。”温雾屿把手一撒,摸到一棵树,靠着树干悠然自得。

路汀一直在观察温雾屿,他在特殊学校见过不少身体有缺陷的人,没有一个人像温雾屿这样,说不上是不是乐观,但他瞎得相当乐在其中。

“温老板,”路汀欲言又止:“你……”

温雾屿好像知道路汀要问什么,他叹气,“我现在是真的瞎,不骗你。”

路汀说哦,他太累了,五味杂陈的累,这会儿能在温雾屿面前放松片刻,他把这些归结为同类。

“温老板,我怎么出去?”

“不担心。”温雾屿笑了笑,不知从哪儿捏出一只哨子,悠长细狭的声音传遍整个山谷,像某种召唤,“马上就能出去了。”

路汀一放松,又想起唐林深了,他如今这种强烈的消极感在城市里没这么明显,却经过山高水长的洗礼,格外敏感了。

敏感来源于心态的变化,人只要稍微贪婪一些,想要的东西多了,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至地浮出水面。

路汀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些,不论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因素,他跟唐林深的差距一直存在,且越拉越远。

路汀不知道该怎么跟唐林深沟通,而这种心思自己闷着也只会变成沉疴旧疾。

周围安静,偶有虫鸣鸟叫,路汀想的心烦意乱,越陷越深之际,被温雾屿揪了出来。

“汀汀,”温雾屿问:“你跟唐医生是兄弟吗?我听你叫他哥。”

路汀木讷地摇头,说不是。

温雾屿的墨镜往鼻尖滑下了一点儿,“那是朋友?”

路汀很轻地嗯了声,被蝉鸣盖了过去。

温雾屿全当没听见,他继续往下说:“不论是什么关系,在自己脆弱的时候,应该是能从对方得到良性帮助的,而不是弥足深陷,奢求他来看你一眼。”

这话太深奥了,路汀没这么听懂。

“什么?”

树荫下的阳光斑驳又灿烂,温雾屿偏头转向路汀,焦距却落在别处,他说:“汀汀,我觉得你们挺好的。”

“挺好?”

“特别融洽吧,这很难得。”温雾屿笑了笑,收起了混不吝的慵懒,“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相处,哪怕是最纯粹的那一种关系,如果跨越不了差距的鸿沟,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更别说日久相处的将来了。”

路汀听进去了,他怯生生地看了温雾屿一眼,没有产生任何眼神交流,压了小了不少,他问:“可如果、如果不是纯粹的关系呢?”

“那就看你自己在乎多少了,”温雾屿不疾不徐地说:“我以前也有这种困惑,觉得自己很糟糕,身体不正常、思想也不正常,喜欢月亮,又碰不到月亮,他太皎洁了。可后来,月亮就在面前了,你还要挖个洞继续往地底下躲吗?”

路汀听得眼眶酸涩,鼻子也酸。

“不论什么关系,如果心生隔阂又闭口不言,那到了岔路口的选择只会越走越糟糕。对方真心待你好,就不要举棋不定了。”温雾屿顿了顿,又接着说:“自信是自己给,要是承受不了,转身看看,你想把真心捧给谁?”

路汀的真心已经给出去了,他不敢承认而已。

温雾屿看出了路汀的窘迫,他把鸡汤端出去了,道理也说明白了,至于怎么领悟,那是路汀自己的事情。

许久过后,阳光从侧方转到头顶,正午了,路汀才慢慢嗯了一声,他说:“我知道了。”

温雾屿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矫气的毛病犯了,被虫蚁烦得不行,又吹了声哨子,不远处的草丛有动静。

温雾屿不是南方口音,倒是跟路汀挺像的,他嘬嘬两声,说:“旺财,来。”

一只拉布拉多钻了出来,嘴里叼着牵引绳送到温雾屿手里。

温雾屿伸手摸不到路汀,“人呢?”

路汀还惆怅呢,冷不丁没反应过来,“啊?”

温雾屿招招手:“乖崽,回去了,过来,扶着我。”

路汀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温雾屿的手,他确定了,温老板是真瞎啊。

唐林深忙了一上午,总算把大爷大妈们都送走了,下午能闲一点。他看了眼时间,快一点了,午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

乡诊所的护士姓杨,都叫她小杨。小杨送了盒饭给唐林深,说一起吃。唐林深没看见小杨的表情,他也没心思吃饭,脑子里想的全是路汀,正好扶曜过来了。

“阿曜,我回去一趟。”

扶曜点头,“行,我跟你一起,我也回去。”

唐林深没多想,说好,走得挺匆忙。

小杨在身后追,还想给唐林深送饭,被扶曜挡住了,“小杨,你自己先吃,唐医生还惦记着人呢,他没胃口。”

这话挺直白的,把人姑娘都说懵了。

其实扶曜找唐林深也有事,路上先是铺垫,后来顺水推舟,把不情之请讲了出来。

“唐医生,你放心,雾屿给我打电话,他们已经到民宿了。”

唐林深说:“麻烦温老板了。”

扶曜接了情:“不麻烦。”

唐林深觉得扶曜提温雾屿的时候很刻意,他想起那晚上温雾屿的话,“对了阿曜,温老板真的看不见?”

扶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摇头,很模糊的意思。

唐林深又问:“天生的?”

“不,是意外,”扶曜表情未变,语调也没什么起伏,似乎挺平静的,“他两年前出了一场车祸,伤在脑袋,影响视力,双腿也断了,养得不好,总喊疼。”

唐林深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他。”

扶曜怔了怔,“什么?”

唐林深长话短说,把自己作为温雾屿主治医生的过往讲了一点。扶曜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带了点儿感激不尽的诚恳。

“唐医生,我想请你帮他看看腿,”扶曜说:“他不肯上医院检查,我不太放心。”

举手之劳的事情,唐林深答应了。

水云湾的庭院内,温雾屿在竹棚下撸狗,唐林深越过他朝庭院看了一圈,没看见路汀,刚放下去的心又悬起。他脚步一顿,要往楼上走。

“没回房间,”温雾屿头也不抬,“往后院走了。唐医生,他有点不太高兴。”

唐林深在思量‘有点不太高兴’的意思,他沉默片刻,对温雾屿点头示意感谢,但温雾屿看不见,没给回应。

后院有条山溪,路汀早晨看见的那条,喜欢得很,还想下去玩儿。然后唐林深对这种没有保护措施的地方缺少信任感,他怕路汀真下水了,心里着急。

夏季日晒猛烈,即便下了一晚上的雨,晒一晒就干了。路汀蹲着,脚边有一捧花,他正捣鼓着花瓣给它浇水。路汀没有任何防晒措施,面颊晒得通红,他离溪边有一段安全距离,唐林深总算放心了。

唐林深脚步很轻,不惊扰路汀,他身段高挑,走到合适的位置,正好挡住眼光,把路汀罩在自己的庇护下,有一丝清亮。

路汀看见地上的人影,他眨眨眼,认出了轮廓,于是抬起头,眼睛有星星点点的光,满目清亮。

“哥。”

“嗯,”唐林深也蹲下了,抬指在路汀脸颊摩挲,被太阳晒得有点烫,“吃饭了吗?”

路汀摇头,说没有。

“怎么了?”

唐林深太温柔了,把路汀搅得满腹委屈,“不饿,想等你一起、一起吃饭。”

“好。”唐林深作为当局者,他虽自诩冷静,偶尔也会有关心则乱的时候。他不想猜,直接问了:“小鹿,不开心吗?”

路汀想了想,说:“有、有点。”

“为什么?”

路汀说不上来。温雾屿对他的开解,有些惆怅在心里千回百转,这些路汀都懂。可面对真正面对唐林深的时候,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

路汀有点怕,怕唐林深不理解,怕月亮又回到夜空了——这么好的人,有可能属于自己吗?

不如就这样模糊地把关系维持下去。

“哥,”路汀生硬的岔开话题,低头继续捣鼓花,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唐林深摇头,说不知道。

“天竺葵。”

唐林深问:“它代表什么?”

路汀苦涩地笑了笑,说:“我、我不知道。”

唐林深心里一沉,他不觉得路汀是被早上的事情吓着了,恐怕还有别的心思,憋着不痛快,得好好聊一聊了。

唐林深双手捧起路汀的脸,稍显严肃了些,“小鹿,你有心事。”

路汀没有否认,他近距离跟唐林深对视,只坚持了半分钟就心跳加速,他错开了目光,躁动的节奏仍然没有缓解。

路汀下意识伸出舌尖,舔润了双唇,他知道唐林深不高兴了,他想让唐林深高兴。

路汀顺着唐林深双手的力道缓缓贴进了,在唇上碰了碰,完全不试探,懵懂又直白:“哥,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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