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阮家在沪清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小辈的人丁却比温家还要稀少。阮鹤江一共娶过两位妻子,第一个是他年轻时父亲给他定下的亲事,因着不是自主选择的缘故,两个人相处得很坏。他的发妻生了一个男孩,但那孩子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神智因此受损,让他长大后言行举止依旧像个七八岁的儿童。这孩子的存在加重了夫妻之间的矛盾,致使阮鹤江的发妻人到中年,仍是找律师上了法庭,坚决要与他离婚。令仪是阮鹤江第二任妻子所生,他生来活泼健康,二太太和阮鹤江又是自由恋爱,因而他所经历的家庭生活,是比常人更加幸福美满的。自他之后,阮鹤江就再没有旁的子女,毫无疑问,待到阮鹤江金盆洗手的那一天,令仪一定就是阮家新一任的主人。

所以阮鹤江刚刚得到爱子被温家抓捕的消息,立刻打来电话,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回令仪。这天一早,千里迢迢赶来的阮鹤江造访了珑园,两方相见之后,阮鹤江急着要找儿子,没多久就跟着许瀚成匆匆离去,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后面的何凌山。倒是敬渊留了下来,对方仍像两人初见时那样,双手抄在长裤口袋里,倚着窗台看他。可等到何凌山把目光投过来,敬渊反倒转开了头,两眼盯着窗外,有点像是在回避什么。

比起数年前来,敬渊瘦得很厉害,因为个子高,愈发显得身形单薄。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远不能用寻常的“亲人”两个字来概括了,见何凌山久久地没有开口,敬渊笑了西,仍望着窗外道:“时间过得真快,盛欢,现在你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了。”

何凌山没有接话,一看见敬渊的脸,他就忍不住想起那颗险些杀死温鸣玉的子弹,想起温鸣玉面无血色地躺在医院里的那些个日夜。就算他如今完全知晓了上一辈当年的恩怨,知晓敬渊的苦衷,他还是无法做到谅解。起先他并不同意单独来见敬渊一面,反而是温鸣玉利用长辈和情人这两重身份,软硬兼施,总算是让他答应了这个要求。敬渊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勉强,叹道:“你用不着太恨我,这想必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何凌山看了对方一眼,心道即便这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这个人也不见得会有太多的遗憾。可他究竟不是那样刻薄的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道:“你也知道,我们今天见面,所为的并不是叙旧。”

敬渊依旧淡淡的:“我知道。”说完,他默然了一会,笑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父亲这种时候还肯劝你来见我,他是有什么话交代给你,想让你代为转达吗?”

这倒被他说中了,在接见阮鹤江之前,温鸣玉的确给过何凌山一封信,令他送到敬渊手上。何凌山也追问过这封信的内容,温鸣玉只是笑着,并不肯告诉他。于是他疑心信里写的是对敬渊的处置,或许因为当面裁决一个人的生死太过残忍,温鸣玉愿意保全敬渊最后一点体面,所以采取了书面形式。

可说到底,敬渊是他的舅舅,两人虽没有什么情义,亲缘关系却是做不了假的。让外甥亲手宣判舅舅的死刑,这并不像是温鸣玉会做的事。

难道是……温鸣玉并不想要敬渊的命?

这是何凌山从未料到的,他盯着敬渊,脸上现出一点惊讶来。敬渊不明所以,偏了偏身子,又道:“那么,温鸣玉到底还想对我说什么呢?”

先前的猜测让何凌山的心乱了,顾不上回答,只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茫然地递给对方。敬渊接了,他倒是很漫不经心的样子,视线在信封上一扫,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不由失笑道:“打什么哑谜。”便撕开纸封,取出里面的信。

那是一张很雅致的信笺,纸上有印花,不过似乎有些颇有些年头了,花的颜色不再鲜亮,深色的墨迹也褪成了淡淡的蓝。在看到第一行字后,那抹无所谓的笑意迅速从敬渊嘴角沉了下去,他没有再看信,而是抬起眼,深深地望了何凌山一眼。

何凌山从未在这个人脸上见过如此无措的神情,像是完全失去了主张,在向自己求助一般。他不自然地捏紧了手指,刚想发问,敬渊却背过身去,捧着那张信纸道:“盛欢……请你暂且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想当着旁人的面看它。”

隐约能猜到那是谁写的信,于是他点点头,从客室里退了出去,留下敬渊一人靠在窗边。灼亮的日光射在信纸上,敬渊抬起手挡了挡,几颗水珠却从他下巴滴落,啪嗒一声晕开了陈旧的字迹。

敬渊匆匆地骂了自己一句,仰起头,另一只手遮在眼前,深呼吸了数次后,才能把剩下的内容看下去。真是梦也梦不到的事……璧和给他留下了一封信,它在温鸣玉手里搁置了整整十八年,最终居然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信的内容很平常,没有生离死别的哀愁,也没有功败垂成的不甘。璧和在叙述近日身边发生的一些小事,与从前他写给敬渊的其他信件一样。凭着纸上的一字一句,那个逝去许久的人慢慢又在敬渊眼前鲜活起来,敬渊几乎能想象到这些话从璧和口中吐出的语气、他的神态、他写信时每一个小动作。

没看几行,纸上娟秀整齐的字迹颤动着模糊成一团。敬渊用掌心擦了擦眼睛,把信纸按在心口上,望向黛青阴沉的天幕。他很想知道璧和对自己留下了什么话,又怕太早把信看完,这封信犹如他与十八年前的璧和一次短暂的相会,等信看完,无异于又一场死别。

信的最后,璧和写道:“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敬渊想,自己是怎样的人,璧和再清楚不过了,前半句大约是璧和的调侃,后半句才是他真正想对他说的话。可惜太晚了,自己已在煎熬中度过十八年,余下的年月,敬渊再没有心力维持下去了。

何凌山在门外等了许久,久到守在外面的许叔和看不下去,给他搬来了一把椅子。何凌山坐下来,还是忍不住吩咐许叔和:“不知道我的父亲和那两位阮先生谈得怎样了,你去看看。”

不料许叔和离开没有多久,敬渊就推开门,停在他身前,对他抱歉似的笑了笑。

对方通红的眼眶太显眼,何凌山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一瞬,很快移开了。敬渊却不避讳,按着自己的眼角道:“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舅舅,不但没有尽过身为长辈的责任,还要在外甥面前闹笑话。或许你父亲把这封信给我,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何凌山没有理会他的玩笑,仅是默然地仰起头看他。敬渊把手抄进口袋里,往门框上一倚,感叹似地开口:“盛欢,你真是一个倒霉的孩子。”

见何凌山蹙眉,敬渊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你的母亲不爱你,父亲不要你,连舅舅都要算计你,你在十六岁前是为着什么活下去的?”

不等人回答,他便抬起头,似在自问自答:“我知道,十六岁前,活下去就是为了活下去。吃饭、睡觉、呼吸,无论遭遇什么,第二天总会来。就算是天塌了,只要没有砸死自己,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活。”

何凌山原本已渐渐淡忘了在春华巷成长的岁月,经他这么一提,那些往事竟如刚看过的影片一般,极为清晰地从脑中流过。敬渊说的一点都不错,支撑他度过那段时日的,完全是人作为动物的求生本能。即便没有爱,日日备受煎熬,可仍要进食、呼吸,再怎样痛苦,一日一日总是这么过去了。

然后他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了温鸣玉,心脏第一次因爱意而悸动,这才知道活着不仅仅是机械的呼吸和进食。他就像是一片终于被投下种子的荒芜土地,万物蓬勃生长,到处变得杂乱无章,那杂乱却也是包含生气的乱象。

倘若温璧和之于敬渊,正如温鸣玉之于他的意义一样,那么敬渊失去心上人的绝望滋味,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何凌山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沉声道:“就算你和我这么说,我也不会允许你再威胁到我的父亲。”

不料敬渊摇摇头,叹道:“算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何凌山听得很清楚,一时讶然:“什么算了?”

“你的父亲今天既然安排你我见面,便是表明他不打算再与我计较从前的那些事了。”敬渊看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无奈:“他那样有仇必报的人,居然肯为你退让到这种地步,实在令我刮目相看。我如今是你们的手下败将,也只能认命吧,就当是我作为你的长辈,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迎着何凌山惊讶的目光,敬渊迟疑片刻,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为我从前的所为向你道歉。盛欢,愿你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不好的遭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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