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替令仪镇守仓库的打手都无比忠心,无论巡查使怎样审问,他们都面容漠然,一口咬定仓库是自己租来的,为的就是贩卖鸦片。两方磨缠半晌,等到天都已经亮透了,审问的人换过几批,终于有名胆子小的工人招供,表明自己曾见过东家一面,又向巡查使描绘了一番对方的容貌,这才将矛头指向了令仪。

没有多久,前去抓捕阮令仪的人回来了,报告道:“曹先生,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那栋房子,没有人,也没找到什么东西。”

巡查使眉头深深地皱起,招来一名随从,对他耳语几句。待随从匆匆跑开,才对何凌山叹道:“是我错了,早知道他消息这样灵通,当初我就该听你的话,先将阮令仪抓了再说。我已布下命令,让警察即刻封锁所有的码头与火车站,但愿还来得及追上他。”

何凌山道:“您与我是第一次见面,不能全然信任我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谈得愈是融洽,钟司令愈是坐立难安。尽管自他随巡查使一同到来后,何凌山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言语之间也没有提到过他,可这个人的存在仍旧像是一枚定时炸弹,终有一刻会引爆什么惊人的消息。至今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仓库会被何凌山找到,并且恰巧是在阮令仪打算用七十箱鸦片构陷温家的当口。除了这条情报,对方会不会还知道些什么,例如他与阮令仪的关系。不……自己没有必要为这桩事惊慌,就算他与阮令仪结盟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只要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何凌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想到这里,钟司令定了定神,主动开口:“曹先生,我是当地的镇守使,追捕逃犯这件事,就请全权交给我吧。我这就去部署军队,以免延误时机,放跑了犯人。”

巡查使唔了一声,似有同意的迹象。钟司令迫不及待地向他行了个礼,正要趁机退走,冷不防听何凌山唤道:“钟司令请留步。”

钟司令心头突地一跳,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强行作出微笑的样子道:“何少爷还有什么指教?”

“今天趁各位长官都在场,我想冒昧地与你们谈谈温家最近惹上的一起官司。”何凌山从容地回答,又对巡查使道:“曹先生应当听说过,温家码头不久之前发生爆炸,致使一名巡长先生和几位警员身亡的事故。”

巡查使的神情变得颇为警惕:“何老板,你愿意协助我抓捕鸦片贩子,这很好,我代当地的百姓向你致谢。但你要是打算凭借今日的作为,或是别的什么,让我们包庇有罪之士,那恕我非但不能领情,还要请你去警局走一趟了。”

听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的一席话,何凌山却不显尴尬,平静地道:“您误会了,我不想为杀人犯求情。相反,我已经查明了他的真实身份,正准备向各位长官揭发这个人。”

就算经过千思万想,钟司令都没料到对方要提的竟是这一件事。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却只能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即使嘴角因长久的微笑,已经有些发僵了:“真的?这可不是小事,不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来说。我是当地的镇守使,也是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人,还请何少爷移步到我的办公室,再来详谈吧。”

然而何凌山摇摇头,望着他道:“这一个犯人,恐怕并不适合钟司令亲自审问。”

不等钟司令出声,巡查使已不悦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好了,破案要紧,何老板既然想让我们一起听,那我听一听也无妨。何老板,你请说。”

何凌山道了声谢,旋即击了几下掌,很快,就见两名孔武有力的温家保镖押着一人来到他们面前。那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头发脏结成一绺一绺的,立在那里谁都不敢看,只顾瑟瑟地发抖。钟司令倒是很快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那一瞬间,有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甚至想立刻拔枪射杀眼前的所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从这道让他喘不过气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再说。

终究钟司令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不到最后那一刻,他心中仍怀着希望,不愿落到那等鱼死网破的境地里。

巡查使疑道:“这就是你说的嫌疑人?”

“是的。”何凌山一面答,一面向两名保镖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在那面黄肌瘦的犯人背上推了一把,命令他:“说话!”

那人身子晃了晃,忙道:“我交代,我交代,我叫冯金有,是一名警员。那天我与潘巡长一同前往温家的码头,他……他留下我看守汽车。我便趁机在他的车上装下了炸弹,谋害了他。”

他话音刚落,钟司令已抢先喝道:“好啊,你身为警员,竟然不顾廉耻,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今日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语罢,他从腰间拔出手枪,眼都不眨就扣下了扳机。何凌山眼疾手快,立时将冯金有扯开几步,推到一堆箱子后。谁知钟司令穷追不舍,接连又是几枪。冯金有步履踉跄,只顾叫嚷着救命四处闪躲。混乱之中,还是被一颗子弹击中肩膀,痛得到处乱滚,不住大声呼号。这下巡查使都被吓了一跳,扑上去缴他的枪,厉声道:“钟耀宗,你疯了吗?就算他杀了人,也该审问完后送到监狱里,再执行处决,轮不到你来动手!”

钟司令叫道:“警局出了这种败类,我实在看不下去!”

正值他们二人僵持不下的当口,死里逃生的冯金有仿佛因此获得了勇气一般,不顾自己流血的肩膀,指着钟司令道:“长官,就是他——就是他指使我去谋杀潘巡长。钟司令向我允诺,事成之后,就给我五十万酬金。可是、可是我怎么都没料到,我做了他要我做的事,他最后倒想要我的命。要不是有何五爷搭救,我早就死在家门前了!”

“你胡说八道!”钟司令抓住巡查使的手臂,腔调无比恳切:“曹先生,你看出来了没有,他早和温家的人串通一气,企图把罪名嫁祸到我头上。这个畜生连同僚都能杀害,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他说的话,根本不可信任。”

巡查使也被眼前这混乱的场面搅得头昏脑胀,一把甩开他的手,又把自己歪斜的衣襟拉好,铁青着脸道:“都给我住口,你——”他指向冯金有:“先回警局处理伤口,我再来仔细地审问你!还有你,钟耀宗,你也一起来。”最后他的目光转到何凌山身上:“何老板,麻烦你和我一道走一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必须先弄清楚。”

“警局就不必去了,那实在是浪费时间。”

忽有一道柔和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说话的人徐徐穿过门口林立的士兵,在何凌山身侧站定。方才还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青年对上他的目光,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主动退让到他身后。巡查使显然是认得来人的,微微惊诧之后,又发出一声冷笑:“今天倒是个热闹的日子,燕南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争先恐后地往这一座小小的仓库来。温先生,你应当清楚我的个性,既然你想把我牵扯进这件案子里,就要做好我追究到底的准备。今天这话,我是问定了!”

温鸣玉道:“你问你的,与我有什么干系。不过在你大动干戈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跟在他身后的许瀚成适时递上来一封电报,巡查使迟疑着接过,读到“……红土运往燕城,共计一百五十箱,悉归钟耀宗所有”一段时,不由又惊又疑:“这真是阮鹤江发来的电报?他为什么要对你承认这些事?”

“你要是不相信,尽可亲自打电话问问阮鹤江。”温鸣玉淡淡地陈述:“曹先生是官,我是商,商人自有商人的门路。这种你我心知肚明的事,还请曹先生不要多问了罢。”

听到阮鹤江这三个字,钟司令也变了脸色,连礼节都不顾了,劈手从巡查使手中夺过那张纸。不消多时,他的双手都不住发颤,捏得那张薄而脆的纸簌簌作响,对巡查使道:“栽赃陷害,这都是栽赃陷害!曹先生,我入伍几十年,一向洁身自好,您是知道的,我是绝没有可能买红土的呀!”

看着钟司令迫切焦急的一张脸,巡查使良久无言,他这才醒觉,检举这座私藏鸦片的仓库仅是温家人引自己上钩的噱头,眼下这出戏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他原本就对温家的印象不怎么样,而今更加坏了,觉得自己受了对方的摆布。但倘若他们说的是真话,钟耀宗的确是个与鸦片贩子沆瀣一气的无耻之徒,他又不能不管。想到这里,巡查使强忍不快,没有理会钟司令,对温鸣玉道:“钟耀宗初至燕城,与你们温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陷害你们?”

温鸣玉笑了笑:“这种问题,你不去问钟耀宗,反而来问我,实在很没有道理。”

听见他的话,钟司令气势汹汹地上前几步,似乎想要朝他冲过来。但不知为什么,他强行中断了这个动作,改为遥遥用指头点着温鸣玉,骂道:“温鸣玉,你这样颠倒黑白,污蔑一个官员,我迟早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你且给我等着!”

被他指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倒是站在一旁的何凌山扭过头,视线锥子一般朝他扎来,冷声道:“污蔑?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我们哪一点是污蔑?曹先生,既然您先前说要追查到底,那就请兑现您的诺言。无论您打算怎样查证,温家都是很乐意奉陪的。”

巡查使的视线从他们身上逐次扫过,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钟司令,我即日会向华京提交申请,暂免你的一切职务。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前,不得不请你在警局委屈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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