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等待尚英答复的这段时间,何凌山自身也不得闲。温家名下有数不清的产业,由于停工的缘故,近日常常有心急如焚的股东或是经理结伴找上门来,在秋岳公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明着暗着向他打听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生意。其中来头小一些的,都被大干事们劝走了,剩下还有许多颇有份量的人物,敷衍不得,必须由何凌山亲自接待。

如今他算是知道温鸣玉那些数不清的应酬是从何处来的了,何凌山原本酒量平平,短短几日间,竟被锻炼得突飞猛进。然而等到两方打过几回交道,要紧的事说完了之后,那帮人依旧扯着何凌山不放,只因谁都知道他是温鸣玉看中的继承人,将来的新东家,哪有不巴结的道理。何凌山不胜其烦,干脆不外出时就躲在珑园办公,总算重新有了些清净的时间。

这日他正在书房翻找从何家来的一封信,好几个地方统统检查过,仍然不见信的踪影。何凌山疑心自己最近忙昏了头,把东西落在了属于温鸣玉的那半边,当下略一迟疑,来到书桌前,拉开一边紧闭的抽屉。

由于主人许久没有翻看,抽屉里的文件维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摞,表面已经落了灰。何凌山拍去那层薄尘,忽然笑了笑,真是没道理,明明那个人就在燕城,在他想见就能见到的地方,与他分别不过一天半,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竟又开始想念起来了。

他拿起那叠文件,刚一翻找,却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从中飘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板上。何凌山随手拾起来,展开一看,不禁疑惑且诧异地咦了一声。信上的内容很熟悉——数个月前,他尚在邑陵的时候,就从温鸣玉那里收到过一封一模一样的信,连日期都分毫不差。他简直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满头雾水地往下看,继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是不一样的,那封信本该是结尾的地方,在这里却多出一行,具体写的是什么,何凌山却看不懂。

温鸣玉居然写了行外文,不是英语,因为在邑陵那几年,何凌山颇读了些书,平常的英文,他是能够读懂的。那行字不知何故被写信的人划去了,这大概也是这张信纸被废弃的缘故。何凌山盯着它们看了又看,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究竟是什么话,才让温鸣玉非要用他看不懂的语言来表达,写下又反悔,总不会是在教训他吧!

这下他连东西都顾不上找了,把信纸往口袋里一塞,就想去找温鸣玉问个清楚。谁知刚从房里出去,外面竟站着个人,何凌山一时刹不住步子,结结实实地撞在对方身上。

许瀚成被他撞得连退两步,倒忍不住笑了:“小少爷,你这样兴冲冲的,是想做什么去?”

何凌山将手里的信纸折了折,塞进口袋里,咳嗽两声道:“没什么,想起有样东西忘在外面,正打算去取。你有事找我?”

“是有事。”许瀚成把一封请柬交给他:“通远银行的孙老板刚刚打电话来,说是家中有急事,明日就要回去一趟,恳请将会面的时间改到今天下午,问你是否方便。”

此人何凌山倒有几分印象,远在三年以前,他在珑园养伤的那段时日,就常常见此人来家中拜会温鸣玉,算是一位老朋友了。老朋友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尽管觉得颇为扫兴,何凌山还是点点头,示意许瀚成回去答复。

许瀚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下午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吧,把你交到别人手里,我总是不放心。”

自从听得金仲铨的警示之后,许瀚成的心似乎就没有一刻放下来过,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担惊受怕。何凌山出门他要亲自护送,赴宴也是全程贴身陪同,比从前在温鸣玉身边做保镖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有这样一位长辈为自己操心,何凌山是很感激的,不过今日的安排注定让他不能领受这份好意:“五小姐马上就要回来了,我需要你去接她回来。”看许瀚成皱起眉,满脸的不赞同,他立刻补充:“只有你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把她安全带回家,许叔,你就当帮我一个忙。”

他都这样说了,许瀚成只能道好,何凌山临行前,还能看见对方忧心忡忡地在大门台阶上守望,活似他去赶赴的不是一场小宴,而是即将出门远行一般。

好在这一趟走得很顺利,商谈结束后,何凌山被那孙先生亲自送出门外。待司机打开车门,何凌山一俯身,猛然发现车厢里竟多出一个穿蓝竹布长衫的男人。对方半坐半躺,一脚蹬着前座的椅背,一脚曲着,帽子半搭在脸上,只露出半个线条利落的下巴,惬意得完全不像个闯入者。不过短短数秒,何凌山一垂眼,动作利落地钻进车里,对司机喝道:“开车!”

随行的保镖们都很机灵,见他毫不惊慌,便当完全没有看见此人一般,各自上了后一辆车。等汽车发动,那闯入者立刻摘下脸上的帽子,懒洋洋地拍了几下掌:“真厉害,我打扮成这样,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何凌山上下打量他一眼,似有所悟,问道:“这回没有人跟着偷听?”

“没有。”尚英勾了勾嘴角,眼睛却是阴沉的:“毕竟今天你我要谈的话,不方便让那一位知道。”

邀请何凌山的那位孙先生把宴会设在城郊山上的饭店里,地点偏僻,汽车开过一段路,沿途的景色就变成高低起伏的黄土山岗。山岗上稀稀落落地长着松树,再往远处,那点青翠由疏渐密,最终汇成一望无际的林海,四下除却鸟啼,只剩下车轮碾过道路的沙沙声响。

山里的风比城中清凉许多,何凌山默默吹了一阵,两颊滚烫的酒意才渐渐散去。他胡乱扯松领带,望着前方道:“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还有得选吗?”尚英冷笑几声:“若不投向你这一边,谁知道你这位温家少爷还会做出什么事。”

何凌山道:“我并没有恶意,事态紧急——”

话音未落,正在行驶中的汽车徒然打了个弯,竟往路边的土坡撞去。这恰好是段下坡路,骤然强烈的失重感与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让何凌山心脏一阵急跳,用手肘抵住车门才不至于歪倒,仓促间只来得及大声问:“怎么回事?”

司机一边死死控住方向盘,一边不住踩刹车,声音无比惊慌:“车胎爆了,小少爷,车胎爆了!”

那座土坡在挡风玻璃前迅速地放大,何凌山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继而只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剧烈颠簸数下,险险在土坡前方停住了。司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打躬作揖,向何凌山赔罪。何凌山原本就被灌了不少酒,又经历这么一出,胃里顿时翻腾起来,只能对那司机胡乱挥挥手,自顾自仰起头深呼吸,想把那阵不适强压下去。

跟在后面的保镖们见状也停了车,正要过来查看情况,何凌山猝然想起一件事,霎时回头大喊:“回去!都不要下车!”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打头的保镖刚打开车门,便听一道枪响震彻山野。那人脑袋上应声爆开一朵血花,立时软倒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显然是死了。

不待何凌山吩咐,剩下三名保镖已自发叫嚷起来:“都当心,有埋伏!”

“保护小少爷——”

“妈的,在前面!全部趴下,快趴下!”

伴随密集如雨的枪声,场面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炸开的豆子,不时有射偏的子弹打在土堆上,激起一蓬蓬红黄的土屑。替何凌山开车的司机只是个普通人,见此阵仗,连动都不会动了,一径缩在座椅上尖叫。何凌山刚从腰间拔出手枪,忽听身侧的尚英喊了一句小心,摁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两人同时扑倒下去。与此同时,挡风玻璃砰的一下裂成无数纷飞晶亮的碎屑,那司机的尖叫突兀地被截断,双腿剧烈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尚英的语气说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有人想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倒还想问问你认不认识这帮人。”

抛下这句话后,何凌山一脚踹开车门,落地后就势一滚,迅速在土坡后蹲下。这里恰好有棵粗壮笔直的松树,借着树干的遮挡,何凌山往前方瞄了一眼。围堵他的人来得不少,几乎个个带枪,仅凭着他带来的那群保镖,是远远不够与之抗衡的。既然打不过,就仅剩逃跑一条路可选了,好在这处并不是旷野,高高低低的土坡恰好可以作为掩体,倘若自己动作够快,甩脱这群追兵并不是全无希望。

打定主意,何凌山立即把手指放在唇边,打出一道尖锐的唿哨。待保镖们看过来,他飞快地接连打了几个手势,旋即在自己人的掩护下,率先从土坡后冲出,顶着一片枪声奔往前方的树林。

风中飘来另一伙人的吆喝,不是本地口音,夹杂着大量不堪入耳的粗话,何凌山勉强从中分辨出几个字眼:“……跑了!他在往树林那边……”

“快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顾不上细思这帮人的身份,何凌山奋力狂奔,额角腮边痒得厉害,全是一道一道淌下来的热汗。追击的人开了几枪,准头不差,好几发子弹都是贴着他的衣角扫过去的。贴近森林边缘时,何凌山突兀地刹住脚步——前面尤其空旷,没有供他藏身的土坡,仅在不远处塌下一段深沟,要是强行闯过去,十有八九会中弹。

不能冒险,他向温鸣玉保证过,以后都要为对方做打算,绝不能够将性命轻易地丢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性命濒危,自己却无能为力是怎样一种煎熬,这种苦头他一个人吃过已经足够了,他不能让温鸣玉再经受这些。

何凌山背靠着土堆,深深吸了一口气,过快的心跳让他呼吸都打着细细的颤,两颊滚热,手心却不断冒出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全神贯注地倾听了片刻枪声,随即探出身,朝辨认好的方位迅速射出一枪。

不远处马上响起骂声与惨呼,何凌山知道这一枪打中了,当即毫不迟疑地滚出掩体,抬手连发四枪。他的枪法是温鸣玉亲手调教出来的,每响一声,袭击者之中必定有人倒下。对方的攻势被他生生撕出一道缺口,趁此机会,何凌山猱身从土堆后奔出,几个翻滚后,终于毫发无伤地跃进那道深沟里。

一颗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射穿了深沟边缘密密缠绕的一片藤蔓,飞散的叶片与泥土落得何凌山满头满脸都是。近来下过雨,这沟底尽是潮湿的泥水,踩在上面,何凌山反倒松了口气,几下甩脱外套,抓起一把泥就往身上脸上涂去,全然不在意衣衫面孔被湿泥糟蹋得一塌糊涂。很快,他雪白的衬衫就变得褐黄一片,整个人身上的颜色与沟底的泥沙无异。何凌山匆匆抹了一把眼前的泥水,俯身沿沟渠跑了一段路,确认追兵丢失了自己的方位后,这才一跃而起,扒住上方的地面,敏捷地翻了上去。

此时此刻,他的保镖与追击他的杀手均与他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那帮杀手的目标十分明确,不与何凌山的保镖们缠斗,全部散开在四处搜寻,其中一人发现他的踪迹,当即大喊一声:“他在那里!”

其余人全往何凌山的方向围拢过来,可是太迟了,何凌山冷冷一笑,接连放了数枪,趁对方躲避的当口,一头扎进了看不到头的密林里。

太阳西斜,林中的光线要比外面昏暗许多,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又湿又滑,连脚步声都被消去大半。追进来的杀手们在林中梭巡半晌,依旧找不到何凌山的踪迹。十几人面面相觑,全部没了主意,有人抬头往天上一看,小心翼翼地提议:“二哥,天色晚了,要不……要不咱们回去吧。”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这林子太大了,不好抓人,咱们往后再找机会就是。”

被称作二哥的那人身躯高壮,有只狰狞的盲眼,闻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妈的,怕什么,还想不想要报酬了!”

他一挥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继续找!今天拿不到那小子的人头,谁都别想回去!”

何凌山蹲在一根树干上,有树叶的遮蔽,浑身泥浆的他宛如与树干融为一体。底下的人浑然不觉他的存在,犹自跟在那“二哥”的身后,三三两两地分头寻找。默默清点完对方的人数,何凌山悄无声息地落地,遥遥跟在距离人群最远的两名杀手身后。

那两人丝毫不知自己已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一壁行走,一壁还在小声聊天。等到他们完全走出了其他人的视线,何凌山捡起一颗石子,随手往远处一抛,制造出的声响顿时吸引了那两人的主意。

其中一人警觉地攥紧手里的枪,对同伴道:“我去看看,你盯紧我背后。”

他的同伴迟疑着开口:“何必去冒这个险,把二哥叫来再看吧。”

“等二哥来,他早跑了!”先说话的人怒道:“要是让他知道我们放跑了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语罢,他握着枪,径自一步一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挪动。下一刻,何凌山幽灵一般从树干后现身,捂住落在后面那人的嘴,手上的匕首瞬间扎透了他的脖子。

被他制住的那人身躯剧烈抽搐不止,飙射出的温热血液喷了何凌山一头一脸。他顾不上擦,放下手里的尸体往前逼近,趁前面的人尚未反应过来,抬肘一把勒住对方的头颅,干脆狠辣地往后一拧。

喀拉一声,怀里的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如软泥般地瘫倒下去。

等到何凌山用同样的手段连续解决好几人之后,剩下的杀手终于觉察到不对劲,重新聚集在一起,把那位二哥牢牢护在中间,边走边大声呼唤同伴的名字。人群之中的“二哥”也不再从容自若,瞪着眼死死握住手里的枪,不停往四下打量,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无比滑稽。

但这人大概想不到,其实何凌山并不准备再动手。他已用光了所有的子弹,就算身手再利索,一人独对七名亡命之徒的胜算仍旧太过渺茫,眼下他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林中已经暗了,高矮各异的树影子在夜色中也变得险恶诡谲,偶尔听得一声鸟鸣,也是低沉的,宛如老旧的钟发出的鸣声,从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传来。

何凌山进来前做了些粗糙的标记,趁着还勉强看得清道路,他小心翼翼地往森林外走。夏日正是滋长蚊虫的时候,尤其在这样一个草木茂盛的地方,蚊子伴着嗡嗡细响纷纷撞在何凌山脸上,好在他身上涂的泥早就干结了,不至于被咬得满身是包。倒不知那些保镖怎么样了,倘若他们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经回去搬救兵了,否则这样大一个林子,跟着进来不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倒把自己陷在里面。

一阵大风卷过,满山都是枝叶摩擦的簌簌声响。何凌山用匕首劈开一团堵住路的荆棘,小心地从底下钻过去。不料刚探出半个肩膀,却陡然撞上三人扶着树,正迎面朝他走来。双方甫打照面,那三人齐齐一愣,何凌山闪电般缩回身子的同时,便听到一声大喝:“找到了!他在这里!”

这竟是三个与同伴走散的杀手,何凌山暗骂一声,转身就往反方向跑。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三人果然追了上来,何凌山仓促地回头,发现其中一人已经掏出了枪,枪口正在朝他对准。

砰然一声震响,何凌山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就在杀手开枪的一刹那,有道黑影子从他们身后扑上来,将开枪的人摁倒在地,两人当即滚作一团,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托这不速之客的福,那一枪打歪了,另外两个杀手破口大骂,似乎拿不准该先对付何凌山还是该先解救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在他们犹豫的数秒之间,何凌山骤然调转方向,疾冲向前,左边那人被他凌空一脚踹得横飞出去,背脊重重撞在一颗松树上,落地后好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

唯一站着的杀手来不及瞄准,被何凌山擒住手腕狠狠一扭,手中的枪伴着他的惨叫一齐落地。不等这人挣脱,何凌山紧接一肘砸在对方面门上,这下他用出了全部的力气,打下去时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再一拳,手下这人脸孔微微凹陷,四溢的温热的血糊满了他的指缝。何凌山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牢牢揪对方,直把对方打得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一袋死物般瘫倒在地。

他把手里的人扔开,喘着气往一旁看,刚刚开枪的那名杀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脖子折成一个软塌塌的角度,早已经死了。

一人坐在这具尸体边上,正抬着头,视线对向他。一线寡淡的月光穿过枝桠,打在对方脸侧,勾勒出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与高挺的鼻梁,何凌山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是岳尚英。

平心而论,岳尚英才是今天最倒霉的那个人。好好地来谈事情,却被他连累,被一群杀手追得东奔西跑。何凌山本以为对方早就趁乱离开了,倒没料到这人不仅没走,还出现在这里救了自己一命。他向来把恩怨分得很清,当即朝尚英伸出手,说道:“谢了。”

对方没有动,仍然盯着他,黑暗模糊了尚英的五官,唯有那双眼时不时映出一点亮光,像是夜幕中偶然照现的动物的眼睛。

这种直白的凝视颇具攻击性,何凌山皱起眉头,提醒对方:“追杀我的人一定听到了枪声,说不定正往这边赶,他们可不止三个人。”

尚英突然道:“其实救下你,我是有一点后悔的。”

“我向来有这个毛病,动得比想得更快。”他在身侧的尸体上摸索片刻,似是拿起了什么,缓缓站起身:“不过我还有机会可以修正这个错误,对不对?”

金属的冷光在他掌心一闪,何凌山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藏在后腰皮带上的匕首。

尚英向前几步,蓦地一甩手,一把短刀打着旋往后射出,不偏不倚地扎穿那名被何凌山踹倒在树下,正在掏枪的杀手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算了,放你一马。”他拍拍手,嗓音不带任何情绪:“走吧。”

何凌山悄悄收回手,看尚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好似是认得路的,便也从容地跟上去。此后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何凌山偶尔一瞥对方,见到的都是一张板着的脸,一双隐忍的眼睛。看在两人往后就是合作伙伴的份上,何凌山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可以说出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尚英嗤笑一声:“商量?你现在倒说起这两个字了。”

何凌山隐约猜到他在为什么生气,再度重复先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事态紧急,我只能选择见效最快的那个方法。”

话音未落,前方的尚英突兀地顿住脚步,回身就是一拳击在他脸侧,压抑至今的怒火终于在他眼中熊熊燃起:“那你也不该把主意打到尚止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敢利用她!”

何凌山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结结实实地中了一下,半边脸顿时失去知觉,继而涌起火辣辣的灼痛。他啐出一口血沫,也被疼痛激起了凶性,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新仇旧恨一齐在心头翻涌,促使他同样一拳回敬过去:“你向阮令仪透露我父亲的行踪,导致他身受重伤,这件事够我杀你十次了!”

两个气昏了头的人同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竟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打也打得毫无章法,拳脚齐上,互不闪避,最终耗光了力气,谁都没有讨到好处。何凌山一脚绊倒尚英,却被对方揪住衣角,一同滚倒在地。尚英还想趁机补上一拳,刚抬起手,视线不慎落在何凌山脸上,见他满脸都是干结的泥土,五官难辨,倒显得那双唯一没被泥巴糊住的、凶相毕露的眼睛格外的大。对视几秒,尚英的怒气逐渐被一阵古怪的滑稽感所代替,原本剑拔弩张的瞪视演变成促狭的打量,最后他再也抑制不住,滚到一边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你笑什么?”何凌山踢他一脚,疑心自己方才几拳打坏了他的脑袋:“莫名其妙。”

尚英道:“倘若你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话音未尽,他神情一变,撑起身子朝林子一边侧过耳去。几声呼喊顺着风远远地飘来,似乎在叫小少爷,没有多久,那呼唤已近了许多,这回他们都听得很清楚,的确是在唤这三个字。

何凌山精神一振,这是许瀚成的嗓音。

他迅速起身,迟疑片刻,还是对地上的尚英伸出一只手,冷声催促:“还不走。”

尚英愣了一瞬,大概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举。待何凌山等得不耐烦了,手指对他招了招,他才慢吞吞地抬起手,却又在即将碰到何凌山的当口止住动作,脸上浮出一个颇为挑衅的笑:“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拉我呢?是合作伙伴,还是朋友?”

若不是着急赶着去找许瀚成会合,何凌山恨不得再在这个人身上补上一脚,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讨嫌。他也懒得回答尚英的问题,径自抓住对方的手腕,奋力一提,硬生生地将对方从地上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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