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等所有人都入了席,盛欢避无可避,只能走过去替他们斟茶。转至温鸣玉身旁时,他不敢看着对方,径自把杯子倒满,就急匆匆地去了下一个宾客的席位。

所幸对方也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马爷似乎正在向温鸣玉介绍每一位来宾。盛欢留神听了一些,发现在座的竟有半数是黄廷芝的属下,那位面带怒容的黑袍青年也姓黄,叫做黄振先,正是黄廷芝的小儿子。盛欢回想起那两名躲雨路人的闲谈内容,原本他将这些话都当做是风言风语,而现在一听,倒像有六七成真实了。

不过若黄廷芝的死因真与温鸣玉有关,那他的旧属又怎会坐在这里和平地与温鸣玉谈天说笑?

怀着这个疑惑,盛欢默默退到角落里,又听马爷一一介绍那几名清秀青年。先前盛欢觉得他们仪态美妙,原来这些人俱是戏子,唤作凤亭的那位似是颇负盛名的青衣。他被安排在温鸣玉的右手边,马爷刚说起他,温鸣玉却微微一笑:“他就不必介绍了,有关凤亭的事,我或许比你更加清楚。”

虞凤亭闻言,也笑道:“三爷说这样的话,难道不心虚吗?您可是许久都没有来捧我的场了。”

其他人听闻他们的对话,纷纷出声调侃。盛欢见温鸣玉谈起虞凤亭时,言辞仿佛有几分暧昧,心中不知怎么的,居然生出了些许烦躁。温鸣玉在他面前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神态。那个人托着下巴,侧头看向虞凤亭,样子懒洋洋的,笑得温雅柔和,又隐隐含有一点撩人的意味。凤亭和他说了几句话,居然脸红起来。

盛欢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想要将温鸣玉的眼睛挡起来,不让对方再对任何人这样笑。他自己都被这个幼稚又不可理喻的念头惊吓到了,连忙将目光转到别的地方,灰心地想道:现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管温鸣玉看着谁,对谁笑呢?

温鸣玉虽是面向着凤亭,眼睛的余光却可以捕捉到盛欢的一举一动。见他先是冷冷地盯着这边,一副略为不高兴的样子,没多久又望向了别处,眼帘低垂,那神态简直可以称得上消沉了。温鸣玉还是第一次在盛欢身上发现如此鲜明的情绪变化,顿时感到十分新鲜,想不到这孩子也有藏不住心思的一天。

凤亭听他轻轻笑出声来,不禁问道:“看三爷这样高兴,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不妨对我们也说一说?”

温鸣玉摇一摇头,含笑道:“这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他既这么说,凤亭亦不便再问下去,当即把话题转往了别的方向。盛欢当然不知道温鸣玉曾短暂地关注过自己,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都恪守本分,倒酒送水,再也没有看那个人一眼。等桌上的人都喝过一轮,黄振先捏着杯子,犹犹豫豫地开口:“温……三爷,我既已答应与您合作,那我有一事——”

黄振先尚未说完,那名相貌和善,发量稀疏的中年人抢先一步截断他的话音:“二少爷,在酒宴上谈公务,未免败兴,有什么事,且等明天再说吧。”他举起杯子,起身望向温鸣玉:“既然二少爷提到了这个话题,那我在此先敬三爷一杯,还望三爷日后可以将我们当做自家人看待。无论什么事情,只需您一声吩咐,我等鞠躬尽力,万死不辞。”

温鸣玉受了他敬的这杯酒,说道:“万死倒不必了,你们待我一片诚心,我又怎么忍心让你们去赴死呢?”

黄振先在一旁听着他们交谈,脸色青红交替,一只手险些把衣角攥烂了。盛欢正提防地望着他,忽听马爷扬声道:“你躲在角落里做什么,还不去给客人倒酒!”

他一叫唤,让许多人都扭过头来,齐刷刷地望着盛欢。就算盛欢再迟钝,都可以猜到马爷此举是刻意而为,至于他这样做的原因,盛欢也大抵猜想的到,不禁在心中暗骂一声,慢吞吞地走上前去。

那名唤做庞先生的胖子离他最近,待盛欢来到自己身边,他忽然抬起手,屈指凑向盛欢的下颌,笑嘻嘻地道:“老马,你说话不要太凶,吓到这小美人怎么办?”

盛欢却轻微地将身子向后一仰,避过了他的手指,继续给另一人斟酒。庞先生捞了个空,只哼笑一声,没有再纠缠。

有了那中年人牵头,在席的其余宾客,纷纷向温鸣玉敬起酒来。就算盛欢在珑园待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温鸣玉的身体状况是不宜过量饮酒的,眼下他见到温鸣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往下喝,唯恐会喝出什么问题,简直想去抢走对方的酒杯。

盛欢正在徒劳的着急,敬酒的人已轮到了黄振先。此人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拿起杯子说了一通话,正在等待温鸣玉回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温鸣玉竟把酒杯一推,笑道:“我的私人医生向来反对我饮酒,今夜同你们喝了这几杯,已算是极大的破戒了。接下来恕我不能再奉陪下去,否则又要使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可真是吃不消。”

他说出这样一席话,所有人都同声附和,表示理解。唯有黄振先僵立在原地,额角青筋凸浮,鼻息粗重,尴尬使他快要抑制不住怒火了。他很清楚的知道,温鸣玉就是杀死他父亲的主使,在场的人有半数也是共犯。黄振先忍辱负重,假意加入了向温鸣玉投诚的一派,打算先养精蓄锐,再找机会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

今日他受邀参与这场晚宴,原本就压了十二分的恨意去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没料到温鸣玉还频频故意给他难堪。要不是黄振先仍有一件事有求于对方,他早就想把桌子一掀,转身离开这个地方了。

那名中年人——方才盛欢已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曹鸿昌,曾是黄廷芝的心腹之臣。曹鸿昌坐在黄振先身边,暗自拉了拉他的衣角,对着他微微摇头。黄振受了他无声的劝诫,终于横眉冷眼地坐下了。

盛欢依旧觉得这个人十分危险,一副随时要暴起打人的模样。不由朝他多看了两眼,却没注意自己又回到了那胖子的座位旁。庞先生正喝得面红耳热,发现盛欢在自己身侧,竟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他往怀里带去,叫道:“可算让我抓住你了,快点坐下,好好陪我喝几杯!”

当着这一桌人的面,盛欢就算再反感对方,也不能将这胖子一脚踹翻在地。他稳稳地站着,正打算忍着恶心敬对方一杯了事,忽闻这热闹的厢房之中,响起了“啪”的一声。

温鸣玉轻轻放下了筷子,看着立即静下来的众人,叹了口气:“方才酒喝得太多,让我连筷子都拿不动了,真让各位见笑。”

他这明显是句玩笑话,就算喝得再多,哪里有拿不动筷子的道理。不过马爷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在其余人仍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当即领悟了温鸣玉的意思,对盛欢发出命令:“你怎么又在发呆,不去三爷身边伺候,还要等到我来请你吗?”

此话一出,盛欢和庞先生一起愣住了。盛欢怔怔地看向温鸣玉。对方正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回望了他一眼,这是承认的意思。盛欢没有想到温鸣玉肯替自己解围,他迅速把手从庞先生的掌中抽了出来,脚步却踟躇着,不肯向前。

盛欢实在没有脸面接受对方的好意,可站在这里不动,似乎又会让温鸣玉失了面子。如此权衡了片刻,盛欢认为比起自己的脸面来说,还是温鸣玉的更重要一些,只好僵硬地走了过去,站在温鸣玉身后。

庞先生已经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哪里敢从温鸣玉手里抢人,当即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埋下头专心吃喝。

温鸣玉自从放下了筷子,竟真的没有再动它。盛欢不知他是吃饱了,还是在等待自己伺候——是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人虽喜欢捉弄他,但大概不会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不过让盛欢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站在温鸣玉背后,这样子实在是别扭又奇怪,显得他像是在监视对方一般。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退开一些,又见温鸣玉将茶盏往手边一放,头也不抬地抛来一句:“你面对客人的表现,就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观望?”

盛欢领受了这句批评,仍然不知道温鸣玉想要自己做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的筷子,错愕地想:难道他真的要我来替他动手吗?

凤亭坐在旁边,看到盛欢一直盯着那双筷子,立即猜到他的想法,好笑地提醒道:“三爷是让你给他倒一杯茶。”

发现自己会错了意,盛欢脸颊一阵滚热,很不好意思地给温鸣玉斟茶。然而在他低下头去的时候,却看到温鸣玉轻轻地勾起了嘴角,盛欢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又被对方捉弄了一回。

若说从前对于温鸣玉的戏弄,盛欢是敢怒不敢言,那现在的他即可说是“不敢怒而不敢言”了,他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站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就在此时,黄振先又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灌下了许多酒,脸色涨得通红,连一双眼睛也布满血丝。曹鸿昌不住拉他,却被黄振先一把甩开,他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按,向着温鸣玉道:“三爷,有一件事,我不得不问。”

面对一个样子可怕的醉鬼,温鸣玉神情倒很自若,柔声应道:“请讲。”

黄振先道:“我听说,您的下属几天前在隆云赌场抓捕了十几个人,将他们全部带走了,有这样一回事吗?”

温鸣玉歪着头,作出思考的神态,许久才答复:“没有错,不过那些人来我的地方寻衅闹事,我要追究,也不为过吧。”

“当然不为过!”黄振先说完这句,又皱紧眉头,脸上现出一种迟疑之色。最后,他重重咳了一声,还是开了口:“实不相瞒,您抓获的那些人里,有许多都是我黄家的人,我与他们的关系,就算说是兄弟也不过分。他们一时糊涂,做了冒犯您的事情,就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语罢,黄振先抬起头,殷切地注视着温鸣玉。

温鸣玉用茶盖缓缓拨了拨茶水,说道:“黄少爷,这个请求,你就不必再提了。”

黄振先疑道:“为什么?”

温鸣玉微笑起来,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有一条规矩,只要有人敢在我的场子里惹是生非,坏我的生意,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手下留情。”他第一次正眼看向黄振先:“所以,你何必替几个死人求情呢?”

听到他的话,黄振先身躯一震,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了。方才他并没有撒谎,大闹隆云赌场的那些人里,有一位正是他的堂兄。在父亲罹难身亡后,黄振先十分气愤,他的这帮亲信,便自告奋勇地去温鸣玉的地界上闹事,想替他出一口气。他们怕做的太过火,影响到他身上,不敢闹得太过分,却没有料到……

黄振先大叫一声,从进门起一直压抑至今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连着酒意一起,烧得他头脑发热。这场晚宴不准携带枪支,他便藏了一把匕首在腰带里,现下黄振先丧失了理智,一把将那匕首拔出,直接从桌子那边扑过来,刺向温鸣玉。

盛欢早有提防,在一片惊叫声中抢在温鸣玉身前,打歪了黄振先握着刀的右手。这醉鬼手劲极大,竟推得他跄踉几步,同时挥起另一只拳头,朝盛欢面门击来、盛欢抬臂格挡了几下,不顾小臂的疼痛,反握住对方右手,把刺过来的匕首往黄振先那边压去。

两人相互角力,黄振先喝得太多,逐渐不支,刀锋被慢慢推到自己颈间。他连连大叫,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整张脸胀得紫红。盛欢打过的架虽多,但从没动过杀人的心思,眼下看到黄振先不敌,不由松懈了几分力道

包厢里霎时乱作一团,黄振先的发难仿佛是道信号,让宾客和保镖们一齐有了行动。他们分作数派,两方缠斗到一起,一方躲在角落里胆战心惊地观望,那胖子离盛欢最近,趁他仍与黄振先纠缠,竟抽刀朝他胸前捅来。

盛欢欲躲,黄振先却似乎已把全部的仇恨转移到了他身上,迅速将他紧紧抓住。转眼之间,锐利冰冷的刀锋已经逼至盛欢身前,即使他胆子再大,此时此刻也免不了产生一点怯意,挣扎着往后躲去。

一条手臂忽从盛欢肩头探出,抓住了庞先生的手腕,盛欢耳廓被一道暖而湿润的热气拂过,温鸣玉用沙哑温软的声音道:“这种时候,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说完,扣在庞先生腕间那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猝然收紧,干脆利落地往反方向一拗。

喀嚓一声,庞先生的手腕软绵绵地垂落下去,显然已被折断了。伴随着他刺耳的惨叫声,温鸣玉迅速接住从庞先生手里落下的匕首,架住黄振先毫无章法的一击,将对方震开的同时,他毫不迟疑,反手将刀尖送入了黄振先喉间。

不待他看到更多,盛欢眼前骤然一暗,失去视觉的同时,他的听觉、触觉与嗅觉也像一并消失了。他茫然地大睁着眼睛,只能嗅到温鸣玉身上熟悉的气味,感知到对方胸膛的温度,耳边只剩下那个人的呼吸,在这种时候,温鸣玉的吐息竟然分毫不乱,轻柔地、平缓地吹拂在他的脸侧。包厢里血腥混乱的厮杀宛如被隔进了另外一个空间,盛欢所在的世界里,霎时只剩下了他,还有他身后的人。

温鸣玉觉察到盛欢更加急促的呼吸,还以为是因为恐惧,不禁将手收紧了些许,捂着他的眼睛,慢慢往后退了几步,低声道:“不用怕,我现在不会让你见识这些东西。”

他一说话,盛欢更加受不了了,挣扎着去掰温鸣玉的手,想要从他怀里挣脱。

“听话。”温鸣玉的加重了语调,根本不容他反抗:“我在这里,没有人能够伤到你。”

在这一个绝不适宜的时刻,盛欢紧贴着他,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温鸣玉指间的药香,对方缺乏血色的,柔软的嘴唇。他越是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越是清晰地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与盛敬渊叙述的那段过往交织在一起。他战栗着,鬓角逐渐被汗水打湿,羞愧地紧紧咬住了嘴唇。

不知过去多久,盛欢身上一松,温鸣玉终于放开了他。盛欢一获得自由行动的权力,立即手足无措地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被温鸣玉带到了走廊上。

温鸣玉就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失去了笑意,神情中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正在打量他。

盛欢还没有想到要说什么,目光刚扫到对方脸上,又是一怔。温鸣玉脸侧溅上了几点血迹,已经凝固了,颜色却依旧鲜明,被温鸣玉莹白如玉的皮肤一衬,愈发显得冶艳而刺目。

他自然不敢主动去给对方擦拭,只抬起手,向温鸣玉示意:“温先生,你的脸上……”

不等盛欢说完,温鸣玉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却道:“不必管它。”

正当两个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包厢的门蓦地再次打开了,马爷拢着双手,站在门后看了看盛欢,又望向温鸣玉,小心地开口:“三爷,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了。”

曹鸿昌也微笑着走了过来,对温鸣玉道:“今夜过后,我们这里可就只剩下向着您的人了。”

温鸣玉也是一笑,迈进了包厢里,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转过身来,对着盛欢点了点自己的下唇。

盛欢望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地用手在嘴唇上抹过,立即激起了一阵刺痛。

他吸了口气,放下手,才发现指尖沾满了鲜红的液体,刚刚他在混乱之中,竟无意识地把嘴唇咬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