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义正言辞地指出这样对别人的宗教信仰不敬,他才保证再也不使用这个表情。

22.

把杂志送往印场下印、并且在编辑部开完新一期的选题会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周末回请王德全吃海底捞。

再次看到他标志性的对襟上衣的时候,我竟然生出一种见到老友似的亲切,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现实中也才第二次见面而已。

我笑着调侃,“这是你约会专用服装啊,还是一直就没有换呀?”

他低头看了看,回答道,“我换了。只是我的衣服都是这一类的,外观没大差别,所以你可能看不出来。”

……连对话模式都还是这么熟悉的节奏。

因为王德全晚上习惯少食,所以我把吃饭时间定在中午,饭后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供消磨。

走出餐厅我问他,“那接下来要干什么?”

王德全无辜而茫然地看着我。

于是我拿主意,带他去顶楼的影院看电影。

到了售票处,指着一排电影海报,我又问他:“你想看什么?”

王德全依然无辜而茫然地看着我。

我拍板买了两张《盗墓笔记》的票。

然后我一边顺口问他渴不渴,一边打算去买可乐和爆米花。

王德全默默从包里掏出了大号保温杯,体贴地说,“喝吗?我特地带了两个人的份儿。”

……在黑暗的放映厅里,我就着绿豆汤嚼完了一桶爆米花。

其实对于电影,我本身没什么感想,也不是原著粉,就是随个大流,朋友圈里什么热门就看什么。但是看完以后,我还是感到深深的后悔,因为王德全教育了我半个小时,我国法律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国家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发掘,盗掘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古文化遗址、古墓葬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我保证绝不向片中主人公学习,洁身自好,拒绝盗墓,远离一切违法犯罪行为。

心好累。

我干嘛不买《摇滚藏獒》呢。

23.

之后,我们又陆陆续续约会过几次,没什么新意,就是吃饭、吃饭、吃饭。当然我想要干什么王德全也会陪我去,但他本人压根就没有长浪漫细胞这种东西,一板一眼就像完成任务,有时候还不如不带他。

可是我也这个年纪了,早不是毛头小子,需要的不是浪漫而是踏实。就这点来说,我越跟王德全接触,越觉得其人人品相当靠谱。

比如有次我们在地铁站里,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使出吃奶的力气,拎着个26寸的大旅行箱一步步往楼梯上挪,王德全二话不说,直接拎起箱侧的把手就给她提上去了。还有一次在公园,遇到一个父亲粗暴打骂哭闹不休的孩子,路人纷纷侧目,只有他上前劝阻,发现孩子是中暑,还送了他们一瓶藿香正气水。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那个不离身的挎包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这种人放在现代社会可能会被很多人嘲笑,我却觉得,他多管闲事的样子是很有魅力的。

也没什么好磨叽,既然我们是相亲,那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处对象来的。现在,我有了想抓住这个男人的想法。

当然不是说我现在就爱他爱得情深似海,矢志不渝,那未免太假了。但我挺喜欢他这个人,愿意了解他,愿意走进彼此的圈子,愿意努力试着一起生活,这就是个很好的起点。

然而这不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相对方,对方也在相我,我还不知道王德全的想法。如果对方没意思,那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另外,性冷淡这个毛病,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

随着我们的接触越来越深入,我觉得这个事实不能够一直瞒下去,还是及早坦白为妙。

不能怪我一早不说,这个坦白阶段是有讲究的。最开始不熟的时候,当然不好随便告诉别人这种隐私,拖到最后感情甚笃了再承认,未免又因欺骗而徒增痛苦。现在则是承认的最佳时期——双方互有好感,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但又还没有投入太大的感情成本,可以及时抽身。

但是怎么样向王德全坦白,却让我为难了。

24.

道理上讲,要坦白很简单,就算当面说不出口,发个微信都行。问题只在于,我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总不能好好地吃饭聊天的时候,突然来一句“我是性冷淡”吧,太有病了。

散步的时候也不太合适,大庭广众,路人往来,不够隐蔽。

单独约他出来一趟说这个事……会不会又太郑重其事了,王德全工作也挺忙的。

这么一拖二拖三,过了一个月也没有找准机会。说来说去,我还是不敢张口,临阵认怂。

别看我总是拿自己的缺陷调侃自黑,内心深处,其实相当在意这件事情。以前跟学弟刚分手的时候,我并不是没有试图挽留过那段感情,但他坚持认为,是我不够爱他。我无法反驳,却一连半月夜不能寐。

这是我的软肋,是别人戳不得的痛脚。

结果说故人,故人便至,这天我去见杂志新的广告合作方代表,意外发现竟然就是学弟,我前男友。

那时的健气男生,如今西装革履,被社会磨去了生涩和稚嫩,多了老练与圆滑。见到我,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但该谈的合作,一点也不手软。其实我倒欣赏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拉完锯子便想回去,他却又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饭。

我没有和前任继续做朋友的气量,不想答应,最后各退一步,到楼底下咖啡厅叙了一会儿旧。

虽然一开始意兴阑珊,但回忆了许多大学往事之后,我也不禁陷入感慨惆怅,当年气血方刚,风华正好,现在人都已经变了模样。

最后他突然说,“那时是我辜负了你。”

我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学弟看着我说:“不,没过去……其实我一直忘不了你。”

我眨了眨眼睛,这是怎么个意思,要跟我复合的节奏?

我提醒他,“你现在能接受不上床了?”

“不能,”他说,“我是男人,当然有正常的生理需要,但是我可以保证,精神层面上,我最爱的人永远是你……”

这个人,太无耻了!这是摆明要跟我有精神恋爱,又要肉体出轨的意思?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怒视着学弟,他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还道,“真的,你总是这个样子,没有男人能忍得了你的。”

我不忿但又有些心虚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有一个对象呢。”

“哦?那他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

不擅长说谎的我只能沉默,学弟于是得意洋洋。

他离开以后,我沮丧地坐在座位上,不想站起来。其实有一点他说的也没错,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介意呢,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另一半无欲无求吧。

我不再琢磨措辞,直接拨通了王德全的电话,决心快刀斩乱麻,换一个痛快。

“喂,王哥?”

“是我,什么事?”

“我有一件事要向你承认。”

“你说。”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是性冷淡。”

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潇洒,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我平生最大的勇气。

那边明显沉默了,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怎么想?”

良久,他道,“这个问题啊……我现在很难回答你。”

我握着手机,好像是在等待审判,手不听话地微微颤抖起来。

“通常男子性欲低下的情况,如果是虚证,主要为肾阳亏虚或者肾气不足,如果是实证,则一般是肝气郁结或湿热蕴结,并且也不排除一些境遇性情况,也就是像西医所说的,是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呢,还是精神性因素主导的呢,光凭简单的描述,我是没有办法来断定的。”

“…………哈?”

“这样,你得空的时候,可以到鹤松堂来一趟。你不要嫌麻烦,我们也必须要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才能准确负责地诊断一个病人。放心,虽然你有点气血不足,但我初步判断这不是主要病因,也可能是情志病,总之,要等看过才知道。”

“……啊……好。”

“还有别的事情吗?”

“不,没有了,麻烦你了王哥。”

“没事,别跟我这么客气,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

“好,那你先忙。”

然后我们就这么,收线了?

25.

我选了一个王德全坐诊的日子来到鹤松堂,却没有给他打电话,坐在大厅里一边看小朋友打闹一边发呆。

人到了诊所,心里却还在犹豫。

其实我不觉得中医对我的心病能有多大用,以前心理医生也看过,倾诉来倾诉去也没治疗出个之所以来,后来不了了之。

王德全的态度,一方面让我宽慰,另一方面却又难免令人犹疑,对方是否只把我当普通朋友和病人,才有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

唉我竟然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

冷静一下,王德全对我来说也只是相亲对象而已啊,天天早睡早起!用中老年表情包!名字还这么土!难道真要跟他过一辈子吗!

当初我看到这个活不过五集的名字,可是笃定我们绝不能成的!

啊好烦,为什么我要坐在中医诊所里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问题啊。

大厅两边都是宽敞的休闲区域,设有沙发座椅和杂志架,前台助理见我没有挂号的意思,也不催我,还倒了杯柠檬水过来,顺便递上一本宣传手册,告诉我有需要就找她。

我在沙发上坐着,心不在焉地翻着小册子,寻找王德全的名字,想看看他的主治方向。

一遍翻过去,没有。两遍翻过去,没有。三遍……

等等,我在这儿纠结半天,是不是压根来错诊所了?

我这才打电话给王德全,问他们鹤松堂一共开设了几个诊所。

“只有一个啊。”他说,“你是不是要过来?”

我说已经到了,正在大厅。

他留下一句“我现在出来接你”便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王德全大步从里面走出来,脚步虎虎生风,白大褂后摆飘飞,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顿时把刚刚的疑虑抛到九霄云外了。

名字土又怎样,中老年表情包又怎样,早睡早起又怎样,可是他帅啊。

这气度导演能安排他活不过五集吗?

王德全在前台助理那儿签了个名字,加了个号,便带着我往他诊室走。

我手里还拿着宣传册,好奇问道,“王哥,你的名字怎么不在这上面?”

他低头看一眼,笃定道,“在上面啊。”

“真没有。”我展开给他看,“在哪儿呀?我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

王德全停住脚步,推开左手边一间诊室的门,把我让进去坐下,拿过宣传册,刷刷刷翻到某一页,放回到我手里。

我定睛一看。

“王临渊。主任医师,中医博士,毕业于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系,师从××教授,擅治内、妇、儿科疑难杂病……”

“可这不是你啊?”我不明所以。

“嗯?”他探过头来看了一眼,“你不知道吗?那大概是介绍人忘记告诉你了吧,毕竟大家平时喊我德全习惯了。”

王德全从皮夹里拿出身份证给我看,赫然“王临渊”三个字一分不错,“我身份证和医师资格证这些上面,使用的姓名跟平时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了。

“所以……为什么你要用两个不同的名字?曾用名吗?”

“准确地说,临渊是我的名,”他理所当然地说,“德全是我导师取的字。老派人的作风,名只有父母长者才能喊,平辈之间一律以字相称。上学的时候,我们师兄弟都有导师给的字,慢慢叫开了,叫习惯了,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

说起来……他师从的××教授的确是几乎家喻户晓并且你不好意思问现在是活着还是已经作古了的人物,这个做派似乎可以理解,只是难为王德全顶着这个充满历史年代感的字这么多年。思及此,我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微妙而同情了起来。

“其实王哥,”我试探着问,“你有没有跟你老师提过……能不能换个更,呃,与时俱进一点儿,不,就是更普通一点儿的字?”

“我提过。”王德全认真道,“‘德全’出自《内经·素问》里‘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按照歧伯的说法,符合天道者才叫‘德全’,我问导师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但他说,‘临渊’是危之象,所以取‘德全不危’之义,很贴切,不用改。”

我迷惘地点头,“啊,这样啊。”

他却忽然露出了谜之微笑,“其实在我们这些学生里,我导师一直是最偏爱我的。看出来了吗?”

“……应该是……看、看出来了吧。”我目瞪口呆,思索良久,终于小心地开口,“总之……你们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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