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卫忠心不二

段钺死的那天,长安城飘了一场大雪。

六月飞雪,连老天都在为他鸣冤。

可惜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卫。

谁会在乎一个暗卫的贱命呢。

他低头看了眼衣襟那一口黏腻黄痰,叹口气。

这是今天第七个从他身边经过并唾弃的人。

今日靖王府大喜,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迎娶大周朝名满天下的第一郡主过门。

所有人都喜色满面。

只有他一身单薄囚衣,鲜血淋漓,罚跪在冷硬的钉板上,膝盖骨被钢钉刺出细细密密的血孔子,冷雪中如风催枯枝。

来往宾客对他指指点点,神色莫不讥讽。

长安这几日的笑谈:靖王府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暗卫,不仅对主子生了龌龊心思,还胆大包天到想去刺杀准靖王妃。

幸而靖王英明神武,识破奸计,将这小暗卫擒获。

据闻这奴才已经被废去一身武功,挑断手脚筋,酷刑折磨了许多日。

据闻靖王今日特意将这奴才罚跪在这里,便是要用他的命震慑宵小之辈,为准王妃立威。

据闻靖王爱惨了准王妃,深情厚谊,羡煞旁人。

啊呸。

只有被这男人虚假面孔欺骗过的段钺深知,靖王他谁也不爱。他爱的只有自己。

吉时已过,拜堂礼成。

新人是位高权重的王爷和郡主,无人敢闹洞房。

但大喜日子怎能不热闹一番。

于是靖王临时加了场助兴节目。

他吩咐暗卫将段钺带上来,交给新过门的靖王妃处置。

段钺被自己以前的兄弟拽着头发,一路硬拖过来,随手丢在堂上。

他本想体面一点,自己走过来,但他兄弟叫他老实点,别逼他动粗。段钺才只好束手就擒。

他兄弟对他可真好啊,生怕他不秃顶,使劲扯他头发。

段钺揉了揉剧痛的头皮,从地上艰难爬起来。

他一眼就瞧见靖王和靖王妃身着一袭朱红华贵喜服,牵手坐在正堂上相敬如宾的和睦之景。

谁看了不称赞一句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段钺却笑了一声。

一条披了人皮的狗,他就是再像个人样,也还是条狗。

旁人都以为靖王罚他,是爱护靖王妃,想替她出气立威。

可段钺知道,这男人只是想看他被羞辱、被折磨的惨状。

他不过就是想看他痛哭求饶。

段钺才不会让他看。

他是暗卫,但他有尊严。

靖王眉目冷淡,左手支颐,慵懒靠在太师椅上,薄唇轻启就是一声低沉威严的质问:“段十六,你可知错?”

段钺眼中冰凉,盯着他不做声。

他根本说不出话。

嗓子早就在几年前被这人哄骗着吞了火炭,烫哑了。

这男人想要一条听话的狗,能不能说话他根本不在乎。

段钺朝他龇牙,做了个“滚你妈”的口型。

靖王低低笑了一声。

他并不在意,甚至觉得有趣。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贱奴才。”他道,侧首对靖王妃勾了勾唇:“王妃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这老狗比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一双潋滟桃花眸,笑起来简直比长安最名贵的美酒还要醉人,眉梢眼角都是春意风情,能叫天下所有女子心甘情愿为他去生去死。

靖王妃和他对视,脸上泛起嫣色云霞。

她怎么好直说自己想将这小贱奴千刀万剐呢。

那显得她多恶毒。

她执起喜扇挡住半边花容,笑得娇羞腼腆,说自己不懂这些,不若交给诸位宾客定夺。

这招妙极了,筵席中多的是义愤填膺的看客,能替她兵不血刃处死这奴才。

一个说:“此等心比天高的贱奴,就活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一个说:“死多便宜?不若砍了手脚,绑了铁块叫他浸猪笼去!瞧他下辈子还敢不敢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丑事来!”

还有一个说:“廉耻?这么个只会伺候男人的淫物,他懂什么叫廉耻?就是窑子里教出来的腌臜女人也没他这般坏的!”

叫嚣的几位皆是靖王妃闺中好姐妹。

靖王妃在一旁娇嗔:“叫你们拿主意,看你们说的什么荤话,快住嘴,可别让王爷生气了!”

仪态优雅的贵女们纷纷巧笑,眼波流转。

段钺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在她们娇俏的面容上一一掠过。

他想不通那一张张呵气如兰的朱唇里,怎么能吐出如此恶毒的言词。

他也懒得想,反正他不喜欢女人。

而且他就快要死了。

最后靖王妃几番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将他浸猪笼。

但她又很不忍,还嘱咐暗卫道,莫砍手脚,莫伤性命,只叫他尝些苦头认错便好。

多善良大度的王妃,所有宾客都在称赞她,连靖王看她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深情。

段钺也觉得这个主母其实很不错。

如果她能不使诡计陷害自己,那就更好了。

下人很快抬上来一只脏黑的竹笼,一股子腐臭味。大概是用来养猪的。

段钺被自己兄弟一脚踹了进去。

疼死了。

他兄弟干嘛这么粗鲁。

段钺躬起腰缩在笼里直抽搐。

靖王唇角噙着笑意,一副斯文败类模样,好整以暇欣赏他的痛苦和屈辱。

段钺耷拉着眼皮和他对视,说不出什么心情,好像很难过,好像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连续半个月的酷刑已经叫他心底麻木了。

一片雪飘下来,落在他眼睫上,化作雾气朦胧了他的眸。

他恍然瞧见了自己刚从暗卫营出来的光景。

圣上吩咐他们各自选一位主子伺候。

彼时靖王还是个小皇子,挑着双艳丽桃花眼,像只傲娇小孔雀似的站在那儿花枝招展,笑得可勾人了。

皇族十六玄卫,各个都是顶尖高手,只追随强者。

靖王又娇又弱又不受宠,没人愿意去服侍他。

只有段钺被他美色晃花眼,不争气地走向他。

他还很矜持,朝段钺伸出尊贵的小嫩手,绷着脸训诫他:“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需谨记,切勿背叛,否则本宫可不饶你。”

末了娇哼一声。

真招人。

那时段钺太天真了,被他容貌欺骗,拿他当需要呵护的小娇花。

现在才恍然,这分明是个老狗比。

他那句话真正意思是:一荣我荣,一损你损。敢不听话,弄不死你。

都怪他醒悟得太迟,还真心实意免费替靖王当牛做马那么多年,亏大发了。

段钺心疼得滴血。

他想自己都快死了,不收点利息实在说不过去。

雪停了,风止了,云中金辉撒落。

是个下黄泉的好时机。

段钺眨眨眼,抿去眸底雾水,几乎是眨眼间便运气冲破竹笼,对抬着自己去沉塘的兄弟毫不留情狠踹一脚,趁众人尚未回神之际,如离弦之箭般疾速冲向喜堂那一对新人!

靖王动也没动,姿态慵懒,勾着唇看他像个耍猴戏的一样蹦跶。

他定以为自己想刺杀他。段钺轻蔑地想,他才不是。

他是暗卫,忠诚无二。

他只是要在自己死前,为他的主子除去这最后一个生死大敌!

靖王妃,赵景幼,圣上派来的眼线,太子的入幕之宾,三王爷的盟友,七皇子的至交。两面三刀,暗中下毒,处处陷害,心狠手辣!

此女不死,主子必受威胁!

段钺指尖一挑,发髻散落,银刃落进掌心,不带一丝犹豫,眨眼刺向靖王妃喉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