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树当场呆立,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她缓缓放开和宁连城缠在一起的手,往前走几了几步,仍有些不敢置信地轻轻唤了一声,“远东?”

纪远东的目光在宁连城和青树靠在一起的身体上闪动,再看向青树时,已经迅速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并不见过于热切或是哀伤,道了一声,“青树,你好啊。”

这一声再正常不过的问候,却迅速催下了青树的眼泪,可是宁连城还在身边,她如今可总算会顾忌身边这个人的心情了,不愿被他误会,可她不是圆于世故的女子,这种场合并不知如何应对,因此,眼角的水意虽然弥漫不去,却被坚强地忍在了眼眶里。

宁连城显然也有些惊愕,这些天来他花了不少人力在寻找纪远东这件事上,可是……这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有时他甚至怀疑纪远东是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某个角落直接被拖去烧了,要不然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搜不到呢?而现在……竟又出现了,带着那欠扁的虚弱的微笑,他看了眼青树,偏偏她就吃这一套。

眼前两人凝视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了,宁连城不得不出声提醒,“青树,贵客来了,怎么傻站着?”又转头皮笑肉不笑地打个招呼,“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纪远东微微点头,“还行,多谢关心。”

“那您今天到这儿是有何贵干啊?”宁连城话里的讽刺甚至懒得掩饰,青树有些尴尬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宁连城瞄也不瞄她一眼,因此她眼中的警告他是半点没接收到。

“我想,这不需要您来过问吧?”纪远东甚至浮起一个微笑,宁连城看在眼里简直挑衅至极度。

“那您这……”

青树受不了两人“您”来“您”去的阴阳怪气,而且她深知,论口舌之利,纪远东是远远扛不过宁连城的,她不想看到更尴尬的场面,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她真的不是一个擅长圆场的人,她只是凭着直觉,硬生生打断了宁连城的话,“远东,你看过连澄没有?”

宁连城瞥了青树一眼,嘴巴动了两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却涌起来大股大股的不爽。

纪远东淡淡地说,“看过了。”

“你知道她的情况了?”

“嗯。”

青树有些不敢置信他的平静和冷淡,“她有了你的……”

“不是我的。”

短促的否定让青树呆住了,宁连城低咒一声就要冲上去揍他,拳头都快撞到他鼻子了听到青树的尖叫,“宁连城!”

他怕她出事,把拳头收回来,转头想看她,青树却咚咚咚跑到他身前挡在纪远东前面,“你干什么!”

宁连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闪开!”

青树的眼里有乞求,“……连城,不要这样。”

若是平日,她这样看他,这样哀求着跟他讲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她的愿望的,可是一想到她是为那个人,不免怒极。

他看着纪远东“小子,你能耐了啊,这么久不见,躲在女人背后的功夫越来越到家了。”

纪远东也笑笑,“过奖了,不敢当。”

宁连城眯起眼,当下朝青树低斥一声,“给我一边去!”

青树见他脸色都变了,知道是真的火了,心里也有些害怕,她知道他对纪远东恼恨已久,巴不得找个机会去教训他,如今他送上门来,他能有什么反应可想而知。可是远东打小就是文质彬彬的人,而他……和这样的野蛮人对上,吃亏的是谁根本毫无悬念。

青树急得快哭,宁连城已经绕过她,一拳打在纪远东脸上。

那一拳丝毫没有留情,纪远东被击倒在地,他吐出嘴里的血腥味,也不做反抗,只冷冷看着他,眼睛里有挑衅,可是宁连城哪是个能被人挑衅的人,当下拳头就挥过去。

“不要打了!连城,不要打了!”青树想上前拉住他,可是他的动作太狠太快,青树也顾忌到自己的身体,不敢妄动。

忽然间有人冲了过来,身体挡住纪远东的头脸,宁连城也因为之前怕青树会搅局,所以格外注意周围,见有人冲过来,生生煞住拳头。

却是泪流满面的阮连澄,回过头冲兄长哀求:“哥……不要打他。”

宁连城看着妹妹,许久才说,“你起来。”

阮连澄只哀求说,“哥……”

宁连城叹口气,站起身来,也把她拉起,纪远东已瘫倒在地动弹不得,满脸血污甚是吓人,青树看了很难受,走过去刚要把他扶起来,宁连城便是一声怒斥,“你过来!”

见青树不理,便伸手拽她过来,青树狠狠甩开手臂上的手,也不看他,只蹲下来,想伸手探视,可纪远东头脸上没一个好处,她的眼泪滴下来,落到他脸上。

纪远东的眼眶早就肿起来,连睁开眼睛都是困难,他依稀看到青树的脸,虽不看清表情,可是有水迹不掉滴下,落入裂开的伤口里,丝丝抽痛,纪远东却笑了,“傻瓜,哭什么。”

“我去叫医生。”

纪远东却拉住她的手,“没事。”上一次这样亲近的距离,仿佛是在很久以前,又仿佛就在昨天,他有些贪婪地想看清楚,可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远东!远东!”他听见她焦急的呼唤,他想告诉她不要担心,意识却渐渐模糊了。

这里是高级病房,人很少,可是刚刚那顿喧闹动静太大,把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吵了过来,见地上躺了个满脸血污的人,有条不紊地实施救护,一会儿纪远东就被抬到推车上,青树要跟过去,却被宁连城拉住。

她沉默地要挣脱他,却被更紧地拉住。

“为什么……”他讲了一半,沉默着,青树看着他,“为什么每一次他出现,你就看不到我了。”

这样讲来,语气不是不悲凉的,青树心里一动,可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打人,真的很难让人接受,她久久看着他的眼睛,最终还是软化了,“你对我,就这么不信任吗?”

不是对你不信任,是我对自己没信心,怕自己不够好,不够让你永远只看着我。

这样卑微的话永远只能潜藏在心底,不会让她知道,可是她好像光看着他的眼睛,就懂了。

拉过他的手,手背关节处红红一片,青树叹口气,打人的手也会痛吧,她把脸贴在他手背,低声说,“以后别这样了,他不欠你什么。”

他把她抱住。

那边手术室的情况却不太好。

阮连澄原本是一起跟过去的,后来回来找他们,看见兄长只怔怔掉泪,连话都说不好了,宁连城和青树心有疑惑,待到手术室那边,有医生出来解释,才知道果然不是好事。

医生说,因为刚刚患者被攻击的是头部,所以先照了CT,结果发现他脑子里有个肿块,具体结果,还要等进一步的检查。

青树简直要瘫了,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会不会出人命?然后就很惊惶地看着宁连城。

宁连城眉头紧皱,他对自己出手还是有分寸的,顶多把纪远东打个脑震荡,可为什么他脑子里会有东西,也很难理解。

阮连澄已经泣不成声,青树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只盼手术室上方的灯快点熄灭,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各怀心思,直到手术室门重新打开,阮连澄冲上去,连声问着,“他怎么样了?”

为首的医生摘下脸上的口罩,却没有给什么确切的答复,只说,“情况有些复杂,我们需要开专家会诊。”

阮连澄不死心,揪着医生的袖子不让他走,“怎么会复杂?你们进去了这么久,有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吗?你们这是什么医院!”

医生有些不悦耳,不过进手术室前就已经知道这一家子的背景,心里再不耐烦,面上仍客客气气地说,“具体情况,等专家会诊后会告诉您。”

“什么专家会诊,我现在就要知道!”

宁连城走过来握住她的肩,“连澄,冷静点。”

医生在他示意下快速离开,阮连澄看着兄长,泣不成声,“哥……他到底怎么了?”

宁连城眉头深锁,“在国外的时候,你们医生是谁,马上联系。”

阮连澄抽泣着拿出手机,抖抖索索地按着按键,那边的回应也十分茫然,显然是不知道状况的,不过答应查一下纪远东是否曾在哪家医院留下过就医纪录。

那边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纪远东的资料,情况糟到不能再糟,医院的专家们比对着几个月前和刚刚拍好的CT,语调冷静地告诉他们,纪远东的脑子里有一块直径近四公分的恶性肿瘤,所幸扩散速度并不快,只是肿瘤边缘有近两公分长的绒毛状组织,大脑的结构非常复杂,如果要完全切除,手术风险非常高,植物人,失忆……这种结果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

青树坐在会议桌的最末端,木木地靠在椅背上,她看着会议桌上的人影,还有快贴满一整个墙壁的CT胶片,专家们比划着那些黑洞洞的图象,快速地把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结果宣告出来,青树瞪着那面墙,那么可怕的东西,远东的生命,正在被那么可怕的东西吞噬?她摇摇头,不会的,远东不应得到这些。

他是……那样一个……

青树流着眼泪,用手指默默拭去,她无法像阮连澄那样歇斯底里的痛哭,自己早就失去了资格不是吗?可是心如刀割。

青树看着坐在会议桌前端的两兄妹,有那么一瞬间,怨恨拔地而起,宁连城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碰触到她的目光,几乎是惊痛地变了脸色。

青树见他这样,到底不忍心,垂首黯然。

纪远东的手术安排在一周后,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医院会联系国际上做这种手术的顶尖专家,确保手术风险降到最低。

青树听着他们的安排,强逼着自己相信最乐观的结果,阮连澄一直在哭,青树叹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

到晚上的时候,纪远东还没有醒,青树和宁家两兄妹静静待在他的病房里,阮连澄终于不再失控,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棉签湿润纪远东的嘴唇,拿起他的手贴在颊边轻声低喃,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眼泪强忍在眼眶里,那个样子,让人不忍。

宁连城终于自窗边转身,劝妹妹回家好好休息,阮连澄摇摇头不肯,他也不多说,只让医院在屋里多加了一张小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准备带着青树离开。

青树眼中有着犹豫,宁连城抚着她的腹部问她,“你连宝宝也忘记了?”

青树想,自己是再没有什么立场了,转头看了眼病床上苍白的纪远东,跟着他离开。

车子刚出地下停车场,青树转头跟他说,“带我去别的地方好吗?”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说,“想去什么地方?”

青树想了想,“随便。”

最后他们停在一个灯火稀疏的码头,青树目光复杂地看了宁连城一眼,打开车门走出去,看着江面倒映着对岸细碎的灯光,轻轻叹了口气。

宁连城在车里看着她寥落的背影,这是第二次,他在这样的时间,来到这个码头

第一次的时候,他尾随她过来,见证了她和纪远东彻底分手的全过程。

那天的风,也是这么大,她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知道说了什么,纪远东只拉着她不让她走,后来她似乎哭了,纪远东抱着她吻了很久,两人当时的纠缠看得他心头火起,恨不得马上现身活剐了这两人。

后来她一边哭一边跑着离开,留下纪远东西一个人独自坐在江边,他深深看了一眼江边寥落的背影,心头的那块大石终于安然坠下。

宁连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带她重游故地,江面的晚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起起伏伏,他拿着自己的外套下车,走近她,披在她肩上,再用双臂裹紧。

“那天晚上,你也在,对不对?”

她的眼里倒映着黯沉沉的江水,似乎只要轻眨一下睫毛,那些轻轻颤动的江水就会溢出。

他把她裹得更紧,脸贴着她的脸,“又恨我了,是不是?”

她柔肠百转,终于转身,眼泪汹涌而下,双手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膛,“为什么还要带我过来!恨你!恨死你了!”她在他怀里号啕大哭。

他只紧紧搂着她,哑声说着,“那不行,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过爱我,只爱我,不许说话不算话,你……你要敢再恨我,我饶不了你。”

青树的心被他弄得酸酸涩涩的,他是越来越会让自己心疼了,可是纪远东,纪远东……青树复杂的心情难以排解,竟然一口咬在他肩上。

大概是真的痛,他的手一紧,差点勒得她喘不过气,

青树到底还是心疼他的,轻轻松开嘴不作声。

“你放心吧,他不会死的。”

青树紧紧抱着他,“真的吗?”

接下来的日子,纪远东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阮连澄无微不至地照顾,纪家的父母也得到通知赶过来,病房里整天人影憧憧,青树每日都去看望,人多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看一眼,人少的时候就静静坐一会儿,有时候纪远东醒了,看到她坐在墙壁一角,便相视一笑。

待他精神好点了,纪家父母把手术的时间告诉了他,没想却遭到拒绝。

阮连澄哭着求他,父母亲老泪纵横,亲朋好友都来劝他,却始终扭转不了他的心思,再多说,便疲惫的合上双眼,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阮连澄找到青树,让她劝劝纪远东,青树摇摇头,关于他的决定,说实话,她也很震惊,早在私底下劝过,可是,他是铁了心不想做这个手术,也许,也许他认为……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吧?

阮连澄喃喃地说,“青树,你和他分开太久,连他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当我不知道吗?他是怕丢了属于你们的记忆,他怕成了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你……”

青树震惊,她推开病房的门,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长久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睡容。

似是睡梦中有所察觉,纪远东缓缓睁开眼睛,见是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青树,你来了。”

青树把枕头垫高,扶他靠在床头,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纪远东眯着眼看着窗外,“今天天气似乎挺好,我们出去散个步吧?”

青树点头,推了墙角的轮椅过来,扶他坐上,推而而去,阮连澄原本是坐在走道边的休息坐位上的,见有动静,赶紧站起来,见青树推了纪远东出来,不由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拐过电梯厅,不见了。

青树推着纪远东下了电梯,进了住院部的小花园里,大概是天气好的关系,花园里坐了不少病人和家属,有的欢欣,有的愁苦,各人有各人的心情,青树把轮椅推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停下来。

纪远东闭着眼睛仰头迎着太阳晒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问她,“青树,我听说,你有小宝宝啦?”

青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也从来没想着要瞒着,便笑了笑,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是啊,两个多月了。”

“可以让我……摸一下吗?”纪远东有些犹豫地问她。

青树走到他面前,“当然可以啦。”

他把手掌贴在她的腹部,接着放下来,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一会儿。

青树一笑,“现在太小了,还没有动静,再过两三个月,小手小脚都长开了,动得就厉害了,那个时候你再听听,还能听到心跳声呢。”

纪远东不语,后来只轻轻地问,“辛苦吗?”

青树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后来告诉他,“只希望宝宝长大了,不要太辛苦。”

他笑笑,“放心,不会比我们更辛苦了。”

一句话却勾起了两人的沉默,纪远东把腿上的毯子放到草地上,“青树,坐下来,小心累着。”

青树把毯子铺好,坐下来,他也离开轮椅坐下,两人晒着太阳,纪远东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气,“累了吗?上去休息吧?”青树说着就想扶他起来。

纪远东摇摇头,“就在这儿,难得的好阳光。”

青树指了指自己的腿,纪远东会心一笑,也不客气,直接就躺倒了枕在她腿上,闭上眼睛,很快沉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纪远东只看到她的下巴,眼睛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微微一动,青树低头看他一眼,又抬起头,轻轻地说,“远东,动手术吧。”

他没有讲话。

“把一切都忘了也好,这辈子,我们没有缘。”

晴空万里的午后,他的脸上突然落起了咸涩的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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