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落之时,蓉城这座繁华的城市披上了厚厚的雪白袄子,今年的天格外冷,冷到大街上都无人影。
在宁易街的最东面是当朝大将军凌复的府邸,门口那两个石狮子极为气派,只是头上盖了不少的雪,有穿着青灰袄子的小厮拿着扫帚清理,这石狮子很快恢复了原貌。
小厮不停搓手哈气,嘟囔抱怨着:“这大冷的天整这些麻烦事干啥。”
另一人脸也冻得通红,“行了,今年天寒,那吴芙山上更寒,大小姐身体本就差这才回来将养,再抱怨小心被将军听见。”
抱怨的小厮不敢再说,只是表情还是不服,泄愤似的将扫帚上的雪敲落,转身正准备扫台阶,却发现有人站在门口,他吓一跳,瞅见来人是谁后心里又安定下来,十分敷衍地行礼:“二小姐。”
也不等二小姐说话,他自顾自做起自己的事。
大将军凌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正室所出,虽为天干却因早产先天不足一直在吴芙山上养病,二女儿为妾室女,同样也是天干,但愚钝不受人喜爱。
凌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感觉让她的意识逐渐回笼,四周没有熊熊燃烧的大火,四肢百骸只有不断的冷意而不是难捱的疼痛,她抚上自己的右手,突然笑出来。
手眼俱在,这不是梦,她重生回到了自己十八岁的冬日。
十八岁……多么遥远的时光。
“小姐!二小姐!”
春桃的声音从远处逐渐靠近,随后一件大氅批在了她的身上,清秀的小丫鬟仔细将她脖间的绳子系好,随后开启了一贯的喋喋不休。
“小姐真是,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些,您病还没好全,胡大夫交代要休养。”
“就算挂念大小姐也太早了些,大小姐还要过两日才回呢。”
“唉!小姐您怎么哭了?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不说了!”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苍白的脸上落下两行泪,可神情却是笑着的,不知为何春桃很慌,仿佛她一个没看住小姐就要离开她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惶恐之下小丫鬟的动作更显笨拙,她慌乱下拿起自己的衣袖擦拭主子脸上的泪水。
没人能理解凌悦此刻的心情,像是做了一场十分真实的噩梦,梦里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失去右手和眼睛,春桃死在冰冷的湖水中,然而一睁眼什么都在。
“春桃。”
“小姐?”
看着春桃如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大眼睛,凌悦擦擦眼角又要溢出的泪水,撒谎道:“这氅上的毛都戳进眼睛了。”
春桃信以为真,她自责道:“是奴婢考虑不周。”
凌悦轻笑:“扶我回去吧。”
不同于外面的冷清,府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至于生病的二小姐则被他们完全忽略。
春桃毕竟年轻,许多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就差在脸上写“我不开心”这四个字。
凌悦戳戳她的脑门,好笑道:“做什么这个模样。”
与热闹的众人渐行渐远,春桃见周围无人便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小姐您病重差点没了性命,将军问都不问,明明您也是府上的小姐。”
凌悦倒是不在意,且不说嫡庶有别,而她为了保全自己一直保持平庸,被人不喜也是正常,若是换句话说如今这个处境倒也让人满意。
风雪被隔绝在屋外,春桃见炭火快熄又麻溜添了些,橘红色的火星在黑炭表面蔓延,屋内温度逐渐升高,凌悦看着火光有些入迷,她又想起了那把大火,火势那样旺,平日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都t有了模糊的影子。
叱咤疆场的大将军没有死在敌人手中却死在自己的君主自己的爱人手上。
毒酒侵蚀下她已说不出话,唯一完好的就是听觉。
在燃烧的嘈杂声中,陆薇莹憎恶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凌将军,你不该心存妄想。”
凌将军三个字让凌悦猛然吐出一口黑血,她寻着陆薇莹的方向用仅剩的左手费力靠近,最后她终于能够摸到对方衣角,毒素已入肺腑她所做的每个动作都是缩短自己的生命,可她不甘心,吃力地挤出那几个字:“为、什、么!”
往事历历在目,她说等边疆安定便完婚,她说她会是最美的皇后。
她会动作轻柔抚上她受伤的眼睛,语气满是心疼,会责怪自己,会说:“如果不是我,悦悦就不会失去它。”
可一切落定,却是一杯毒酒和她凉薄的一声“凌将军”。
火焰还在燃烧,面前模糊的人影应是蹲了下来,凌悦下意识抬手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将她扶起来,可失去利用价值的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的手被一把打开,陆薇莹话中的嫌恶更深,像焠了毒的刀刃在心上开了一个又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凌将军这样恶毒的人也会相信真情?真是笑话,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恶心至极。”
陆薇莹声音越来越激动,“若不是你,雅儿怎么会死!那是你的亲姐姐!”
一切都已明了,凌悦只觉得心中悲凉。
那时两国交战,领兵出征的是她的父亲,而她为了军功也随着父亲出征,敌军听闻凌复将军最是疼爱大女儿,派人暗中潜入掳走嫡姐。
敌人将嫡姐押至阵前,问她和父亲:“要城还是要人?”
见父亲为难,凌悦主动请缨要用自己交换嫡姐回来。
凌悦勇猛,敌军自然乐意交换,可就在她走出城门的那一刻,一直低头的姐姐抬头冲她笑了笑随后奋力扑上了敌军的刀刃。
真是荒唐的理由。
凌悦想不到陆薇莹对自己的嫡姐存有这样的心思,也不知对方竟会将怨恨转移到无辜之人的身上。
或许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凌悦磕磕巴巴笑了起来,笑声格外凄凉。
陆薇莹嫌恶走远,恶毒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这样恶毒的人本不值得被爱,但我仁慈不会剥夺你的荣誉,你还是让人敬佩的大将军,我会为你修庙建祠享后世香火。”
火焰灼烧的痛感再次爬了上来,凌悦惊醒才发现自己差点就要握住炉中的炭火,她赶忙缩回手可手上还是起了水泡,春桃端着药进门就见主子手上的水泡,她吓得小跑急匆匆放下药后又抓着凌悦的手瞧,她眼泪都要急出来:“小姐,你还有我,还有张妈妈,不要做傻事。”
小丫鬟以为主子是因为将军的区别对待想不开,但凌悦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这一世她想要的只是复仇而已。
如今的陆薇莹还是不受宠的五公主,住在无人在意的冷宫里。
凌悦摸摸春桃的头:“傻丫头我是看愣而已。”
春桃偷偷观察小姐表情,打消自己疑虑后就擦了眼泪,随后她将汤药端过想要喂小姐喝,可没想到小姐一把端过汤药十分飒爽地一饮而尽,用的还是受伤的左手。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春桃感受不出来。
凌悦整理好心情,她计算着春桃此刻的年龄问道:“你也快十六了吧?”
春桃点点头,她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
凌悦知她在想什么:“也该分化了。”
记得上一世的春桃是分化成了地玄,为此春桃还抱怨了许久,说哪怕是分化成平泽都好,那样就能随着小姐一起上战场。
凌悦总是笑着敲她的脑袋,用长公主开解她。
春桃对于未来很是期待,“奴婢希望分化成天干,这样就能保护小姐。”
心里暖暖的,凌悦分外珍惜此刻的时光,她如同前世那般开导对方:“你成为地玄就不想保护小姐了?”
春桃顿时急了:“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凌悦见小丫头要炸毛也不准备逗弄,只是平静说着:“当朝最厉害的人是谁?”
春桃不假思索:“长公主。”
凌悦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她继续提问:“那么长公主是天干吗?”
春桃脸色一变,支支吾吾道:“是地玄。”
凌悦知道效果已到,她坐回床上笑。
春桃没被完全说服,她收了碗又取出烧伤药给凌悦涂抹,带着一点点不服气嘀咕:“那可是长公主,哪是我能比的。”
凌悦将她的抱怨听了进去,她纵横沙场那么多年从未惧怕敌人的刀兵,可她怕长公主。
容朝建立才几十年,先祖皇帝死得突然没有立储,长公主以血腥手段屠了十余位手足,只留下年纪尚幼的皇子公主当成傀儡。
可朝中总有不安分之人教唆当朝皇帝,傀儡一旦离心就会被长公主清理,连同那背后教唆之人都不会放过,自此无人再敢有异心。
为了扶持陆薇莹上位,凌悦硬着头皮与长公主周旋,好几次差点命都没了,好在她运气不错,总能在关键时刻逃脱。
想起那人清丽含笑的面容,凌悦拢了拢自己的衣衫。
这一世她不会再帮陆薇莹,她只想做自己的大将军顺便复仇。
所以,长公主什么的,就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