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9

仲春,风好,北平的艺展终于要来了。

从沁春园到鼓楼大街,几里路的鞭炮屑浮上屋顶。程家在园子里预定了位置,李琅玉往四周一看,都是有名望的商贾人士,正中央的座儿则是给于和章秘书留的。

冯尚元的节目是压轴,上妆之前穿得十分讲究,只是脸色十分难看。

李琅玉问一路过弟子,才得知是今早开台卜卦不顺,冯尚元掷杯筊连掷三次,都是阴杯。这也难怪了,一般台上吃饭的人逢大演出必要问卦,三次阴杯,便是神佛不准的意思,可这艺展却不是平日表演那样想推便推的。

程翰良身旁是一位广东省银行的处长,两人聊得正酣,李琅玉趁他不注意,悄悄离了座,一路来到表演后台。

后台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个个着华服、涂粉面,掺和成一幅乱哄哄的“浮世绘”。冯尚元站在一张桌前,衣服没换,只打了个白底,但再厚的妆底也挡不住他的躁怒,弟子们被呵斥得胆战心惊,也只有几位老前辈刚上前打圆场。

“吴成呢,吴成去哪了!”冯尚元这时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师父,吴成说他闹肚子,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这狗屁掉链子玩意儿!”冯尚元暗暗骂了句粗,派人一催再催,而一小时过后就得上场,屋子里仿佛放了尊烧火大鼎,闷热闷热的。

“冯班主,让我来替他吧。”李琅玉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冯尚元的面前。

“你?”冯尚元感到不可置信,周围的徒弟也开始小声议论。

“是。不瞒您说,前段时间我在后院练习的时候,也看了几次,吴成在文昭关这一出扮的是守关官吏,词不多,动作也不复杂,救场如救火,冯班主若不信,我给您现在就比划一段。”

冯尚元让他试试,结果还真是词分毫不差,走步也没错。

“师父,让他上吧!”

“对啊,老冯,现在等不了了……”

周围劝说声越来越大,冯尚元咬了咬牙,隐隐觉得邪门,但眼下也没别的招,只好扯开嗓子道:“吴曲,带他上妆!”

不久,《伍子胥》第一场拉开了大幕,台下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程翰良注意到李琅玉还没回来,等了等,依然不见人,遂跟左右打声招呼,便也离开了。此时正是群戏,大部分演员都留在台上,程翰良一路问人,寻到了后台处。

吴曲着急上台,只匆匆给李琅玉画到眼妆便走了,现下屋子里没人,李琅玉只得自己描眉,幸好小生脸,加上大半部分都画好了,其余的不难。

李琅玉细细描摹,面上却是无半分表情,屋子靠墙处放了个箱子,是待会他那一场的道具,救火是假,放火是真,那箱子里的东西早被他偷天换了日。

就在这时,梳妆镜中帘幕被卷起,李琅玉回头一看,看到了程翰良。

“你来干什么?”

“你在闹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质问。

“替冯班主救个场,权当交了前段时间的学费。”李琅玉不慌不忙,仍旧专注于上妆。

程翰良顺势坐到他对面,轻轻松松道:“程家还没这么穷,让堂堂的程家姑爷来以身抵债,更何况这点小钱冯班主也不会在乎。”

“人家只是嘴上不说,指不定心里早连你祖坟一起骂了。”

“我祖上都是孤魂野鬼,现今只有我一人,他骂,算不了什么。”程翰良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许下重诺似的放在李琅玉身上,看得对方不由转过半边脸,心里起伏躁乱不自在。

忽地,李琅玉右手一顿,笔没握好,作势要掉下,程翰良恰好接住了它。

“还我,他们要来催了。”

程翰良却是伸出手,抬起李琅玉下颔道:“太慢了,我帮你画。”

李琅玉对这强硬的举动瞬间不满,还未开口,又听对方道:“不许皱眉头。”语气不重,但却让李琅玉放弃了抵触。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有微小的动作拨乱了空气,木架上有许多小摆置,粉靛紫金的油彩妆盘一字排开,为这稍显凌乱的屋内添了点艳色。程翰良注视着李琅玉,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情绪,“当年师父北平首演,眉妆是师娘帮他画的。”

李琅玉望向镜子,他其实更像母亲,但上妆后的样子却与父亲年轻时无差。程翰良站在他身后,缓声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置身于风口浪尖中。”

这意思不言而喻,李琅玉微微扬眉,突然冲程翰良露出一个笑容:“在我们的赌局还没结束之前,我会保护好自己。”

纸窗外的零星光线投到地面上,屋外有几个下人嬉笑着擦墙走过,李琅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程翰良拿了根干净的笔,蘸了些许水红色油彩,示意对方伸出手。

他在李琅玉的手心里点了几笔,最后绘了个莲花图案。

“什么意思?”李琅玉仔细端凝了小会儿,没瞧出明白。

程翰良将手贴紧他的手背,慢慢握成一个拳,那莲花就这样被握在了掌心之中。

“一莲托生,同生共死。”

程翰良回到台下时,第二幕刚好结束,等了小会儿,舞台旁边终于摆上了第三幕的名字,而李琅玉便在即将上台的一行人中。

《文昭关》讲的是伍员一夜白头,在东皋公帮忙下混出昭关的故事。冯尚元重新换了发套,和几伙人一同上台,三番周转,嗯嗯呀呀地唱了几个回合,终于切到最后一个场景,而李琅玉,身着守城官吏服,踩黒靴,便是这个时候露面的。

冯尚元看到李琅玉的上妆模样后,朝前迈的步子蓦地顿了下来,那厢嘴里的唱词好像被人掐了眼儿,好在是换气的茬,观众没发现其中古怪,可是对冯尚元来说,却如见了鬼煞一般。

太像了!太像了!

他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如此相像的人——这程家姑爷怎生得跟那人一模一样。

他甩了甩袖,佯装围着舞台边缘走步子,大脑里千般思绪一刻不停,两个名字来回徘徊——李琅玉、傅平徽、李琅玉、傅平徽、李琅玉、傅平徽……直到同台的一拨演员离了场,他才逐渐冷静下来。

但事情怪就怪在这个时候,按理说,李琅玉替的是吴成那个官吏角色,这时候早该没戏份了,可他现在还杵在台上,跟他搭伙的人几次暗示,着急地在幕布后催促他快点下来,但李琅玉偏偏一动不动。

台上只有他和冯尚元两人。

冯尚元心一提,暗道莫不是这小子掉链子忘了下去。他瞧了瞧对方,手持刀戟,保持着先前守关的站姿,两眼盯紧了他。冯尚元狠狠压下对那相似外貌的疑惑,决定来个即兴表演,先把这小子弄下场再说。

到底是有多年的经验,这点事冯尚元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见他镇定自若来到李琅玉面前,不费力气道:“这位军爷,天色已晚,将士纷纷回城,你又为何必独自在此?”

这话明得不能再明,只要对方顺水推舟,趁机下台,也不算砸场。

可那一言不发的李琅玉却在此时开了口:“虎兕相逢,等一贼人。”

冯尚元一惊,吊起眼皮,棕色的眼珠子在眶里咕噜滚了一圈,角落里奏乐的师傅们没被告知还有这出,但也瞧出自家班主是打算即兴了,话说这戏可不能干巴巴地只念词,于是心照不宣地配起乐来。

一道响亮的铙钹声适时响起,京胡一横——冯尚元道:“贼人是谁?”

京胡再一横,李琅玉直截了当一个字——“你!”

“你知我是谁?”冯尚元越发觉得不对劲,只能半真半假地演下去。

“北平第一的冯大班主。”话音一落,奏乐的也不禁停了下来,更别说冯尚元本人,此时仿佛针芒刺背。

而底下观众们也开始纳闷,《伍子胥·文昭关》的剧情可不是个这么走向,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我与你何仇何怨?”冯尚元抖着手指颤悠悠地指向对方,心脏如鼓擂动。

李琅玉踱步到他身后,也就是道具箱子的地方。他这回改成唱道:“尊一声冯班主细听端的。曾记得去年秋日广州行,你为令公子被困把话提,查到了货源行踪诡谲难定,我料你冯家烟酒必有端倪。”

这段西皮原板再熟悉不过,词虽改了,但大家伙立马听出来改的是《铡美案》里的一段,于是乐了——“这伍子胥怎么串到包公案去了?”更有一些人以为今年冯家班准备来个旧曲新唱,便纷纷打起精神,等待后续。

李琅玉不顾下面骚乱,接着唱道:“到如今有人来告令公子,为谋暴利贩毒把民欺,我劝你认罪缴货是正理,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这词的意思冯尚元再清楚不过,他讷讷张了张嘴,却无及时回应,缄默时间越长,底下人便越觉得不对劲。

而于秘书等一众官员坐在下面,脸色渐渐严肃。

冯尚元自知不能再等,想着赶紧撇清这事,遂也跟着唱道:“军爷讲话如梦幻,老夫有言听心间,早年下海去行商,幸喜得薄利身荣显,哪知同行相轻小人言,今日凭空罪名把我冠,军爷空口无证为哪般?”

冯尚元要证据,李琅玉便给他证据。只见他揭开身旁的箱盖,好家伙,满满的一箱袋装吗啡,冯尚元大惊,观众也大惊。李琅玉拿出一张带章的字证,正是之前冯乾去河边藏货时交给那聋哑大娘的,冯家的章印清清楚楚。

这下子,冯尚元说不出半句话了,他从李琅玉手上躲过那张字条,是冯乾的字,一泼冰水冲过心脏,他慌极气极。之前他知道冯乾在干这事时便已发了好几通火,自家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冯乾会沾染到这些东西。等到后来,冯家烟酒生意确实因为此牟了许多暴利,他便宽慰自己这事情兴许能藏一辈子,只是大劫大难终究逃不过。

场内的观众声渐渐熄灭下去,于和章从正中央的位子站起来,支了个眼色,一众队伍齐刷刷上台,将冯尚元团团围住。

“冯班主,劳烦你今日多走一趟,给个交代吧。”

这年头干黑色勾当是什么后果,冯尚元自然清楚,他将那张纸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

“诸位,对不住了,今日这戏演不下去了。”

他缓缓侧过身去,看了眼幕后的弟子,又看了眼同行的朋友,再看了眼台下,最后看了眼上方——百鸟朝凤的彩绘屋顶,大红大紫的好寓意。

都说慈母多败儿,只因儿子他娘早逝,他便不忍管教,今日也是食了恶果,不过儿子再不好,债都由老子承担,冯尚元被人押出了门,没有任何挣扎。只是经过李琅玉身边时,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不是程家姑爷,你才是金蝉脱壳的伍子胥。”

因为这么一出“大戏”,沁春园开始清场,于秘书要对里里外外开始彻查,冯家班的弟子都被带到另一个地方集中起来,而前来的观众也被赶了出去。李琅玉卸了妆,园子里已是乱哄哄的一团,他没有去找程翰良,而是往后院走去。

后院是冯家平日练习时的住处,有时也用来存放演出道具。李琅玉推开一件件屋子,翻来覆去地搜寻着。

那根红缨银枪,他得要找出来。

大概进了七八间屋子,李琅玉终于在一钩帘幕后的柜子里找到银枪。他心里难掩雀跃,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嘱托,可正当他转身时,一个重物砸在头上,鲜血顺着额角留下来,渐渐视线模糊,一点点黑下去。

在最后,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来不及分辨,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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