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7

齐老跳河了——这事被齐薇男说得胆战心惊,原来,这日下午齐家门外来了一伙人,穿得有模有样,声称是北平艺展会的,终审时间改到晚上,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跟着去。齐薇男和他父亲也没疑心,带着几大箱子随那伙人上了车,哪知半道上突然变了卦,那伙人将车开到河边,二话不言便将齐老他们赶了下来,还把箱子扔进水里。

李琅玉听到这里便知道坏了。齐老年纪虽大,但也是个犟性子,且不说春天寒气未消,就那把岁数扎进河里也是不得了,当即请了医生一同前去。

一行人忙至深夜,齐老的命总算是保下来了,但问题是天一亮,就得正式终审,暂不论齐老能不能下床,就箱子里的大部分毛猴完成品而言,现在基本毁了。

齐薇男坐在床边抹泪,只道自己当时糊涂,哭哭啼啼有大半阵子。昏暗的小屋子本来就不怎么明朗,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李琅玉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看了下表,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桌边打开齐老的工具箱,齐薇男问他干什么,他说,能救多少就是多少,声音斩钉截铁。

“可是我们肯定没希望了。”女人悲观地望着他。

这事李琅玉自然明白,但他看着这一屋子人,还想在最后搏一搏,“唐三藏取经历八十难,少一难,佛祖还让他通天河遇鼋湿经书,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不是最后一难?”他向来对事执着,不肯轻易罢手,“咱们还有时间,去了至少有赢的机会,不去那才是没希望。”

他眼正气稳,一番话被牵出沉甸甸的分量,好像真能枯木回春似的。齐薇男张了张嘴,面容微微触动,静驻了五秒,最终咬紧下唇,收尽所有阴丧气,直道:“你一个人在这瞎摆弄什么,我教你。”

两人伏在发旧的灯光下,拆拆剪剪,捣腾了大半晚,桌子不长,此时已经被各式工具占满了。李琅玉撑起眼皮拨弄着手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小叶坐在椅上早已睡着,齐薇男中途打了个盹儿,许是累坏了,睡得很沉,李琅玉给她披了件外衣。

屋里传来一阵哮喘,突兀得让李琅玉猛一打起精神,立刻端着药送到床边。齐老弓起驼背,伸出形同枯木的手抓紧他衣角,坚持要起来。

李琅玉软说慢磨让对方以身体为重,奈何齐老也是个执拗的主,红着双眼卯足劲地要下床,晦暗灯光里的残年状,招人可怜。

齐老道,他家从爷爷辈开始做毛猴手艺,扎在北平数十年,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庙会,就算后来战乱也未曾离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去争,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在他这里没落掉。

他说得急,字字都要泣血似的,恨不能一下子全部道出来,咳嗽接连不断。李琅玉垂着眼睑,思绪飘到许久之前,黄衷问他为什么要帮齐老,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就是那双手,那双胼胝厚茧的手,实在太像了,像极了他父亲的手。李琅玉沉下气,道:“您放心,这事有我们。”不是宽慰,是实打实的肯定,“我父亲生前唱戏,与您一样,都是走惯江湖场子的,他说,身怀长技者,上天必不负之。就算山穷水尽、马高镫短,咱们一口气在,那就一定能赢。”

这世界上的事,哪有什么忍气吞声者还能得享眷顾,还不得争个明明白白。

天亮时分,齐薇男搀着她爸上了车,李琅玉陪同他们赶到北平大戏院会场。场内来了不少人,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围了三道,报名的人神情各异,但也无非两种——塞钱的闭目养神,没塞钱的只能眨巴眼。正北方摆了张长桌,坐着三个评审,都是五十岁上下,喝茶聊天嗑瓜子,似乎只是来走个过场。

李琅玉他们是在最后一刻才进了大厅门,其中一评审眼也不搭便说名额满了,意思是别费瞎功夫。

“满了,那我们就挤出来一个!”

“目无规定!”

“哪里的规定?受贿行特权是规定?强征他人住处是规定?还是欺上瞒下是规定?”李琅玉字字发力,诘问得对方口舌打绊。艺展今年浑水人人心里门儿清,然而谁也不肯捅破,但总得有一个傻瓜出头,才能让这事再无隐藏。

周围有人小声讨论起来,其实还是根□□,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李琅玉站在齐老身边,帮他摆好展具,无视那三位评审的蜡黄脸色。他坦然有底气,这种心境莫名熟悉,似乎回到了去年广州的赌石秋会场,饶是开头如何惨淡,最后也能收之囊中。程翰良那时跟他说,别怕,你得相信,你不会输。而现在,他无意识地握住齐老的手说:“别怕,我们不会输。”

四四方方一张台,三个手艺毛猴踩在石墩上,个个都戴了一顶小毡帽。三个中年评委一看,脸色阴沉沉,沐猴而冠——指的是谁?

接着,小房屋、小架子搭起来,四十多个毛猴陆续摆上场,五颜六色,道具小巧精致,不到一会儿,便热闹了,人们定睛一看,这分明是出活生生的前门大街集市模样,还别说,挺像那么一回事。提笼子的,拄拐的,头戴红花的,还有揉面团的,演杂技的,卖烤栗子的,纷纷杂杂。这条大街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拓展,陆续囊盖了北平的几处有名特色,仿佛百家汇场,齐薇男这个时候敲起了京韵大鼓,人们目不转睛,李琅玉紧随其后,半说半唱,唱的是他小时候,他母亲沈知兰教他的北平街名歌谣,家喻户晓,小孩子都唱过。

评委努了努嘴——雕虫小技。

待齐活地差不多了,李琅玉推来展台架子,齐薇男撤了桌子,齐老抽出台布,人们这才发现,那布竟是粘了胶的,先前的热闹模样此刻都被固定在台布上,往架子上一搭,居然成了一个大大的“猿”字,一笔一划都是一条街。

男女老少齐声喝“厉害嘞”,声势越吵越大,而这时候,坐在中间的评委睨着眼,慢悠悠道:“既然结束了,你们该撤的都给我撤了。”

“我们要结果!”齐薇男见他态度傲慢,语气也带了刺。

“还要什么结果,你们这些根本拿不出手。”

“有本事你来!”齐薇男嚷道。

评委脸色微青,直接对她喝道:“低俗!”

眼见着这边愈演愈僵,李琅玉率先发了话:“照你们的意思,这些是不是都上不了台面,都不登大雅之堂?”

“当然!”对方不假思索,李琅玉这时却笑了。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幅书法,上面写着“猿鹤虫沙”四个字,但却是由四张纸拼在一块的,而那个“猿”字,正是齐老最后展示的雏形。

“这又如何?”

“你往下看,看看写的人是谁?”

这一说,牵住了全场的视线,那四张纸左下方皆有一处印章及落款,清清楚楚,写着“于和章书”。

于和章是谁,于秘书长!这次艺展的监督!

自从在程翰良那里得知这样一位人物,李琅玉干脆讨来他的字。送往程家的书画古董向来多,弄这么一出也不难。

“几位前辈眼光真高,于秘书长的字都上不了台面。”

评委席顿时偃了声,面面相觑,颇为尴尬。过了好久,其中一人突然憋出一句:“谁能保证你这是不是真品?”

李琅玉本想接上,但一道声音突然从二楼传下,浑厚有力——“是不是真品,我自然知道。”伴着哒哒的下楼声,李琅玉这才发现原来楼上还有人,而这人,就是那位于秘书长。

于和章一走下来,屋子里的氛围便不一样了,三个评委都离了座,显然是让位的意思。于和章看着李琅玉,又看了眼那副字,不紧不慢道:“程中将上次寻鄙人这早年拙作,原来是为了这个。”

“虫沙易寻,猿鹤难寻。”李琅玉顺势补充道,“拙而不愚,是好字。”

于和章抬起眼眸,笑说:“功课做得不错。”

据说,几年前的一场饭局上,有俩官员想向于秘书长讨要墨宝,而那两人在民间风评极差,于秘书长也没拒绝,当场留了“猿鹤虫沙”这四个字,“虫沙”予那两人,“猿鹤”赠给了同桌的一位教育家和一位画家。

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于和章坐在位上,抬眸问:“听闻你是央大的,那我这倒有几个问题,你来说说。”

李琅玉尚在疑惑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但也管不了许多,等着发问。

“我知道北平的百姓对艺展甚为关注,鄙人作为今年监督,确实有许多承办不周的地方。但在其位,谋其政,为官以来许多事却不是非黑即白。”他在这时将目光转向李琅玉,道:“古时镇平县上有个琢玉之乡,祖祖代代都是做这行,出来的玉器精美有灵性,但是他们从不外销,据说是这个乡的规矩,手艺人若有拿玉换钱的心思,便再也琢不出好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恰巧,有一年逢饥荒,乡里贫穷,粮食短缺,饿死许多人,琢玉的人也少了。这时候来了个外乡人,说,我有钱,有粮食,只要你们以后用玉来换。最后,到底是命重要,乡里的人就照做了,饥荒过后,大家依旧琢玉,也开始拿去外市换作生计,乡里的生活渐渐好了,只是产出来的玉也不复往初,平平无奇就是了。”

于和章的故事讲到这里,七七八八也明白了,一个鱼和熊掌的冲突。

“若是你,该如何选?”他问李琅玉。

李琅玉反问道:“在于秘书心里,孰为鱼,孰为熊掌?”

于和章点点头,意思是问到点了,他坦然说:“我有答案,但不是你的答案。”彼之熊掌,汝之鱼。

李琅玉想了会儿,道:“若为求生,便是坏塘取龟,漏脯充饥,可若不求,便是自断后路。怎么看都是绝路。”这是个难题,可他说起来有种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轻松,大抵绝路之事对他来说已是平常,李琅玉微微皱了皱鼻头,说:“那就从心,既然怎么走都是山穷水断,不如就选自己的本心。”

于和章扬起双眉,悠悠道:“我年轻时指不定也是跟你一个想法。”

李琅玉等着他的转折,果然,于和章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人群面前,“我知晓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咱们北平艺展,说官商勾结,说有不法门道,还说艺展是个空壳子,实际上想给外国人行方便。这些,我于某人今天就在这告诉大家,你们听到的有真,也有假。”

这话一出,立马在四周引起不小的声音,无论是谁,都没想到这位于秘书倒真的大大方方承认了其中的浑水。

于和章巡视一圈,接着朗声道:“说起咱们北平,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管这叫‘蓟’,到了元朝,又叫‘大都’,然后明朝永乐迁都,‘北平’改‘北京’,‘北京’改‘京师’,而现在,又变回了‘北平’。”他摇摇头,无奈地笑说:“北平,取的是‘北方安宁平定’之意,但似乎历史总不遂人意。”

“不只北平,还有整个北方,整个中国,现在都处于一场‘饥荒’中,我若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大可从心,鱼和熊掌,取我所需,可我偏偏就在这仕途中,背后有167万北平人,有时候不得不做疗疮剜肉之事,必有取舍,我要从谁的心?”

于和章这时再次将脸转向李琅玉,但吐出来的字句却是说给每个人,“今日你为齐老说话,那你可知这次艺展中,还有无数和齐老一样的人,他们土生土长,都是北平曾经的记忆,现在都被牺牲了,你顾得过来吗?”

事实的窗纸被剥离得□□无余,质问来得猛烈有力,齐薇男愣了,三个评委哑言了,人群回归到鸦雀无声中,徒留李琅玉在大厅中央,独自迎上这质问。

这是真相,是鱼和熊掌的谜底,是石没大海无力的绝望。

李琅玉神情有点放空,他的思绪一下子散了,怎么聚都聚不起来,他开始想到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譬如,若是他父亲傅平徽,会如何做,他记得那时家里的戏班中有很多人都是孤儿出身,最后都成了他父亲的弟子,再或者,若是他姨娘白静秋,会如何做,她那时顾得了他,却顾不了自己的女儿,再再或者,若是……程翰良呢?傅平徽生前常让他多向这位得意门生学习,若是程翰良在,又会如何做?

他想了许久,最后竟发现毫无办法,不禁连自己都笑了,自嘲的笑。

“那我还是要坚持。”他这样说,“顾一个人也是顾,顾两个人也是顾,有多少顾多少,于秘书的难处我明白,在这世上,活下去固然重要,但也有很多比活下去还重要的事情。对齐老来说,祖传手艺便是比命还可贵的东西,玉石换钱失其灵性,不为瓦全固其匠心。总有人得为他们坚持下去,这才是舍鱼取熊掌的初衷。”

窗外的日光扫过明亮玻璃,太阳已经到了正中,照得屋内无比敞亮,连粉尘都一清二楚。于和章慢慢侧过身去,眼中闪过一点温润的笑意:“这样也好,好在你年轻,还能这样坦然说。我是说不出来了。”

齐薇男等人松了一口气,瞧于秘书这意思,不就是成了。李琅玉还是有点不放心,追问齐老的事怎么办,于和章来到桌边,道:“好在这事不是你一人坚持。”他抬眼看向二楼,那里隔着一层帘,里面似乎有人,于和章高声道:“程中将,这事你得欠我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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