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六 谁曰相思

“国主?”

饶是岳临夕再听她的吩咐,在看见此时此刻这种情景时,也少不得会生出怀疑之心。

孟廷辉终于挪开眼,回头瞟了一眼这苍翠山林。

他既然看见了她,就决不可能会放过她。

她不能让他上山来看见这些人马,便只能自己主动下山去。

事已成此,她别无它法。

“事态蹊跷,”她脸上故作疑色,转身冲岳临夕道:“只怕是他看见你我二人在山头上,心中生了疑。倘与其正面交战,我等必会吃亏。不如你我装得坦荡些,策马下山,佯作过路商贾,待你我走后,他们必会退走,到时再让山上的人马下来。”

岳临夕颇疑,迟迟不肯点头。

她生怕拖久了会遭他亲自上山来,遂暗下一咬牙,急喝一声,猛抽了一鞭马臀,纵马沿山路冲驰而下。

岳临夕一愣,自然不敢放她一人下山,顾不得多想便也策马奔下山去。

风扫鬓发,心跳飞快,马儿奔驰腾跃时人也像是要飞出去了似的,脑中陡然闪过以前的许多画面,皆是欢乐,今却惘然。

下了山,还没等她勒马转向,他便已纵马驰至她身前,狠狠替她喝住坐骑,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她抬眼触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底不由一潮。

身后岳临夕亦下得山来,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那边阵中横冲两骑出列,一前一后将岳临夕夹往一旁。

岳临夕怔愣之后便是大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她却无言,手微抖着攥着缰绳。

“孟廷辉。”

他薄薄的嘴唇轻动了下,声音不大,可她却听得心潮起伏。

眼前的男子戾气凝重,身子比她离京前要瘦,可愈显骨硬狠悍,目光冷且慑人。

他当是恨她的。

可她不知他今次巧见了她,堵住她劫了她,又将会如何对她。

他瞟一眼岳临夕,又冷眼一望那两个士兵,士兵立即上前往岳临夕口中塞了块东西,令其再也无法出声。

岳临夕双目圆瞪,被人拉扯下马,拼命挣扎不休,喉间呜呜作声,神情狰狞地盯着孟廷辉不放。

她瞧见后,愈发觉得身子冷了些。

“上山,”他转头,冲身后一个亲将吩咐道,“剿寇。”

语气不带一丝犹豫,不带一丝感情,有如生铁般冰冷。

她有些心惊,不解他怎会知道山林中藏了寇军人马,而她之前拼命想要免过一场血战的念头,也就此落了空。

随一声令下,久滞不动的千骑人马立时振甲转向,战马蹄尥黄沙,一片秋风劲啸声中长枪戈戟直入山林。

没多久,远处山道上就传来竦人的厮杀声,枪剑交碰声刺耳万分,四周空气中隐隐浮荡着一丝血腥味。

她竭力不去想像身后山上的场面,也不去看被人押在一旁的岳临夕,却抑不住轻颤的嘴角,更敛不去眼底的惧意。

他眼中像是没有那血淋淋的战事,只是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然后冷冷道:“下马。”

终于是要轮到她了。

她心下黯然,却依言侧身滚下马来。

后面忽然有士兵牵了匹马儿走近她身旁,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瞥,却见那马儿正是她的青云。

心口好像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塞住,水湿淋漓却溢不出半滴,五脏六肺像是被闷呛得疼。

“上马。”他又道,声音自上而下灌入她耳中。

她眼眶一红,咬着嘴唇转头看他,却见他已扯缰催马向一旁走去,背影依旧冷然。

青云垂首,在她脸侧重重地喷喘了一声,又拿长鬃扫过她的身子。

她从没见过它如此听话解意的时候,不由得伸手环住它的脖子,眼一低,就落下泪来。

他应该恨她,可他出征却带了她的青云,她再也不信今日一遇会是巧合,他分明就是千里策军来寻她的。

但她不解他怎会知道她的踪迹,更不知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令大平禁军不战而失金峡关,她投敌卖国奸臣之名天下万民人尽皆知,她与反贼寇军厮混一处,她——

根本不值得他来寻。

岳临夕见他驱马直来,不由挣扎得更凶,却被身边两个士兵死死按住。

他高坐在马,低眼打量着岳临夕,口中问:“可是要去舒州?”

岳临夕脸色憋涨得紫红,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他翻臂落枪,身子倾下来些,“你好像还不知朕是谁。”

这一个“朕”字,立刻就让岳临夕大惊失色,眼底终于透出些许惧意,转而又作恨色,竭力偏过头去看孟廷辉。

英寡却抬臂挥枪,抵着他的下巴逼他转回头来,“朕问话,从来没人敢不答。”

岳临夕的下巴被枪尖划破渗血,痛意令他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起来,许久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英寡收枪,斜眉冷声道:“甚巧,朕亦是要往舒州去。你们的扈从人马今次既被朕剿杀,不如便由朕送你们去,如何?”

她在一旁听见这话,心底禁不住地在颤,头一回丝毫摸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岳临夕反抗不得,动不得,亦说不得,索性横心闭了眼,不再挣扎。

“不吭气便是同意了。”他回身高声唤过留在山下的数名禁军亲兵,分几人守在此处,道:“告诉柴哨,今日所杀寇军人马,皆得割首计功,一个人头都不要落下!”又轻轻一扫枪尖,对另几人道:“你们几个将此人押了,随朕先行。”

岳临夕被人押着往前行去,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过她的马下,看向她的目光中恨意几能焚人。

她微微垂眼,手攥愈紧。

犹迟间,他已自后驱马过来,朝青云凌空一震鞭,低喝道:“走!”

青云兴奋地朝前猛地狂驰而去,差点将毫无准备的她甩下背来。他座下黑骏亦随之同往,横跃数步便赶上了它。

沙土路上,她的绯色长裙同青云这一身枣红毛色混同一处,颠驰之间有如火色烈焰在上下跳动,醒目万分,无处可逃。

一行人马穿过这片山林高地,掉头往西驰去。

她这才隐隐揣测出,当是离此地最近的西面明州那边起了战火,或许城寨已被大平禁军所破,才能令他如此无羁无忌地亲身策军来到此处。

果不其然,一路纵驰至傍晚时分,便近明州城外。

远远可见明州城头仍有烽烟,然而女墙内外皆已插遍大平军旗,旌旆怒扬,天边浓云亦被这战火熏得一片黑。

明州在建康路与临淮路相交不远之处,城寨先为寇军所取,今次又遭大平反夺,可以想见城中是怎样一番张惶仓乱的景象。

因而他并未直身入城,正在她预料之中。

大平禁军扎营城外五里处,他令人将她带去营帐中,自己却久不下马,在大营东头伫立远望。

士兵们将她带去一间无人的帐内,推她进去,然后便站在外面牢牢地守住。

一进帐中,她的腿便一软,跌倒在地上,半晌都站不起来。

黑暗中,她的心口阵阵发疼。

只觉这一切都像梦,可梦却不会这么疼。

倚着帐柱一角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平京畿禁军能够长驱直入此地不可谓不神,而他竟然能在数路州县千山万道上将她堵截住,更是匪夷所思。

她是叛臣,是反臣,是奸臣。

他看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冷,话语亦是令她股粟,可他见她却未立诛,待她亦不像罪臣,还将她一路劫来此处,这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她才闭眼一叹。

眼下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横竖她的名声已成这样,她与他之间更是隔了家国天下血海深仇,她与他怎会还有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相守相爱?

·

岳临夕被人驰押入营时,夜已全黑。

他被人五花大绑,从马上直接拖入中军大帐内,然后被推倒在地。

帐内的光线昏黄却刺眼,空气中飘着一股浓墨混合血腥的味道,有男子不温不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松绑。”

立马有人给他解开了身上的麻绳,又一把将他拽起身来 ,逼他直视前方。

帅案前的男子已卸甲胄,可是眉目沉暗,脸色刚毅,即便只是端坐在那里,亦有令人不可逼视的天子气势。

岳临夕口中的东西被人取了出来,顿时连咳了数声,重重一喘气。有人又在他身旁的小马扎上放了纸和笔墨,然后便都退出帐外。

英寡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岳临夕?”

岳临夕小惊了下,没料到他连自己的名字也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纸墨,又道:“今夜叫你来,是要你给舒州写封信,说你与她一路顺遂,五日后便可至舒州城下。”

岳临夕冷面视上,纹丝不动。

“倒有些风骨。”英寡面无恼色,目光渐凉,“朕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所以不会以死相胁。可你若是执意不写,朕便杀了她。”

岳临夕浑身一凛。

他也不多言,只静坐在等。

帐中浮尘窜光,一粒粒清晰入目,如同这世间人命一样飘乎不定。

岳临夕微微咬牙,道:“她今日使我近千人马命丧黄泉,我又岂会在乎她是死是活?”

“你是不该在乎她的生死。”英寡轻一挑眉,眼神转而犀利,“可你该在乎中宛皇嗣是死是活。”

岳临夕脸色大变,“你……”

是没料到,他竟然会一清二楚,且句句戳中要害之处。

他脸色忽地一沉,声音转寒:“写!”

岳临夕仍旧是不从,眼中满满都是怨愤,“她虽为中宛皇嗣,可今日在山头却骗我瞒我,枉我多日来尊她助她、唯她是从,可却是入了她的套儿!她心既不在复国,我纵是保住她的命,又有何用?!”

英寡眼中溢出丝狠,“既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杀了她。只是她若是死了,谁又知道她是缘何而死?而你近千人马皆被剿灭,唯独你一人自大平禁军中活着逃出,你当舒州城中都是傻子不成?!朕虽不杀你,但自会有人去要你的命。”

岳临夕闻之股粟,喘息微微急了起来,“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峻眉微舒,“朕想让她继续做这中宛皇嗣,也想让你岳临夕得尝所报,更想让舒州城中不起疑心。而你既然奉命接她去舒州,那么只有她活着,你才能活着。”

岳临夕脸色发白,僵站了一阵儿,才缓缓俯身而下,跪在马扎旁边,手微抖着拾笔蘸墨,给舒州写信。

秋夜甚凉,可他的汗却滴透了薄薄的纸,一字字落下去时,又听英寡的声音凉凉地传入耳中:“五日后,令舒州城中守将大开城门,迎皇嗣一行入城。为防万一,兵者需收械迎驾,不得有误。”

岳临夕笔尖一折,抬起头,脸色难看至极:“你这是叫我做投敌卖国之人,将来必会被千刀万剐。”

“唔。”他脸色浑不在意,挑眉道:“你不写,将来是谋害皇嗣、通敌卖国之罪;你写,将来是贪生怕死、通敌卖国之罪。横竖都是死,随你自己挑,朕乐得见成。”

岳临夕的嘴唇发紫,抖颤不已。

怎能想到,大平新帝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狠悍的男子,与他想像中的,太不一样。

“但,”英寡眉头又挑高了些,目光尖锐地盯紧他,“倘是你写了,说不定朕一高兴,会保你一命。倘是将来你能让朕更高兴,朕说不定龙心大悦,连你这通敌卖国的名声也能帮你除掉,端看你愿不愿信朕,又愿不愿赌这一回。”

岳临夕心一沉,皱着眉一气将信写成,面色颓然地将纸呈了上去。

他接过,轻扫一遍,眼不抬地低声道:“朕知道你们这些人最会忍辱负重,今日这点折难对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将来倘有翻身的机会,势必会千百倍报还于朕,是不是?”

岳临夕一径低下头,咬牙道:“不敢。”

“谅你也不敢。”英寡抬眼,眸色生寒,高声叫了帐外守兵入内,吩咐道:“押下去。”

岳临夕被人反拧着胳膊向外走去,却费力回头急道:“所有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英寡注目,薄唇紧闭,又使了个眼色与人。

士兵紧踢了岳临夕的腿一下,将其生拉硬拽地拖出了中军大帐。

外面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回复沉寂。

他在位上坐了会儿,才捻了灯烛,起身走出去。

大营中人马多数已歇,秋夜露重,地上的草叶上点点晶莹。北地夜空清透,闪星闪亮,依稀可见五里外的明州城头上那未灭的黑烟。

他走到大营南面,近帐时外面两个士兵欲张口问安,可他却疾快地抬手一止,低声道:“她如何?”

士兵道:“入夜时送了吃的进去,孟大人安然受用,随后便睡了。”

他点了下头,“都退去歇了罢,不必成夜在这里守着,她不会有事。”两个士兵不敢违令,便前后垂首而退。

在帐外独自一人站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拨开帐帘,轻步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黑暗。

可他一眼就看见,她果真蜷在最靠内的一张窄榻上,脸庞朝外,一动不动地睡得安稳。

她身上的那条绯色长裙如夜茉莉一般幽谧诱人,深红如血,蓦地将这一帐夜色点燃。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的脸,她的身子,她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

这张素静的面容在他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笑着的,流泪的,欣然的,气愤的……甚至还有沾血的。

每每夜回梦醒之时,他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打颤。

策军北上的这些日子中,他没有一夜是能够安然入睡的。

青夜繁星,秋风涤荡,苍天知他心中有多惧。

怕她会杀了她自己。

怕他来不及找到她。

怕她与他真的会一生一世不能再相见。

幸好她平安无事。

幸好他找到了她。

幸好他还有机会,可以将她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再也不放她离开他。

他一走,她便睁开了眼。

眼角潮润不已,心角似是裂了条缝,有无数与他相关的苦乐忧伤都在这一刹飞扑而出,填满她整个胸腔,令她无法正常呼吸。

他的脚步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

即便不睁眼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他。

她曾经计划得重密周详,以为此生不必再见他,却不料世事难测,她终还是落回了他的手中。

可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看不透他的神色摸不透他的心思,知不了君心尽不了臣忠,只有无端无底的冷冷惧意。

她不怕死,不怕恨,唯怕这天下会越来越乱,这百姓会越死越多,而她之前种种费尽心思的打算也会成了浮云一桩。

她若不死,那便永远都会有前朝遗寇以此为由而聚兵作乱,可她若是叫他知道这一切,他又岂会放手让她去死?

这大奸之名却是再好不过。可以让他恨她怒她一辈子不再爱她,就算她死,他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难过。

岳临夕等人被复国之望冲昏了头,听她数言便全信了她,何曾想过只要她皇嗣之名一日不为天下人所知,这些靠造反打仗所得来的利果便都是废墟上的空城,毫无根基。

调乱潮安的寇军,收敛临淮的兵力,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如今看见大平禁军这么快就攻进了明州,她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些。

至于舒州,只要她能在那些人为她行称帝登基大典前自行了断,便没人能够再拿她的身份做这造反复国的文章,而那些寇军没了皇嗣这师出有名的幌子,又还能坚持多久?

她要让孟廷辉这三个字,至死也只是个奸臣而已。

死后的事情,她根本不须担心。他是何等刚明决然的君王,又岂会收服不了这天下?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前朝遗嗣来争掘他的江山,天下万民亦能免遭经年战火荼毒。

但何曾料到,他会找到她!

她先前的计划自是不必再提,可这往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倘是舒州那边知道她落入大平禁军手中,必会出兵来救;而他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又会如何?

到了眼下这境地,或许杀了她才是最利落的方式。

她翻了个身,睁着双眼望着帐顶。

空气中似乎滞存了他身上的那特有的衣香,零零落落地散在她身周,叫她嗅之茫然失神。

当是,还深爱着他的罢。

否则怎会一见了他,就再也舍不得去死?

·

一夜无眠。

天刚亮,就有人来请她去中军行辕。

自然是要去见他。

出帐时,就见外面营道上往来皆是兵马,显然是在大举调兵。

她一想到他昨日曾说要送她与岳临夕二人去舒州,心中就忐忑起来,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

中军帐外有两个小校甚为眼熟,是早先在朝中殿前司骑演时见过的。此时二人见她来了,神色有变,低道了声“孟大人”,然后便侧身让开来。

这一声孟大人顿时让她心潮叠起。

她如今在京中朝堂的名声她自清楚,但从京中北上的这些禁军将校们见了她仍肯称一声“大人”,着实令她感到有些酸楚。

她足下轻滞了滞,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帐中很是乱,帅案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军报奏折,几个乌木马扎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数张地图凌乱地斜挂着,又有铁甲长枪散落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乱糟糟一片中,正撑臂在帅案上翻找着什么。

她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侧影。

若是换作从前的她,此时定会飞快地上前帮他整理这些东西,无论是奏折还是军报,皆会一样样替他分理好。

但她如今再也没有资格能为他做这些事。

她不再是他的臣子,而他也不再是她的皇上。

她是他俘来的奸臣反贼,而他则是她亡国破家的仇人之子。

纵是他心中仍旧对她有情,她也不可能与杀死父母的仇人之子厮守相爱。为了这天下百姓免遭战火荼毒她能够牺牲退让,可若再叫她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身下、为他做尽一切事,那是绝没可能的。

更何况,他怎可能原谅她做出的那些事?

想必他心中亦是恨她的,兴许还想杀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身,转头一刹望见她,眸子不禁眯起来,片刻后开口:“坐。”

她低眼,从一旁的地上捡起只马扎,拢起长裙坐了下来。

从头到尾,她没向他行臣子之礼,没唤他陛下,没自称臣,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鹜地注视着他。

他看着她坐下,自己亦撩袍入座,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低唤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抬眼看他。

没有笑也没有恨,平平静静的一张脸,好像他早已不再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而她更不再是那个事事唯他之命是从的女子。

他望着这张令他无数个夜晚都不能入睡的面庞,突然间很想问她,当初怎能那般冷静决然地离开他?他是她的皇上是她的男人,她怎能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恣意妄为任性专横地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他终却只是冷冷道:“你可知你该死?”

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他又道:“欺君,通敌,卖国,与反贼相勾结,任这哪一条罪责都该诛你不赦,可朕不杀你。”

她淡然地反问:“为何不?”

他斜眉,“因朕知道你是前朝皇室遗嗣。”

她眼底惊芒闪了下,却轻轻一扯嘴角,“如何知道的?”

他神色略有慵意,好似她这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自然是岳临夕供出来的。”

她本打算否认,可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有些僵,继而又冷笑道:“合该如此。”

他紧紧地盯着她,“当初为何要假作是与北戬互通之奸徒?何不直接将你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

她眼不眨地道:“是为让大平朝中以为我人在北戬,将大平禁军重兵引去北境,以便我在此地大行乱事。更何况,我与北戬确实互为勾结,奸与不奸,又有何区别?”

他脸上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慢声道:“可你现如今落到朕的手中,不如与朕谈谈条件,看是否能比得过北戬?”

她脸色一变,“大平禁军眼下势如破竹,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要与我谈和?”

他道:“朕此次亲征,意在北戬。纵是眼下杀了你,亦须分兵在北三路剿灭余寇,耗时长短实难定矣。且朕不豫在国中续兴兵事,倘是你肯与朕为盟,勒令十万寇军掉头转向,与大平禁军合力攻伐北戬,则北戬败亡之日不远,而北三路百姓亦得保全。”

她心跳飞快,却依旧作冷色,道:“我图的是国土尊位,手中万军所向亦是复国之业,怎可能助你大平攻打北戬?纵是我应许,这十万大军又怎可能同意!”

他望向她的目光渐转锋锐,声音略沉:“倘是事成,则中宛故国诸路、并同北戬一半国土,朕将尽数许之与你。”

她大惊,背后瞬间漫出层细汗,半晌才稳住心神,低声道:“我断不会信你这话,你岂会允让旁人侵夺大平江山?大平朝中诸臣又岂能容你将国土割与旁人?”

他平静道:“大平江山自是不能割让。但,你与这十万寇军所图所贪之事朕亦能满足。”

她心中愈发惶惑,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做朕的皇后。”他定望着她,双眸深如泓潭,“则这中宛故国诸路与北戬一半国土便是你孟廷辉一个人的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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