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鲤鱼的池塘02

宋唐在门外,骤然听到屋里一声闷响。

屋里只有李渝一人。

宋唐和李渝接触,满打满算不过三面,但三面李渝都表现得十分得体,像宋唐从捐赠的百科全书上看到的变色龙,无论到哪里,他都能与时俱进地换上和环境最匹配的色彩,从而狡猾地,如鱼得水地融入其中。

虽然宋唐觉得他的笑并不是真心。

李渝的笑是从眼睛开始的,他的眼型偏狭长,微挑,笑起来时眼睛眯成条饱满的弧,在镜框里像幅月牙的画,然后是微皱的鼻子和抿起的秀气的嘴巴,但往深处看去,月牙里的情绪却捉摸不定,有时空洞无物,有时又冷厉似刀。

最多的还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与不适。

李渝以为自己把它藏的很好,他脸上不带分毫,举止礼貌客气,柳小春叫他名字时,他甚至可以立刻换上幅真诚可亲的笑容——像李渝曾经对他笑得那样。

而实际不然。

他打量柳小春,打量宋唐,打量宋庄里的每一个村民的时候,眼神里带着股掩饰不了的“城里人”的陌生和新鲜感,没有恶意,但是也绝对称不上友善,像是同情、优越、嫌弃、冷漠等等情绪拢成的混沌物,充斥在他的吐息和言谈间。

他不适合这里,格格不入,宋唐第一面见到他时就这么想,李渝这个名字悬在舌尖,他默念两遍,发现谐音也很有趣。

李渝?鲤鱼?

这里不是鲤鱼的池塘。

宋元很崇拜他,每次放学后总是翻来覆去地讲“李老师今天给我讲了两首古诗,哥你听我背一遍嘛“李老师说他们学校有午餐会,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午餐会”“李老师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衬衣,特别好看,哥你说李老师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啊”。

最后总会加上一句:“李老师会留在这里吗?他能一直教我们读书吗?会不会像之前……”

宋唐忙着加固猪栏的铁丝网,踩着胶鞋瞪了扒在栏外的宋元一眼,宋元立刻噤声,小孩忘性大,一会儿想到别的,跑山上玩去了。

宋唐没有回答,实际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在县里读高一时,偶尔被塞了一本书店出租的武侠书《北饮狂刀》,因为是盗版连印刷都无比粗糙,无聊翻起两页,大致内容记不太清,反而对其中的两句印象深刻——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他觉得形容李渝很合适,宋元还小,不明白有些人是注定不属于坑洼泥沼的。

李渝不是燕雀,是南为九万里的鲲鹏。

宋唐甚至觉得李渝不像个会来这里支教的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渝答应帮他。

刚夸下海口时,宋唐分明在李渝脸上看到了怔愣的表情,好像他也对自己的提议很吃惊似的。

宋唐就没对此事报什么期望,他不认为李渝有义务帮他,也不认为李渝会真心实意地帮他。

然后就听到李渝含笑的回答。

“那就只能委屈宋唐,跟着我单独补补课了。”

像遥遥照进泥沼里的微光。

宋唐很少有头脑空白的时刻,但他听到那一秒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吃惊地望向李渝,后者对着他弯弯眼角,笑得十分狡黠。

清秀的脸上骄矜逼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宋唐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眼就匆匆低下头。

他不敢再看。

*

李渝不是情绪冲动的人。

宋唐想了想,走到他屋前,准备敲门。

正巧李渝推门而出。

他还沉浸在暴怒的情绪中,乍然看见别人,一口血混着气卡在嗓子眼,眼色不明地注视着宋唐,半晌,哑声说。

“你怎么还留在这?”

宋唐认真地端详了李渝好一会儿,好像确定他没事后才平淡说,“我想下午还要留在这做饭。”

“……”

李渝无语,他心里憋着气,顾不上情绪管理,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冷言冷语。

“今晚轮到你柳老师,不需要你做饭。”

宋唐嗯了一声:“那我现在就走。”

李渝的感觉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回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吗?”

宋唐摇摇头。

李渝似信非信地盯着他瞧了会儿,听到宋唐突然问。

“你,生气了?”

他的语调不太自然,像从来没这么问过人似的。

李渝嘴硬说:“没有。”

宋唐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可站在李渝面前并没有楼尚阳一样的压迫感,反而像手足无措似的,不自在地扯了下夹克的衣角,两只手在身后拧成了麻花,他张了张嘴,像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最后笨拙地说。

“不要生气。”

“也,不要伤心。”

伤心?谁伤心?他怎么会伤心?

李渝漫无目的地想。

却看见宋唐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他眼睫,李渝躲避似的闭了闭眼,手指上有薄茧,划过眼皮时有股轻微的刺痛。

李渝往后缩了一下。

宋唐收回手,指腹上躺了一滴晶莹的水。

金色的阳光让它折射出无比绚烂的光彩。

“你哭了。”

这次是肯定句。

李渝偏过头:“我没有,你胡扯什么呢。”

“没有胡扯。”

“我说你胡扯就是胡扯,”李渝已经有点气急败坏了,在外人面前示弱简直能要他老命,刚想把宋唐直接扫地出门,抬眼却猛然停住,“和你有什么……”

他看见宋唐笑了,和他从前所有见过的笑都不一样。

那是纯粹的笑,不掺杂其他任何的情绪,没有黄思敏的严厉,没有楼尚阳的嘲讽,也没有柳小春的冷眼旁观。

十分英气、年轻的笑,还有一点平和,一点宽容,一点温柔,是他性格里自然流落出的底色。

李渝一时怔住。

宋唐说:“就那么重要吗?”

“什么重要?”

“自己没有生气,自己没有哭,就那么重要吗?”

李渝心道你个毛还没长齐的愣头青懂什么,做成年人就是这样,其他的都无所谓,唯独面子和尊严要看得比天还重。

不能输给别人,不能示弱,不能哭。

李渝从不在外人哭,对他而言,哭是一种最懦弱的行为。

当人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他才会哭。

李渝是万能的,他能解决所有问题。

所以李渝不会哭。

万能的李渝想给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好好上一课,就被宋唐打断了。

“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笨嘴拙舌的,说完宋唐自己也呆了一秒,好像有点后悔似的,皱眉咳了一声。

李渝被他气笑了。

“你就只会说点这个?”

宋唐的舌头打了结:“不,不是。”

李渝嫌弃地瞥了他两眼:“算了算了,柳小春他们去哪了?”

“柳老师,谈老师和尹老师都有事出去了。”

原来都不在,李渝暗自庆幸,他的情绪渐渐缓和,重新覆上了刀枪不入的画皮,眼角敛去泛红的痕迹,他又变成了那个这也嫌弃,那也瞧不上的小少爷。

宋唐静静看着他,李渝今天还是穿了宋元称赞过的衣服,虽然天气还是很热,但他从衣领到袖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刘海软软地垂落,显得整个人格外斯文。

夕阳勾勒出他光洁的侧脸,纤长的睫毛。

宋唐想,宋元说的没错,他穿白衬衣果然很好看。

李渝转头瞥见板凳上放着的一沓旧书和卷子:“你把课本拿过来了?”

择时不如撞时,他直接坐在板凳上,把宋唐往年的书大致翻了一遍。

北京和河北不同,北京自主命题,而河北用的是全国卷,但考察的知识点殊途同归。

李渝心里有了谱,再看宋唐的试卷,数理化生几乎都是满分——当然在李渝眼中题过分简单了些,语文也凑合,就是英语刻板得不能看。

他瞜一眼就知道肯定是从课本上生搬硬套出来的。

不过……还算是个糊的上墙的烂泥,李渝心中评估了一番,嘴上随意说道。

“学到哪里了?”

“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前就辍学的。”

“行吧,你什么时间有空,我白天基本没时间,只能等晚上。”

宋唐愣愣的,眼睛眨了眨:“什么有空?”

李渝心想这小孩是不是缺心眼,言简意赅两个字:“补课。”

“……”

李渝看宋唐还是有点呆,跟没反应过来一样,生出了些调侃的心思:“快点,不说我不教了啊。”

“都可以,看……您。”

李渝一听宋唐用敬语就别扭:“叫我李渝就行,哪那么多敬词,好像我是你祖师爷似的,”顿了顿,拍板决定,“那就每晚七点,看了下你基础还行,我把知识过一遍,剩下的你做题练就可以了,高考没有难度,都是炒冷饭,话说你是不是没有高二的课本?没事,我帮你搞到一套,过几天就来,到时候快递电话来了你取就行,留的是我的手机号,对了,我手机呢?”

难得宋唐听李渝叨叨了一连串后还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犹豫地指了指他身后。

李渝回过头,看见一地iPhone的残尸败蜕。

“……”

瞧这倒霉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