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通天塔05

面试后即公布成绩,趁老师还在统计分数,李渝先挤出一只眼瞥了眼开始忙碌的楼尚阳。

后者好像收到暗示,挑起眉远远冲李渝挑衅一笑。

李渝迅速嫌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暗骂了句妈的,拿出手机。

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他无聊到刷了三遍教学系统,顺手打开了未名BBS。

常看板块中有条最新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靠,这位还是人吗……》

“我靠我靠我靠,围观渝神的答辩,我只有一句,这是人类在大学四年能干的事吗?我们俩的差距是智商吗?!不是!是物种!!”

帖子发了没几分钟,后面噼里啪啦跟了一个加强排的回复。

“说谁?是06级金融的李渝吗?他不是挂了好多科卡保研线了?”

“只能说渝神还是渝神……”

“话说他为什么挂科啊,之前听说好几个学期都满绩,怎么可能挂科?”

“可能是实习原因?可能想挑战自己?不懂,大佬的脑回路我不理解。”

“算了,膜大佬。”

“膜大佬。”

“膜大佬+1。”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跟着膜大佬就对了。”

“他之前不挺狂的吗?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现在补还是跟我们凡夫俗子一样保研,GS的实习也黄了?”

“楼上酸味要溢出来了。”

“楼上别找理由,十七楼说的不对?学院里李渝正眼瞧得上谁?和他一起做小组作业那把我嫌弃的[冷汗][冷汗][冷汗]”

“确实,李渝多狂啊,咱们院谁能狂得过他?”

“散了吧散了吧,别让本人看见,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渝神还有空看这些?他眼睛长天上去了吧,人家就是奔着外资行去的,哪有空理我们这些穷屌丝。”

帖子很快被盖过去,再风云的人物也不是人人好奇关心,更多的类似“投行实习交流群”“急求辅导光华考研的同学”“XX课题组10级博士招生”等帖子被顶上来。

李渝又扫了两眼讨论他本人的那个帖子,随后摁灭亮屏。

他情绪几番大起大落,像刚打完一场大仗的士兵似的,在疲惫中咂摸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疯长的流言蜚语将他高高捧起,也把他向深渊推得更近。

一念之差,一步之遥。

功成身退,和粉身碎骨。

他在乎吗?

是的,他在乎。

他疲倦吗?

是的,他疲倦。

像是中邪了似的,李渝的视线从手机转向手掌,指节修长,掌心白皙,滋生了繁乱复杂的脉络。

他想,我这是怎么了?

他明明在乎的,别人对他的态度,触手可及的荣誉,真正得到的时候,又觉得索然无味。

牺牲了太多换来的王冠,戴上后已变得无关紧要。

围观的人群散去,到最后,仍旧是他孤零零一个人。

李渝再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揉着太阳穴算时间。

好在保研后有大四整整一年的空窗期,除了作篇照葫芦画瓢的狗屁不通的毕业论文,剩余尽数交给他自己支配。

李渝琢磨着要不去雍和宫烧几炷香,找和尚问问人生意义?

“你下周出发。”结束后韩薇把李渝叫到教务处。

李渝说:“……啊?”

“你妈帮你找教务处协商的,本来是去新疆某个县,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对口的是新疆省,但是他们今年有个小分队定的是河北,正好有个同学骨折了没法去,少一个名额,你跟着上一届一起走,反正离北京也近,回家多方便。”

李渝重复了一遍,他没听懂,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听懂,金丝镜框后的眼睛眨了又眨:“……啊?”

韩薇看李渝一脸懵的表情,她从小看着李渝长大,像逗不懂事的小孩似的乐了,语重心长:“看你妈对你多好,大四边支教边作毕业论文,节省一年的时间,你还赶得上和本科同学一起硕士毕业,别气她了,暑假以来你妈高血压的药就没停。”

李渝气得嘴都哆嗦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是,她对我特别好。”

“行,”韩薇合上笔记本,“那你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下周就要出发。”

“还有,低调点,到底是不大合规,别天天往外瞎说,小心哪个同学瞧你不顺眼给你举报了,咱们都跟着倒霉。”

李渝恨不得当场亲自把举报信递到校长信箱,但面对韩薇的苦口婆心,他泄了劲:“成,那我回家打包行李去。”

*

回家就是黄思敏的冷嘲热讽,李亚民在外面给研究所当顾问,没空再管家里不听话的小崽子,待在房间里也是听他妈在隔壁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家里气氛不好,李渝换了双运动鞋,对着门厅喊了句,我去学校拿几本书,就出了门。

李渝确实有几本无关既要的专业书落在宿舍——尽管这只是他偷跑出来的借口,学校离他家不远,天气秋高气爽,阳光正好,李渝没坐地铁,想着从家慢悠悠溜达到学校。

中间穿过几个公园,他看见有大爷在遛鸟,也有练剑,练长鞭的。

远处绰绰飘来票友吊嗓子的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李渝脚步顿了顿,这段《空城计》他小时候总听隔壁老爷子大清早唱,此时无意识跟着哼起来。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七老八十了似的,平生事了,什么书生意气年少轻狂都抛在身后,只抱着台收音机在健身器材旁随便哼哼荒腔走板的唱段,等到日暮西山,把保温杯里的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拍屁股走人。

多么潇洒又自在。

他有一瞬间这么想,要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顾虑。

李渝纠结了一秒,既然保研结束,那么专业书也不是那么重要了,环顾四周,在附近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看了眼表,才上午九点。

他从没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个陌生的环境,说起来很神奇,李渝打从记事起好像都不停奔波在路上,从早到晚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好像不比国家主席还要宵衣旰食就是他的失职似的。

他太匆忙。

而今突然置身于这份安逸闲适中,李渝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像放错了位置的灵魂,束手束脚的,双脚交叠,双手交叉,老老实实地坐着。

他的脊背不再高高挺直,而是颓败地瑟缩在略显宽大的卫衣里,有些单薄,有些懒散,有些塌。

公园外仍有上班族匆匆走过,李渝漫无目的地想,他本该依然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

但他放弃了。

或者说他没觉得自己应该放弃或者不放弃。

他就是突然而然的,不受控制的,迷失了,又或者说,软弱了。

坦白讲李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觉得生活没意思,没意义,也不知道从哪去找意义。

卫衣的袖口被扯得七零八落,像他理不出思路的头绪,李渝又盯着白领们一会儿,觉得自己像游手好闲的流浪汉,眼神有点猥琐,移开去看大爷挥鞭抽陀螺。

他在晚上七点半接到了程嘉桐的电话。

“哪呢渝哥?三里屯酒局走起呗。”

程嘉桐是比他低一届的学弟,读经济的,算是李渝本科稍微能聊到一个圈子的朋友,大概是因为聪明又爱玩,长得也好,干什么都是副漫不经心的精明相,活脱脱一个翻版的小李渝,又不显得傲,忒招人喜欢。

李渝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长椅坐了一天,把前二十年的鸡零狗碎翻来覆去的数了好几遍,他抬头看了眼渐沉的天色,心说我真是有病。

略一动腿,发现脚麻了。

“不去,忙着呢。”

“你忙什么啊?”程嘉桐在电话那旁怪叫起来,“不都保研了嘛大哥,出来玩出来玩,麻利儿的,就我们常来的这家。”

李渝顿了一顿,可能是坐了一天光和陀螺交流了,此刻看谁都挺顺眼,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推心置腹的意思。

“……我忙着思考人生意义。”

“人生有个屁的意义!”程嘉桐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嘻嘻哈哈乐了半天,“哥你是不是天天读书读傻了,听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这太吵不说了,快来跟我们一块喝酒!”

然后把电话挂了。

李渝:“……”

合着他好不容易稍微打开心扉想聊一点深层次的、涉及人生观价值观的东西,还没人信他?

他做人有这么失败吗?

李渝心中有些不爽,心想妈的这小兔崽子,丫怎么屁事没有呢,该吃吃该玩玩,没心没肺的。

不过临走前还真得跟他们聚一次,李渝叫了辆出租,直奔三里屯后街。

程嘉桐一行人没点包厢,就坐在大厅一个偏僻的角落,灯光流转,鼓点暧昧,浓郁的香薰萦绕在鼻尖,勾出人心底若隐若现的欲望。

李渝擦着无数热舞的人溜了过去,觉得这地的拥挤程度怎么着也得和去年的奥运会有的一拼了。

刚在沙发上坐定,他边揉了揉程嘉桐的一头卷毛边笑骂:

“胆子够大的,敢支使我……”

话说了一半,李渝卡住了,轻松的神情凝固在脸上,过了半晌稳了稳心跳,看向对面,冷静戒备地问。

“……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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