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天塔03

楼尚阳先行一步,留李渝在原地。

还拭目以待,待你妈逼呢,他一边洗第五遍手,一边扯起嘴角想做出个若无其事的笑。

却看见镜中人,眼里愤恨、暴戾、嫉妒、不甘种种情绪一闪而过。

最终落进无穷无尽的空洞。

……真的很丑陋。

*

三个月前。

北京的夏天向来燥得让人心慌,学期末尾,期末周仅剩个别学院的寥寥几门,校园里人踪稀疏,葱绿葳蕤的银杏静寂地随热风招摇,吹乱惊惶疲倦的蝉鸣。

下午两点半,李渝改完pitchbook的最后一页,检查两遍后发给了前缀为Edward的公司内部邮箱。

看到发送成功的字样,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去茶水间倒了杯咖啡。

金融街写字楼的空调一贯是不要钱不要命的吹,估计把首都当爱斯基摩人的发源地,就差配两条阿拉斯加了,李渝全神贯注敲了几个钟头的键盘,握住马克杯时手僵得像刚安装上仨小时的残次品。

他开始担心自己患腱鞘炎的风险。

走廊尽头是楼梯间,李渝用工卡刷开消防门,掀开半封闭的窗户,蒸腾的热气争先恐后的涌进地窖似阴凉的空间。

他探出脑袋,深吸几口气,等燥人的热度将他全部包围,才觉得重新从地府慢悠悠托生回了人间。

顶头老板Edward还没回复他,但李渝自信交的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他抱着杯子发了会儿呆,摸出手机,登录学校内部系统。

最后一门课的成绩半个小时前新鲜出炉。

这也意味着前三年,大学前六个学期,决定保研决定出国决定从此以后人生道路是苟还是富贵的关键因素,尘埃落定。

过程有点像古代科举揭榜,屏住呼吸,掀起红布看到名次的一瞬间,从此青云直上,或是一败涂地。

不能不说惊心动魄。

李渝从前最享受这个时刻,对他来说,同龄人间的拼杀有点类似动物世界里的残酷法则。

忍耐,追逐,撕咬,压制。

然后,胜利。

成绩揭晓的时刻,就是辛苦劳作的捕食者拖着猎物回到巢穴,准备享用,牙齿咬破猎物脆弱血管的刹那。

听起来挺傻逼挺脑残的,像他高中作文里胡说八道的鸡汤,充满了物竞天择的达尔文思维,但李渝不得不承认,他的底层逻辑就是如此,他必须战胜所有人。

他也很乐于战胜所有人,并且习以为常——在他前二十年的短暂人生里,他确实这么做了,实践给了他丰厚慷慨的回报——从小到大从未失手的第一名,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冲着闪着金光的康庄大道狂奔而去——很轻松,并不费力,他有资格傲慢自得,像贪婪的水蛭,攀附于一层又一层的名誉和称赞的糖纸之上,反复咀嚼奖项和成绩带来的喜悦,津津有味地吸食所有的惊讶,赞扬和欣赏。

那滋味太美味,没有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

李渝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今日。

他瞥了眼网页,果不其然地看到最后一门金融工程,没及格。

再看本学期加权绩点,1.6。

比李渝估计的还要高,看来系里老师算手下留情。

留情也没用,他这学期大半课程挂了红灯,就算吃前几年的老底,勉强跻身于保研线内,单单挂的这几门核心课就足够把他开除研究生预备军队伍,顺带拳打脚踢出美国名校的waiting list名单。

彻底完蛋,李渝想,黄思敏应该会勃然大怒,她那头泡面卷发起火能炸成包租婆。

李渝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表情不沉重不悲戚,相反,他有种胸口卸下一块巨石的解脱感,关掉网页,带着轻松愉悦地心情回到工位,甚至吹了两声口哨。

Edward很震惊——起码从面部表情来看,美式夸张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Why?Yu?你这半年表现得super good!完全可以转暑期拿留用的!为什么要递信?是我们team有问题吗?”

李渝顿了一顿,皱眉说:“……我很难解释,但和你们所有人的相处都很愉快,这点你大可放心。”

“好吧,无论是什么样原因,”Edward耸肩,李渝从他这学来的动作,会显得整个人聪明而漫不经心,“我都支持你,Yu,你会成为中国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优秀的人才的!”

李渝开玩笑说:“你眼中的人才快因为挂科延毕了。”

“那就欢迎你毕业直接来我这里,总有人错把珍珠当鱼目。”

十五分钟后李渝拎着个空荡荡的书包走出写字楼,黄思敏还没打来电话,李渝猜测他妈已经忘了从她的闺中好友,教学秘书韩薇那打听这学期的成绩。

估计黄思敏经过这么多年的考察,对李渝的靠谱程度相当放心。

但她想不到李渝是个哑炮,完全辜负了她的信任。

哑炮李渝此刻正在上网查找北大校内心理咨询的电话号码,刚要拨通,他举着手机停了半分钟。

他还要面子,不想自己上不了台面的丑事人尽皆知。

李渝去了与学校管理相对独立的六院。

他没想到中国人民群众的精神问题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六院人满为患,李渝排了快一个小时的队才摸到导诊台的边。

护士问他:“你挂哪科?”

李渝咳了两声:“……那个……”

说实话,李渝该吃吃该睡睡,从生理表征看屁事没有,他挂哪科?总不能跟医生说我没病,就心情不好,您随便看看给我开点药当糖吃得了。

大概是瞧出李渝尴尬的表情,护士麻利地撕下张病历,从胸前口袋取出油性笔,边问边划线。

“学生?”

“嗯。”

“失眠吗?”

“不失。”

“酗酒吗?,

“不酗。”

“有自杀倾向吗?”

“也没有。”

“……那你什么毛病?”

“我……我心情不好。”

护士抬头瞥了他一眼。

李渝从她眼中看出了“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又来浪费医疗资源了”,“他们不能哪凉快哪呆着去吗”等等一系列由心而发的感想,但她尽职尽责地给李渝挂了号:“09号,三楼2号心理咨询。”

李渝想他得给护士姐姐写封表扬信。

轮到李渝的时候医院都快下班了。

和普通诊室不同,出于病患角度考虑,环境布置得更加温馨,布艺沙发和抱枕鲜花,一位年轻的女医师微笑注视着进门的李渝。

“我看这上面写你心情不好,可以简单描述下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她笑容甜美,语气温和,李渝候诊时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连串症状,挤到嘴边反倒打了个卡。

在脑海里想象得长篇大论洋洋洒洒,真正说出口时他觉得有点羞耻。

“呃……就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没意思的。”

“你是学生?北大的?”

李渝点点头。

“看你长相就像读书好的。”

这咨询师废话有点多,李渝出于礼貌地跟着她笑了一下,实则内心有点不屑。

她接着问。

“那为什么会这么想,按道理说校园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你有参加社团吗?”

“学生会,还有艺术团。”李渝小学毕业考过了非专业钢琴十级。

“在校成绩呢?能正常参与课堂活动吗?”

“还不错,排得上前几。”这是谦虚。

“有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吗?”

“一起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算吗?”

咨询师被他逗笑了,李渝内心有点得意:“当然,这么说来,你的生活和身边同学没有区别吧,一样的念书玩乐,怎么没有意思?”

李渝顿了一顿,突然挫败于自己拙劣的表达能力:“怎么说呢……与其说是没有意思,更像没有意义。”

“你是说有无意义感?”

“……”

“除此之外呢?有别的状况吗?”

“……”

李渝愣住了。

是的,无意义感这个词提醒了他。

确实,没意思,没意义,李渝想。

不知道念头什么时候开始缭绕在他的大脑中,但它自打入侵后就开始安营扎寨,阴魂不散。

幽灵似的,不期而至,如影随形。

念书拿满绩、得到top外资的实习offer、顺利答辩赢得国奖……所有的这些,他都觉得没意思,没意义。

即便他仍然像正常人一样,在得知结果后拥有短暂的快乐。

但那种快乐更像是膝跳反射的结果,命运垂一下他乐一下,可能几分钟,可能几个小时,喜悦感是真实而强烈的,因为伴随的是周围人艳羡嫉妒的目光,或者他爸妈惊喜的夸奖,随后马上烟消云散,掌声退潮后他躺在床上,瞪大双眼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空荡荡,他的眼中也空荡荡。

他还是想,没意思,没意义。

想多了李渝就觉得累。

是不知所措的累,努力了那么多年,顺风顺水地走到今天,就差临门一脚了,只要他跑到终点……之前命运承诺他的一切,花团锦簇的光明前途,近在眼前。

他却突然停下步伐,他觉得自己跑不动了。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奔跑。

不像为数模竞赛或者实习加班通宵几晚的困倦昏沉,也不是跑完十公里的气喘吁吁,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像独自对着潮落后的空旷寂寥,暮色四合,远处塔灯明灭,他感到恐惧,不明白为何要来到海边,也不明白夕阳落山后他要往哪去。

这种疲惫贯穿了他全部的生活,上课敲笔记时,给老板画PPT时,睡觉前,睡醒后……休假和放松无用,如同一根拉长得超过了极限的橡皮筋,失去了恢复形状的能力。

他觉得疲倦,无时无刻不这么觉得。

咨询师见他发愣,重复提醒说。

“再确认一下,你是觉得有强烈的无意义感吗?大概多久会出现一次?有过轻生的念头或者实际行为吗?”

李渝张了张嘴,短短几秒内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最后挑了下眉,完美面具重新覆上了他的脸。

“不是,你误会了医生,我就是这次期末没考好,有点焦虑,没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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